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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二章遙知喜色動天顏

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步非烟 12637 2018-03-12
白玉祭台已經荒廢。 三個月的時間並不長,但經歷卻是如此之多,連純白如雪的大理石,也無法抵擋歲月的消磨。 它殘缺、破碎,榮光已然不再。浮動之上的聖潔光芒,也已消淡。它歸於平凡的寂靜,已化為普通的石堆。 它身側,已建告起兩座恢弘的城池。 被萬畝沃野包圍著、馬匹成群、屋舍林立的荒城,稻米已近成熟。漫野金黃之色,拱衛著一座青色的城池。 安寧,祥和。人民憧憬著收穫的幸福,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早秋涼爽的風。 未來的日子,沉甸甸、豐實的,他們不必再得心冬天的嚴寒、春天的飢餓。 潔白巍峨的白銀之城,矗立在大青山腳下。峻兀的高山亦不能凌越它之威嚴。當它將自己的姿態完整地展現在天地間時,眾生只有一種選擇:欽伏。

風火鼓湧,隱透而成連綿的圖騰之形,循著城中心巨大的高塔蒸騰而上,化作六朵激烈繚繞的火雲,衝熾而上。無邊黑雲壓在城頂,黑白相映。極為鮮明而突出。更顯得白銀之城恢弘偉大,如天之都城一般。黑去之中,隱隱有黃金一般的光芒閃過。 兩座城,一在人間,一在天上。一座裝載著黎民的渴望,一座卻是王者之所求。它們都是塞北的奇蹟,任何一座出現,都足以令人驚嘆。 哪一座更偉大? 俺達汗端坐在祭台之前,沉吟。 黃金大帳矗立在他身後,蒙士勇士們用與勇武衛護著他,他身前列著兩隊人,左邊一隊,是十二土默特首領,右邊一隊,卻是十二名平民。土默特首領們有些不屑地看著平民們,他們習慣了高高在上,豈能與這些賤民同列?而那此平民也局促不安,有些驚恐地看著這些天生高貴的領袖們。與他們同列,恐懼遠遠大於榮耀。

但沒有人敢反對,因為這是大汗的旨意。 這次裁斷,乃是富足、自由之爭,評判權不僅僅在高貴的土默特首領,而更應該在黎民百姓。因此,俺達汗親自從工匠、商人、牧民中挑出十二人,作為這次裁決的評判。 他們與十二土默特首領一樣,都有著同樣的裁決權力。 當然,最終的裁決權仍在俺達汗手中。他們的意見,不能改變最終的判決,卻可以影響俺達汗的決定。 俺達汗在沉吟。 相思與重劫靜靜站在他面前等待著。 這場裁決,裁定的不僅僅是兩座城的輸贏,更是全蒙古族的未來。 以俺達汗之睿決,亦不能驟下結論。 重劫躬身道:“大汗何不去天上一觀?” 他這句話引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驚。重劫面上露出一絲靜靜的微笑,躬身邀請。

俺達汗緩緩點頭。 重劫踏在白銀砌成的台階上,慢慢前行。他引導著俺達汗、相思、十二土默特首領、十二平民代表,循著石階向白銀城的最高端走去。 俺達汗的熱血開始沸騰。 他們走過一座座軍營,裡面駐紮了成知上萬的鐵騎兵。俺達汗自然知道這種騎兵的戰力。中原多平野,正是這種騎兵大發神威之處,擁有這樣的一支軍隊,不難將明朝精銳兵力一舉蕩盡。 他們走過一座獒舍,一人多高的巨獒在裡面咆哮著,似是連粗壯的鐵鍊都無法拴住它們。它們身上都套上了軟鐵打造的鎧甲,四爪裝上了鋒利的鐵刺。這使它們的戰鬥力更強。俺達汗恍惚之間,想起了那個傳說。成吉思汗座下的猛犬兵團,曾為他創立不朽的功業,一直殺到另一塊大陸。 這隻巨獒兵團,能否為他創立傳說一樣的功業?

他們走過一座座裝甲庫。那裡面有一垛垛、一堆堆閃著光亮的兵刃與甲胄。每一件都精良無比,用非天之族秘傳的煉兵之術以及地心炎火鑄就,件件都可說是神兵。擁有這些裝甲,頃刻間就能組建出一支龐大的戰力超群的不敗之師! 他們走過一座座戰器營。那裡,是一具具高大的戰爭機械。小山一樣的投石機、精巧無比的雲梯、威力強大的紅衣大砲......在這裡應有盡有。尤其可怕的是,這裡還延續了早已失傳的機關術,無數木鳶鐵鳥、木牛流馬靜靜地蹲伏著,只要給他們一個指令,它們就會立刻獲得生命。 然後,他們來到了白銀之城的最高端,高塔的尖頂。 已沒有路了,石階到此已是終極,抬頭,是淒迷的黑霧。 重劫笑了。他打了個手勢。

突然,黑霧散去。 一座黃金色的尖頂,出現在霧中。不同的是,它倒立而生,黃金尖頂堪勘壓在白銀尖頂之上。黑霧猶在空中綿延著,隱隱可見霧中是一座雖比白銀之城窄小,卻更加輝煌的黃金城池。 一道同樣的金色階梯出現,跟白銀高塔的石階連在一起。 重劫躬身,領著眾人向黃金之頂走去。 十二土默特首領心中卻不由泛起一陣恐懼。 黃金與白銀連接的那一點才一丈多寬,是那麼孱弱,怎能托起這麼大的一座城池?萬一城墜落了怎麼辦?但俺達汗與重劫已他上了這道台階,它們不敢退卻,只好戰戰兢兢地跟上。十二平民代表更是驚慌,互相手拉著手,一步一挨地向上走去。 足足又走了兩刻鐘,他們終於登上了黃金之城的頂端。 他們眼前陡然開朗,一股偉大、聖潔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們忍不住想跪倒在地,由衷地讚頌這亙古未有的奇觀。

黃金之城隱沒在天空中,宏偉的城體被雲霧包圍著,從地面完全看不清其形象。但身在其中,目光卻幾乎沒有阻隔,蒼茫天地,似乎都在身下。 城頂是一片巨大無比的平台,黃金色的平台。那是距地面無窮高的高空,俯視下去,地面的一切是那麼渺小。 那是神明的目光。 因為有了溝通天人的城池,而今他們也能分享。 他們站在城頂,不由得感覺到,自己也成了神明,在接受萬物的敬拜。那感覺是如此強烈,讓他們忍不住跪下來,親吻這片金色的大地。 朝陽的光芒,似是從腳下射上來,令他們不禁想像,如果夜晚降臨,星辰會不會就閃爍在他們身邊。 這座城,將令他們如神明一般榮耀。 每個登頂之人,都從心底升起一陣狂喜。 這是一座偉大的城池。前所未有的偉大!

重劫面上露出一絲隱秘的微笑,他對他們的反應並不陌生。這座城池,寄託著非天之族三千年的夢想,足夠震撼所有人的心靈。 在梵天的祝福之下,三連城中將開啟毀天滅地的力量,屠盡所有的神明,而後創建出新的神明。 唯非天之族的神明。 那亦是他的夢想啊。 他躬身一禮,等待著俺達汗的裁決。 俺達汗負手站立在黃金之城的最邊緣,浩烈的狂風被地火催動,從黃金之城的邊緣猛烈地吹上。風力烘托著城的重量,令這座天空之城保持著平衡。這座城,凝結著非天之族無限的智慧,他絲毫不懷疑,擁有這座城的人,將擁有整個世界。 而這個人,就是他,整個蒙古的王者。 帶著那些鐵騎兵、巨獒兵團,用那些戰甲組建起龐大的軍隊,執著那些機關戰樓,再有那神秘偉大的禁忌之力之助,他不難橫掃南方王朝,建立起比成吉思汗還要偉大的功績。

他,將是草原上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可汗。 人們將傳頌他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這種誘惑,他如何抵擋。 他的目光,不禁轉向相思。 這個如水的女子,憂傷、堅強,令他那顆爭雄天下的心也不由有些遲疑。他不知道,她將以什麼方式,來抗衡帝王之功勳。 相思的眼眸中隱著一絲痛苦。在這座宛如奇蹟一般的天空之城中,她是唯一沒有被迷惑的人。 她舉起水紅色的衣袖,輕輕指向地面。 那裡,有一座剛建起的新城。 只有在這麼高的地方,才能夠看盡這座新城的美麗。 整齊的板升,塑造出一個溫暖的家園。圍繞著這座家園的,是廣闊無垠的稻田。而今,稻米幾近成熟,漫天遍野都是黃金之色。 那,亦是一座黃金之城,卻是地上的黃金之城。

剎那間,俺達汗惶惑了。 人影如蟻,又如織,在板升間,在田野上穿梭著。他甚至能想像得出,他們臉上是多麼喜悅的表情。他見過那表情,他曾有的震撼,並不亞於剛登上黃金之城的那一刻。 他忽然迷惘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一邊,是王者的功業;一邊,是庶民的幸福。 他該選擇哪個?哪個才是蒙古族的未來? 他忽然想起了十萬軍營中,相思折箭時的神情。那時,她乞求他,希望他能許蒙古百姓一個手中無箭的未來。 而今,她建了一座城,讓他看到,手中無箭,也一樣能富足、自由。 而他看到了,卻依舊不能相信。 他無法忘卻王者之榮耀。 但他知道,他虧欠她的,他欠她一個對未來的許諾。 俺達汗霍然回身,他已有了決斷。

“三連城的偉大,相信你們都已經見到了。擁有如此龐大的戰力,與奇蹟一般的黃金之城,我們足以踏平整個天下,讓蒙古族傲立於一切之巔。” 重劫嘴角顯出一絲欣然。 俺達汗繼續道:“但這個賭約,卻不是賭誰更偉大,而是賭誰能夠帶來富足、自由。三連城誠然偉大,但城中只有殺戮,沒有富足。而荒城中卻又萬畝稻田、成群馬畜、房舍連綿。因此,真正達到富足、自由的,是荒城而不是三連城。” 重劫嘴角的笑容猛然凝固! “何況,我聽說一個多月之前,三連城與荒城交過一次手,是誰勝了呢,國師?” 重劫凝視著他。蒼白色的目光宛如將沉的月色,陰冷無比地垂照著俺達汗。 俺達汗皺起眉頭,他曾身經百戰,血染戰袍,卻從未感到如此寒冷。 重劫蒼白的目光,像是末世的光輝,灼傷了他的靈魂。但他沒有退卻,因為他虧欠一個對未來的許諾。 重劫慢慢地,露出一絲微笑:“我輸了。” 俺達汗手猛地一揮,隔開重劫之目光: “這場賭約,荒城勝出!” “荒城百姓,從此自由了!” 重劫緩緩跪倒在黃金色的大地上。他用最恭謹的禮節,敬拜著俺達汗,似乎俺達汗所做的決定,讓他無比敬服。然後,他霍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下了黃金城。 高出天外的城頂,突然變得那麼寒冷。 十二土默特首領與十二平民代表,都感到一陣窒息。 俺達汗揮了揮手,率領他們走下。 當他走過相思的時候,他輕輕頷了頷首,似乎在告訴她,他同意了她的獻策。 互市。 相思走出白銀之城時,俺達汗已帶著所有的隨從離開。天地之間似乎就只有她一個人,斜陽將她纖細的身影拖得長長的,四周荒涼而寂靜。 雖然贏得了勝利,贏得了兩萬荒城百姓的富足與自由,但她並不開心。 重劫始終是她的魔障,他的平靜,讓她有些不安。 她凌亂的心對未來忽然充滿了懼意,一時不敢前行,生恐將災難帶回荒城。 突然,一個聲音淡淡道:“站住。” 重劫坐在廢棄的祭台上,蒼白的衣衫垂下,鋪開在殘損的台階上,宛如一條蜿蜒的白色巨蛇。他跟這座祭台一樣,荒廢而落寞。他的眸子卻冰冷、怨毒,亦如一條受傷的蛇,冷冷鎖住相思。 相思身子震了震,感到一陣徹骨的森寒。 重劫緩緩起身,一步步走下祭台,他的話語宛如雷霆,震響在相思耳側: “富足?自由?” “互市?” “你真以為你能取得?” 他冷冷一笑,指向荒城的方向,妖異如瓷偶的臉上閃爍著殘酷的笑意:“讓這座城池頃刻間成為灰燼,如何?” 相思臉色立變蒼白。 就彷佛他名字本身,這個白袍少年便是人世間那接踵而至的災劫,無法掙扎,無法擺脫。 重劫蒼白的身影緩緩走下高台,逼迫得她一步步退後,他的聲音充滿譏嘲: “互市,多麼完美的建議。可惜太一廂情願。” 他在相思面前止步,冷冷看著她:“你以為只是頑童的遊戲麼?明朝會不會答應?他們會不會坐看蒙古得到一切,更加強大?” 相思心一沉。 她霍然想到,這的確是個致命的問題。蒙古大明連年征戰,相互之間敵意極重,大明怎會同意與蒙古互市?大明佔據中原,物產富庶,實在沒有什麼東西,是必須要從蒙古取得的! 除了戰爭與殺戮。 她臉色蒼白,感受到一陣絕望。為什麼,這個蒼白的惡魔,總能用幾句話就能讓人絕望? 突然,一個淡淡的聲音道:“誰說互市不可能?” 相思目光驟轉,就見到一雙熟悉的眸子,隱沒在一襲黑衣之下。 “孟天成!”她忍不住失聲驚呼。 孟天成並不看她,淡淡道:“我與別人不一樣,我若說殺時,就必定會殺!” 赤眸如妖月,凜凜盯住重劫。 刀已在握! 重劫臉上閃過一陣怒容,似是忍不住要出手。但他看了相思一眼,躁動忽然停止。 彷彿是想到了什麼得意的事一般,他蒼白的臉上慢慢聚起了一抹笑容,向著孟天成淺淺一躬:“你所求者,必能如願。” 他起身,向著相思也鞠了一躬,他的笑容變得那麼謙和溫暖,似是在向一位故人告別: “你所求者,亦必能如願。” 一陣冷霧飄來,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霧中。 孟天成與相思同事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話語是什麼意思。 孟天成對重劫的了解甚少,並不怎麼介懷。他走到相思身邊,道:“我將信送到華音閣,缺聽說閣主已不在閣中。我一路追尋消息,從京師到這裡,才知道閣主已見過你。” 他頓了頓,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達成。” 相思看著他,風霜露苦,他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許多故事,她一時默默無言。 這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就為了一句承諾,便遠走江湖,千里獨行。 助紂為虐,不顧大義……他一生不知背負多少惡名,但他胸中的俠義,又豈是那些妄發議論的正道中人所能及萬一的? 相思無法說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麼辦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師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還有這點權力。” 相思一怔,看著孟天成那有點抑鬱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說的故人是誰了。 吳越王。 只有吳越王才有說服嘉靖皇帝的影響力! 但孟天成為了楊逸之,已同吳越王決裂,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說服吳越王?難道…… 她吃驚地看著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絲苦澀。他這麼做,並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為,他亦以為這樣是對的。 他這一生做過的錯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漢兩族休息干戈,也算一點補償吧。 也補償給靜兒。補償她多年來所承受的指責,和她家族一門忠義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應我的事。” 相思皺起眉頭,一時間似乎有點疑惑。 孟天成並不在意,依舊輕輕道:“你若得閒,記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頭,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著天邊的浮雲,忽然無法說下去。 要拜託另外一個人,去看望自己最心愛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他無法再入那個小小的院落,去聽那一聲簷鈴。 只能在心底,結一縷小院中的目光。 無限惆悵在四周蔓延。 相思輕輕點了點頭。 孟天成轉身向南而去:“多謝。” 第二十三章浩歌起舞散花台 僅僅十日之後,一座嶄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漢邊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達汗上書提出,吳越王從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筆親準,雙方都不敢怠慢,早早準備起來。在互市正式開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販,聚集到此。 集市並無實體建築,只用木樁圍城籬笆,劃定大致的範圍,便於蒙漢兩地百姓在集市鐘自由交易。集市雖然簡易,卻佈置整齊,綿延數里,看上去十分壯觀。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樁劃分出十餘處較大的圍欄,便是馬市的範圍。互市初始階段,蒙古向漢輸出的商品本就以馬匹為主。一些較為賦予的牧民,趕著數十匹牲畜佔據其中。這些馬匹高大壯碩,毛色油亮,遠非漢地羸弱的馬匹可比,讓漢地百姓大開眼界,嘖嘖稱讚,忍不住就要解囊購買。 馬市東面,用木桿和氈帳支起一排排簡易的棚戶,掛出各色麻布織成的商幌。幾根木材和一塊長板支起簡易櫃檯,台腳裝著輪軸,隨時可以移動。各色印著掌櫃貨號的麻布披垂下來,將櫃檯裝點得簡單而整潔。一筐筐茶葉、一匹匹絲綢、一件件瓷器便羅列在這些櫃檯上,亦讓蒙族牧民們大開眼界。 另外還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販們,租不起攤位,便推著板車、挑著擔子聚集在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規模雖小,卻最是繁華。賣胭脂水粉的、賣皮貨毛骨的、賣油鹽醬醋的、賣衣裳鞋帽的、賣犁鋤農具的、賣紙張字畫的、賣山東大餅北京豆汁蘇州千層糕湖州粽子的、賣無錫泥人揚州剪紙四川臘肉湖北辣子的,應有盡有,叫賣聲此起彼伏。倒也不讓蒙漢兩族百姓,還有藏人、滿人、裕固人、東鄉人、維吾爾人雜沓間,喧呼叫嚷,場景之盛,真如羅剎海市一般。 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鋪著厚厚的白色氈毯,中央支起一座丈餘高的架子,掛起一面巨大的銅鑼。銅鑼沐浴在清晨陽光下,發出金黃的亮光。十數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東西,為首的兩座上還分別鋪著虎皮和明黃色的錦墊,看上去極為莊嚴。 日過三竿,很快便是正午,開市的盛典也即將到來。商販和百姓們都放下了手中的貨物,聚集到祭台錢。身著盛裝的鼓手、樂師、舞者也陸續進場,在祭台下靜靜等候著。 眾人屏氣凝神,抬頭仰望著那面銅鑼。 奪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銅鑼熠熠生輝,似乎也在渴望這敲響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陽照臨大地,祭神之舞踏過最後一個節拍,飛身躍起,將這面銅鑼震響,這座寄託著兩地人民富裕與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從此開啟。 禮炮三響,兩隊輝煌的儀仗分別自祭台東西面行入,所有人頓時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頭。 西面一隊駿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達、國師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領一行。東面一隊朱紫藻繡、儀仗煌然,卻是本次互市欽差特使吳越王的王駕。雙方一番寒暄之後,分賓主落座。此地雖是兩國交界,但仍隸屬俺達汗管轄,故吳越王便落了東面客座,悠然地看著祭台,靜等著互市的開啟。 吉時將至,俺達汗向下輕輕揮了揮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樂師與舞者緩步行出,他們全身盛裝,面目肅然,依次跪拜過天地、俺達汗、賓客,便要開始這場虔誠的祭神之舞。 鼓聲,蒼茫而渾厚,在遼闊的大地上敲響,彷彿上古征伐時的哀婉戰音,一聲聲,動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長袍上綴滿珠寶,緩緩踏上通往祭台的階梯,一步步,走向莊嚴。 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祭台,無數顆心隨著鼓聲跳躍,緩緩點燃。 這些百姓多半來自附近村落,地處兩國交戰的最前線。永不永不打從明朝建立以來,蒙漢兩國百年征戰殺伐,他們便首當其衝。他們的家園數度建立,數度被摧毀,辛辛苦苦積蓄的財富也在瞬間化為烏有,幾乎每個家族都有人因戰爭與飢餓而死,幾乎每個人都曾因逃難而流離失所。 如今,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了麼?連天烽火、淒厲的號角,都將化為商販的吆喝,自由的貿易的喧鬧了麼?披甲執銳的士兵、溝壑交布的戰場,都將化為行商的馬隊、繁榮的都城了麼?貧窮與戰亂,鮮血與廝殺,將不再玷污這片土地了麼? 那些人眼中漸漸蘊起了熱淚。 突然,鼓聲戛然而止,鼓槌鏘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發出一聲驚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張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氈毯,竟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片血紅! 漢地人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如此驚人的變化,只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迫人而來。恐懼宛如沉沉的黑雲,壓在這座剛剛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讓人窒息。 蒙族人麼則驚恐地看著國師重劫,希望他能帶來神的指示————只有他有與神明溝通的資格。 重劫看著眾人,他蒼白而妖異的容顏隱沒在白色斗篷後。萬眾矚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這奪目的陽光,似乎在傾聽天穹深處傳來的神諭。 四周鴉雀無聲。 而後,他緩緩收回手,交叉於胸前,輕輕吐出兩個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來,紛紛跪倒在地,將頭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寬恕。 日色漸漸鼎盛,若再沒有人登上祭台,挑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麼吉時錯過,互市便無法正式開啟,只好等候下一個吉日。 那卻已是一月之後。 吳越王微笑著看著俺達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斷。 俺達汗皺起了眉頭,他霍然起身,郎聲道:“誰來跳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敢回答。 重劫陰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壓在眾人心頭,讓他們不敢說,不敢看。 盛裝的舞者與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幾乎死去。他們知道,自己的臨陣退縮辜負了兩地的人民,也辜負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與虔誠,已化為灼熱的鐐銬,牢牢鎖住他們的心靈,讓他們寧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響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頭,一道水紅色的光芒照了進來,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頭,就見一個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彷佛一朵五月的蓮花,帶著溫婉,也帶著不可觸犯的聖潔,奇蹟般地降臨在遼闊的草原上,給這片蒼茫雄奇的原野,帶來一場溫柔的煙雨。 恍然如夢,卻足以銘記終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卻向他俯下身,清麗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這笑意中滿是安慰與鼓勵,似乎在寬慰他不用自責。 鼓手心中劇震,恍惚中只覺得手中一輕,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飄落的雲,穿過跪拜的百姓,來到了祭台西面。 她盈盈施禮,纖細的雙手將鼓槌托起,呈獻於俺達汗面前,柔聲道:“請大汗為我擊鼓。” 俺達汗猶豫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伸手將鼓槌接過。 相思臉上浮起一抹微笑,她一步步退回祭台,從舞都手中接過雉尾,轉身躍上高台。 風起,舞動。 羅衣從風,長袖交橫。 水紅色的衣衫在猩紅的地毯上,徐徐旋開,恰似一朵風中盛開的花。每一個舞姿,都是那麼的曼妙婀娜,卻又是那麼高華清絕,不帶一絲俗豔之色,彷彿一隻九天羽鳳,掠過崑崙深山,停棲於萬丈碧梧之上。 俺達汗注視著她,緩緩從王座上起身,幾個隨從趕緊將那面用於伴奏的牛皮巨鼓抬了過去。 他將身上的甲胃解開,緊緊握住鼓槌,緩緩揮起。 鼓點,在大地上震響,一聲聲,驚動風雷。 每一個跪伏的百姓都禁不住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祭台。那一刻,他們心中的恐懼,徬徨完全消失無踪,只剩下敬畏與莊嚴。 正午日色燦爛,但那無盡遙遠的天穹,萬里浩瀚草原,都在這一刻突然褪去了色澤,彷彿退回到了洪荒時代,山脈、河流、大地、滄海......一切籠罩在遠古暗紅色的光芒之下,隨著每一次鼓聲檑動,輕輕震顫。 相思舞姿轉疾,彷彿那停棲在碧梧上的紅色羽鳳,也受到了鼓聲的召喚,展翅驚飛,在這赤紅的天地間縱情翔舞。 舞名《鳳來》。 傳說是為了歌頌伏羲的功業而作。是上古先民由衷地頌讚他們偉大帝五,發明了民生必備之器具,發展了生產,給人們帶來了富足。 俺達汗並不知道這支舞的來歷,只是合著她的節拍,縱情地揮動著鼓槌,相思的舞姿也隨著他的鼓聲的變化而轉換,竟配合得宛如天成。 上千名百姓呆呆地望著他們,禁不住熱淚盈眶。 低低的聲音相互傳遞著,他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認識到這抹水紅的影子,就是傳說中荒城的蓮花天女。 那是他們信仰的天女,甘願干犯神的怒意,踏上猩紅的氈毯,為他們跳起祭神之舞。那一襲水紅的衣衫在草原上飛舞,如羽鳳夭矯。 那是他們尊敬的大汗,脫下象徵功業與王權的戰甲,親手拿起鼓槌,為他們擂響蒼古的音符。長發飛揚,汗濕征衣,栗色的肌膚在日光下發出微亮的光澤,如天神偉岸。 那些百姓們再也忍不住,高聲呼喊起來,對蓮花天女的敬仰,對俺達汗的頌讚,對兩國永享和平的祈盼交織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彼此。 鼓聲越來越急,催動著舞姿夭矯變化,舞步旋轉,水紅長袖飛旋,漸漸化為一朵合擾之蓮,阻斷了眾人的視線,眾人的驚呼聲、讚歎聲、掌聲漸漸停止,化為不可置信的驚愕。 呼吸都已停止。 午時三刻。 砰的一聲,最後一個音符震響,相思痴旋的身形猝止,突然如羽鳳翻飛,向那面銅鑼飛去。 鏘然一聲巨響,銅鑼在她手中雉尾的敲擊下,發出一聲宛如金石的脆響,恰好與還未停息的鼓聲融合到一處,金聲玉振,裊裊不絕,傳遍了整個大地。 這聲音是那麼清越遼遠,卻又那麼的洪大莊嚴,彷彿在昭告整個天地,蒙漢兩地的互市,就從此刻開啟。數百年的等待,便在這一刻實現。 一時間,萬籟俱已退避,只留下這裊裊餘音在天地間寂莫振響。直到餘音消歇,人群中才爆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喝彩! 整個集市陷入了狂歡。小販們將販賣的食物、乾果捧出來,一把把拋向空中,任眾人分享:能歌善舞的牧民們手牽著手,挑起了舞蹈:更多的人滿臉狂喜,互相擁抱著,也不管是不是素昧平生。 “啪”的一聲輕響,蒼白的髮絲在重劫指間斷裂,卻沒有人聽到。 他的臉依舊隱沒在白色斗篷下,看不出是喜是怒。 直到暮色沉沉,這場狂歡才走向終結。人們一面說笑,一面擦拭著未乾的淚痕,用馬車裝起一包包貨物,心滿意足地四散開去。等著明日重來。 慶典剛剛結束,重劫便策馬離去。吳越王倒是一直滯留到傍晚閉市,才滿面春風地向俺達汗辭行,回京復命。 俺達汗感激吳越王斡旋之力,特派把汗那吉送行三十里,一行人走過相思身旁時,吳越王突然回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相思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慌亂。 那雙陰沉的眸子,她似乎不久前,曾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她沉吟良久,默默地牽起胭脂,向荒城走去。 突然,她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就見俺達汗帶著十二土默特首領,正策馬向她走來。 相思展顏微笑,斂裙為禮:“大汗。” 俺達汗在她面前駐馬,微笑道:“謝謝你。” 相思也笑了,暮風揚起她因旋舞而垂散的長發,清麗絕倫的容顏在汗球與夕陽的點染下,如新蓮般動人。 俺達汗笑看著她,一直看得她臉上泛起淡淡的紅雲,才道:“我該給你什麼獎賞?” 相思低下頭,整理著鬢髮,輕輕道:“大汗答應了我互市之策,我已經感激不盡,還要什麼獎賞?” 俺達汗揮鞭指向正在散去的百姓:“這次不是我的賞賜,而是草原上所有子民對蓮花天女的感謝,你一定要收下。” 相思略略沉吟,忽然抬頭,微笑道:“既然如此,那麼不如我們再賭一次?若大汗贏了,我就收下大汗的賞賜,若我贏了,便再向大汗提一個建議。” 俺達汗點了點頭,笑道:“雖然我很想听到這個建議,卻絕不會認輸。你這次要賭什麼?” 相思揚了揚手中的韁繩:“我們在草原上馳馬一個時辰,看看誰更快。” 俺達汗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仔細打量了她的坐騎胭脂一番,心中卻不禁一驚。她什麼時候得到這樣神駿的坐騎? 不過他的震驚也只是一瞬之間,他坐下這匹紅馬,亦是汗血良種,且隨他征戰多年,一人一馬之間,早已心意相通。俺達汗深知,這種汗血馬雖然極為神駿,但也難以馴服,若馬不能真心奉騎手為主,便很難將其速度完全發揮出來。晴天+有雨打相思得到這匹馬最多不過數月,想必並未起來馴服此馬,於是笑道:“便依你。” 思想破顏微笑,突然一掣韁繩,胭脂一聲長嘶,如紅雲騰起,已躥出數丈。 俺達汗猝不及防間,已被她甩開。他一聲長嘶,縱馬便追,兩人一前一後,向北面草原原馳而去。 十二土默特首領大驚,擔心大汗安危,連忙策馬跟上,他們雖然精於騎射,坐騎亦是百里挑一的駿物,卻又怎能和這兩匹汗血良駒相比?只片刻工夫,便被遠遠甩開。 茫茫草原上,只剩下俺達汗和相思,在暮色下策馬飛馳,馬蹄下,青色的塵土飛揚,離眾人越來越遠。 夜色籠罩、風霧蒼茫。 大片草甸、溪流、花海、緩坡都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向後疾退而去,化為一片連綿的織錦,再也分不清彼此。 相思纖手緊握韁繩,屏氣凝神地向北疾馳。胭脂棋逢對手,也興奮起來,在草原上縱蹄飛奔,不時急停急轉,或從數丈寬的溪流上飛躍而過,想要將俺達汗的戰馬甩開。 但無論它怎樣努力,也始終甩不開距離,倒是幾次轉彎,被俺達汗預先判斷出方向,縮小了差距。胭脂不敢再多玩花樣,只直奔北方狂奔,俺達汗便在她身後一丈處揮鞭追趕,倒也無法追上。 暮色,漸漸濃密起來,月亮的光芒從西面升起,照耀在殘陽猶存的大地上,一時間日月齊輝,分外壯麗,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靜,廣袤無垠的天地杳無人跡,只有風行草上的沙沙聲,和草蟲低低的私語。 躍過一條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現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馬,胭脂仰天一聲嘶鳴,雖然意猶未盡,也只得停住了馬蹄,輕輕抖身,滿身紅痕散若云霞。 相思回過頭,指著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們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 俺達汗也勒住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輸了。說你的建議吧。” 相思卻微笑不答。她輕輕下馬,指著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這是什麼?” 暮色幾乎完全籠蓋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卻無法照亮這片廣闊的土地。俺達翻身下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皺眉道:“似乎是一座墳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淺笑:“這是青塚。” 青塚,是草原上最著名的歷史古蹟之一,是草原人民為紀念王昭君而建。 俺達汗卻笑了:“你若是要看青塚,改日我帶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餘里,有一座久負盛名的青塚。它規模最為宏大,保存得也最為完整,以至於漢族的文人墨客,詩詞題詠的都是這一座青塚。但他們並不知道,草原上許多地方都流傳著王昭君的傳說,人們深深愛戴這個孤身遠嫁、卻為兩國人民帶來和平的女子。他們在自己的村落旁為她建起了無數的家冠塚。以紀念她的功績。一座崩壞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處被太陽照亮的地方,都有一座不為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稱為青塚,在當地人民的心中,默默無聞地不朽著。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千餘年來,大漠風塵漫漫,原野蔓草荒蕪,多少豐功傳績、多少燦爛城池被歷史無情地吞沒,卻唯獨湮滅不了這些墓草茸碧的青塚。它們一座座,散佈在蒼茫天地間,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懷。 相思微笑道:“我想問大汗一個問題。” 她的聲音很輕,彷彿風動琴弦:“這個世界上,什麼時候永恆的?” 俺達汗一怔,什麼是永恆的? 他也聽重劫說起過,傳說中第一代非天之王與梵天的對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賜給自己一座永恆不滅的都城。於是,梵天用創生了世界的智慧和無限的慈悲回答他: ----孩子,沒有東西是永恆的。 多少年來,以非天之族後裔自居的蒙古王朝,弓馬征戰,給世界帶來鮮血和戰火。他們信仰梵天,卻又一直在挑戰著這句來自梵天的神諭----他們始終希望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恆不滅的都城,這便是他們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裡繼承的信仰與使命。 什麼是永恆的? ----偉大的三連之城,便是永恆。 這是他們的信仰,多少年來,從未動搖。但這一刻,俺達汗卻發現自己無法作出這樣的回答。 相思抬頭,目光望向遙遠的天之盡頭,輕輕道:“非天之王的不滅連城,神之祝福......” 她頓了頓,一字字說出這輝煌城池的結局:“灰飛煙滅。” 俺達汗一震。是的,傳說中那座梵天祝福過的城池,那用黑鐵、白銀、黃金締造而成的三連之城,曾讓諸天神佛為之戰栗,卻最終在某個黃昏的瞬間,化為灰飛。 “成吉思汗的偉大帝國,遼闊無盡......”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分崩離析。” 俺達汗再震。是的,歷史上那亙古未有的偉大功業,那征服了無數土地,統御了無數城池的廣闊帝國,曾讓整個世界為之震顫,卻在成吉思汗死後的數年中,分崩離析。 成吉思汗的偉大功業,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抬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為什麼,當英雄豪傑埋骨成灰,當帝王將相俱成往古,一個小小女子的事蹟,卻在蒙漢兩族人民心中代代流傳?” “為什麼,當一切神蹟灰飛煙滅,一切功勳淪歸虛無,這些小小的青塚,還在草原上千年佇立?” 俺達汗動容,久久凝視著她,卻不能答一語。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將右手輕輕放在他胸襟上。 她纖柔手心的溫度傳來,穿過戰袍,穿過肌膚,水一般滲入了他的心田,帶來灼熱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聲音是那麼輕,卻彷彿露滴風荷,哪怕千萬種聲音一起奏響,你聽到的還是這一聲: “只有建築在人心上的城市,才是永恆的。” 俺達汗霍然抬頭,水一般的月華照耀在這個女子臉上,透出溫婉的光芒,一如那天邊的弦月,在無邊無際的沉黑宇宙中,獨自閃耀著動人的清輝。 孤獨、純粹、執著、堅強。 雖然微茫、柔弱、卻帶著洞穿歲月,燒灼靈魂的力量。 俺達汗猝然合眼,長長一聲嘆息:“你想要我怎麼做?” 這是他第一次,徵求一個女子的意見。 相思輕輕道:“今日互市讓大汗看到,兩地百姓有多麼厭惡征戰,多麼嚮往自由與富足。然而,互市能帶來一時的繁榮,卻無法讓雙方長久和平。蒙漢間征戰已久,彼此芥蒂深重,無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賈往來,人員雜居,一旦有所衝突,事態失控,戰事再起,大汗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俺達汗面色凝重,緩緩點頭,這也的確是他擔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雙方結為姻親之國,才可彼此真正信任,誠心止息干戈,讓兩地居民久享安寧。” 姻親之國?這又是何等含義? 俺達汗皺起眉頭,相思依舊微笑不語,盈盈目光指處,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達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錯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韓邪單于,與明朝和親?” 相思向他斂裙一禮:“正如同王昭君與呼韓邪單于一樣,大汗與這位公主的故事,亦將在兩族人民心中萬代流傳。” 俺達汗看著她,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夜色中,相思並未察覺他神色的改變,依舊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親,不僅能成就一段止息兩國干戈的偉業,想必亦成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這一番話,讓俺達汗臉上閃過一陣怒容。他臉色陰沉,翻身上馬,幾乎立刻要打馬離去,卻見相思抬起頭,盈盈望著他,眼中滿是懇求。 她似乎並不知道為何會觸怒他,清婉的臉上浮起一絲惶恐,輕輕道:“這便是我的第二個建議,請大汗不要拒絕。” 俺達汗心中一軟,竟不忍立刻拒絕她。他長長嘆息,壓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關係重大,且容本汗考慮幾日。” 相思還想說什麼,他擺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揮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時用眼角余光看著他,見他臉色陰沉,她也不好再說什麼。 她心中滿是疑惑,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何會突然改變。 明明方才還深受觸動,為何突然變得一臉怒容? 她輕輕嘆息一聲,跟隨他向荒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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