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花會群雄救得文泰來,出了城見無人來追,都放了心。再行一程,已到河邊,十多艘紹興腳划船齊齊排列。馬善均迎上來道賀,群雄喜氣洋洋的上船。陸菲青低聲對陳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舊,文四爺既已救出,咱們放他回去吧。”陳家洛道:“一任尊意。”小頭目把李可秀鬆了綁,放在岸上。 陳家洛叫道:“開船,咱們先到嘉興!”浙西河港千枝萬叉,曲折極多,腳划船劃出里許,早已轉了四五個彎。陳家洛道:“咱們向西去於潛,護送四哥上天目山養傷。讓李可秀追到嘉興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幾月來的鬱積,至此方一掃而空。 此時天現微明,駱冰已把文泰來身上揩抹乾淨,銬鐐也已用凝碧劍削去,見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擾。 徐天宏道:“總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傷勢很重,咱們要不要解開他臉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誰。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臉,想是不願讓人見到他面目,咱們不去揭露為是。” 心硯身上傷已大好,用白醬油給蒙面人在火傷處塗抹,見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無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硯看得心驚,怕他要死,忙來禀告。陳家洛等跳過船去,見他傷勢厲害,都感擔心。那蒙面人衝智昏迷,雙手亂抓,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來。眾人齊聲叫了出來:“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餘魚同。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水泡無數,一張俊悄的臉燒得不成樣子。群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駱冰拿了塊濕布,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用雞毛沾了白醬油塗上,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知他對自己十分痴心,這番捨命相救文泰來,也是從這份痴心上而來。然而自己身已他屬,對他更是只有同盟結義之情,別無他意,他那晚在鐵膽莊外無禮,後來想起常感憤怒,但他此番竟捨命相救自己丈夫,那麼這番痴心畢竟並非下賤情慾。瞧他傷成這副樣子,性命只怕難保,即使不死,一個俊俏青年從此醜陋不堪,而對他這份痴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 船到餘杭,馬善均忙差人去請醫生。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說道:“這位爺受的是外傷,他筋骨強健,調治幾個月就不礙了。”指著餘魚同道:“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謹防火毒攻心。我開張散火解毒的方子,吃兩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沒有把握。 醫生作別上岸,過了一會,文泰來睜眼見到眾人,茫然道:“怎麼大夥兒都在這裡?”駱冰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出來啦,出來啦!”文泰來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 群雄聽了醫生之言,知他無礙,都為餘魚同憂急。章進道:“十四弟也真鬼精靈,竟給他混進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還打了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卻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眾人紛紛談論,難以索解。
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夥失散,倉皇中見到一輛大車,跳上車去,趕了騾子就走。幾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揮劍驅退。她不分東南西北的瞎闖,到天明時見離大軍已遠,才下車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內躺著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師兄餘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才知受傷不輕。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趕車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鎮上。 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門投宿,正是鎮上惡霸、渾號糖裡砒霜的唐六家裡。唐六見她路道有異,假意殷勤招待,後來察覺她是女扮男裝,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哪知陰差陽錯,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 其時餘魚同神智已復,聽說戶主被殺,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牽連,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餘魚同心想文泰來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傷重,長途跋涉,李沅芷細心照料,一副刁蠻頑皮的脾氣,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不忍在他身上發作,見他神色煩憂,意興蕭索,只道是傷後體弱,時加溫言慰藉。 到杭州見了父母,李沅芷反說餘魚同為了救她而御盜受傷。李可秀夫婦感激萬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請名醫調治,見他人品俊雅,文武雙全,又救了女兒性命,只待傷愈,便招他為婿,又怎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一個響噹噹的腳色。 幾個月來,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腸百轉,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對頭,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縷柔絲,早已牢牢纏在他身上。當日甘涼道上,這個師哥細雨野店,談笑禦敵,平沙荒原,吹笛擋路。這等瀟灑可喜神情,想起來不免一陣陣臉紅,一陣陣嘆息。 待他傷勢大愈,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提督府,那天餘魚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竊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邊,豈知到頭來他又去相救文泰來,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 餘魚同全身燒起水泡,疼痛難當,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有個女子聲音大叫:“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麼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依稀是鐵膽莊周大小姐的聲音。隔了一會,又聽得無塵叫道:“咱們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甚麼?”餘魚同大是奇怪:“道長是出家人,怎麼也要去逛窯子?”重傷之下,難以多想,接著又昏暈過去。
乾隆見褚圓等御前侍衛氣急敗壞的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已把文泰來救去,自是驚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獄,責罰侍衛亦復無補於事,見眾人灰頭土臉,傷痕累累,不問而知均曾力戰,反而溫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次一定要大受懲處,哪知皇上如此體諒,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下旨革職留任,日後將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 李可秀退出後,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洩露,聽文泰來語氣,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間又似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他說有兩件重要證物收藏在外,看樣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麼東西。自己是漢人,自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來踱去,徬徨無計,十分煩躁,自忖身為天子之尊,居然鬥不過一群草莽群盜,臉面何存?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隱私落入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其挾制不成?越想越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聲,碎成了數十片。 眾侍衛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不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各人戰戰兢兢的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有幾名御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 乾隆心亂如麻的過了大半天,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一陣絲竹之聲,由遠而近,經過撫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竹樂隊過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聲色,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不由得動心,叫道:“來人呀!” 一名侍衛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珅。此人善伺上意,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侍從聽得皇帝呼喚,忙推他進入。乾隆道:“外面絲竹是乾甚麼的?你去問問看。”和珅應聲而出,過了半晌,回來禀告:“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說今兒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會,要點甚麼花國狀元,還有甚麼榜眼、探花、傳臚。”乾隆笑罵:“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真是豈有此理!” 和珅見皇上臉有笑容,走近一步,低聲道:“聽說錢塘四艷也都要去。”乾隆道:“甚麼錢塘四艷?”和珅道:“奴才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說道是四個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這花國狀元誰來點?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和珅道:“聽說是每個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珍寶首飾,看誰的花舫最華貴,誰收的纏頭之資最豐盛,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 乾隆大為心動,問:“他們甚麼時候搞這玩意兒?”和珅道:“就快啦,天再黑一點兒,花舫上萬燈齊明,就來選花魁了!皇上如有興致,也去瞧瞧怎麼樣?”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議。要是太后得知我去點甚麼花國狀元,怕要說話呢,哈哈!”和珅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樣,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搖,咱們悄悄的瞧了就回來。” 和珅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細紗馬褂,打扮成縉紳模樣,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帶了白振等幾十名侍衛,往西湖而去。 一行人來到湖畔,早有侍衛駕了遊船迎接。此時湖中處處笙歌,點點宮燈,說不盡的繁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面上二十餘花舫緩緩來去,舫上掛滿了紗帳絹燈。乾隆命坐船劃近看時,見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艷,有的是麗娘遊園。更有些舫上用絹綢紮成花草蟲魚,中間點了油燈,設想精妙,窮極巧思。乾隆暗暗讚嘆,江南風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遊船穿梭般來去,載著尋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點點,品評各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 忽聽鑼鼓響起,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照耀,然後嗤的一聲,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慶昇平”、“國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乾隆看得大悅,接著來的則是“群芳爭艷”、“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 煙花放畢,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著一個靚裝姑娘。湖上各處,彩聲雷動。 內侍拿出酒果菜餚,服侍皇上飲酒賞花。遊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掠過各艘花舫,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乾隆后宮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脂香,卻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遊船劃近“錢塘四艷”船旁,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第一艘紮成採蓮船模樣,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蓮。第二艘舫上紮了兩個亭子,一派豪華富貴氣派,亭上珠翠圍繞,寫著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妓女叫李雙亭。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舫旁用紙絹紮起蟾蜍玉兔,桂華吳剛,舫中妓女吳嬋娟一身古裝,手執團扇,扮作月裡嫦娥。 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舫上全是真樹真花,枝幹橫斜,花葉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飄飄有出塵之姿,只是唯見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中“酬簡”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過臉兒來?” 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盪,原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 忽聽得鶯聲嚦嚦,那邊採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一曲既終,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元寶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吳嬋娟吹簫,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珅取十兩金子賞她。 待眾人遊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只見她啟朱唇、發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來: “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遊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閒指點,茶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其時正當八月中旬,湖上微有涼意,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曲中風暖花香,令人不飲自醉。乾隆嘆道:“真是才子之筆,江南風物,盡入曲裡。”他知這是中的“訪翠”一曲,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悅,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到處吟詩題字,唐突勝景,作踐山水。眾臣工匠恭頌句句錦繡,篇篇珠璣,詩蓋李杜,字壓鐘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遊,竟然見賞於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榮,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亦不過如此,可見凡屬名妓,必然識貨。若不重報,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珅賞賜黃金五十兩。沉吟半晌,成詩兩句:“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 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閒人雅士,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是以頃刻之間,纏頭紛擲,各妓花舫上採品堆積,尤以錢塘四艷為多。時近子夜,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採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妓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關心。 乾隆對和珅低聲說了幾句話。和珅點頭答應,乘小船趕回撫署,過了一會,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採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佈甲乙次第。只聽得會首叫道:“現下採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罵。只聽一人喊道:“慢來,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即捧過金子。又有一個豪客叫道:“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明珠又大又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忽然和珅叫道:“我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將包裹遞了過去。 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須,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麼精品?”命下人展開書畫。 乾隆對和珅道:“你去問問,會首船中的是些甚麼人?”和珅去問了一會兒,回來禀道:“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聽說袁枚愛胡鬧,果然不錯。” 第一捲捲軸一展開,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厲鶚,也是杭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祭酒,見是祝允明法書,連叫:“這就名貴得很了。”詩人趙翼心急,忙去打開第二個捲軸來看,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上面還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異,忙問旁邊兩人道:“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甚麼來頭?” 他稱為“沈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只是一個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是以人稱“江南老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別字心餘,是戲曲鉅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 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紀曉嵐笑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甚麼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捲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盪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孤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只題著“臨趙孟頫書”五字。 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御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布:“檢點採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 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御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珅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和珅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珅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珅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郁,觸鼻心旌欲搖。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后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划水。眾侍衛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 乾隆悄立船頭,心逐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他“金鉤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枝,陣上奪槍,夜戰接鏢,手到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嶽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宗匠的風範,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忙遞給皇帝。 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包著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鬥,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鬥,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裡,不禁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珅大叫:“餵,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珅叫道:“快找車。”但深夜湖邊,卻哪裡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趕蟾”,不一刻已越過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御車,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前面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神,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週穆王巡遊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趕來保護。 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得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進門。 褚圓搶在前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呷醋,敵踪一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鍊系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 進門是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得正盛。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緻。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周,細聽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彈,察知並無復壁暗門,這才放心退出。女僕上來擺下酒肴。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肴肉、醉雞、皮蛋、肉鬆等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命他出房。 女僕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乾隆也舉杯飲盡,笑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 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撚,彈了起來,一開口“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遊》。 乾隆一聽大悅,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夜,悄悄道:“外面這樣冷,霜濃馬滑,都沒甚麼人在走啦,不如別去啦。”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蘊藉,丹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我二人差相彷彿,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裡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將、游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 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裡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珅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裡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房裡無人答應。和珅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 三人去找老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裡面仍然毫無聲息。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已斷。 和珅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哪裡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踪?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復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床。
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乾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還不快來!” 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髯,有如刺猬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時間慾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裡,用床上被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卷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只覺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只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車,不知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哪裡? 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占兩句,詩云:“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 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甚麼也看不見,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凝神靜聽,又聽得風捲萬松,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 如此挨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麼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麵,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飢餓,面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慾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面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面放在他頭邊地下,相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麼?”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尋問。只聽一人道:“這碗麵給你吃,裡面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裡。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面? 那人罵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面,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 乾隆登時氣往上沖,但想自己命在別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麼?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 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痊癒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著急。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天,那隻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只得裝作沒聽見。 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甚麼竹籤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也教他們嚐嚐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他的屁股。”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甚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甚麼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吧。”乾隆心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麼?”說道:“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飢。”趙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御膳,快開上酒席來。”衛春華答應著出去。 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甚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只有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甚麼也顧不得了,只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導:“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僕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別怪罪。”一面說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僕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僕臉上。侍僕十分惶恐,說道:“這裡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裡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僕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餚,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生炒雞片,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甚麼東西?幹麼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 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說著伸筷去盆裡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 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里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拍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麼?”廚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飢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餚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乾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僕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乾,茶入空肚,更增飢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說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噹啷啷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飢'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你龜兒嚐嚐這滋味看。” 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御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 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御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麼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只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焗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張安官添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裡給他們……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弒君。要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甚麼好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罵。 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中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麼要緊?”喝酒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群雄風捲殘雲,把飯菜吃了個乾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餵了毒藥,菜中卻並沒有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 原來那日群雄在餘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心雄膽壯,齊聲讚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餘魚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他容易就範。
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雖沒張揚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出。城里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機把富商大賈捉了許多,關在獄裡,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全城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后。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 正自躊躇不決,忽然御前侍衛瑞大林臉色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踪有關。說不定反可找到些頭緒。” 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裡的寢殿。瑞大林把門一推,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過來,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著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踪,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麼不聲不響的就給人幹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 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侍衛不及禦敵呼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錯!刺客也是謀叛行刺,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裡。”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衛的是紅花會人物,那麼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哪裡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