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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四章旅途

荒原雪 沧月 13910 2018-03-12
聽雪樓的蘇姑娘留下了血薇劍,在深冬的一個夜裡隻身離開。 蕭筠庭沒有將此事宣揚出去,而是將血薇封在了神兵閣,繼續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緋衣樓看診送藥,毫不間歇,就像是蘇薇依然還臥病在樓裡一樣——表面雖然不動聲色,但他卻調動了聽雪樓裡的所有力量,在天下各處秘訪著她的踪跡。 分壇來報,說蘇姑娘沿江南下,一路經過川蜀貴州,避過了十數次的伏擊暗殺,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大理境內。但自從到了大理以後,他們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踪影。同一時間,有六支馬隊從大理出發,準備路經永平、保山、騰沖到緬印販貨。 那時候離她出走,已經是接近一個月。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 楚魂尋夢風颯然,曉風飛雨生苔錢。

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 蘇薇坐在馬上,仰頭看著深谷兩邊高聳入天的高山,聽著耳邊的猿啼鳥鳴,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這一首詩。 滇南……是拜月教的地方吧? 師父也曾經和她說起過三十多年前,聽雪樓和苗疆拜月教的那一場大戰,裡面的種種,令人驚心動魄——詭異莫測的巫蠱、可以呼風喚雨的術法、至高無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靈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們……當師父對她說起這些時,長大的十幾年裡就沒有走出過西洲的丫頭聽得睜大了眼睛,覺得那簡直是一個傳奇之地。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這一片傳說中的土地。 進入滇貴地界後,地勢驟然複雜,二月冬末的氣候竟然明媚如中原春季。到達大理後,她水陸轉換幾次,先後渡過了瀾滄江和怒江,終於將如附骨之蛆般的追殺甩開。這一路行來,中原的風土人情漸漸淡去,所見所聞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

從大理到騰沖的這一路崎嶇顛簸,須要經過三日三夜的車馬勞頓。 騰沖位於滇西邊陲,西部與緬甸接壤,是西南絲綢之路的要衝。騰沖是滇西重鎮,在西漢時稱滇越,東漢屬永昌郡,唐設羈靡州,南詔時設騰沖府。由於地理位置重要,歷代都派重兵駐守,被稱為“極邊第一城”。 蘇薇在路上,一邊聽雇來的嚮導介紹,一邊卻在走神。 她的旅途的終點,是霧露河。 到了騰沖,沿著山下那些荒草湮沒的古驛道西去四百多里,便是緬人的地盤。克欽邦首府密支那盛產翡翠,那一條霧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聽說河裡不僅出產珍稀的玉石,潮濕的蔭蔽處,也是碧蠶的產卵之地。 聽墨大夫說,碧蠶居於不見天日的急流洞穴之中,一年產卵一次,其卵劇毒無比,緬人和滇人多用於配藥。而克制碧蠶毒性的琉璃花,就長在霧露河上碧蠶產卵之處。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蒼白纖細的手腕。 快一個月了,這段時間她孤身漂泊,一路上遇到不少明里暗裡的狙擊,雖然僥倖逃脫,但幾次都不得以妄動了真氣,違反了大夫的囑咐。如今劇毒在肌膚底下蠢蠢欲動,手指末梢已經呈現出詭異的青碧色,並沿著血脈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十二支銀針封住,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條手臂。 只剩下二個月了……如果不找到解藥,這一雙手,便是徹底廢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再也不會回去見他。 正在出神,卻聽得在前頭的嚮導回頭笑:“姑娘,翻過這座高黎貢山,再走個半日,前面就是騰沖了。” 那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叫做莽灼,是一個傈僳族人。聽說年輕時也是馬幫的人,在這條茶馬古道上來回走了上百遍。如今年紀大了,跑不動遠路,便只能呆在大理養老。前日她來到大理後,本來想和當地的馬幫一起結伴去往騰沖,卻不料那些在外討生活的漢子忌諱帶女人隨行,六個馬幫竟無一肯帶她。無奈之下,她顧不得不認路便準備隻身出行——幸虧在出發前遇到了這個空著無事的老人,談定了三兩銀子的價格,單獨帶她走了這一趟。

莽灼策馬在前頭帶路,回頭道:“今天是十四,等到了那兒,明兒還來得及去看趕墟呢。” “趕墟?”她回過神來。 “就是你們漢人說的趕集了,”莽灼呵呵的笑,把水煙在馬鞍上磕了一磕,“騰沖的'天光墟'可是滇西一帶出名的大集市啊!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剛亮就開墟,附近佤、白、回、傈僳、白夷、阿昌幾個族的人都會來,特別是我們族裡的那些棒小伙子,還會'上刀山,下火海',保證令姑娘嘆為觀止!” 她聽得有趣,終於不再一路盯著自己的雙手看,好奇地問:“是不是集市上還有翡翠賣呢?” “對啊!運氣好的話,姑娘還能看到賭石呢!”莽灼嘮嘮叨叨地介紹著,兩眼放光,“聽說前幾天尹家剛從緬甸嘎子那裡買了一批霧露河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來賭——這一回來騰沖做翡翠生意漢人們肯定要蜂擁而至了,好戲連台啊。”

“賭石?”蘇薇聽得好奇。 “姑娘是中原人,肯定不知道這裡的賭石了。”莽灼吸著水煙,滿臉的皺紋一動一動,笑,“賭石麼,就是把那些從霧露河裡挖出來的石頭,連著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來賣——至於切開了石頭,裡頭是上好的滿綠翡翠還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運氣了。 “賭得好,十兩銀子的石頭一切開立刻翻一百倍,賭不好,上萬的石頭一切開,連給孩子當彈珠都不要!”莽灼咧開嘴笑,滿口的黃牙爆出,“不怕姑娘笑,別看我如今窮成這樣,當年可也是靠著賭石發過一筆呢!我年輕時可是討了五個老婆——一個傈僳女人,三個苗女,還有一個還是你們漢人呢。嘿嘿,說起來我也算是享福過的……可惜後來又敗在賭石上,全輸光了。”

蘇薇睜大眼睛聽著,覺得他說的都神奇得如同天方夜譚。 “我看姑娘的這一對耳墜,便是好得緊,”莽灼看了她一眼,磕著煙桿,“又綠又透,水頭十足,遠看還有點像'綺羅玉'呢——能讓我看上一看麼?” “綺羅玉是什麼?”蘇薇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墜,一邊道,“這是我師父在我十五歲生日時送給我的。” “綺羅玉麼,在騰沖——不,在整個雲貴,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馬上顛簸,回頭來等著接那對耳墜,“姑娘沒聽說吧?騰沖離緬甸近,凡是翡翠挖出來,都會送到這裡來雕刻,所以這上百年來,京師、蘇州、揚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來這里傳藝帶徒的——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綺羅玉了。” “綺羅玉是耳墜?”蘇薇聽得有點不耐煩。

“姑娘別急,翻過了這座高黎貢山,前頭還有幾十里路才到呢,一路慢慢說,”莽灼笑了起來,依舊是不緊不慢,“綺羅玉,是騰沖綺羅鎮人尹文達、十年前從霧露河上帶回一塊玉——當時他花了大價錢買了這塊石頭,結果切開一看,裡頭卻烏漆嘛黑的根本不見一絲綠,只好扔在馬厩里當壓稻草的石頭。 “結果呢,扔了好幾年,某一天卻被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麼著?嘿,他拾起來對光看,卻發現擺在檯面雖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卻又透明又翠綠!”莽灼拍著大腿,嘖嘖嘆息,“於是,尹文達請了騰沖最好的玉雕大師原重樓來雕刻。原大師冥思苦想了三天,決定把那塊石頭挖空,用它來做成一盞玲瓏透亮的宮燈。” “原大師用了一年的時間雕出了那盞燈籠。在正月十五的夜裡,他在燈裡點上蠟燭,掛到綺羅鎮的水映寺——登時滿月為之失色,整個廟內都被映綠了。真是絕了!”

“整個寺廟都被映綠了?”蘇薇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那盞燈籠轟動了整個滇西。尹文達本來還想將宮燈進貢給皇上討個封賞,結果才拿到大理,鎮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說:'好是好,不過不成雙,進宮恐怕不合適,不如雲南貨就留在雲南吧'。”莽灼嘿嘿的笑,“不過呢,鎮南王從此就把騰沖的翡翠專營權,特許給了尹家——你看,這絕世好玉,誰看了都想據為己有啊!” 蘇薇摘下了耳墜,放在手裡看了看:“可是,綺羅玉和這耳墜又有什麼關係呢?” “姑娘莫急,我還沒說完呢,”莽灼伸手接過,細細的對光看,繼續道,“原大師是絕頂的高手,自然不會浪費一點好料子——做了那盞燈籠後,這塊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對耳墜,大都被滇中的貴族老爺們收藏,聽說帶著能將耳根都映綠呢。”

嚮導說到這裡,用蒼老枯槁的大手捏著小小的耳墜對光看了一眼,臉色忽然大變。 蘇薇看到他的眼神,也不等他說話,便拍手歡呼起來:“這真的是綺羅玉?!” “是……是啊!”莽灼的聲音也是顫顫的,瞇起眼睛,“你看,背後金扣上還有原大師所用的印記呢!——真漂亮……真漂亮!綠得就像一滴水啊!” “真的麼?真的麼?”蘇薇歡喜不已,離開洛陽後第一次笑出聲來。 然而笑著笑著,忽然間想起送給自己這對耳墜的大師父來,不由又黯然——大師父消失已經過了接近六年,那麼長的時間裡,再無聲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這次分別後是否還有機會再和他見面。 “這是我這十年來看到的第二對綺羅玉……”莽灼沙啞著嗓子,喃喃,“第一對,還是在蠻莫土司女兒的耳朵上呢——這種絕世的好玉,一雕出來就被有錢人收走了,哪裡還留得到我們這些人看到?”

他捏著那一對耳墜,對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興奮又是遺憾,竟是不捨的鬆手。 蘇薇心軟,見得他如此迷戀,不覺有些過意不去,不好意思地道:“如果這不是師父送給我的禮物,我倒是可以送給你呢……反正我也不是很懂翡翠。可惜……” “姑娘說哪裡的話,”莽灼回過神來,連忙嘿嘿一笑,“那麼貴重的東西,能看到一眼都是好的,哪敢生出這等心來。” 然而這樣說著,他卻緊緊攥著那一對耳墜,似還是捨不得還回。 此刻,他們已經走到了高黎貢山深處,山路崎嶇,兩匹馬爬到半山腰都已經氣喘吁籲,腳步越來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蔥蘢樹木之間。 莽灼笑道:“姑娘,前頭這座寨子叫做芒寬,是白夷人夏天用來養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裡有沒有人,如果有,我們不妨去那兒讓馬歇息一下腳力,喝點水,然後再一鼓作氣翻山過去,好不?” “好。”她不以為意,看著莽灼策馬一溜小跑的進了寨子,左轉右轉,轉瞬消失。 馬蹄聲得得聲漸漸遠去,寨子裡卻依舊空無迴聲。 蘇薇獨自勒馬在寨子外等著,忽然皺了皺鼻子——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彷彿是硫磺、又彷佛是煙熏,令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奇怪……那個嚮導進去了那麼久,怎麼還沒回音? 等了一刻鐘,前方的寨子還是寂無人聲,也不見莽灼回來,單純的少女終於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個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讓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這是一座彷彿被洗劫過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絲人的氣息。 寨子裡錯落地佈置著許多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編的牆、茅草的頂,輕巧而簡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門敞開,地上到處散落著一些衣物家甚,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間離開,甚至來不及攜帶細軟。 她覺得蹊蹺,不由跳下馬來,小心翼翼的步行入內,一邊叫著嚮導的名字。然而,莽灼一進入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見踪影——寨子裡靜謐非常,除了凌亂之外並無遭到不測的跡象,也不見有血跡和屍體。 蘇薇鬆了一口氣,正在納悶地想整個寨子的人為何倉皇出走,然而耳邊忽然聽到奇怪的簌簌聲,一回頭不由抽了一口冷氣。 這個村子裡沒有人,卻遊蕩著無數被遺棄的牲畜。 那些動物的反應都非常奇怪,彷彿集體都狂躁不安:一頭水牛在村子裡狂奔,一路上踏過菜地和籬笆,如入無人之境,彷彿後面有看不見的惡魔正在追趕;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裡游盪,失去了平日的溫馴,顯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雞鴨呆在棚子裡,縮成一團擠在一起,反應癡呆,不知所措,面對著盆裡滿滿的苞穀粒,卻不肯進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蘇薇看到蛇,驚呼了一聲,覺得頭皮發麻。然而那些蛇成群結隊,行動一致地朝著寨口游動過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沒過來,旋即掠過了她的馬腿,卻沒有任何攻擊人畜的意圖,旋即又無聲遠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馬上,覺得驚訝莫名——然而座下的馬也開始緊張不安,頻頻驚嘶,不時前蹄揚起,力圖要把她掀下馬背去。 蘇薇一個分神,便被甩下了馬背。 她在空中一個轉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馬韁,然而忽然眼角瞥到了什麼,便是一怔——村寨後的小路里,一個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個彎,一閃不見。 那個人,赫然便是那個嚮導莽灼! 什麼?他……他是帶著那一對綺羅玉耳墜跑了麼? 到這時終於明白過來自己被騙,她不由失聲驚呼。然而回過身去,才發現她的那匹馬已經撒開蹄子加入了村寨裡狂躁的動物之中,狂奔得無影無踪。 已經是下午,日頭開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連綿,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個人茫然地呆在這高大巍峨的高黎貢群山之中,看著這一座空蕩蕩的被遺棄的深山村寨,一時間有點無措。就在那個瞬間,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其奇怪的響聲從群山深處傳來,彷彿地底有人甦醒過來,發出了深沉的嘆息。 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硫磺味道,越來越濃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個噴嚏。 蘇薇決定不再多待,趁著日落之前趕緊下山去。她在村寨裡繞了一圈,找到了通向後山的道路,發現那條路上遍布著新舊腳印,顯然莽灼和當地村民定是從此路離開。 她同樣沿著這條路下山。一路上,不時看到大群的動物在遷徙:地面上佈滿了蛇類蟲蟻,獅虎在山林中憤怒煩躁地咆哮,頭頂有一群又一群的飛鳥撲簌簌通過,就彷佛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風吹走的雲。 又一聲嘆息,從大山深處傳來。 這一次這個聲音是如此的清晰,頓時有一種奇特的恐懼、從蘇薇內心深處升起。 不……這個地方,肯定有什麼不對勁!必須趕快離開……必須趕快離開! 她沿著山路往下狂奔。然而,就在轉到剛才莽灼消失的那個山口時,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從半空中飄落,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驚得呆住:苗疆裡,居然會下雪?這樣濕熱的莽荒叢林裡,竟然會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膚上,卻並不寒冷,也不融化,彷彿是凝固了。 蘇薇停下腳步,怔怔看了一眼,抬起手觸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指尖碎裂,瞬間化為灰白色的灰燼,簌簌而落。 不……這不是雪,而是…… 忽然間,彷彿地底下有什麼機關忽然打開,蘇薇猛然踉蹌了一下,立足不穩地往山下跌去。她在半空中一個轉折,試圖落回山道上,然而剛一沾到地面,就覺得整座山都在劇烈地顫動,道路彷彿水波一樣,令人無法立足。 一聲巨響從群山之巔傳來,彷彿是地底的嘆息終於爆發。 那一瞬,她驚駭地抬起頭,就看到鋪天蓋地而來的雪、籠罩了蒼莽的群山!而群山之巔,有一朵巨大的白色雲團瞬間升騰而起,彷彿蓮花一般盛開、怒放——在雲下,瀉出無數道流光溢彩的火。 這……這是什麼?是拜月教所謂的“末日天劫”麼? 然而那般駭人的景像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那朵“蓮花”瞬間凋零,垂落大地,遮天蔽日而來。天地之間轉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頭頂,彷彿一個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攏,將所有東西都裝入了其中。 空氣裡的硫磺味道越來越濃重,刺鼻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黑暗裡,只聽得飛灰簌簌地密集灑落,彷彿一隻只熾熱的蝴蝶成群結隊飛舞而落,灼燒人的肌膚。 蘇薇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然而整座山都彷彿在崩裂,無數巨石從山上滾落,道路顛簸得令人根本無法行走。 她顧不得忌諱,勉強提起一口真氣,在黑暗裡聽風辨位避讓那些石頭,繼續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開那些遮天蔽日的飛灰和巨石。然而,黑暗裡跑出幾步,腳下忽然便是一空—— 山居然坼裂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大裂阻斷了道路。 而在那一條裂縫裡,有暗紅色的火光湧動,灼熱逼人而來。 蘇薇驚呼了一聲,在黑暗中伸手去抓裂縫旁的東西,然而光禿禿的根本沒有可抓之物。她下意識地反手去拔袖中的血薇,卻握了一個空——就是這樣短短的一阻,她已經沿著那一條裂縫滾落了幾丈。 背後已經感到劇烈的灼痛,裂縫深處不停地湧出火來。那種奇特的紅光映照著她的臉,彷彿地獄猙獰的紅蓮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 在下落的一瞬間,她腦子裡只有這樣一個念頭。 毫不猶豫地,她伸出手,赤手插入了裂壁之中——指甲在堅硬的岩石上折斷,血肉被鋒利的石裂割傷,然而她不顧一切地將手硬生生插入了裂縫,摳住,整個人就掛在了深不見底的裂縫邊緣。 地獄裡的火,彷彿還在不斷蔓延上漲,頭頂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熱的飛灰如雪落下,伴隨著巨石的滾滾雷聲。 她竭盡全力,想縱身提氣飛出裂縫,然而剛一鬆開手,眼前便是一黑。 毒。 那種可怕的毒,終於在她激烈的使用內力後,隨著內息流遍了她的全身。毒素透入四肢,蘇薇的手指轉瞬無力,再也無法摳住那一道裂縫,手一鬆,整個人輕飄飄的飛起,彷彿被地底漩渦吸進去一般,向著那一條裂縫深處墜落。 不……不!不能就這樣…… 她在下墜中,拼命掙開手去抓著一切可以抓的東西,然而,虛空裡除了飛灰,什麼都沒有——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硫磺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就在失重的那一瞬間,一隻手忽然憑空伸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暫的眩暈,彷彿不相信絕處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隻手將她拉出了那條裂縫,拉著她穿行在巨石滾木之間時,她還是覺得宛如夢寐。 黑暗裡,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只覺得抓住她的那隻手堅定如鐵。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拉著她在飛灰裡飛奔,避開不停滾落的石頭,向著高處奔去,對這一塊的地形彷彿熟悉得瞭如指掌。那個人拉著她,頭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一直到奔到了一個河谷旁邊,飛身落到了深澗的對面,才站住了腳步。 黑暗裡,河谷裡的水還在急速流淌,山那一邊的轟鳴還在繼續。 她看到黑暗裡有一道道紅光,彷彿蜿蜒的蛇類一樣從山巔裂開的口子裡爬出、再從地底漫出,然後沿著山勢、往低處蜿蜒而來,所到之處一切都毀於一旦——最後,那千百條紅色的蛇,都匯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裡,漸漸冷卻,黯淡。 最終,再無聲音。 只有灼熱的感覺還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她望著這一切,感覺彷彿身處噩夢之中,連身邊的人默然鬆開了手都毫無覺察。等到她發現時,那個人已經再黑暗裡走遠。她忽然覺得手裡彷彿多了兩件什麼東西,下意識地低頭一看,模糊地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那一對耳墜! 這是……一念之間,不由悚然心驚。 “餵,你是誰?請等一下!”蘇薇驚呼著追上去,想留住那個黑暗裡出現的神秘人。然而山路崎嶇陌生,跑不了幾步就已經追不上—— 此刻,天上密布的飛灰已經稍稍散開,山谷中光線轉亮。 黑暗裡的人,悄然的出現,又悄然的走了,彷彿就像是一個幻影。在頭頂陰霾散開的最後的一個瞬間,她終於看到了那個人的側臉——一個穿著白衣的人正悄無聲息地轉過了山坳,回頭看了她一眼,轉瞬消失。 他的臉上,帶著一個木刻的面具。 “大師父!”她忽然間失聲驚呼出來,然而毒性猛烈發作,眼前便是一黑。 那一場天崩地裂過後,高黎貢山面目全非。 次日凌晨,蘇薇在河谷對岸醒來,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幹;無數飛灰從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盡白。連不遠處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飛灰覆蓋。 太陽依舊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經沒有絲毫生命的痕跡。 只有不知道何處的鳥兒在輕啼,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清晨,聽起來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籟。蘇薇在地上靜坐了片刻,運起內力,準備將體內的毒素再次逼回手腕。然而低頭一看,發現昏迷中腕上的銀針已經被人動過,重新對她進行了封穴,阻止了毒的進一步蔓延。 她愕然地看著手腕,吃力地爬起身,四顧呼喊。 然而,卻再也看不到師父的踪影,也沒有人出來回答她。蘇薇只覺得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安慰,默默坐了片刻,終於撐起身子,筋疲力盡地向著山下走去。 道路早已毀壞,不時有巨大的裂痕橫亙前方,或者有幾層樓高的巨石壓在路中,短短的十幾里山路,竟然從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陽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許多鳥類獸類的屍體,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燒死。還有更多的,是被灼熱厚重的飛灰覆蓋、掙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還看到了人的屍體。 一塊巨石下,露出了一隻抓著煙桿的手臂,姿態猙獰。她細看那個煙桿,認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嚮導所有。那個莽灼,為了一對綺羅玉,在深山險境之中扔下雇主獨自逃生,卻不料還是逃不過這一場浩劫。 蘇薇目不忍視,轉開了頭。然而走不得幾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屍體。 前面從大理出發的馬幫一行,竟然也沒有逃過這一次大難。道路上,人和馬交錯著疊在一起,被滾落的巨石碾過,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葉茶磚和絲綢布匹散落一地,有幾匹馬被石頭碾壞了後半身,一時還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掙扎嘶喊,聲音在空谷裡迴盪,慘厲非常,入耳驚心。 蘇薇走了幾步,不能再聽下去,咬了咬牙,回過身,拿起地上一把散落的無主短刀,閉著眼睛揮刀割斷了馬的脖子。 血從腔子裡急噴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紅。 她忽然間想哭。 熱鬧了一天,日頭西斜,天光墟的人漸漸散去。 雜耍的、賭石的、買賣的,都開始收攤,累了一天,各自急著回家,只有幾輪討價還價都沒有成交的商人,還站在原地,準備進行最後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鋒。 就在這個時候,集市裡忽然起了一陣微微的騷動。 有一個女子,在即將要閉墟的時刻,從東邊遠處走了進來。 她腳步踉蹌,鬢髮蓬亂,似是經歷了一場劫難。她滿面煙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肩背多處露出晶瑩如玉的肌膚來,雖是用手遮掩,也是難擋春光。 “餵,看那個女人!” “是個瘋婆娘麼?怎麼衣衫襤褸的到處走啊?” “哇,看那身子,長的還挺水嫩的。如若真是個瘋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勸你賭石管賭石,還是別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門了……還是別惹她的好,說不定又是苗人拜月教的。” 趕墟的商人們竊竊私語,盯著那個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膚,眼裡恨不得伸出兩隻手來。然而腳下卻是不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讓那個從遠處踉蹌而來的女子一路走了過去,直到在一間賣衣履和苗銀首飾的鋪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罩衫……”那個女子開了口,聲音虛弱之極。 “三錢銀子。”鋪面的主人是個苗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邊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胸腹背上露出的晶瑩肌膚,嘿嘿的笑。 “啊?”女子一怔,氣餒地喃喃,“我、我沒有錢……” “沒有錢?”鋪面主人卻不生氣,將手伸過來,一捏她的手背肌膚,低聲笑,“妹子沒錢不要緊,來陪哥哥睡一個晚上也行啊……跟哥哥走,保准穿衣吃飯,樣樣不缺。” 苗人裡禮節不如中原嚴謹,所以這個年輕男子言行便更是放浪。 然而,話音未落,臉頰上便是熱辣辣挨了一個耳光。 “臭婆娘!”鋪面主人萬萬想不到這個潦倒的女人竟然如此潑辣,怔了一怔,這才怒氣勃發地喊了起來,“是不是不想活了?知不知道老子是乾嘛的?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賣去後江給嘎子當寨妓!” 他跳出來,便一把抓向對方的頭髮,準備狠狠扇耳光。 “都快散墟了,何來那麼多事。”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身側,散淡平靜,接著一錠碎銀扔過來,落在了鋪面主人手上,“孟密,太陽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 周圍人哄笑起來,然而說話的那人在天光墟似乎頗有身份,那個暴跳如雷的苗人竟然不敢駁了他的面子,站在那裡抓了抓腦袋,嘴裡嘀咕了幾句,狠狠看了那個女子一眼,便撿起銀子收了攤。 “既然收了錢,也該把衣服給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無奈,只好惡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過去,轉身收攤。 然而,那個女子卻站在那裡,似乎是失了魂,也不開口道謝,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體,只管定定地看著前頭——那個說話的人穿著一件普通的舊葛衫,想來生意做的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沒有固定的舖位,只是架了個擔子,上頭掛著一些木雕的手工藝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圖騰和麵具。 彷彿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貨物,他的臉上,也戴著一個自製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著他,虛弱的臉上露出恍惚複雜的表情來,有一種奇特的熟悉感受從內心升騰而起。然而,他沒有多去和她說半句話,就自顧自地挑了擔子,準備離開。 “師父!”然而,剛一轉身,後襟卻被人死死拉住,那個女子一把撲了上來,聲音近乎哽咽,“師父,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不要走,不要走!” 他愕然回身,注視了她片刻,眼裡的表情緩緩起了變化,變得冰冷而凌厲——然而她沒有在他冰冷的注視下鬆手,似是再也不肯放他離開半步。 終於,他難以掩飾眼裡的不耐,毫不客氣地推開她,摘下了臉上自製的木面具,冷冷開口:“姑娘,你認錯人了。” 面具下,是一張只有二十多歲的男子的臉,蒼白冷漠。 那一瞬,蘇薇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灰心和失望,多日的飢餓和疲倦鋪天蓋地而來,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 恍惚中,她已經記不得師父的模樣——然而,她卻還一直記得那一首《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一年一度白蓮花開的時候,門外的南塘里就飄滿了這樣的歌聲,田田的蓮葉里簌簌穿梭著長不過六尺的蚱蜢小舟,小舟上都是年輕的越地採蓮女,一邊划船,一邊唱著《西洲曲》——歌聲響起的時候,她就知道又到了可以出去玩耍的時候了。 平日里,兩位師父管的嚴,大師父白日里督促,小師父夜裡到訪。從七歲起,不分寒暑,每日里除了讀書就是習武,根本沒有絲毫偷懶的機會。而她不過是一個孩子,哪里甘於過這樣枯燥艱苦的生活,恨不得日日瞞了師父,偷偷和鄰家的孩子們跑出去鬥草放鳶。 大師父平日飲食清淡,卻獨獨喜食蓮子,所以在每一年夏季結束的時候,她都提前一個月就開始留意塘里蓮花的長勢,一旦到了採蓮時節便連夜踏著蓮葉飛渡南塘,將最鮮最嫩的蓮藕收入籃中。在這個時候,她才會覺得平日那樣枯燥的練習是有點用處的——因為自幼學了輕身術,所以在西洲那些採蓮為生的女孩兒裡、誰也比不過她的手腳迅捷。 她踩著蓮葉,如一隻小雀一樣在水面跳躍著,而簍子裡剛積了十多個蓮蓬,耳邊就听到熟悉的催促:“小妍,吃飯了!” 她撇撇嘴,有點不甘心地回過頭去,看到遠處門口那兩株高高的烏桕樹下的一襲青衣——那是大師父做好了晚飯,在催促她回家。 “來了來了!”她大聲答應著,戀戀不捨地最後在水面上打了一個旋儿,指尖靈活地掐斷了一支鮮翠的蓮蓬,扔到背後的簍子裡,然後折身返回。 “大師父,你看,今年的蓮蓬長得多好啊!”幾個起落便掠到了烏桕樹下,她得意地提起簍子給他看,“又肥又壯,每個都有十幾個'眼睛'呢!” 背簍裡一個個蓮蓬肥嘟嘟地躺著,蓮房內一顆顆飽滿的蓮子果然像一隻只青色的小眼睛,好奇地探看著外頭的世界。一直帶著面具看不到表情的大師父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摸摸她的頭:“好啦,來,吃飯。” 他牽著她的手,走進房間——他的手是如此溫暖而踏實,彷彿父親的手。 飯菜很美味,可她卻扒得心不在焉,滿眼歡喜,“師父,今年我就要滿十八歲了,你送我一把真正的劍吧——不是那種木頭做的劍,是真劍!” “你還小呢,”大師父看著她狼吞虎咽,微笑,“拿刀弄劍的干什麼?” “我都已經把你和小師父教的全學會啦!”她不快,撇下飯碗,“我想要一把劍……小師父不是就有一把麼?”她嘟囔,拿眼睛瞟著大師父木無表情的臉:“你看小師父她多偏心!寧可讓它掛在牆壁上長灰塵,也不給我用!” “小孩子知道什麼。”大師父看了一眼壁間掛著的那把劍,忽然沉默下去,許久只是嘆息了一聲,“劍是凶器,是殺人之物,多少人一生都與它為伴,彷彿噩夢一般無法擺脫——薇兒,我多想你一輩子都不要再碰它啊。”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的這種語氣,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訥訥:“可是,我真的喜歡它啊……真的!你不知道,每夜我都聽到它在牆上鳴動,在叫我去把它拔出來呢!” “是麼?”聽得那句話,大師父望著壁上掛著的那把短劍,神色一黯,喃喃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不愧是血薇的主人啊……血裡流著的天性。” 吃完了飯,一邊起身收拾碗筷,大師父終於鬆了口:“算了,既然你那麼喜歡,我就和你小師父商量一下,看她願不願意把那一把劍傳給你吧。她最近身體不大好,你不要隨便去打擾她。” “好!”她喜不自禁,跳起來就去夠壁間掛著的那把劍——只是一伸手,身子還沒碰到,那把劍彷彿自己會動一樣的躍入了她的掌心,“嗆”地一聲彈出,一道雪亮的光劃破了室內的黯淡。 那一剎的寒氣和殺意,讓她陡然打了個冷顫。 她握著那把劍,低著頭看著緋紅色的劍刃,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錯覺:彷彿是隨著劍的拔出、有無數的血從劍鞘裡洶湧而出! 忽然間,她隱約明白了師父阻止她拔劍的原因: ——那是怎樣一把殺戮之劍! 踏入江湖之後,她終於漸漸明白了師父那句話的意思,多少次試圖收劍入鞘,回歸西洲那種平靜的生活。然而一旦拔出了劍,就再也無法輕易收手。 而她的一生,也將被這把劍的詛咒所纏繞和左右。 握著血薇劍,獨自一個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襲青衣的師父在不遠處煢煢走著,袍袖翻飛,宛如御風離去。她追在後面,苦苦呼喚著,然而師父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的越走越遠。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然而他卻回過頭,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我不是你的師父。”他說。 木雕面具下的,卻是一張空白沒有面目的臉! 她一聲驚呼,猛然間醒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睜開眼睛,月亮掛在頭頂,而身下冰冷而僵硬,竟然是睡在了大街上。蘇薇只覺得全身的關節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聲,撐起身子來。 下午那個人,居然沒有救她,就任憑她昏倒在了集市裡麼? 她摸了摸耳畔,那一對綺羅玉還在,便勉力撐起身體,將那一件筒裙拆開,裹在了自己身上,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整隻手掌已經呈現出詭異的碧色,竟然隱隱透明。一路上幾度違反醫囑動用內力,這毒發作得已經比想像中快了很多,看來是萬萬等不到三個月之期了。 蘇薇茫然地想著,覺得又餓又累,站起身在空蕩的集市上往前走,一時間心裡也是空空蕩盪,沒有半分主意。 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靜,四周竹樓裡也沒有燈火,就像一個空無人煙的寨子。 黑暗裡,又聽到鳥兒的叫聲,輕靈美妙,不知在深山何處。 蘇薇不知道去哪裡,只是一個人踉蹌著走過空蕩蕩的天光墟,四顧一圈,然後朝著樹林下唯一一處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裡有燈的,是個小小的酒館。 酒館門口懸掛著風乾的臘肉和香草,還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種奇形怪狀的野味。在沒有踏入的時候,她就已經聞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種香氣不同於洛水上菊花釀成的冷香,辛且烈,濃且馥,彷彿一把刀子一樣直接刺入人的心肺。她咽了一下口水,忽然間想起自己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喝酒。 踏入這座酒館的時候,她看到裡面只有一個客人。 桌子上遍布著七歪八倒的酒壇,那個唯一的客人已經喝醉了,伏倒在骯髒油膩的案上,腳邊一灘嘔吐污物,手指痙攣地摳著裂開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說著一些什麼,酒污和油漬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她不由自主頓住了腳步,看向他。他的臉浸在酒污裡,蒼白而沒有生氣,雙眉緊緊蹙在一起,眉目之間鐫刻著一種說不清楚的自暴自棄表情。 那個人,正是白日間在天光墟幫過她一把的人。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何,多看得一眼,她心頭的奇特感覺就更深一分—— 她總覺得這個人依稀熟悉,彷彿是曾在哪裡見過。 她看得出神,卻聽有人招呼:“姑娘這邊坐。” 當壚的卻是一個苗女,笑語盈盈,臉如滿月,將她引向酒館的另一頭:“不必理會。他總是這樣,天天賣了點錢就全部拿來換酒喝——不過喝醉了倒也不會打擾別人。” 蘇薇坐到遠處一張桌子上,卻情不自禁地還是轉頭望:“他是……” “他呀,聽說也是一個漢人,”苗女隨口回答,一邊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膩的小方桌,“以前好像還是這裡方圓百里一個很出名的人物呢,聽說是一個出名的玉雕大師,好多人排著隊捧著銀子求他雕刻一件東西都求不到——就算如今落魄成這樣,但天光墟里的人還個個怕他三分。” “玉雕大師?”蘇薇心下微微一動。 “是啊,他姓原,叫重樓。”苗女嘆了一口。 她吃了一驚,脫口:“就是雕了綺羅玉的那個原大師麼?” “是呀,姑娘也知道綺羅玉?”苗女頗為意外。 蘇薇訥訥:“我……我只是沒想到,原大師原來這麼年輕。” “嘿,在這個騰沖,二十歲上就被人稱為大師的,好像也就只有他一個。聽說他可以在一塊手指頭大的翡翠上刻出十八羅漢呢!”苗女爽朗的笑,嘖嘖嘆息,“那時侯,重樓他又年輕又俊秀,加上日進斗金——整個騰沖的女人,無論漢人苗人,哪個不暗地裡對他懷著心呀?只可惜後來他被人尋仇,成了一個廢人。” “尋仇?”蘇薇詫異,忽然覺得警惕。 “是呀,聽說他去後山的寨子裡,結果半路上就莫名其妙的被人砍了一刀。”苗女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大家都說,肯定是不知道哪個同行嫉妒他雕工絕倫,搶了大家飯碗,於是趁著他去會情人,便在半道上砍了他的手。” 蘇薇忽然間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著桌面,臉色蒼白起來。 “請問姑娘要一點什麼?小店的野味和自釀的酒都很不錯,”那個苗女發現自己跑題太遠,連忙熱情地向她介紹起了店裡的東西,“姑娘可以嚐一嘗竹筒飯和黑米腸,這一些東西漢人們來了都吃得慣。如果姑娘要嚐鮮呢,炸竹蟲和五毒都不錯。” 蘇薇只覺頭痛欲裂,隨口道:“我想喝酒。” “姑娘要喝酒?”苗女忍不住吃了一驚,漢人的女子一貫溫婉,還不曾見過這樣半夜來喝酒的顧客。她轉了一轉眼睛,笑道,“姑娘可真是有眼光,小店自釀的酒可是騰沖遠近聞名!光種類就有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瑞雷,每一種滋味不同。” 蘇薇隨口便道:“那每一樣都來一瓶好了!” “都來一瓶?”苗女看著這個漢人女子,碧色的眼裡閃過好奇的光,終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轉身入內,揚聲對後屋的人道:“阿爸,今晚有客人了!四種酒都各來一瓶!再給這個姑娘送上幾碟臘肉野菜下酒。” 蘇薇坐在那裡,還是看著那個醉倒一邊的人。 他的手在醉裡痙攣地摳著桌邊,手指微微的動,彷彿在描摹勾畫著什麼——令她側目的是那一隻手:蒼白,修長,有力,手指關節之處微微凸起,就像是瘦瘦的竹。這種手,如果在江湖里,定然是短兵器高手才有的手。 然而,這個人露出袖子的右手手背上,卻赫然有著一道又長又深的舊傷! 那道巨大的傷從虎口開始,延入消瘦的肘部,被袖子蓋住,彷彿被利器一下子劈開,幾乎連著骨頭都割裂——癒合多年後,傷痕猶自扭曲猙獰,彷彿一排巨大蜈蚣伏在蒼白的肌膚上,可以想見當初的傷勢是怎樣可怖。 不會吧?這、這難道就是…… 蘇薇深深地呼吸,想要把胸臆之間那種恐懼和不快壓制下去,然而終於忍不住,忽然間站了起來,衣襟帶翻了茶碗,錚然碎裂。 “姑娘?怎麼了?”苗女吃了一驚,從後屋奔出來。 “沒……沒什麼。”蘇薇遲疑了一下,指了指那個醉倒的人,道,“把我的酒菜放到他那邊去,我要和他喝一杯。” “啊?”苗女睜大眼睛,覺得今晚的這個漢人女子實在不可思議。 蘇薇挪過了座位,細心將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都清理乾淨,重新擦拭了桌子,在他身側坐下——那個人似乎是醉得狠了,在酒倒上來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睜,隨手便是拿過,往嘴裡一倒。 酒水一半順著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漬斑斑。 他又開始喃喃自語,從懷裡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開始一刀一刀地刻著木質的桌角,眼神專注——然而他那隻受傷的右手抖得如此厲害,幾乎握不住刀,連每一根線條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狀。忽然間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上,血長劃而落,殷紅染遍。 忽然間,他把刀一扔,將臉埋在酒污裡,再也一動不動。 蘇薇看著這一幕,忽然間覺得刺心無比。 “哎呀!怎麼又劃壞我家桌子?”苗女又衝了出來,毫不客氣地一把拽開他,卻並沒有過多責怪,只道,“現在沒人拿翡翠請你刻了,你就去刻你的那些勞什子木頭好了!幹嘛老是喝醉了就亂劃我家的桌子啊?!” “不,不要罵他,”蘇薇拉住了那個苗女,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我會賠你。” “……”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來,“也好!四壇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壞的這一張桌子——差不多一共是一兩銀子!” 她這時才想起來什麼,一摸身上,不由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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