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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荒原雪 沧月 9134 2018-03-12
這時,只聽上游一聲巨響,一道極其凌厲的劍光驚電似地橫空一閃,那株城中唯一的千年楊樹已轟然倒下,正橫在一丈寬的決口上。 一劍截斷巨木,那是何等驚人的一劍! 巨木倒下之時,風砂看見那顯眼的大紅披風高高揚起,在晨曦中更加鮮豔如火。任飛揚顯然也是經過激烈的搏殺才走到那邊的——因為決口附近的水也已經變紅,紅得就像他的披風。 任飛揚仍在與那些敵手纏鬥,他不是沒能力殺他們,而是他實在想試試自己的武功有多高。從小到大,他沒有出過白鹿城,只聽別人一直誇他功夫好,可沒找武林人比試,他心中始終半信半疑。 如今這幫人顯然就是什麼“江湖中人”,任飛揚來了興致,準備好好試試自己到底有多少水準。 那黑衣人共有四個,都一身勁裝,臉扎黑巾,手持短刀,圍住了他。

任飛揚穩穩站在堤上,目光落在了一個身上。這個人看起來是四個人中的頭,也是武功最好的一位。 “好,我先用十成功夫。”他心念一動,劍已刺出。他這一劍是虛招,算準了對方會向右躲避,故一劍出手後就準備在右邊再出劍。 可不等他使完虛招後轉動手腕,這一劍竟直直插入了那人心口! “怎麼一回事?”任飛揚怔怔地想,想不通是自己武功太好,還是對方太臭。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剛才出手一劍,雖是虛招,可出手之快已讓這些二三流的武林中人不及閃避! “那好,我用六成功夫再試試。”他剛剛想定了念頭,對方兩名黑衣人已一前一後同時撲了過來。 “太好了,正合我意!”他大笑,揚起劍迎了上去。 前面那人使的是一隊分水峨嵋刺,直刺他的雙目,而背後那人的一柄短刀已斬向他的後心。誰都以為他只有向左右閃,可他偏偏閃電般往前把眼睛往刺上送!

他向前的一沖之時,右手長劍已從臂下穿過,毒蛇般準確地刺入了身後那人的心口。這時,他才抽身急退,長劍自下而上斜斜削起,那兩柄峨嵋刺連同兩隻手就飛了出去。 這時他也感到了雙目的微痛,剛才那兩柄峨嵋刺幾乎劃破了他的眼瞼!只差千分之一秒。可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 他喜歡速度,也喜歡冒險。正如他喜歡穿大紅的披風一樣。 高歡托著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水漸漸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風砂在山坡上急切地等他前來。 這短短一段路,彷彿長得沒有盡頭。 只有小琪,抱著那青磁壇子,仍無憂地向對岸的伙伴們招手歡笑。 高歡終於到了坡地旁邊。風砂跪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伸出了手:“把小琪遞給我,你再上來。”

高歡沒有動,臉色蒼白。風砂被他目中閃過的冷利目光所驚住! 他什麼話也沒說,全身象僵住了一般。 風砂抬頭向他身後望去,臉色亦已蒼白。激流對面的山坡上,茅草唰唰分開,幾十支勁弩已對準了高歡與小琪! 高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劍,一手托著肩上的小琪。他若不動,全身都處於嚴密防守之下,並無一處有空門,甚至連案上的風砂都在他的保護之下;可他只要稍動一下,幾十支勁弩便會立刻射殺他於箭下!他還護著一個孩子,不能冒這個險。 這一下,連風砂都不敢再動了。小琪是個聰明孩子,看見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動了,便也乖乖地抱著壇子不聲響。 風砂跪在石上,高歡站在水里。兩人的目光同樣鎮定而從容。 他們在等,等任飛揚回來。只要他一回來,這危險就可以解決。

可正殺得興起的任飛揚,少年心性,絲毫不知這邊的極度險情。 風砂跪在石上,看著下邊激流中的高歡。他就像一尊石像。 水還在慢慢上漲,從他胸口漫到了下頷,又從下頷漫到了嘴邊。高歡仍一動不動,連眼都沒眨一下。他的神經,彷彿是鐵絲做成的。 風砂也沒有動,跪在石上,始終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水漫過了他的嘴,他的鼻。他已無法呼吸! 風砂看著高歡沒入水中,目光始終不變,同樣的鎮定、冷靜。高歡看著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漲。 終於,洶湧的流水徹底把他吞沒!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一直拼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來。 “閉嘴,別動!”風砂惡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溫和。小琪立刻被鎮住了,不敢再說一句話。她以為高叔叔死了,可又發覺託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依然穩定如鐵,沒有絲毫放鬆。

半柱香過去了,水下的高歡沒有動靜。沒有動,甚至沒有呼吸! 連風砂的眼中都有了擔憂之色。 突然間,水聲大動,小琪如箭般從水面拋起! “嗖嗖嗖”幾十支勁弩立刻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她再次落到水面時,已萬箭穿心! 風砂閃電般抬頭,看見紅衣如火般掠過!紅色的披風如席般捲到,幾十支勁弩悉數被包住。任飛揚!那個少年心性的傢伙終於玩夠返回了! 與此同時,水底的高歡已如騰蛟般躍起! “讓孩子們轉身!”他厲聲喝道。 任飛揚右臂輕舒,抱住小琪落了下來。人未著地,左手一揚,巨大的紅披風已罩住了孩子們的臉。 高歡已到了對岸的另一處。劍光閃出! 風雷之聲夾著慘叫,令人心顫;而沖天而起的血柱和殘手斷足更構成了觸目驚心的血圖!劍光只閃了一下,對岸已沒有了人聲。

殺氣好重的一劍!彷彿來自於地獄! 連任飛揚都有些呆住了。這樣凌厲而血腥的一劍,連他自問也使不出來! “好厲害,好厲害……”他喃喃道,“想不到這傢伙殺起人來可真不含糊……難怪不讓孩子們看了。” 所有的屍體已被踢入水中。高歡回到山坡上時,面色已極其蒼白,連向來筆直的腰身,也有些彎了下來。他實在太累了。 “餵,剛才那一劍叫什麼?好霸道呀!”任飛揚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服氣地問倚樹而坐,閉目養神的高歡。 高歡仍閉著眼,淡淡道:“叫地獄雷霆。” “果然恰當!”任飛揚嘴角扯了扯,甩了甩滑到肩頭的黑髮,道:“我什麼時候也想領教領教。” 這時,一個怯怯的小女孩聲音傳來:“任叔叔,你的披風。”

任飛揚低頭,只見小琪捧著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風,踮著腳奉上來。她看著他時,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與防備,帶著欽佩而天真的光,定定的看著他。 任飛揚被這一聲“叔叔”叫得渾身不自在,拍拍她的頭:“小丫頭,叫我任飛揚好了,別叔叔長叔叔短的。” “可姑姑讓我們叫你叔叔——她說你們兩個救了大家,要對叔叔恭敬一點!”小琪眨著眼睛,天真地問,“可好好的,為什麼發了大水呢?” 任飛揚撇撇嘴:“看這場仗打的……連我也莫名其妙。”他回頭問高歡:“餵,你知不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高歡倚樹而坐,只搖了搖頭。 這時,一直跟在小琪後面的男孩子終於鼓足了勇氣,怯怯喚了聲:“任叔叔。” 任飛揚沒好氣道:“別叫什麼叔叔,行不行?又有什麼事?”

那個男孩子低頭道:“對……對不起,任叔叔。” 任飛揚奇道:“有什麼對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誠誠,把你、把你……”那孩子低下了頭,不安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姑姑說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負了小琪,我和誠誠就……想、想……” 任飛揚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不由火氣往上沖,忍不住就往這孩子臉上抽去。那孩子下了一跳,可任飛揚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任飛揚一掌到了他面頰寸許之處,突地手腕翻轉,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大笑:“這小傢伙,可真該死!不過我可不打小孩子。”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撲過來抱住了任飛揚的腿,歡叫:“任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這麼高的本事,教教我嘛!”

任飛揚正被他纏得無計可施,只聽一個沉靜柔和的語聲道:“小飛,別鬧,回來。”小飛似乎很聽話,立刻放開了手,十二萬分不情願地走了開去。 風砂坐在水邊,攬著一群孩子,不知在幹什麼。 她一身湖藍衫子,長發水般披了下來,幾綹已拂到了水面。她的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子似乎也有些單薄,可她雙眸中那沉靜的溫柔,卻帶著一絲幽怨鎮定的神色,又讓人對其不敢小覷。 旭日東昇,她一身藍衫,坐在碧水之旁,長長的秀發在風中翻飛,在水面輕拂。色彩之明麗和諧,靜中又有動,簡直如塵世外的仙境中人。 “居然這麼美,”任飛揚忍不住讚歎了一聲,他搖了搖頭,“我以前可從沒想過這世上居然有這麼美的東西。”他沒有說“這麼美的人”,是因為他以把人融入了景中,在他眼裡,只有這整幅畫,才是最美的。

高歡倚著樹,亦已睜開了眼睛。可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卻閃動著複雜而讓人費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測、正邪難辨。 他也正在看著風砂那邊。不過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風砂身邊,卻凝視著仍在漸漸上漲的水面。水流仍急,“嘩嘩”地衝撞著,捲起一個個漩渦。 高歡不語。突然他目光一變,大呼:“小心水里!” 喊聲中水面突然破裂,幾隻手閃電般從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風砂垂落水面的長發,把她拉下水去! 高歡手一揮,一道白光箭般射出。只聽“唰”地一聲輕響,白光過處,風砂那一綹長發已被齊齊截斷!高歡與任飛揚已同時飛身掠出,在白光墜入水面一剎間,高歡已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劍,同時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與此同時,任飛揚的劍亦已殺了兩位已沉入水中的殺手。 高歡正欲挾著風砂掠回,但突覺真氣不繼,半身已沒入水中。他心知方才體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風砂推入任飛揚懷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斷後!” 任飛揚沖天而起。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拉!高歡一眼瞥見,右手反削過去,黑索齊斷,任飛揚沖天而起,挾著風砂掠向岸邊。 高歡一劍削斷了黑索,突然發覺水流有異,本能地在水下雙腳踢出。只聽水下幾聲模糊的慘叫,兩名黑衣人浮了上來,在水上一邊拼命掙扎一邊抓著自己的咽喉。咽喉上的血泉水一樣地湧出來。 高歡飛身掠起,長劍橫貫長空,劍氣逼人。他每一劍出,必有血湧出。 這時,剛落到岸邊的風砂驚叫了一聲:“大師兄!”語聲中的驚恐與焦慮讓人不忍卒聽。她方才歷經驚險,始終不曾有半點慌亂,可這一聲驚呼—— 高歡與任飛揚同時回頭,已見風砂拼命地伸手,想去夠那隻方才從她懷裡跌落的青磁小壇子。可壇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捲走。風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瘋了?”任飛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水下殺機重重,你不會武功,下去死定了!” “不行!不行!我非要把它拿回來!”彷彿瘋狂一般,一向冷靜的女子忽然不顧一切的掙紮起來。 “真是麻煩啊……你等著!”任飛揚無奈的嘆息了一聲,他話音未落,人已閃電般的掠出。 掠至壇子上方,他閃電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可一剎間,壇子從水中直衝而起,撞向他的右肩!任飛揚處亂不驚,往左一閃,手已抄住了那個壇子。可在同一時間,水中一雙蒼白的手,已閃電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 任飛揚這一下可著了慌,他未出江湖,武功雖高,臨敵經驗卻幾乎為零,在對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腳腕時早把什麼劍法腿法忘了個一干二淨。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壇子往上一拋,大叫一聲:“高歡,接著!” 高歡此刻也被三名殺手纏鬥得急,他眼看壇子拋過來,不顧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間的峨嵋刺,如驚波般躍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間,鋒銳隨著他的躍起,一下子沿腿外側創至足踝! 鮮血流滿了腿部,可他終於接住了那個壇子。想也不想地,立刻雙腿反踢而出,足尖點中了那兩名殺手的咽喉。他縮回腿時,血已從咽喉中噴出。他足尖靴尖上,兩截利刃閃閃發光。藉這一踢之力,高歡向前貼水掠出,到方才任飛揚沉入之處,一劍刺下! 只聽水下一聲短促的叫聲,血水湧出,水面分開。任飛揚濕淋淋地從水中掙扎著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高歡救命!我不會水!” 高歡看見他身側浮上那具屍體,便一足點著屍體的胸口,渡水過去拉起了紅衣少年。 他激戰良久,已無力拉任飛揚返回岸邊,只有以浮屍為筏——他應變之快可見一斑! 臨近岸邊,任飛揚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來,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頭,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難受。不過他在最後一刻,終於刺中了那名殺手,與此同時,高歡已及時趕到,也一劍從後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來。 風砂見高歡靠岸,忙伸手扶他:“受傷了麼?” 高歡臉色蒼白,擺了擺手,同時避開了她的扶持:“沒事。” 他一步跨上岸,突然足下一軟向前栽去!他忙伸手撐住地面。風砂跪在岩上,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見他右腿整個血流如注,染紅了一大片。 “你還說沒事!”風砂微微氣急,一手按他在地上坐下,另外一隻手已從懷中掏出一個扁長的白玉匣子。打開來,裡面是一格格的東西,氣味各異,色彩繽紛。風砂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許,抹在高歡的創口上。 這藥十分靈異,抹到之處流血立止,反而有些涼爽之感。風砂上好藥,又撕下衣襟為他裹好傷。 “這一來你三天內可別亂動了,小心又破了!”風砂抬頭道,突然目中湧上了淚,“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們,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 高歡只是笑了笑。風砂發覺他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給你。”他遞過那隻青磁小壇子。風砂目光一亮,像看見親人一般把壇子擁入懷中,顫聲低喚:“大師兄……是大師兄呢!終於回來了。” 淚水湧出,流過她秀麗沉靜的面容。一滴淚水滴在他的手背,他的手竟難以覺察地顫了一下。 淚,居然是熱的。那滴淚滑過高歡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劍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舊的劍,青色的劍脊上沒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跡——彷彿是淚乾之後的痕跡。 看見她哭成那樣子,高歡依然沒有問什麼,只靜靜地看著。目光復雜而莫測。 “餵,難道這壇子裡面是你大師兄麼?別開玩笑了!”反而是喘過氣來的任飛揚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問道:“這倒底是怎麼回事?這些人和我們希里糊塗拼了一場,你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 風砂漸漸止住了淚,回頭看看任飛揚,嘆息了一聲,俯身看了看岸邊那具浮屍,嘆道:“果然是神水宮的大執法……他們、他們終究不放過我。” “神水宮?是什麼東西?”任飛揚好奇地問。高歡的臉色卻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問風砂:“你是怎麼跟他們結怨的?” 風砂背過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綹落在水面的長發,突然長長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嘆息中包含著種種難以言表的淒涼和滄桑,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難都在這聲嘆息中吐出盡。 她抬頭看向天際,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這事,也整整過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歲?”任飛揚失聲,“那這些孩子……” “是我收養的孤兒。”風砂淡淡道。她仍低頭拂著水面:“五年前我才十六歲,還是雪山派柳師殘門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高歡點頭:“姑娘擅長醫藥,想必是雪山派門下的得意弟子了。” 葉風砂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那時候我年紀幼小,不懂人情世故,喜歡到處逛,一見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輕狂不羈,也不知在外闖了多少禍……” 說到這兒,她抬頭看了任飛揚一眼,繼續道,“幸好我有一位待我極好的大師兄。他武功高,脾氣也好,無論我闖了多大的禍,無論他是多麼的忙,他總是幫著我。他年紀雖輕,可為人灑脫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兩道都賣他面子,從不過分為難我這個小師妹。”風砂說到這兒,臉上微現笑意。 高歡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師兄,是不是叫做嶽劍飛?” 風砂驀然一驚,抬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高歡點頭低嘆:“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嶽劍飛最負盛名,我也見過他幾次。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踪,當時武林中很多人還未這個人的消失嘆息了很久。” 風砂看著他,目光漸漸露出親切之意,痴痴道:“原來……原來你見過他……不錯,沒有誰知道他的不知所踪的原因……那是因為五年前我闖了彌天大禍—— “我無意中殺了神水宮宮主唯一的女兒!” 任飛揚對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宮是何方神聖。可高歡臉色卻變了變:“神水宮當時勢力之盛在西南方一時無兩,你居然敢冒大不韙,也夠大膽的。” 風砂道:“因為那個時候……那時我也不知那醜女居然是神水宮的人啊!” “那個丑丫頭……出手那樣惡毒,專以毒藥毀去絕色少女的面容——她動到我頭上,我少年氣盛,自然立刻還以顏色。”她頓了頓,臉上突然微現懼色,“我殺了那丫頭,可她在斷氣之前,瞪著我詛咒道:'你殺了我,懲罰會比死更殘忍!'” “當時我只是冷笑,壓根沒把她的恐嚇當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師兄回來,一見到她的屍體,臉色立刻變了:'小葉子,你居然殺了她?!'……我從來沒看見師兄的神色那樣驚懼過,忽然,我心裡也開始怕起來!” “師兄雖生我的氣,可還是幫我把她埋了,又毀了一切證據,對我說:'千萬不要再提起這件事,知道麼?'我點了點,發現大師兄心裡其實也很害怕——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風砂一邊緩緩說著,一邊把撈上的一綹長發編成小辮子。 “事情終於還是瞞不住。神水宮找上門來了,要雪山派給一個交代……雖然我殺那個妖女確實是替天行道,師父卻不想與神水宮為敵,於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給他們處置。” 聽到這兒,任飛揚忍不住詫道:“那你大師兄難道不管你了?” 風砂悠悠嘆了口氣:“他當時不在幫中,若他在的話,神水宮若想帶走我,除非殺了他。”她低頭苦笑一聲:“那個時候他對我如此,我當時卻從未放在心上過,只覺得他寵著我,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心如刀割,後悔莫及。” “那是因為你才十五六歲,並不是如今的你啊。”高歡淡淡插了一句。 風砂點點頭,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被押到神水宮後,我天天盼著大師兄來救我。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神水宮有多麼可怕,一心以為只要大師兄來,一切事都能解決……” 她的話如同風一樣柔和悠然的蕩漾在空氣中,然而,小琪卻領著小飛跑了過來,打斷了三個人的談話。小飛手中捧著一大堆草葉,翹著嘴問風砂:“姑姑,你不是說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麼?為什麼我找了這麼久卻一片也沒找到?”他把手中的草氣呼呼地往地上一丟。 風砂含笑刮了刮他的臉,柔聲道:“世上是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你想'幸福'會這麼容易找到麼?” 小飛嘟著嘴不說話,小琪拉著他的手,責怪:“我說過要你別來吵姨和叔叔們,你偏要來。咱們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兩人拉著手跑了回去。 風砂笑了笑:“終究是小孩子,這種傳說也信得跟真的一樣。” 高歡抬起頭,反問:“你信不信?” 風砂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搖搖頭:“我不知道。” 任飛揚在一邊笑了:“當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麼會靠一根草來決定?你想要什麼,就得自己去拿——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笑容開朗而燦爛,不住的催促著風砂:“餵,接著往下講啊,你師兄最後來救你沒有?不過我想他一定會來的,換了我也一樣。只不過……”他笑了幾聲,嘆氣:“你這樣到處惹事,你師兄遲早會被你害死。” 他語音未落,風砂全身一震,臉色轉瞬蒼白如雪。 任飛揚嚇了一跳,忙收斂了玩笑語氣:“喂喂餵,我只隨便說說,別生氣!” 風砂苦笑:“我怎會生氣。因為你說的本來都是實話。”她語聲在微微顫抖,“師兄果然在一天半夜裡來救我了。可我一見他就呆了——他身上好像受了很重的傷,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我並不知道,他為了闖進來吃了多少苦頭。他還是像以往那樣什麼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開繩子帶我走……” 說到這兒,她語聲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說不下去:“我們……逃不了多遠,就被神水宮發覺了。他們……他們武功高得讓當時的我不可思議,很快我們就被困住了,寸不難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她臉色雪一樣白,連單薄的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那時候神水宮主出來了,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看見我們兩個,突然笑了笑,說他很佩服我大師兄的膽色,敢孤身一人闖入神水宮救人。看在這一點份上,他願意給我們一個活著的機會……” “他擺了十杯酒,說其中只有一杯無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宮的天一神水。他要師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僥倖是沒毒的,我們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師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來。這天一神水之毒,絕對是滅絕人性的!” “十分之一的機會,好傢伙!”任飛揚抽了口冷氣,“沒的選了——乾脆就跟他賭了這條命!” 風砂又不禁抬眼望瞭望這紅衣黑髮、意氣飛揚的少年,彷彿看見了師兄的當年。她低下頭,繼續道:“我都快急死了,師兄還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隨隨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後笑嘻嘻地望著神水宮主問:'你看我運氣怎麼樣?'” “神水宮主看了他一會兒,見他臉色不變,終於嘆了口氣:'我算服你了,年輕人。'他揮揮手,讓手下放行。” 任飛揚舒了口氣,笑道:“你師兄果然運氣不錯。” “不會這麼簡單。”高歡淡淡說了句,便了低頭信手拈著地上那一堆草。 風砂沉默了一下,穩了穩自己的情緒,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還一直興高采烈地說著,誇師兄運氣真好。他什麼話也沒說,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見他什麼也不說,有點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發覺他也在看著我……” 她仰頭閉了一下眼睛,繼續道:“一路上他什麼也不說,就這樣看著我。那種眼神……那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還不懂,只隱隱有些害怕,拉著他問出了什麼事。師兄低聲要我別回頭,扶著他快點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讓人看出異樣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滲出血來。我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杯酒是有毒的!師兄為了救我,才拼命忍住了不說。”風砂一邊述說,一邊已失聲痛哭。 “好小子,撕心裂肺的痛,難得他能忍這麼久!”任飛揚不禁脫口讚道,眼神也熱了起來。 高歡卻沒有說一句話,嘴角掠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風砂流淚道:“到了山下,我只覺得他倚在我肩上的身子越來越重。師兄讓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劍刺了自己三劍。我知道他是難受極了才這麼做的,我只盼能替他身受這種罪,可……師兄還是這樣看著我,但我發現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種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來,我真的怕極了!師兄卻還是那樣什麼都不在乎地笑嘻嘻,他說:'小葉子,以後可別再惹事了,師兄再也幫不了你啦!'我大哭著說我一定會乖乖聽話不再鬧事,求他千萬別留下我一個人。師兄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他是想留下來,可老天爺不讓了……” “我嚇壞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師兄心煩了,便罵我:'死就是死,哭什麼?就當師兄出遠門去了。'我說師兄出遠門,無論去哪兒總有回來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輩子也見不到了。” “師兄這才怔了一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那樣子看著我。血從他嘴角、鼻下、耳中滲出,他神色很痛苦,痛苦得幾乎發狂。我也快發瘋了!那時我還不會醫術,只有眼睜睜地看他死! “師兄咬著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聲對我說:'小葉子,我喜歡你。但你……還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歲,才告訴你的……可現在不成了。'他聲音抖得厲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從沒有想過啊!為什麼會這樣?” “我只覺得師兄的手在一點點冷下去,我拼命地哭,喊著他,說他如果不扔下我一個人,我一定長大嫁給他。師兄突然笑了笑,問:'小葉子,你真的肯嫁給我?'我點過了頭,仍是哭。 “他突然拔出了劍,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開外,大笑:'很好,很好。我嶽劍飛這一生也算來過、活過、愛過,總算沒留下什麼遺憾!'他反手把劍一橫,就、就……!” “全結束了……師兄死了,我也死了,世上不會再有'小葉子'這個人了。我也不回雪山派了,我帶了師兄的骨灰到處流浪,無論走到哪兒總把他帶在一起。師兄活著時我還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卻又太遲了。” 話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游絲般斷於風中。風砂不再說什麼,背對著兩人坐在石上,雙肩微微顫抖。 任飛揚似乎還沉浸在方才這驚心動魄的往事中,這時才吐了一口氣,按劍而起,胸中熱血沸騰,再難抑制,不由仰天長嘯道:“世上還有這般好男兒!江湖中一定還有這樣的人,我久居於此,也該入江湖結識一下英雄,闖蕩出一番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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