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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回我見猶憐二老意誰能遣此雙姝情

書劍恩仇錄 金庸 29114 2018-03-12
關明梅抱著霍青桐下樹,叫她先吞服一顆雪參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登時全身舒泰。關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這靈丹妙藥,就好得快了。”陳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這藥,也死不了。”關明梅道:“難道說你寧願青兒多受苦楚?”陳正德道:“要是我啊,寧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藥丸。你呢?就算身上沒病,也想吃他給的藥。”關明梅怒火上沖,正要反唇相譏,見霍青桐珠淚瑩然,楚楚可憐,就忍住不說了,把她負在背上,向北而去。陳正德跟在後面,一路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雙鷹的居所。霍青桐服藥後再睡了一覺,精神便好得多了。關明梅坐在她床邊詢問,幹麼一個人帶病出來。霍青桐把計殲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詳細說了,可是始終沒說出走的原因。關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問。

霍青桐對師父最為敬愛,不再隱瞞,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調兵的時候……爹爹和大夥兒都疑我有私心。”關明梅跳了起來,叫道:“就是你送短劍給他的那個甚麼陳總舵主?”霍青桐點點頭。關明梅怒道:“這人喜新棄舊,你妹子又如此沒姊妹之情。兩人都該殺了。”霍青桐急道:“不,不……”關明梅道:“我去給你算這筆賬!”說著衝出房去。陳正德聽得妻子大叫大嚷,忙過來看,兩人在門邊險些一撞。關明梅道:“跟我來!去殺兩個負心無義之人!”陳正德道:“好!”夫妻倆奔了出去。 霍青桐跳起身來,要追出去說明原委,身上卻只穿著內衣,心頭一急,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師父和師公早已去得遠了。她知這兩人性子急躁異常,武功又高,陳家洛一人決計敵不過,如真把他和妹子殺了,那如何是好?當下顧不得病中虛弱,上馬趕去。

一路上關明梅說天下負心男子最是該殺,氣憤憤的道:“青兒這把古劍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給他,對他何等看重?他卻將青兒置於腦後,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該千刀萬剮。”陳正德道:“青兒的妹子怎地也如此無恥,搶奪親姊姊的人,把她氣成這副樣子。” 雙鷹走到第三天上,見前面沙塵揚起,兩騎馬從南疾馳而來。關明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問道:“甚麼?”這時也已看清,迎面馳來的正是陳家洛,便即伸手拔劍。關明梅道:“慢著,你瞧他們坐騎多快,縱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們假裝不知,慢慢下手不遲。”陳正德點點頭,兩人迎了上去。 陳家洛也見到了他們,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有幸又見到兩位前輩。兩位可見到霍青桐姑娘麼?”關明梅心中痛罵:“你還假惺惺的裝作惦記她。”說道:“不見呀!有甚麼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縱馬來到跟前。陳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下馬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起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子要變心,她果然比青兒美得多。”關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聲色,假問原委。陳家洛說了。關明梅道:“好,咱們一起找去。”四人並轡同行,向北進發。

關明梅見兩人都是面有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們找尋青兒為了甚麼。兩人一起來,多半是存心把她氣死。”越想越恨,落在後面,悄聲對丈夫說道:“待會你殺那男的,我殺那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後圍坐閒談。香香公主從囊中取出一枝牛油蠟燭點起。雙鷹在火光下見兩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芍藥籠煙,真是一對璧人,暗暗嘆息:“這般的人才,心術卻如此之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當真沒有危險?”陳家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為了安慰她,說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聰明,幾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香香公主對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說道:“不過她有病,找到她後,還是勸她回去休息的好。”陳家洛點頭道:“是。”

關明梅認定他們是一搭一擋的演戲,氣得臉都白了。香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老爺子,咱們來玩個遊戲好嗎?”陳正德向妻子一望。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對方起疑。陳正德說:“好!甚麼遊戲?”香香公主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道:“你們也來,好不好?”兩人點頭同意。 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之間,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蠟燭,說道:“咱們用這把小刀,將沙堆上的沙一塊塊的切下來,切到最後,誰把蠟燭弄掉下來,就罰他唱歌、講故事、或者跳舞。老爺子先來。”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 陳正德幾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著小刀,臉上神情甚是尷尬。關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陳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塊,將小刀交給妻子。關明梅也切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蠟燭隨時可以掉下。陳家洛拿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壞死啦!”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點搖晃,陳正德接過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明梅笑罵:“沒出息。”香香公主笑著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挑去一粒沙子也算。”

陳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蠟燭登時跌下,陳正德大叫一聲。香香公主拍手大笑。關明梅與陳家洛也覺有趣。 香香公主笑道:“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正德老臉羞得通紅,拚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經的練武,又或是共同對付敵人,從未這般開開心心的玩耍過,眼見丈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陳正德推辭不掉,只得說道:“好,我來唱一段次腔,販馬記!”用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裡哭……”不住用眼瞟著妻子。 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歸來,他們原可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好待他,常對他無理髮怒,可是他對自己一往情深,有時吃醋吵嘴,那也是因愛而起,這時忽覺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裡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手。陳正德受寵若驚,只覺眼前朦朧一片,原來淚水湧入了眼眶。關明梅見自己只露了這一點兒柔情,他便感激萬分,可見以往實在對他過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裡,相視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遊戲來。這次陳家洛輸了,他講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 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很熟,但這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為眷屬,自己夫婦卻能白首偕老,雖然過去幾十年中頗有隔閡齟齬,這時卻開始融洽,臨到老來兩情轉篤,確是感到十分甜美。 香香公主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裝,實在笨死啦。陳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裝,何嘗不笨?”轉念又想,也正因此而得與香香公主相愛,卻又未免辜負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喜愧參半,不由得嘆了口氣。 接著陳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有甚麼好唱的了。關明梅道:“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關明梅講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

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邊。關明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了的秀發理了一理。關明梅講這故事,本想在殺死二人之前教訓一頓,讓他們自知罪孽,死而無怨,講到一半,只覺香氣濃郁,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口低頭看時,見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懷中睡著了。天山雙鷹並無子女,老夫婦在大漠之中有時實在寂寞異常。關明梅忽想:“要是我們有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可有多好!”這時燭火已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著母親一般。 陳正德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道:“別吵醒她!”輕輕站起,把她抱入帳篷,取氈毯給她蓋上,只聽她在夢中迷迷糊糊的道:“媽,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吃,別餓壞了它。”關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輕輕退出,心想:“她明明是個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會做出這等事來?”見陳家洛另支帳篷,與香香公主的帳篷隔得遠遠地,微微點頭。

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他們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點頭。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反來覆去的盡瞧著那柄劍。等他睡了再下手呢,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白的?”關明梅很是躊躇,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渾無殺人的心思,說道:“咱們且坐一會,等他睡著了再殺,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默默無言。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著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並不站起,口裡低低哼著不知什麼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陳正德道:“應該干了。”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是都下不了決心。 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江湖上喪生於他們手下的不計其數,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人,竟然下不了手。漸漸星移斗轉,寒氣加甚,老夫妻倆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的懷裡,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見二老已經離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甚麼?”陳家洛轉頭一看,見平沙上寫著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個字都有五尺見方,想是用劍尖劃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這八個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識漢字,問道:“畫的甚麼?”陳家洛不願令她擔心,道:“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話未說完,突然跳起,驚道:“你聽!” 陳家洛也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呼叫,忙道:“狼群來啦,快走!”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上馬狂奔。就這樣一耽擱,狼群已經奔到,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刻之間即把狼群拋在後面。群狼飢餓已久,見了人畜,捨命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不見踪影,還是循著沙上足跡,一路追踪。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為已經脫險,下馬喝水,剛生了火要待煮食,狼嗥又近。兩人疾忙上馬,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群拋後將近百里,才支起帳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嘶,把陳家洛吵醒,只聽得狼群又已逼近。兩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囊乾糧,立即上馬。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終擺脫不了狼群的追逐,卻已累得人困馬乏。那紅馬終於支持不住,倒斃於地,兩人只得合騎白馬逃生。白馬載負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遠遠拋離。 陳家洛心想:“若非這馬如此神駿,早已累死,全虧得它接連支持了兩日兩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斃不可。”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見左首有些小樹叢,縱馬過去,下馬說道:“且在這裡守著,讓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牆,采了些枯枝放在牆頭,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為一個火圈,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佈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盤旋號叫,卻不敢逼近。陳家洛道:“等馬氣力養足了,再向外衝。”香香公主道:“你說能衝出去麼?”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但為了安慰她,說道:“當然行。”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道:“這些狼也很可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道:“這孩子的慈悲心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為餓狼肚裡的食物了,她卻在可憐它們,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著她雙頰紅暈,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見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嗚嗚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會撲將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微小,走近身去,拉著他手,說道:“和你在一起,我甚麼也不怕。我倆死了之後,在天國里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分離。”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裡,心想:“我可不信有甚麼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地獄裡。”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欄干上。她想著我的時候,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開得更加嬌豔芬芳了……” 香香公主轉過頭來,見他嘴角邊帶著微笑,臉上卻是神色哀傷,嘆了一口氣,正要合眼,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漸燒盡,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去加柴,三頭餓狼已竄了進來。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後。白馬左腿起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頭巨狼的頭頸,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避過,又再撲上。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衝進。陳家洛用力一擲,將手中那狼拋將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亂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立起來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入,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群中竄去,滾倒在地。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只得冒險去撿。好在樹木就在身後,相距不過十餘丈,於是左手拿起鉤劍盾,右手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去撿柴,你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並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這一點兒枯枝培養著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陳家洛劍盾護身,珠索開路,展開輕功向樹叢躍去。群狼見火圈中有人躍出,猛撲上來,當先兩頭早被珠索打倒。他三個起落,已奔近樹旁,這些灌木甚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右手不住攀折樹枝。數十頭餓狼圈在他身邊,作勢欲撲,每次沖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嚇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腳踢攏,俯身拿珠索一縛。就在這時,一頭惡狼乘隙撲上,他劍盾一揮,那狼登時斃命,但劍上有鉤,狼身鉤在劍上落不下來,餘狼連聲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屍扯下來擲出。群狼撲上去搶奪咬嚼。他乘機提起那捆樹枝,回進火圈。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高興得撲了上來,縱身入懷。陳家洛笑著攬住了她,把樹枝往地下一擲,抬起頭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已被餓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劍,全身是血,臉色卻頗為鎮靜,冷冷的望著他,正是死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 兩人相互瞪視,都不說話。香香公主道:“他從狼群中逃出來,想是瞧見這裡的火光,奔了過來。你瞧他累成這樣子。”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遞過。張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伸袖子在臉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認出他是在兆惠大營中曾與陳家洛打鬥的那個武官,後來在沙坑中又曾與文泰來等惡戰過的。陳家洛劍盾擋胸,珠索一揮,叫道:“上吧!” 張召重目光呆滯,突然仰後便倒,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後,出來追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爾大為狼群所咬,他仗著武功精絕,連殺數十頭惡狼,奪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馳了一日一夜,坐騎倒斃,只得步行奔跑,無飲無食,又熬了一日,遠遠望見火光,拚命搶了進來。他全仗提著一口內息苦撐,一鬆勁後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香香公主要過去救護,陳家洛一把拉住,道:“這人陰險萬分,別上他當。”過了半晌,見他毫無動靜,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澆在他額頭上,又在他口裡灌了些羊乳。張召重悠悠醒來,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陳家洛心想鬼使神差,教這大奸賊送入我手,這時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徑,而且喀絲麗心地仁善,見我殺這無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饒了他,等他養足力氣,自己可不是他敵手。一時拿不定主意,轉頭一望,見香香公主望著張召重,眼中露出憐憫之意。陳家洛一見到她這副眼神,當即決定再饒這奸賊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處絕境,這廝武功卓絕,待他力氣復原,卻是殺狼的一個好幫手,兩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單靠自己卻萬萬不能,於是也喝了幾口羊乳,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張召重醒了過來。香香公主遞了一塊幹羊肉給他,替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幾處狼牙所咬的傷痕。張召重見他兩人以德報怨,不覺慚愧,垂頭不語。陳家洛道:“張大哥,咱們現今同在危難之中,過去種種怨仇,只好暫時拋在一邊,總要同舟共濟才好。”張召重道:“不錯,咱倆現在一斗,三人都成為餓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一個多時辰,精神力氣稍复,暗暗盤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這兩人又撞在我手裡。三人都被群狼吃了,那沒有話說。如能脫卻危難,須當先發製人,殺了這陳公子,再把這美娃娃擄去。今後數十年的功名富貴是拿穩的了。” 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見到火圈外有許多狼糞,想起霍青桐燒狼煙傳訊之法,於是用珠索把狼糞撥近,聚成一堆,點燃起來,一道濃煙筆直升向天際。張召重搖頭道:“就算有人瞧見,也不敢來救。除非有數千大軍,才能把這許多惡狼趕開。”陳家洛也知這法子無濟於事,但想聊勝於無,不妨寄指望於萬一。 天色漸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樹枝,輪流睡覺。陳家洛對香香公主低聲道:“這人很壞,我睡著時,你得加意留心著他。”香香公主點頭答應。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間,防他在自己睡著時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無力抵禦。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聲大作,震耳欲聾,三人驚跳起來。只見數千頭餓狼都坐在地下,仰頭望著天上月亮,齊聲狂嗥,聲調淒厲,實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陣,數千頭餓狼的聲音又倏然而止。這是豺狼數万年世代相傳的習性,直至後來馴伏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陣。 次日黎明,三人見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轉,毫無走開之意。陳家洛道:“只盼有一隊野駱駝經過,才能把這些惡鬼引開。”突然遠處又有狼嗥,向這邊奔來。張召重皺眉道:“惡鬼越來越多了。” 塵沙飛揚之中,忽見三騎馬向這邊急奔而來,馬後跟著數百頭狼。等到馬上乘者瞧見這邊餓狼更多,想從斜刺裡避開,這邊的餓狼已迎了上去,登時把三騎圍在垓心。馬上三人使開兵器,奮力抵擋。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們進來呀!”陳家洛對張召重道:“咱們救人去。”兩人手執兵器,向三騎馬衝去,兩下一夾攻,殺開一條血路,把三騎接引到火圈中來。只見一匹馬上另有一人,雙手反綁,伏在馬鞍之上,身子軟軟的不知是死是活,看打扮是個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馬來,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驚叫:“姊姊,姊姊!”奔過去撲在那女子身上。陳家洛吃了一驚,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見她玉容慘淡,雙目緊閉,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 原來霍青桐扶病追趕師父師公,不久就遇到關東三魔,她無力抵抗,拔劍要想自盡,被顧金標撲上奪去長劍,登時擒住。關東三魔擒得仇人,歡天喜地。依哈合台說,當場把她殺了,給三位盟兄弟報仇。顧金標卻心存歹念,說要擒回遼東,在三位盟兄弟靈前活祭。顧金標是把兄,執意如此,哈合台拗他不過。當下一同回馬啟程東歸。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誤指途徑,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這天遠遠看見一道黑煙,只道必有人家,徑自奔來,哪知卻是陳家洛燒來求救的狼煙。 顧金標見陳家洛縱上來要搶人,虎叉嗆啷啷一抖,喝道:“別走近來,你要幹麼?” 霍青桐全身虛弱,在狼群圍攻中已暈了過去,這時悠悠醒轉,斗然間見到陳家洛與妹子,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傷心還是歡喜。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開姊姊。”陳家洛道:“你放心!”轉頭對顧金標道:“你們是甚麼人?為甚麼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搶上兩步,擋在顧金標身前,冷冷打量對面三人,說道:“兩位出手相救,在下這裡先行謝過。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陳家洛未及回答,張召重搶著道:“他是紅花會陳總舵主。”三魔吃了一驚,滕一雷又問:“請教閣下的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聲,道:“原來是火手判官,怪不得兩位如此了得。”當下說了自己三人姓名。 陳家洛暗暗發愁,心想群狼之圍尚不知如何得脫,接連又遇上這四個硬對頭,現下只有設法要他們先行放開霍青桐再說,說道:“咱們的恩仇暫且不談,眼前餓狼環伺,各位有何脫險良方?”這句話把三魔問得面面相覷,答不出來。哈合台道:“要請陳當家的指教。”陳家洛道:“咱們合力禦狼,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要是自相殘殺,轉眼人人都填於餓狼之腹。”滕哈兩人微微點頭,顧金標怒目不語。陳家洛又道:“因此請顧老兄立即放了我這朋友。大夥共籌退狼之策。”顧金標道:“我不放,你待怎樣?”陳家洛道:“那麼咱們七人之中,輪到你第一個去餵狼。”顧金標虎叉一抖,喝道:“我卻要先拿你去餵狼!”陳家洛道:“我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倆不動手,大家也未見得能活,只要一動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鬧個兩敗俱傷,那就死定了。顧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聲道:“老二,先放了再說。”顧金標好容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手,這時寧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搖頭。滕一雷心下盤算:“我們三人對他三人,人數是一樣。但聽說火手判官劍術拳法,是武林中數一數二人物。瞧這姓陳的適才殺狼身手,也著實了得。這美貌少女既與他們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當真打起來,只怕不是對手。”他這一思量,不覺氣餒,低聲道:“老二,你放不放?鬧起來我可無法幫你。” 顧金標過不了這色字關,執迷不悟,他也知道張召重的名氣,決定單獨向形貌文弱的陳家洛挑戰,惡狠狠的道:“你如贏得我手中虎叉,把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漢,咱二人就單打獨鬥,一決勝敗。”陳家洛實不願這時在狼群之中自相殘殺,微微沉吟,尚未答話,張召重已搶著道:“你放心,我誰也不幫就是。”這句話似是對陳家洛說,其實卻是說給顧金標聽,要他不必疑慮,儘管挑戰。 顧金標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別管旁人閒事。否則的話,拳腳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個盟弟都喪在紅花會手裡,此仇豈可不報?”最後這句話卻是說給滕哈二人聽的,意思說我是為了公憤,並非出於私慾,你們可不能袖手不理。 陳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見霍青桐臉露怨憤,香香公主焦慮萬狀,把心一橫,想道:“這姊妹兩人都對我有情,我今日為她們死了,報答了她們的恩義,也免得我左右為難,傷了她們手足之情。”慨然道:“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紅,心想他對我倒也不是全無情義。顧金標道:“我也拚得性命不在,決不肯放。”張召重笑道:“好吧,那麼你們拚個你死我活吧。”三魔聽他語氣,已辨出他對陳家洛頗有幸災樂禍之心。 陳家洛道:“咱二人拚鬥,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對別人都無好處。這樣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殺狼。誰殺得多,就算誰勝。”他想這法子至少可稍減群狼的威脅,不致把禦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贊成,鼓掌叫好。張召重道:“要是陳當家的得勝,顧二哥就把這位姑娘交給他。要是顧二哥殺的狼多,陳當家的不得再有異言。” 陳家洛和顧金標怒目相視,俱不答應,只因殺狼之事,誰都沒必勝把握,可是又決不能讓霍青桐落入對方手裡。陳家洛心想:他使獵虎叉,一定擅於打獵,或許殺狼有高強手段。顧金標卻想:他要比賽殺狼,料來有相當把握,我偏不上他的當,說道:“你要和我鬥,那就是拚賭性命。輕描淡寫的玩意,可沒興致陪你玩。” 張召重忽道:“在下與三位今日雖是初會,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於陳當家的呢,我們過去頗有點過節,但此刻也不談了。我雙方誰也不幫。現今我有個主意,既可一決勝敗,雙方也不傷和氣。各位瞧著成不成?”滕一雷聽他說與陳家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張大哥請說。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極高明的。”張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們身處狼群包圍之中,自相拚鬥,總是不妙。陳當家的你說是不是?”陳家洛點點頭。張召重又道:“比賽殺狼吧,這位顧二哥又覺得太過隨便,不是好漢行徑。我獻一條計策:你們兩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誰膽小,先逃了回來,誰就輸了。” 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陰毒,赤手空拳的走入狼群,誰還能活著性命回來?張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給狼害了,另一位再回進火圈,也算勝了。”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要是咱兩人都死了,那怎樣?”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條好漢子,著落在我身上,釋放這位姑娘就是。”陳家洛道:“哈兄的話我信了,這位姑娘你們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應了陳當家的。如有異心,教惡狼第一個吃我。”陳家洛抱拳道:“好,多謝了。”心中盤算已定,別說狼群圍伺,就算一條狼也沒有,自己孤身遇上這四個強敵,也必有死無生,現下捨了自己一條性命,如能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願已足,漢家光復的大業,只好偏勞紅花會眾兄弟了,把劍盾珠索往地下一擲,向顧金標一擺手道:“顧朋友,走吧!” 顧金標拿著虎叉,躊躇不決。他雖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可實在不敢。張召重只怕賭賽不成,激他道:“怎麼?顧朋友有點害怕了吧?這本來很是危險。”顧金標仍是沉吟。 香香公主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是見到各人神色緊張。霍青桐卻每句話都聽在耳裡,見陳家洛甘願為她捨命,心中感動異常,叫道:“你別去!寧可我死了,也不能讓你有絲毫損傷。”她平素真情深藏不露,這時臨到生死關頭,情不自禁的叫了出來。只聽得噹啷一聲,一柄獵虎叉擲在地下。 顧金標見她對陳家洛如此多情,登時妒火中燒。他性子狂暴,脾氣一發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給豺狼咬掉半個腦袋,也不會比你這小子先回來。走吧!” 陳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並肩和顧金標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嚇得又要暈去,叫道:“別……別去……”香香公主卻睜著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珠,茫然不解。 兩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著。”兩人停步轉身。滕一雷道:“陳當家的,你身上還有把短劍。”陳家洛笑道:“對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劍,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別傷心!你見了這劍,就如見到我一樣。”將劍放在她身上。 霍青桐流下淚來,喉中哽住了說不出話,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在腦中忽如電光般一閃,低聲道:“你低下頭來。”陳家洛低頭俯耳過去。霍青桐低聲說道:“用火折子!”陳家洛一怔,隨即恍然,轉頭對張召重道:“張大哥,剛才我忘了解下短劍,請你公證人再瞧一瞧。”張召重在陳顧兩人衣外摸了一遍,說道:“顧二哥,請你把暗器也留下吧。” 顧金標氣憤憤的把十多柄小叉從懷中摸出,用力擲在地下,把辮子在頭頂一盤,神情大變,眼中如要噴出血來,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頭去吻,忽然後心被人抓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顧金標平日和盟兄弟練武,大家交手慣了的,知道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無別人,果然聽得哈合台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臉?”顧金標一摔之後,頭腦稍覺清醒,大吼一聲,發足向狼群中衝去。 陳家洛雙足一點,使開輕功,已搶在他之前。 群狼本來在火圈外咆哮盤旋,忽見有人奔出,紛紛撲上。顧金標心知這次遇上了生平從所未有的凶險,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見兩頭惡狼從左右同時撲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邊那狼的項頸,右手搶住它的尾巴,提了起來。武學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據說有一位武林前輩夏夜在瓜棚裡袒腹乘涼,忽然敵人來襲,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是手執兵刃的強敵。他身無武器,隨手提起一條板凳,攔架擊打,把敵人打得大敗而逃。這套功夫流傳下來,武林中學的人著實不少,以備赤手遇敵時防身之用。因長凳所在都有,會了這套武術,便如處處備有兵器。顧金標抓住這狼,靈機一動,便將之當作板凳,展開“凳拐”中的招數,橫掃直劈,舞了開來。狼身長短與板凳相近,也有四條腿,他舞得呼呼生風,群狼一時倒撲不近身。 陳家洛使的卻是“八封遊身掌”身法,在狼群中東一晃,西一轉,四下亂跑。這本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獅子峰上,曾打得張召重一時難以招架。陳家洛當日在鐵膽莊與周仲英比武,也曾使過。他的造詣比之王維揚自是遠遠不及,卻也是腳步輕捷,身法變幻。初時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餓狼紛紛湧來,四下擠得水洩不通,教他再無發足奔跑的餘地。他知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當下從懷中取出火折,迎風一晃,火折點亮,揮了個圈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卻立時大駭,紛紛倒退,雖然張牙舞爪,作勢欲撲,終究不敢撲上,只在喉頭髮出嗚咽咆哮之聲。 香香公主猛見陳家洛衝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說道:“姊姊,他幹甚麼呀?”霍青桐垂淚道:“他為了救咱們姊妹,寧可送掉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驚,隨即淡淡一笑,說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見她處之泰然,心想她說這句話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經地義之事,既無心情激盪,也不用思索,可見對他的癡愛,已自然而然成為她心靈中的一部分了。 張召重見陳顧兩人霎時都被群狼圍住,心中暗喜,突見陳家洛取出火折,惡狼嚇得後退,不覺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會燒完,也只不過稍延時刻而已。 滕、哈二人卻只瞧著顧金標,先見他大展剛勇,提著一頭巨狼舞得風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見他使一招“懶漢閂門”,舉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撲上來的一頭狼當頭一撞。兩頭狼都急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張口就咬,一頭臉上咬得見骨,另一頭頸中鮮血淋漓。群狼見血,更加蜂擁而來,撲上來你一口我一口,將顧金標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爛,最後只剩他左手一個狼頭,右手連著尾巴的一個狼臀。這麼一來,情勢登時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頭惡狼扭頭便咬,若非縮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斷,同時右邊又有兩頭餓狼撲了上來。 哈合台解下腰中所纏鋼絲軟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還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關東豪傑要不要臉?”哈合台登時楞住,再看狼群中兩人情勢,又已不同。 陳家洛見火折子快要點完,忙撕下長衣前襟點燃了,腳下不住移動,奔向灌木。就這麼慢得一慢,兩頭惡狼迎面撲到。他矮身從兩狼之間穿了過去,折了一條樹枝在手,運勁反手一擊,將搶在前面的餓狼打得腦漿迸裂。群狼撲上去分屍而食,追逐他的勢頭登時緩了。他忙拾起一段枯枝點燃了,拿在手中揮動,驅開群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樹枝,增大火頭,片刻之間,已在身周佈置了一個小小火圈,將餓狼相隔在外。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見他脫險,大喜若狂。那邊顧金標卻已難於支持,他想仿效陳家洛的法子,身邊卻沒帶著火折,只得揮拳與餓狼的利爪銳齒相鬥,手上腳上接連被咬。 哈合台大驚,對霍青桐道:“算陳當家的贏了就是!”拔出她身上短劍,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又道:“現下我可去救他了!”軟鞭揮動,疾衝出去,但奔不到幾步,群狼密密層層的湧來,腿上登時被咬了兩口,雖然打死了兩頭狼,卻已無法前進。滕一雷大叫:“老四,回來。”哈合台倒躍回來,取了一條點燃的樹枝,想再衝出,但相距太遠,眼見顧金標就要被群狼撲倒。他提高聲音,向陳家洛叫道:“陳當家的,你贏啦,我們已放了你朋友。請你大仁大義,救救顧老二。” 陳家洛遠遠望去,果見霍青桐已經脫縛,站在當地,心想:“為了對付惡狼,多一個幫手好一個。”拾起一根點燃的樹枝,向顧金標擲去,叫道:“接著!”顧金標雙臂雙腿全是鮮血,眼見樹枝投來,縱身躍起,在空中接住,揮了個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數万年來相傳的習性,見他手上有火,立即退開。顧金標揮動樹枝,慢慢向陳家洛走來。陳家洛又擲過去一條樹枝。顧金標雙手有火,走近樹叢。 陳家洛道:“快撿柴。”當下兩人各用枝條縛了一捆樹枝,負在背上,手中拿了點燃的樹枝,揮動著向火圈走去。群狼不住怒哮,讓出一條路來。 兩人越走越近,陳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張開了雙臂,迎他回來。陳家洛臉露微笑,正要縱入,霍青桐叫道:“慢著,讓他先進來。”陳家洛登時醒悟,放下柴束,住足回頭,讓顧金標先進火圈。他想雙方曾有約言,誰先進火圈誰輸,雖然自己救了他性命,但只怕這類無義小人臨時又有反覆。 顧金標滿眼紅絲,拋下背上枯柴,舉起火枝往陳家洛面上一晃,乘他斜身閃避,舉掌向他背後猛推,想將他推進火圈。陳家洛側身閃避,這一掌從衣服上擦過。顧金標右手又是一揮,一根火枝對準了他臉上擲去。 陳家洛頭一低,那火枝直飛進火圈之中。顧金標衝面一拳,他八十一路長拳講究的是勢勁鋒銳,出手快捷,一拳方發,次拳跟上。陳家洛見他只一轉眼間便以怨報德,心中大怒,右手伸出拿他脈門,左手一招“金針渡劫”,直刺他面門,那是“百花錯拳”中一招以指當劍之法。顧金標從未見過這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腳踏在一頭餓狼身上。那狼痛得大叫,張口便咬,陳家洛一招得勢,不容他再有緩手之機,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錯拳”中最厲害招數。滕一雷、哈合台站在火圈邊觀戰,見了他這路拳法,都感心驚。 陳家洛左手雙指疾向對方太陽穴點去,顧金標伸臂擋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後退,哪知他竟然不理會,飛起左腳,顧金標胯上早著,一個踉蹌,右拳已被抓住。陳家洛運勁一拖,乘著敵人向後一掙之勢,突然間改拖為送,顧金標又是一個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敵勁,哪裡還站立得定,登時仰跌。這一交只要摔倒,四周環伺的群狼立時湧上,哪裡還有完整屍骨?火圈中各人都驚叫起來。 顧金標危急中一個“鯉魚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揮落,把一頭向上撲來的餓狼打落,借勢在空中一個筋斗,頭上腳下的順落下來。陳家洛左足一點,從他身側斜飛而過,右手連揮,已分別點中他左腿膝彎和右腿股上穴道。顧金標雙腳著地時哪裡還站立得住,暗叫:“完蛋!”雙手在地上一撐,又想翻起,群狼已從四面八方撲到。 陳家洛搶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後心,揮了一圈。顧金標凶悍已極,下半身雖然動彈不得,大喝一聲,雙拳齊發,猛力向陳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陳家洛罵了一聲:“惡強盜!”左指其快如風,又在他“中府”、“璇璣”兩穴上一點。顧金標雙拳打到半途,手臂突然癱瘓,軟軟垂下。陳家洛把他身子又揮了一圈,逼開撲上來的餓狼,便欲向遠處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別殺他!”陳家洛登時醒悟:“即使殺了此人,還是彼眾我寡,且與滕哈二人結了死仇,不如暫時饒他,賣一個好,那麼自己與張召重爭鬥之時,他們或許可以兩不相助。”手臂回縮,轉了個方向,將他拋入火圈,這才縱身躍回。 哈合台接住顧金標,陳家洛再行著地。這次性命的賭賽,終於是陳家洛贏了。
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敘話,霍青桐忽叫:“留神後面!”只覺腦後風生,疾忙低頭矮身,兩頭餓狼從頭頂竄過。原來兩狼眼見到口的美食又進火圈,飢餓難當之下,鼓起勇氣,跳了進來。一頭餓狼徑向香香公主撲去,陳家洛搶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那狼負痛,回頭狂嗥,同時另一頭狼也撲了過來。陳家洛反掌斬去,那狼偏頭避讓,一掌斬在頸裡,在地下打了個滾,撲上來又咬。霍青桐掉轉短劍劍頭,柄前尖後,向陳家洛擲去,叫道:“接著!”陳家洛伸手一抄,攬住劍柄,挺劍向左邊巨狼刺去。這狼身軀巨大,竟然十分的靈便狡猾,閃避騰挪,陳家洛連刺兩劍都被它躲了開去。 這時火圈外又有三頭狼跟踪躍入,一頭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頭頸摜出圈外,另一頭被張召重一劍斬為兩段,第三頭卻在與滕一雷纏鬥。哈合台把顧金標帶回來的樹枝加旺了火頭,群狼才不繼續進來。 這邊陳家洛挺劍向左虛刺,惡狼哪知他是虛招,向右閃避,短劍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而下。惡狼這時萬萬躲避不開,也是情急智生,突張巨口,咬住了劍鋒。陳家洛用力向前一送,那狼舌頭雖被劃破,但知這是生死關頭,仍是忍痛咬緊。陳家洛向後回拔,那狼死不放鬆,身子被提了起來,兩行利齒卻在劍鋒上猶如生了根一般。陳家洛心中焦躁,身子一側,飛腿踢中了另一條撲上來的惡狼後臀,那狼汪汪大叫,飛出火圈。他奮力一掙,隨著左手一掌,打在巨狼雙目之間。那狼向後一仰,他手中頓覺一鬆,短劍終於拔出。眾人只覺寒光一閃,短劍劍鋒上紫光四射。 陳家洛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頭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還是咬著一段劍刃。眾人都感奇怪,短劍明明在陳家洛手裡,又未斷折,狼口中的劍刃又從何而來? 陳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劍刃向後一拉,豈知那狼雖死,牙齒仍如鐵鉗般牢牢咬住劍刃。他右手用短劍在狼顎上一劃,狼臉筋骨應手而斷,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感詫異,舉起短劍看時,臉上突覺寒氣侵膚,不覺毛骨悚然,劍鋒發出瑩瑩紫光,已非霍青桐所贈之劍,但劍柄仍然一模一樣。他更是不解,俯身拾起狼口中那段劍刃,這才發覺劍刃中空,宛如劍鞘,把短劍插入劍鞘,全然密合。原來這短劍共有兩個劍鞘,第二層劍鞘開有刃口,劍尖又十分鋒銳,見者自然以為便是劍刃,豈知劍內另有一柄砍金斷玉、鋒銳無匹的寶劍。霍青桐贈送短劍之時,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蘊藏著一個極大秘密,一向無人參透得出。今日若非機緣巧合,巨狼死命咬住,兩下用力拉扯,才拔出了第二層劍鞘,否則有誰想得到這柄鋒利的短劍之中,竟是劍內有劍? 這時滕一雷已將火圈中最後一頭狼打死,先解開顧金標被點的穴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條狼腿,在火上燒烤。霍青桐叫道:“快拿開,你們不要性命嗎?”滕一雷愕然道:“甚麼?”霍青桐道:“這些餓狼聞到烤肉香氣,哪裡還忍耐得住?”滕一雷心想不錯,忙把狼腿從火上拿開。顧金標坐著喘息了一會,裹縛了身上六七處給惡狼咬傷的大創口,至於較小的創口,一時也無暇理會,只覺飢餓難當,拿起狼腿,鮮血淋漓的吃了起來。 香香公主將短劍拿在手裡把玩,讚歎第二層劍鞘固然設想聰明,而且手工精巧已極,絲毫不露破綻。她向劍鞘裡一張,見裡面有一粒白色的東西,搖了幾搖,卻倒不出來。她取過一根細樹枝,在鞘裡輕輕一撥,一顆白色的小丸滾了出來。陳家洛和霍青桐見了都感奇怪,聚首細看,見是一顆蠟丸。陳家洛問霍青桐道:“打開來瞧瞧,好不好?”霍青桐點點頭。他手指微一用勁,蠟丸破裂,裡面是個小紙團,攤開紙團,卻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紗紙,紙上寫著許多字,都是古文回字,旁邊是一張地圖,畫得密如蛛網。 張召重望見他們發現了這張紙,假裝取柴添火,走來走去偷看了幾眼,見紙上寫的都是回文,一字不識,不禁大失所望。 陳家洛回文雖識得一些,苦不甚精,紙上寫的又是古時文字,全然不明其義,於是把紙攤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紙一折,放在懷裡。陳家洛道:“那些字說的甚麼?”霍青桐不答,低頭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氣,笑道:“姊姊在想一個難題,別打擾她。” 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東畫西畫,畫了一個圖形,抹去了又畫一個,後來坐下來抱膝苦苦思索。陳家洛道:“你身子還弱,別多用心思。紙上的事一時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籌劃脫身之策要緊。”霍青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開惡狼,又要避開這些人狼。”說著小嘴向張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聽姊姊叫他們作“人狼”,名稱新鮮,拍手笑了起來。 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陳家洛道:“請你站上馬背,向西瞭望,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陳家洛依言牽過白馬,躍上馬背,極目西望,遠處雖有叢山壁立,卻不見白色山峰,凝目再望一會,仍是不見,向霍青桐搖搖頭。 霍青桐道:“照圖上所示,那古城離此不遠,理應看到山峰。”陳家洛跳下馬背,問道:“甚麼古城?”霍青桐道:“小時就听人說,這大沙漠裡埋著一個古城。這城本來十分富庶繁榮,可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風沙,像小山一樣的沙丘一座座給風捲起,壓在古城之上。城裡好幾萬人沒一個能逃出來。”轉頭對香香公主道:“妹妹,這些故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說給他聽。” 香香公主道:“關於那地方有許多故事,可是那古城誰也沒親眼看見過。不,有好多人去過的,但很少有人能活著回來。據說那裡有無數金銀珠寶。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無意中闖進城去,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眼都花了,自然開心得不得了,將金銀珠寶裝在駱駝上想帶走,但在古城四周轉來轉去,說甚麼也離不開那地方。” 陳家洛問道:“為甚麼?”香香公主道:“他們說,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變成了鬼,他們喜歡這個城市,死了之後仍然不肯離開。這些鬼不捨得財寶給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讓走。只要放下財寶,一件也不帶,就很容易出來。”陳家洛道:“就只怕沒一個肯放下。”霍青桐道:“是啊,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誰肯不拿?他們說,要是不拿一點財寶,反而在古城的屋裡放幾兩銀子,那麼水井中還會湧出清水來給他喝。銀子放得多,清水也就越多。”陳家洛笑道:“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貪心了。” 香香公主道:“我們族裡有些人欠了債沒法子,就去尋那地方,總是一去就永不回來。有一次,一個商隊在沙漠裡救了一個半死的人。他說曾進過古城,可是出來時走來走去盡在一個地方兜圈子,他見到沙漠上有一道足跡,以為有人走過,於是拚命的跟著足跡追趕,哪知這足跡其實就是他自己的,這麼兜來兜去,終於精疲力盡,倒地不起。那商隊要他領著大夥兒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說道:就是把古城裡所有的財寶都給了他,也不願再踏進這鬼城一步。” 陳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趕自己的足跡兜圈子,這件事想想也覺可怕。”香香公主道:“還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獨個兒在沙漠中走,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隨著聲音趕去,聲音卻沒有了,甚麼也沒瞧見,就這樣迷了路。”陳家洛道:“有人忽然發見這許多財寶,歡喜過度,神智一定有點失常,沙漠中路又難認,很容易走不回來。要是他下了決心不要財寶,頭腦一清醒,就容易認清楚路了。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 霍青桐靜靜的道:“劍鞘裡藏著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徑地圖。”陳家洛“啊”的一聲。 香香公主笑道:“我們不想要金銀財寶。就算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這張地圖沒甚麼用,倒是這口劍好,這般鋒利,遇到敵人的兵器時,只怕一碰就能削斷。”拔下三根頭髮,放在短劍的刃鋒之上,道:“聽爹爹說,真正的寶劍吹毛能斷,不知這劍成不成?”對著短劍刃鋒吹一口氣,三根頭髮立時折為六段。她喜得連連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塊絲帕,往上丟去,絲帕緩緩飄下,舉起短劍一撩,絲帕登時分為兩截。 張召重和關東三鷹齊聲喝采,都不禁眼紅身熱。 陳家洛嘆道:“寶劍雖利,殺不盡這許多餓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地圖上畫明,古城環繞著一座參天玉峰而建。照圖上看來,那山峰離此不遠,應該可以望見,怎麼會影踪全無,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別用這些閒心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又有甚麼用處?”霍青桐道:“那麼咱們就可逃進古城。城裡有房屋,有堡壘,躲避狼群總比這裡好得多。”陳家洛叫道:“不錯!”躍身而起,又站上馬背,向西凝望,但見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裡有山峰的影子? 張召重等見他們說個不休,偏是一句話也不懂,陳家洛又兩次站上馬背瞭望,不知搗甚麼鬼。四人商量逃離狼群之法,說了半天,毫無結果。香香公主取出乾糧,分給眾人。 香香公主這時想起了她養著的那頭小鹿,不知有沒有吃飽,抬起了頭,望著天邊癡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半空中有一個黑點,一動不動的停在那裡,問道:“那是甚麼?”香香公主道:“是一頭鷹,我瞧著它從這裡飛過去,怎麼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霍青桐道:“你別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會,我清清楚楚瞧著這鷹飛過去的。”陳家洛道:“倘若不是鷹,那麼這黑點是甚麼?但如是鷹,怎麼能在空中停著不動?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會,那黑點突然移動,漸近漸大,轉眼間果然是一頭黑鷹從頭頂掠過。 香香公主緩緩舉起手來,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陳家洛望著她晶瑩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橫過,忽然省悟,對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絲麗,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陳家洛笑道:“她的手當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嗎?她的手因為很白,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甚麼是手,甚麼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聽他們談論自己的手,不禁有點害羞,眼睛低垂的靜聽。 陳家洛道:“那隻鷹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頂上啊!”霍青桐叫了起來:“啊!不錯,不錯。那邊的天白得像羊乳,這高峰一定也是這顏色,遠遠望去就見不到了。”陳家洛喜道:“正是。那鷹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這才明白,他們談的原來是那古城,問道:“咱們怎麼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圖來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陽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遠近。”陳家洛道:“可別露出形跡,要教這些壞蛋猜測不透。”霍青桐道:“不錯,咱們假裝是談這條狼。” 陳家洛提過一條死狼,三人圍坐著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細細觀察,拉開狼嘴來瞧它牙齒。日頭漸漸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這影子越來越長,像一個巨人躺在沙漠之上。三人見了,都是喜動顏色。霍青桐在地下畫了圖形計算,說道:“這裡離那山峰,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說,一面將死狼翻了個身。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裡,撥弄利爪,道:“咱們如再有一匹馬,加上那白馬,三人當能一口氣急沖二十幾里。”霍青桐道:“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放咱們出去。” 陳家洛道:“好,我來試試。”隨手用短劍剖開死狼肚子。 張召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翻來翻去的細看死狼,不住用回語交談,很是納悶。張召重道:“這死狼有甚麼古怪?陳當家的,你們商量怎生給它安葬嗎?”陳家洛登時靈機一動,道:“我們是在商量如何脫險。你瞧,這狼肚子裡甚麼東西也沒有。”張召重道:“這狼肚子餓了,所以要吃咱們。”關東三魔聽著都笑了起來。哈合台道:“我們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樹上,群狼在樹下打了幾個轉,便即走了。這一次卻耐心真好,圍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黃羊駱駝引開狼群。這當兒只怕周圍數百里之內,甚麼野獸都給這些餓狼吃了個乾淨,只剩下我們這一夥。”陳家洛道:“這些狼肚裡空成這個樣子,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哪裡還肯放過?”張召重道:“你瞧這死狼瞧了半天,原來發見的是這麼一片大道理。”陳家洛道:“要逃出險境,只怕就得靠這道理。” 關東三魔同時跳起身來,走近來聽。張召重忙問:“陳當家的有甚麼好法子?”陳家洛道:“大家在這裡困守,等到樹枝燒完,又去採集,可是總有燒完的時候,那時七個人一齊送命,是不是?”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陳家洛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行俠仗義,捨身救人。此刻大夥同遭危難,只要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騎馬衝出,狼群見這裡有火,不敢進來,見有人馬奔出,自然一窩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遠越好,其餘六人就得救了。”張召重道:“這個人卻又怎麼辦?”陳家洛道:“他要是僥倖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隊人馬,就逃得了性命。否則為救人而死,也勝於在這里大家同歸於盡。” 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錯,不過誰肯去引開狼群?那可是有死無生之事。”陳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見?”滕一雷默然。哈合台道:“咱們來拈鬮,拈到誰,誰就去。”張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確無別法,聽到哈合台說拈鬮,心念一動,忙道:“好,大家就拈鬮。” 陳家洛本想自告奮勇,與霍青桐姊妹三人衝出,卻聽他們說要拈鬮,如再自行請纓,只怕引起疑心,說道:“那麼咱五人拈吧,兩位姑娘可以免了。”顧金標道:“大家都是人,幹麼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兩個姑娘,已是萬分羞愧,怎麼還能讓姑娘們救咱們出險?我寧可死在餓狼口裡,否則就是留下了性命,終身也教江湖上朋友們瞧不起。”滕一雷卻道:“雖然男女有別,但男的是一條命,女的也是一條命。除非不拈鬮,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兩個人來拈,自己拈到的機會就大為減少。顧金標對霍青桐又愛又恨,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手,那麼讓狼吃了也好。 四人望著張召重,聽他是何主意。張召重已想好計謀,知道決計不會輪到自己,心想:“這兩個美人兒該當保全,一個是皇上要的,另一個我自己為甚麼不要?”當下昂然說道:“大丈夫寧教名在身不在。張某是響噹噹的男子漢,豈能讓娘兒們救我性命?”滕顧二人見他說得慷慨,不便再駁。顧金標道:“好,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滕一雷道:“我來作鬮!”俯身去摘樹枝。 張召重道:“樹枝易於作弊。用銅錢作鬮為是。”從袋裡摸出十幾枚制錢,挑了五枚同樣大小的,其餘的放回袋裡,說道:“這裡是四枚雍正通寶,一枚順治通寶,各位請看,全是一樣大小。”滕一雷逐一檢視,見無異狀,說道:“誰摸中順治通寶,誰就出去引狼。”張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裡吧。”滕一雷把五枚銅錢放入袋內。 張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顧金標,見他右手微抖,笑道:“顧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裡,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寶出來,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張開右掌,給四人看了。原來四枚雍正通寶雖與順治通寶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鑄,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順治通寶在民間多用了八十年,磨損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極難發覺。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芙蓉金針之前,先練錢鏢。錢鏢的準頭手勁,與銅錢的輕重大小極有關係,他手上銅錢捏得熟了,手指一觸,立能分辨。 其次是陳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順治通寶,便可帶了二女脫身,哪知不如人願,卻摸到一枚雍正通寶。張召重道:“顧二哥請摸吧。”顧金標拾起虎叉,嗆啷啷一抖,大聲道:“這枚順治通寶,注定是要我們兄弟三人拿了,這中間有弊!”張召重道:“各憑天命,有甚麼弊端?”顧金標道:“錢是你的,又是你第一個拿,誰信你在錢上沒做記號。”張召重鐵青了臉道:“那麼你拿錢出來,大家再摸過。”顧金標道:“各人拿一枚制錢出來,誰也別想冤誰。”張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男子漢大丈夫,如此小氣。” 滕一雷把袋裡所剩的三枚制錢拿出來還給張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寶,顧哈兩人拿出來的也都是雍正通寶。其時上距雍正不遠,民間所用制錢,雍正通寶遠較順治通寶為多。陳家洛道:“我身邊沒帶銅錢,就用張大哥這枚吧。”張召重道:“畢竟是陳當家的氣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寶已經有了,順治通寶就用這一枚。顧老二,你說成不成?”顧金標怒道:“不要順治通寶!銅錢上順治、雍正,字就不同,誰都摸得出來。”其實要在頃刻之間,憑手指撫摸而分辨錢上所鑄小字,殊非易事,顧金標雖然明知,卻終不免懷疑,又道:“你手裡有一枚雍正通寶是白銅的,其餘四枚都是黃銅的,誰拿到白銅的就是誰去。”張召重一楞,隨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還是輪到你去餵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銅的銅錢捏得微有彎曲,和四枚黃銅的混在一起。顧金標怒道:“要是輪不到你我,咱倆還有一場架打!”張召重道:“當得奉陪。”隨手把五枚制錢放在哈合台袋裡,說道:“你們三位先拿,然後我拿,最後是陳當家的拿。這樣總沒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兩枚,我也能拿到黃銅的。這姓陳的小子很驕傲,不會跟我爭先恐後。” 他這麼說,關東三魔自無異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還是你先來。”張召重笑道:“先摸遲摸都是一樣,毫無分別。”關東三魔見他在生死關頭居然仍是十分鎮定,言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氣。 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話叫道:“別拿那枚彎的。”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點彎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正是黃銅的。 原來五人議論之時,霍青桐在旁冷眼靜觀,察覺了張召重潛運內力捏彎銅錢。她見關東三魔中哈合台為人最為正派,先前顧金標擒住了她要橫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攔,這次又是他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因此以蒙古話示警報德。 第二個是顧金標摸。哈合台用遼東黑道上的黑話叫道:“扯抱(別拿)轉圈子(彎的東西)。”顧滕兩人側目怒視張召重,心想:“你這傢伙居然還是做了手腳。”既知其中機關,自然都摸到了黃銅製錢。 陳家洛與張召重先聽霍青桐說了句蒙古話,又聽哈合台說了句古里古怪的話,甚麼“扯抱轉圈子”,不知是甚麼意思,臉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搶著道:“別拿那枚彎的。”霍青桐也用回語道:“白銅的製錢已給這傢伙捏彎了。”陳家洛心道:“我們正要找尋藉口離去。現下輪到這奸賊去摸,他定會拿了不彎的黃銅製錢,留下白銅的給我。我義不容辭的出去引狼,她們姊妹就跟我走。我們顯得被迫離開,決不會引起疑心。”張召重心想:“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別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 陳家洛忽見顧金標目光灼灼的望著霍青桐,心中一凜:“只怕他們用強,不讓兩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這時張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陳家洛再無思索餘地,叫道:“你拿那枚彎的吧,不彎的留給我。” 張召重一怔,將手縮了回來,道:“甚麼彎不彎的?”陳家洛道:“袋裡還有兩枚制錢,一枚已給你捏彎了,我要那枚不彎的。”一伸手,已從哈合台袋裡把黃銅製錢摸了出來,笑道:“你作法自斃,留下白銅的給你自己!”張召重臉色大變,長劍出鞘,喝道:“說好是我先摸,怎麼你搶著拿?”一劍“春風拂柳”,向陳家洛頸中削去。 陳家洛頭一低,右手雙指戳他頸側“天鼎穴”。張召重竟不退避,回劍斜撩,一招“斜陽一抹”,反削他手指。陳家洛也不躲縮,手腕翻處,右手小指與拇指中暗挾著的短劍抖將上來,當的一聲,已把敵劍攔腰削斷,短劍乘勢直送,張召重只覺寒氣森森,青光閃閃,寶劍直逼面門。他面臨凶險,仍欲危中取勝,左手五指突向陳家洛雙目抓去,這一招勢道凌厲無比。陳家洛舉左臂一擋,短劍下刺敵人小腹。這麼緩得一緩,張召重已化解了險招,反身一躍,退出三步。關東三魔與霍青桐見兩人這幾下快如閃電,招招間不容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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