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與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脫險之後,躲在華山絕頂反复思量昔日惡鬥的情境,自忖其時縱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內力無滯,終究也攻不破五行陣,只不過多支撐得一時三刻而已。 他將五老的身法招術逐一推究,終於發見這陣法的關竅,在於敵人入圍之後,不論如何硬闖巧閃,五老必能以厲害招術反擊,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綿綿而上,不到敵人或死或擒,永無休止。五老招數互為守禦,步法相補空隙。臨敵之際,五人猶似一人。金蛇郎君於五老當日所使的招術,心中記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覺這陣勢實是不可摧破,窮年累月的苦思焦慮,各種各樣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終極,總覺難以收效。 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殺下毒,只須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陣便不成其為五行陣了。但他心高氣傲,自不屑行此無賴下策。何況他筋脈已斷,武功全失,縱使想出破陣之法,此陣也不能毀於自己親手。既說是破陣,就須堂堂正正,以真實本領將其攻破。 一日早晨,他在山間閒步,忽見一條小青蛇在草叢遊走,聽得人聲,立即蜷盤成圈,昂起了頭,略不動彈。 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這外號,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險,卻也因他愛養毒蛇,擠取毒液來調製暗器藥箭。當年溫氏兄弟中溫方祿的妻子中他藥箭立時斃命,箭頭上所餵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敵人先行動手進攻,然後趁虛而入,從敵人破綻中反擊,敵人若是不動,蛇類極少先攻。蛇身蜷盤成團,系隱藏己身所有弱處,昂首蓄勢,係以己身最強的毒牙伺機出擊。如果貿然竄出噬敵,蛇身極長,弱點甚多,不免為敵所乘。此乃蛇類自保的天性。這些行動,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見過幾百次了,從來不以為意,但此刻他正潛心思索攻破五行陣的訣竅,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陣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後發製人”四字。 武學中本來講究的是製敵機先,這“後發製人”卻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餘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個月功夫,已將摧破五行陣的方法全部想定,詳詳細細的寫入了《金蛇秘笈》。 他明知這秘笈未必能有人發現,即使有人見到,說不定也在千百年後,那時溫氏五老屍骨早已化為塵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氣不出,又想那五行陣總要流傳下來,要是始終無人能破,豈非讓石梁派稱霸於天下?他將殫心竭慮所想出來的破法寫在秘笈之中,因在他內心,破陣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陣便算已經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陣,自然再好不過,可是那畢竟渺茫之極,他從來沒有想要收一個徒弟來為己完成心願。
袁承志當下持定“後發製人”的方略,轉了幾個圈子,已將五行陣與八卦陣全部帶動。 八卦陣法雖為五老後創,《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與五行陣全無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轉得幾個圈子,已是了然於胸,心想:“敵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陣,何必再加一個八卦陣?若是破了五行陣,八卦陣徒然自礙手腳。溫氏五老的天資見識,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遠。看來這五行陣也是上代傳下來的,諒五老自己也創不出來。他們自行增添一個陣勢,反成累贅。金蛇郎君當年若知溫氏五老日後有此畫蛇添足之舉,許多苦心的籌謀反可省去了。” 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後乘勢撲上,卻見他身子越轉越慢,殊無進攻之意,最後竟坐下地來,雙手放在膝上,臉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駭然,旁觀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敵當前,怎麼如此頑皮。豈知這是袁承志慢軍之計,一來是誘敵來攻,二來要使五老心煩意亂,不能沉著。 溫方義見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雙掌一錯,便要擊他後心。溫方悟忙道:“二哥,莫亂了陣法!”溫方義這才忍住。五老腳下加速,繼續變陣,只待他出手,立即擁上。須知不論大軍交鋒,還是兩人互搏,進攻者集中全力攻擊對方,己方必有大量弱點不加防禦,只須攻勢凌厲,敵人忙於自守,無暇反擊,己方的弱點便不守而守。五行陣以一人來引致對方進攻,自顯弱點,其餘四人便針對敵人身上的弱點進襲,所謂相生相剋,便是這個道理。現下袁承誌全不動彈,那便是周身無一不備,五老一時倒是無法可施。 又過一會,袁承志忽然打個呵欠,躺臥在地,雙手疊起放在頭下當枕頭,顯得十分優閒舒適。外面八卦陣的十六名弟子遊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額角見汗,微微氣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虧你們這批老傢伙受得了這口氣。”忽地一個翻身,背脊向上,把臉埋在手裡,呼呼打起鼾來。自來武林中打鬥,千古以來,從未有過這項姿勢,後心向上而臥,豈非任人宰割? 崔希敏、小慧、青青、溫儀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擔心。黃真先見他坐下臥倒,已悟出了他對敵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聰明大膽,這時見他肆無忌憚的翻身而臥,暗叫不妙,覺得此舉未免過份,五老若向他背後突襲,卻又如何閃避?招徠生意,可不能用苦肉計。 溫方達眼見良機,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揮,往下一按,溫方施四柄飛刀快如閃電,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這下發難又快又準,旁觀眾人驚叫聲中,白光閃處,四把明晃晃的飛刀一齊斬在袁承志背上。 溫儀、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搖心悸,轉頭掩面。石梁派眾人歡聲雷動。八卦陣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腳步。 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背上四把飛刀立時震落。他身動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溫南揚後心。溫南揚一口鮮血尚未噴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擲進五行陣中。 眾人還沒看清楚他如何竄出五行陣來,只見陣外十六名弟子猶如渴馬奔泉,寒鴉赴水,紛紛向五行陣中心投去。袁承志這裡一拳,那邊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眾弟子不是給他制住要害,抓起擲了進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揮進陣內。溫正等人功力較深,運拳抵抗,也是三招兩式,立被打倒。 這麼一來,五行八卦陣登時大亂。陣中不見敵人,來來去去的盡是自己人。眾人萬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飛刀不能相傷,反而被他乘機進襲,舉手之間就把八卦陣攻破。 溫氏五老連聲怪叫,手忙腳亂的接住飛進陣來的眾弟子。袁承志哪裡還容得他們緩手重行布陣,搶上兩步,左手三指直戳溫方施的穴道。 溫方施見飛刀傷他不得,本已大駭,見他攻來,又是四柄飛刀向他胸前擲去。袁承志不避不讓,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璣穴”點到,飛刀從他胸前震落,三指卻已伸到溫方施穴道上。溫方山鋼杖“潑風盤打”,勢挾勁風,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頂,又撿回來了。”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緩,順手一拉,將一名石梁派弟子拖過來向他杖頭擋去。 溫方山大駭,這一杖雖沒盼能打中敵人,但估計當時情勢,他前後無法閃避,除了以兵器擋架之外,更無別法,然而他使的卻是一枚脆細的玉簪,只要鋼杖輕輕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門弟子來擋,這一杖上去,豈不將他打得筋斷骨折?總算他武功高強,應變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頭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鋼杖餘勢極大,準頭偏過,猛向溫方達砸去。他知大哥盡可擋得住這一杖,果然溫方達雙戟一立,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鋼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來。 袁承志卻已乘機向溫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雙目刺去。溫方悟連連倒退,揮動皮鞭想封住門戶,但袁承誌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長,所謂“鞭長莫及”,此時卻另有含義了,霎時之間,被玉簪連攻了六七招。溫方悟見玉簪閃閃晃動,不離自己雙目,連續兩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嚇得魂飛天外,此時方知玉簪的厲害,最後一次實在躲不過了,丟開皮鞭,雙手蒙住眼睛,倒地接連打了幾個滾,這才避開,但後心已中了重重一腳,痛徹心肺。他當年以一條皮鞭在溫州擂台上連敗十二條好漢,威風遠震,數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敗得如此狼狽,站起身來固是羞憤難當,旁觀眾人也皆駭然。 黃真見小師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從所未見,驚喜之餘,心想就是師父也不會這些功夫,“他這家寶號貨色繁多,五花八門,看來不是我華山派一家進的貨。他生意的路子可廣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著嘴兒微笑。溫儀與青青心中竊喜。 袁承志摧破堅陣,精神陡長,此時勝券在握,著著進逼,左手使的是華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卻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錐法。這身法便是神劍仙猿穆人清親臨,金蛇郎君夏雪宜復生,也只識得一半,溫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溫方悟後,轉向溫方義攻擊,也是連施險招,逼得他手忙腳亂。 溫方達見情勢緊急,唿哨一聲,突然發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溫方山也手腳齊施,把陣中弟子或擲或踢,一一清除。練武廳中人數一少,五行陣又推動起來。但袁承志逼住了溫方義毫不放鬆,使五人無法連環邀擊。酣斗中溫方義左肩中掌,溫方山鋼杖一招“李廣射石”,筆直向袁承志後心搗去,同時溫方達雙戟向左攻到,溫方義左肩雖痛,仍按照陣法施為。這時八卦陣已破,五行陣也已打亂,但五老仍是按照陣法,並力抵禦。 溫儀瞧著袁承志在五老包圍中進退趨避,身形瀟灑,正是當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陣中的模樣,又看一會,只見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飄飄,正在陣中酣戰,不由得心神激盪,站起身來,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終於來了。”邁步便向廳心走去。 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媽,你別去。”溫儀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陣中少年身形彷彿,面目卻非,登時身子一晃,倒在青青的懷中。 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右手將玉簪往頭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廳頂的橫梁,翻身而上。 五老鬥得正緊,忽然不見了敵人,一怔之際,便覺頭頂風生,數十件暗器從空中撒將下來,知道不妙,待要閃避,溫方山與溫方施已被錢鏢分別打中穴道,跌倒在地。 溫方達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銅錢撒了下來。溫方達雙戟“密雲欲雨”,在頭頂一陣盤旋,只聽叮叮之聲不絕,砸飛了十多粒銅錢。當下舞動雙戟,化成一團白光護住頂門,忽然間手上一震,雙戟已被甚麼東西纏住,舞不開來。他吃了一驚。用力回奪,哪知就這麼一奪,雙戟突然脫手飛去。他不暇細思,於旁觀眾人驚呼聲中向旁躍開三步,伸掌護身,只見袁承誌已自空躍下,站在廳側,手持雙戟,溫方施的皮鞭兀自纏在戟頭。 袁承志喝道:“瞧著!”兩戟脫手飛出,激射而前,分別釘入廳上的兩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兩根柱子一陣晃動,頭頂屋瓦亂響。站在門口的人紛紛逃出廳外,只怕大廳倒坍。 當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劍術時,曾飛劍擲出,沒入樹幹,木桑道人譽為天下無雙之劍法,袁承志今日顯這一手,便是從那一招變來。黃真見他以本門手法擲戟撼柱,威不可當,不禁大叫:“袁師弟,好一招'飛天神龍'呀!”袁承志回頭一笑,說道:“不敢忘了師父的教導,還請大師哥指教。” 溫方達四顧茫然,只見四個兄弟都已倒在地下。 袁承志緩步走到黃真身邊,拔下頭上玉簪,還給了小慧。
溫方達見本派這座天下無敵的五行八卦陣,竟被這小子在片刻之間,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掃蕩,登時鬧了個全軍覆沒,一陣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頭碰死。但轉念一想:“我已垂暮之年,這仇多半難報。但只要留得一口氣在,總不能善罷幹休!”雙手一擺,對黃真道:“金子都在這裡,你們拿去吧。” 崔希敏不待他再說第二句話,當即將地下金條盡行撿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數十人站在一旁,卻眼睜睜的不敢阻攔。袁承志適才這一仗,已打得他們心驚膽戰,鬥誌全失。 溫方達走到二弟方義身邊,但見他眼珠亂轉,身子不能動彈,知是給袁承志以錢鏢打中要穴,當即給他在“雲台穴”推宮過血,但揉捏良久,溫方義始終癱瘓不動。又去察看另外三個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點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學的解穴法潛運內力施治,卻全無功效,心知袁承志的點穴法另有怪異之處,可是慘敗之餘,以自己身分,實不願低聲下氣的相求,轉頭瞧著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懇,故作不解,問道:“大爺爺,你叫我嗎?”溫方義暗罵:“你這刁鑽丫頭,這時來跟我為難,等此事過了,再瞧我來整治你們娘兒倆。”低聲道:“你要他給四位爺爺解開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聲道:“我大爺爺說,請你給我四位爺爺解開穴道。這是我大爺爺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 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黃真忽然在鐵算盤上一撥,說道:“袁師弟,你實在一點也不懂生意經。奇貨可居,怎不起價?你開出盤去。不怕價錢怎麼俏,人家總是要吃的。” 袁承志知道大師兄對石梁派很有惡感,這時要乘機報復。他想師父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雖不願再留難溫氏五老,但大師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請大師哥吩咐。” 黃真道:“溫家在這裡殘害鄉民,仗勢橫行,衢州四鄉怨聲載道,我這兩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我說師弟哪,你給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錢的,總得收點兒診費才不蝕本,這筆錢咱們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濟給他溫家害苦了的莊稼人,這樁生意做得過吧?” 袁承志想起初來石梁之時,見到許多鄉民在溫家大屋前訴怨說理,給溫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石梁鎮上無一人不對溫家大屋恨之入骨,俠義之心頓起,道:“不錯,這裡的莊稼漢真是給他們害苦啦。大師哥你說怎麼辦?” 黃真在算盤上滴滴篤篤的撥上撥下,搖頭晃腦的念著珠算口訣,甚麼“六上一去五進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說個不停,也不知算甚麼帳。 崔希敏和小慧見慣黃真如此裝模作樣。袁承志對大師兄很是恭敬,見他算帳算得希奇古怪,卻不敢嬉笑。石梁派眾人滿腔氣憤,哪裡還笑得出?只有青青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黃真搖頭晃腦的道:“袁師弟,你的診費都給你算出來啦!救一條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黃真道:“不錯,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許攙一粒沙子秕谷,斤兩升斗,可不能有一點兒搗鬼。”也不問溫方達是否答允,已說起白米的細節來。 袁承志道:“這里四位老爺子,那麼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黃真大拇指一豎,讚道:“師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盤,就算出一個人四百石,四個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麼希奇?我不用算盤也算得出。” 黃真對溫方達道:“明兒一早,你備齊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給四鄉貧民,每人一斗。你發滿了一千六百石,我師弟就給你救治這四位令弟。” 溫方達忍氣道:“一時三刻之間,我哪裡來這許多白米?我家裡搬空了米倉,只怕也不過七八十石罷了。”黃真道:“診金定價劃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發米,倒也不妨通融。你發滿四百石,就給你救一個人。等你發滿八百石,再給你救第二個。要是你手頭不便,那麼隔這麼十天半月、一年半載之後再發米,我師弟隨請隨到,就算是在遼東、雲南,也會趕來救人,決不會有一點兒拖延推搪。” 溫方達心想:“四個兄弟給點中了穴道,最多過得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只不過損耗些內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詐勒索。”黃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說道:“其實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過得幾個時辰,穴道自解,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過我們華山派的點穴功夫有點兒霸道,若不以本門功夫解救,給點了穴道之人日後未免手腳不大靈便,至於頭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閉塞,也是在所難免,內力大損,更是不在話下。好在四位年紀還輕,再練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復原狀了。” 溫方達知道此言非虛,咬了咬牙,說道:“好吧,明天我發米就是。”黃真笑道:“大老闆做生意真是爽快不過,一點也不討價還價。下次再有生意,要請你時時光顧。”溫方達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發,拂抽入內。 袁承志向溫儀和青青施了一禮,說道:“明天見。”他知石梁派現下有求於己,決不敢對她們母女為難。師兄弟等四人提了黃金,興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農民家裡。
這時天才微明。小慧下廚弄了些麵條,四人吃了,談起這場大勝,無不眉飛色舞。 黃真舉起麵碗,說道:“袁師弟,當時我聽師父說收了一位年紀很輕的徒弟,曾對你二師哥歸辛樹夫婦講笑,說咱們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紀都已三十開外了,師父忽然給他們添上了一位小師叔,只怕大夥兒有點尷尬吧。哪知師弟你功夫竟這麼俊,別說我大師哥跟你差得遠,你二師哥外號神拳無敵,大江南北少有敵手,但我瞧來,只怕也未必勝得過你。咱們華山派將來發揚光大,都應在師弟你身上了。這裡無酒,我敬你一碗麵湯。”說罷舉起碗來,將麵湯一飲而盡。 袁承志忙站起身來,端湯喝了一口,說道:“小弟今日僥倖取勝,大師哥的稱讚實在愧不敢當。” 黃真笑道:“就憑你這份謙遜謹慎,武林中就極為難得,快坐下吃麵。”他吃了幾筷,轉頭對崔希敏道:“你只要學到袁師叔功夫的一成,就夠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溫家眼見袁承志大展神威,舉手之間破了那厲害異常的五行陣,心裡佩服之極,聽師父這麼說,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幾個頭,說道:“求小師叔教我點本事。”袁承志忙跪下還禮,連說:“不敢當,我大師哥的功夫,比我精純十倍。” 黃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這傢伙,卻也綽綽有餘,只是我實在沒有耐心。師弟若肯成全這小子,做師哥的感激不盡。” 原來黃真因卻不過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為徒。但這弟子資質魯鈍,聞十而不能知一,與黃真機變靈動的性格極不相投。黃真縱是在授藝之時,也是不斷的插科打諢,胡說八道。弟子越蠢,他譏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師父的言語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黃真明明說的是諷刺反話,他還道是稱讚自己。如此學藝,自然難有成就。後來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捨命相救之德,又見他是小慧的愛侶,果然詳加指點。崔希敏雖因天資所限,不能領會到多少,但比之過去,卻已大有進益了。 次日一早,黃真和袁承志剛起身,外邊有人叫門,進來一名壯漢,拿了溫方達的名帖,邀請四人前去。黃真笑道:“你們消息也真靈通,我們落腳的地方居然打聽得清清楚楚。” 四人來到溫家,只見鄉民雲集,一擔擔白米從城裡挑來,原來溫方達連夜命人到衢州城裡採購,衢州城是浙東大城,甚是富饒,但驟然要採購一千六百石米,卻也不大容易,米價陡起,使溫家又多花了幾百兩銀子。溫方達當下請黃真過目點數,然後一斗鬥的發給貧民。四鄉貧民紛紛議論,都說溫家怎麼忽然轉了性。 黃真見溫方達認真發米,雖知出於無奈,但也不再加以譏誚,說道:“溫老爺子,你發米濟貧,乃是為子孫積德。有個新編的好歌,在下唱給你聽聽。”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囓禾苗歲不登, 米價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兒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求一餐粥。 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 可憐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飢餓關。 能不教人數行淚,淚灑還成點血班? 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長臻。 助貧救生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 ” 他嗓子雖然不佳,但歌詞感人,聞者盡皆動容。 袁承志道:“師哥,你這首歌兒作得很好啊。”黃真道:“我哪有這麼大的才學?這是闖王手下大將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兒。”袁承志點頭道:“原來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傑。”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發完,便給溫氏四老解開穴道,推宮過血。四老委頓了半夜,均已有氣無力,臉色氣得鐵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說道:“多多得罪,晚輩萬分抱歉。” 黃真笑道:“你們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點肉痛,但石梁溫家的名聲卻好了不少。這樁生意你們其實是大有賺頭,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發,掉頭入內。 黃真見發米已畢,貧民散去,說道:“咱們走吧!” 袁承志心想須得與青青告別,又想她母女和溫家已經破臉,只怕此處已不能居,正待和師哥商議,忽見青青抱著母親,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來。 袁承志一驚,忙問:“怎麼?”猛聽得颼颼風聲,知道不妙,忙急躍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飛刀。只見人影閃動,溫方施避入了門後,跟著砰的一聲,大門合上,將六人關在門外。 青青哭道:“四爺爺下毒手殺……殺了我媽。”轉過手中母親的身子,只見溫儀背心上插了一柄飛刀,直沒至柄。 袁承志驚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黃真把他手一擋,道:“拔不得,一拔立時就死!”眼見溫儀傷重難救,便點了她兩處穴道,使她稍減痛楚。 溫儀臉露微笑,低聲道:“青兒,別難受。我……我去……去見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邊,沒人……沒人再欺侮我。”青青哭著連連點頭。 溫儀對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瞞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甚麼事?晚輩決不隱瞞。”溫儀道:“他有沒有遺書?有沒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輩留下了些武功圖譜。昨天我破五行陣,就是用他遺法,總算替他報了大仇,出了怨氣。”溫儀道:“他沒留下給我的信麼?”袁承志不答,只緩緩搖了搖頭。 溫儀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蓮子羹才沒力氣,這碗……這碗蓮子羹是我給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輩在天之靈,一定明白,決不會怪伯母的。”溫儀道:“他定是傷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現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遲了。”青青泣道:“媽,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蓮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當時就明白了。”溫儀道:“他……他當真明白嗎?為甚麼一直不來接我?連……連遺書也不給我一封?” 袁承志見她臨死尚為這事耿耿於懷,一時之間,想不出甚麼話來安慰,但見她目光散亂,雙手慢慢垂了下來,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張“重寶之圖”,其中提到過溫儀的名字,忙從懷裡取出來,道:“伯母,你請看!” 溫儀雙目本已合攏,這時又慢慢睜開,一見圖上字跡,突然精神大振,叫道:“這是他的字,我認得的。”低聲念著那幾行字道:“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訪溫儀,……尋訪溫儀,那就是我呀……酬以黃金十萬兩。”又見到那兩行小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她滿臉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沒怪我,他心裡仍然記著我,想著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見他了……”說著慢慢閉上了眼。 袁承志見此情景,不禁垂淚。溫儀忽然又睜開眼來,說道:“袁相公,我求你兩件事,你一定得答應。”袁承志道:“伯母請說,只要做得到的,無不應命。”溫儀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邊。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麼?伯母請說。”溫儀道:“我……我世上親人,只有……只有這個女兒,你……你們……你們……”手指著青青,忽然一口氣接不上,雙眼一閉,垂頭不動,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親身上大哭,袁承志輕拍她肩頭。黃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見袁承志對她極是關切,又見她母親慘遭殺害,均感惻然,只是於此中內情一無所悉,不知說甚麼話來安慰才好。 青青忽地放下母親屍身,拔劍而起,奔到大門之前,舉劍亂剁大門,哭叫:“你們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媽媽,我……我要殺光了你溫家全家。”縱身躍起,跳上了牆頭。 袁承志也躍上牆頭,輕輕握住她左臂,低聲道:“青弟,他們果然狠毒。不過,終究是你的外公。” 青青一陣氣苦,身子一晃,摔了下來。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卻見她已昏暈過去,大驚之下,連叫:“青弟,青弟!” 黃真道:“不要緊,只是傷心過度。”取出一塊艾絨,用火折點著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瞧著母親屍身,一言不發。 袁承志問道:“青弟,你怎麼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淚道:“你跟我們去吧,這裡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點了點頭。袁承志抱起溫儀屍身,五人一齊離了溫家大屋。 袁承志走出數十步,回頭一望,但見屋前廣場上滿地白米,都是適才發米時掉下來的,數十頭麻雀跳躍啄食。此時紅日當空,濃蔭匝地,溫家大屋卻緊閉了大門,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屋內便如空無一人。
黃真對崔希敏道:“這五十兩銀子,拿去給咱們藉宿的農家,叫他們連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著眼問師父道:“幹麼要連夜搬家呀?”黃真道:“石梁派的人對咱們無可奈何,自然會遷怒於別人,定會去向那家農家為難。你想那幾個莊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陣嗎?”崔希敏點頭道:“那可破不了!”飛奔著去了。 四人等他回來,繞小路離開石梁鎮,行了十多里,見路邊有座破廟。黃真道:“進去歇歇吧。廟破菩薩爛,旁人不會疑心咱們順手牽羊、偷雞摸狗。”崔希敏道:“那當然!” 走進廟中,在殿上坐了。黃真道:“這位太太的遺體怎麼辦?是就地安葬呢,還是到城裡入殮?”袁承志皺眉不語。黃真道:“如到城裡找靈柩入殮,她是因刀傷致死,官府查問起來,咱們雖然不怕,總是麻煩。”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 青青哭道:“不成,媽媽說過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黃真道:“令尊遺體葬在甚麼地方?”青青說不上來,望著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們華山!”四人聽了都感詫異。 袁承志又道:“她父親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輩。” 黃真年紀與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黃真初出道時,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動武林,一聽之下,登時肅然動容,微一沉吟,說道:“我有個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請說。” 黃真指著袁承志道:“他是我師弟,你叫我老伯不敢當,還是稱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又得叫你這小妞兒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稱呼,道:“黃大哥的話,小妹自當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這小妞居然老實不客氣的叫起黃大哥來。” 黃真怎想得到這渾小子肚裡在轉這許多念頭,對青青道:“令堂遺志是要與令尊合葬,咱們總要完成她這番心願才好。但不說此處到華山千里迢迢,靈柩難運,就算靈柩到了華山腳下,也運不上去。”青青道:“怎麼?”袁承志道:“華山山峰險峻之極,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運靈柩上去是決計不成的。”黃真道:“另外有個法子,是將令尊的遺骨接下來合葬。不過令尊遺體已經安居吉穴,再去驚動,似乎也不很妥當。” 青青見他說得在理,十分著急,哭道:“那怎麼辦呢?”黃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遺體在這里火化了,然後將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說到這件事,他可一本正經,再不胡言亂語了。青青雖然不願,但除此之外也無別法,只得含淚點頭。 當下眾人收集柴草,把溫儀的屍體燒化了。青青自幼在溫家頗遭白眼,雖然溫正等幾個表兄見她美貌,討好於她,卻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有母親一人才真心愛她,這時見至愛之人在火光中漸漸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廟中找了一個瓦罐,等火熄屍銷,將骨灰撿入罐中,拜了兩拜,暗暗禱祝:“伯母在天之靈儘管放心,小侄定將伯母骨灰送到華山絕頂安葬,決不敢有負重托。” 黃真見此事已畢,對袁承志道:“我們要將黃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闖王派了許多兄弟在江南浙贛一帶聯絡,以待中原大舉之時,南方也豎義旗響應,人多事繁,在在需錢。袁師弟奪還黃金,功勞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這批金子如此事關重大,要不是兩位大哥到來,可壞了闖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頭上素不讓人,說道:“此後如不是黃大哥親自護送,多半路上還要出亂子。”崔希敏急道:“甚……甚麼?你又要來搶嗎?” 黃真眼睛一橫,不許他多言,說道:“袁師弟與溫姑娘如沒甚麼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師父,想到南京去拜見他老人家,還想見見崔叔叔。大師哥以為怎樣?”黃真點頭道:“師父身邊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師弟,你這一次在石梁開張大發,賺了個滿堂紅。今後行俠仗義,為民除害,盼你諸事順遂,大吉大利,生意興隆,一本萬利。”袁承志肅然道:“還請大師哥多多教誨。”黃真笑道:“我不跟你來這套,咱們就此別過。夏姑娘,你以後順手發財,可得認明人家招牌字號呀。”站起來一拱手,轉頭就走。崔希敏也向師叔拜別。 小慧對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點頭道:“見到安嬸嬸時,說我很記掛她。”小慧道:“媽知道你長得這樣高了,一定很喜歡。我去啦!”行禮告別,追上黃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 她一面走,一面轉頭揮手。袁承志也不停揮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邊轉彎,不見背影,這才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