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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一杯且為江山醉

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步非烟 13425 2018-03-12
夜幕沉沉,俺達汗在沉睡。 草原隨之一齊沉睡。 黎明的曙光,剛為這片草原染上第一縷秀麗的顏色,沉沉的暮靄,還未曾完全褪去。對於以畜牧為生的蒙古人來講,這一天,還未開始。 草原之上,扃無人聲。 俺達汗突然驚醒! 徹骨的冰冷盤旋著他,宛如一條毒蛇,將尖齒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臟。彷彿他若不驚醒,只怕永遠不會醒來! 他看到了殘存的星光。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為是在夢中。但他隨即便意識到,他的大帳不見了! 隨著他轉戰千里,如蒼茫之黃金雄鷹震懾草原的大汗金帳,不見了! 俺達汗大吃一驚,他身上的寒冷倏然一緊,化成戰栗的恐懼,引領著他的目光猛然抬起! 青色的晨嵐中,他的大帳靜靜屹立。 卻立在營門外百丈之處。

帳門高挑,帳內的牛油巨燭依舊燃燒著,刀劍羅列,甚至連帳中心的那隻王案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隱隱星光下,一人青衣淡淡,正踞於王案之後,手舉葡萄美酒,向他微笑致意。 那本應該是他才對! 俺達汗目光冰冷,狂怒令他幾乎要騰身而起,化成千軍萬馬之狂雷,將此人徹底摧毀! 但他無法起身,因為他還在床上。他的金帳,就只剩下一張床,以及滿床皮褥。 這讓他的怒氣無法發作。 那青色的人影卻倏然動了。 驟然,彷彿一道青色的閃電在草原上震響,那人的身形之快,迥出世人想像,電飆雷旋之際,已入大營之中。 喀喇喇一陣狂響,大營中飄揚的旗桿盡被他一掌擊斷,跟著一掌摧送,穿過天空,筆直插在了營門前。 青衣獵獵,如長虹貫空,數百支旗桿便宛如景天飛動的龍蛇,隨著他的身形蜿蜒空際,奪奪奪奪爆響之際,在營門前整整齊齊地插成十排。

那人身如青雲,倏然退回金帳,葡萄美酒舉起,向著俺達汗微笑致意,一飲而盡。 整座大營,都被驚醒! 剎那間人馬喧鬧,一陣混亂。這座大營中駐紮的,不愧是轉戰千里的王族精兵,片刻的喧鬧之後,立即便靜了下來,一隊隊精兵按照平時訓練,整齊列陣,將整座營盤護住。 十万精兵,卻不能驚動那人一絲笑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道:“天下如棋,大汗何不與我共奕一局?” 他的目光溫煦無比,但不知怎地,自然有種威嚴肅殺之氣。他揮手指向金帳與營門之間插著的那十道旗桿,悠然道: “這便是我之棋局。” 俺達汗目光凌厲,凝視著這位青衣男子。 此人能夜入王營,移其金帳而無人能覺,又顯露了這一手上乘功夫,自然絕非常人。

他意欲何為? 竟敢攖犯大汗威嚴! 但他的怒氣瞬息就平息了下去,他的虎軀挺直,目光逐漸凌厲,盯在那個旗桿佈出的棋局上,也盯住那隱藏在棋局背後,那淡淡的笑容。 這一刻,他不再狂怒,而重新恢復成那個雄霸天下,以萬骨枯為萬世勳的王者。金帳雖被移,他赤身踞於被褥中,這本是件羞恥之事,但俺達汗絲毫不在意,踞坐床之正中央,傲然道: “好。本汗便與你對弈一局。” “上卒。” 他左手輕輕一揮,大營中陡然響起一陣嘹亮的號角聲。戰甲摩擦聲也隨之震響,一隊三十人的精兵踏著號角,緩緩步出大營。他們乃是俺達汗的貼身侍衛隊,每個人都可空手搏虎豹,力猛凶悍,身經百戰。 俺達汗目露微笑,他倒想看看,這位青衣男子如何戰勝他這隊精兵。

他又如何抗爭大蒙古國的十万精兵! 三十人列著整齊的陣勢,一手刀,一手盾,緩慢而嚴肅地逼近旗桿。他們是戰火洗練出來的勇士,他們絕不畏懼任何人,同時又謹慎無比。他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正前方,隱隱傳來的殺氣。 那是只有浴血死戰過的人,才能有的恍惚感覺。同樣,只有殺人如草芥的人,才能發出這種殺氣。 他們絕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他們慢慢逼近旗桿,肅穆謹慎之極。 但,當他們踏入旗桿之陣時,臉上忽然全都露出了驚恐之容。他們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之極的東西,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聲,手中的刀、盾亂舞著,用力地劈殺。 他們並不後退,一步一步地向旗桿深處走去。慘烈的殺伐聲合著他們的身影,被旗陣淹沒,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隱約感到,他們正遭遇著巨大的危險。

良久,殺伐聲漸漸停止,那些蒙古精兵兩手空空,刀盾全失,目光迷惘地從旗桿之林中走出來。他們雙手使勁地伸出,彷彿想要觸及什麼,但他們的精力卻在這片刻的廝殺中全都耗盡,一個接一個,栽倒在地。 淡淡的晨嵐仍是那麼寧靜,悄然凝結在旗桿周圍。通過晨嵐望過去,旗桿林中空無一物。 沒有埋伏,沒有敵人。 但,這個旗桿林,卻在片刻之前,擊敗了三十名身經百戰的精兵。 青衣男子微笑舉杯,道: “卒滅。” 俺達汗忍不住長身而起,一聲怒吼! 他實在不能相信,他的侍衛之隊竟會被這些旗桿打敗!但,隨即,他的憤怒便平息,那深邃的目光緊緊盯著旗桿,良久,冷笑道: “奇門遁甲之術。想不到你竟是位深諳此術的異人。”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青衣人: “當年諸葛武侯用此陣困住陸遜,是為了三國爭霸,你來又是何為?” 金帳之中,青衣男子為自己淺淺斟了一杯。他的衣袖拂在王案上,優雅、溫文,就如同魏晉清談的名士。儀態閒雅中,卻有種疏狂灑脫之態恣肆而出,冠絕當代: “我來殺你。” 他舉起酒杯,遙祝俺達汗,卻又如指點江山: “十万精兵,便是我殺你之劍。” 俺達汗身影倏然停頓,他目中的狂怒之火冰冷,熄滅。 一股殺意轟然自金帳中勃發,宛如神龍般直上九天,剎那間風雲怒變,天地蒼黃,演變為諸天神魔,冷冷然凌厲。 青衣人影就在神魔簇擁之下,如天清峻,如日威嚴。 俺達汗慢慢坐下,他重又恢復了平靜。縱橫草原十幾年的他,絕沒理由輸給任何人。他淡淡道:“你有棋局,難道我就沒有?”

他揮了揮手。 號角再度響起。天空驟然一亮。 那光芒來自漫天鋒利,那鋒利來自淒豔的死亡之氣。 蒙古人騎射無雙,俺達汗手一揮之際,三千精兵一齊拔箭,同時怒射而出! 箭光化成一團精芒閃耀的妖雲,向著金帳轟然騰去! 這一擊,方圓十丈之內,都成死地! 蒙古人騎射之術冠絕天下,三千隻箭才出手,弓箭手便立即退下,另三千人跨上一步,陡然又是三千隻箭霹靂般升空。 朝陽純柔的光芒塗在箭身上,浮現出一抹夢幻般勾魂懾魄的光輝。 宛如六千隻吹著骨笛降臨的妖精。 青衣男子舉杯沾唇,看也不看滿空箭影。 他衣袖揮舞,一掌拍在金帳正中心的龍柱上。 那柱粗可一抱,深植土中,乃是金帳最重要的支撐。純白的氈布便由龍柱的最頂端垂搭下來,由極粗的鋼索拉伸固定著,形成大帳的輪廓。

青衣男子一掌拍出,龍柱猛然激烈旋轉起來! 整座金帳被這一掌帶動得拔地而起,龍柱尾端纏繞的氈帳、鋼索立即甩開,以龍柱為中心狂旋起來!驟烈的尖嘯聲貫穿整座草原,龐大的金帳完全甩開,捲起一道瘋狂的龍捲。 那些羽箭在還未擊到金帳之前,便被龍捲纏沒,凌厲的去勢頓時消減,等射到氈布之上時,力道已降到了極低,反被狂旋的金帳卷住,連綿的暴響聲中,全被震到地上。 青衣男子一杯酒剛好飲完,衣袖揮落。龍柱疾旋之勢倏然頓住。那漫天龍捲也在這一刻生生消失,氈帳鋼索飄落,一陣輕響傳出,帳頂如花綻開,重新化成那座威嚴之極的華帳。 就宛如從未動過一般。 青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緩緩一劃。 劍氣飆飛,在旗桿陣之前,劃出一道十丈長痕。

青衣男子微笑: “楚河漢界,過此者死。” 俺達汗哈哈一笑,道:“好功夫!” 他不愧為一代梟雄,絲毫不將勝負放在心上。何況他根基未動,十万精兵尚在,小小折損算得了什麼?但這位青衣人所展現之風采、武功、氣度、謀略無一不是他生平僅見,他亦不敢有半分輕視,沉吟許久,方才緩緩道: “支馬。” 隨著他這聲命令,戰鼓轟然敲響。 那是蒙古鐵騎開始進攻的號令。軍營中猛然煙塵蔽天。一隊騎兵裹在牛皮與鋼鐵混合成的戰甲裡,騎在高頭戰馬上,緩緩向營門馳去。 蒙古兵能縱橫天下,依仗的便是其鐵騎兵。他們自小就生活在馬背上,在馬上比在地面上更加自在。加之蒙古人性情凶悍,好勇鬥狠,秉著一股衝勁,催馬怒戰,戰意百倍。這一番發動鐵騎猛衝,馬蹄翻踏著地面,頓時整座草原都彷彿被擂動起來,連大青山都隨之震動!

鐵騎兵宛如狂風般卷出了營門,狂悍的呼喝聲中,已衝到了旗桿之陣前。 “刷”的一聲輕響,雪亮的馬刀齊刷刷地出鞘,捲起一陣凌厲的狂風。 那些旗桿盡被貼地掃斷,騎兵已衝過了旗桿之陣,發出一陣歡呼,向著金帳怒衝! 塵煙漫漫,反被甩在了馬後。長刀如雪,映照著每一張渴求鮮血的臉。他們要用眼前這人的血,來洗刷大汗的羞辱! 青衣男子再度舉杯,他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卻是那麼冰冷。他望著漫天煙塵,竟絲毫不避,不閃。 彷彿這只是排練好的劇目,蒙古鐵騎奔到他面前,便一定會停止。 但蒙古鐵騎卻顯然沒有排練的好習慣。 他們發出哇呀的一陣戰吼,瞬間便飆射到了金帳之前! 青衣男子淡淡道: “馬死。” 蒙古鐵馬猛然發出一陣嘶嘯! 煙塵暴卷,將它們旋在其中。這些悍然兇馬,竟在衝到金帳前的瞬息,帶著痛苦的嘯叫聲,翻滾倒地! 煙塵轟然旋成一片血霧,橫亙在金帳與大營之間。俺達汗忍不住一聲狂吼: “發生了什麼事?” 煙塵血霧慢慢褪去,這座熟悉的金帳,如同上古凶獸般蹲踞著,令人凜然生畏。 所有的戰馬,全都摔倒在地上,痛苦無比地嘶吼著。它們的四蹄上鮮血淋漓,連純鋼的馬掌都擋不住那些傷痕。俺達汗凌厲的目光怒射在地上,卻不由又是一聲狂吼。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頭。 純鋼的箭頭。 方才六千箭怒射,箭與金帳相撞,箭身經不起如此強烈的勁道,立即爆碎,但純鋼的箭頭卻無法毀壞,散落在地面上,便形成對騎兵最大的威脅。 鐵蒺藜陣。 除了長城,這是防禦蒙古騎兵最好的辦法。 俺達汗本不會想不到這一點,但旗桿陣擋住了他的目光,而青衣男子佈旗桿陣時,地上明明空無一物。 他咬著牙,面色漸漸鐵青,緩緩坐倒。這個男子,是他生平僅見的強橫對手。他手下並無一兵一卒,就打得他損兵折將。 若他統領幾万精兵呢? 俺達汗實在沒有信心,能征服這樣的男人! 蒙古騎兵不愧是天下最強悍的部隊,戰馬受損,騎兵滾到在地,滿身都扎滿了箭頭。他們竟咬牙一聲不吭,拖著戰馬慢慢回到了本營。 騎兵所有的本領,都在馬上。失去了戰馬,他們便什麼都不是。 但他們無法拋棄他們的戰馬,這是他們的伙伴,他們的親人。當戰馬死去時,有的騎兵竟會終生都不再作戰。 他們跪倒在俺達汗面前,羞愧到幾欲死去。他們希望能洗刷大汗的羞恥,但卻因無能而讓這恥辱更加擴大。 俺達汗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的怒容中混合了一絲殘忍: “出炮!” 轟隆隆一陣巨響,十二座神威紅衣大砲推出,一字排開,黑洞洞的砲口向著金帳,宛如十二尊嘶嘶尖嘯的毒龍。 神威大砲威力極大,就算最堅固的城牆,也經不起大砲猛轟。一砲擊出,當真是天崩地裂。明朝的火砲威力雖然不比今天,但火藥混合著鐵彈,在那個冷兵器時代,紅衣大砲無疑是惡魔的神兵,絕非血肉之軀能夠抗衡。 唯一的缺點,就是渾鐵鑄成的砲身太過沉重,不宜搬移。但用以攻城,卻是再合適不過。俺達汗此時損兵折將,一怒之下便將神威紅衣大砲請出。 就算青衣男子武功再高,再多奇門遁甲之術,也絕當不起大砲一轟。俺達汗堅信這一點。 砲兵裝實火藥,點火。 一聲爆響,火砲中猛然拉起一道兩丈長的炎尾,豐州灘像是突然翻轉一般,爆響聲中,一枚巨大的砲彈帶著滿身火團,從砲膛中怒吼而出,直上九天,然後化成一團烈火焚燃,貫空直下! 青衣男子絲毫不為動容,淡淡舉杯: “紅衣大砲威力無雙無對,正是此時出戰的最好的利器。大汗不愧是身經百戰的統領。” “只是,紅衣大砲的致命缺點就在於……”他悠悠嘆了口氣:“只能用在攻城戰中的它,命中率太低了。” 彷彿是為他這句話註解一般,火團轟然擊落,爆在金帳左側七丈遠處。大地狂烈振動,似乎被這一炮撕成碎片,用力地蹂躪著。 青衣男子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見到紅衣大砲如此凌厲的威勢,俺達汗信心陡漲,豪笑道: “那若是十二炮齊鳴呢?” 他揮了揮手。 十二名砲手一齊裝填火藥,調整砲身,點火。 青衣男子笑了。 “紅衣大砲的第二個致命的缺點,就在於……” “它要發一炮,實在太慢了。” 袍袖一拂。 他身邊七丈處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就彷佛受到極強的力量牽引一般,驟然竄起,瞬間劃過百丈距離,猛然射入了最前端的大砲砲膛。 一聲天崩地裂的狂響,那尊大砲中剛剛裝填的火藥立即被引爆,巨大的砲身幾乎完全被炸裂,緊貼著砲身操作的十二名砲手,全都被炸得血肉橫飛。 這些摧城拔寨的利器,頃刻間成了最危險的荊棘。 俺達汗大吃一驚,禁不住從床上跳了起來。 青衣人微笑,舉杯致意:“炮毀。” 俺達汗一聲怒嘯! “殺了他!” 整座軍營頓時翻滾了起來,十万精兵,全都因俺達汗之怒嘯而化成滔天波浪,在狂烈的戰鼓催逼中,向著金帳衝湧而去。 那是殺氣凝結的陣雲,在草原上沉悶地翻湧著。朝陽映照其上,顯得那麼稚弱。 這陣雲,可以摧毀一切! 在十萬人的狂悍攻擊下,什麼武功、計謀、陣法全都無用武之地。 要抵擋十万精兵,必須也要十万精兵! 俺達汗傲然挺立,草原的冷風吹在他身軀上,曳出一絲驕傲的冷笑。 他,一旦出動全部力量,就一定能贏。 一定! 青衣男子緩緩托起如貓眼光芒閃爍的琉璃盞。牛油巨燭的燈火仍在緩慢搖曳著,宛如一隻只驚恐的眼,看著蒙古大軍如狂潮怒湧而來。 他們將摧毀一切,令一切喋血。 青衣男子悠長嘆息。 就在大軍觸及到金帳的一瞬間,他一手舉杯,一手伸出兩根手指,在王案上輕輕一掀。 青色人影化成一朵雲,裂開金帳,向空中飄去。 王案在前,美酒在握,他淡然如同春庭閒步般,凌厲之極地越過十萬甲兵,飄飄落在了俺達汗身前。 砰然一聲輕響,王案徐徐落下,佈在俺達與他之間。 兩人僅隔著一張桌案的距離。 不到五步。 血濺此案,即可令天下縞素。 美酒,沒有半滴灑出來,被修長的手指擎著,慢慢放在案上。 彷彿推出決勝的棋子。 他雙手輕按桌案,向前欠身,晨風揚起的長發宛如星河垂瀉,緩緩落於肩頭,覆蓋著那淡淡悠遠的笑容: “將,軍。” 笑容緩緩變成冰冷。 “我說過,十万精兵,將是殺你之劍。” 派遣出所有兵馬的俺達汗,已是一座空城。 而那殺意卻怒濤裂電,神龍夭矯,隱然顯天下無敵之氣概。 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 青色的晨靄垂落,彷彿一張巨大的紗帳,靜靜覆蓋在遼闊的豐州灘。 十萬大陣,寂靜無聲。 冰寒的殺意,從一襲淡淡的青衣上蔓延,籠蓋整個原野。 一匹白馬從陣中飛馳出,飛騎絕塵,向荒城奔去。 馬身被霧靄沾染上點點青光,透出如玉般溫潤的光澤。馬背上的人影更是蒼白如紙,長長的衣袖與雪白的鬃毛與一起飛揚,無聲無息地穿過重重迷霧中,一如在晨風中極速穿梭的幽靈。 重劫。 他銀色的長發在風中飛散,遮擋住他的視線,破碎的面具下,毫無血色的嘴角挑起一抹殘忍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樣,從青衣男子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懼。 毀滅的恐懼。 這種恐懼破空而來,帶著宿命的莊嚴,帶著穿透輪迴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惶惑,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種快意。 因為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蒼生的災劫,帶著怨恨、妒忌、不甘,降臨到這個偽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隱藏在帷幕深處的傀儡師,手指上纏繞著看不見的絲線,盡情操縱著人們的愛恨。 那是最華麗最殘忍的演出,將世間一切溫情的面紗撕開,露出其中本來的醜惡。 他注定要目送整個世界的崩壞。 也目送自己的命運。 晨曦越來越明亮,荒城的輪廓漸漸逼近。頹敗的城池遍布戰火與鮮血的痕跡,在朝陽的洗禮下一覽無餘,透出搖搖欲墜的淒涼。 重劫猛然一勒韁繩,白馬仰天一聲嘶鳴,停駐在荒城的殘垣斷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舊穿著水紅色的衣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 青色的晨靄被微風撥弄,宛如搖曳著的河流,縈繞著她單薄的身體,將她垂肩的長髮染上一層風露。 她坐在危牆的陰霾下,抬起頭,仰視著晨曦的光芒,一動不動。一任奪目的陽光在自己臉上傾瀉,風乾眼角的淚痕。 那一刻,她秀眉緊蹙,長長的睫毛上墜著晶瑩的霜露,看上去悲傷而無奈。 要令荒城成為富足之城,她就必須要藉到三千頭牛。三千頭牛,若在他身邊,只不過是小小的困難,談笑之間便可抹去,宛如游戲。而如今,在這蒼茫草原上,它卻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關係著荒城兩萬百姓的生死。 卻沒有一個人能幫她。 她該怎麼辦? 重劫在她面前駐馬,注視著這個女子。 這個被荒城百姓奉為蓮花的女子,這個抗逆了大汗威嚴的女子,這個得到了梵天祝福與親吻的女子,在無人看到的時候,也只能在晨風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陽將第一縷光映照在他臉上的瞬間,他笑了。蒼白的面容,頓時被陽光染紅了一般。 他知道,她在為什麼而憂愁。自然也知道,這憂愁意味著什麼。 他翻身下馬,一步一步走向她。 濃密的晨靄並沒有被他的步伐攪亂,他就彷佛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只是一個虛無的魅影,一份心底深處的恐懼。他穿過一切時,一切都不會改變,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帶著悲歡離合而來,卻又在離去時,將一切帶走。 他來到相思面前,俯下身去,淡淡的笑容染滿他的面龐。陽光的渲染下,那張猙獰的面具也顯得隱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他輕柔的話語中有無限慈悲。 相思霍然抬頭,警惕地看著他,她絕不相信,眼前這個惡魔會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無盡憐惜地看著她:“如今,只有我能幫你了……”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鄭重:“或許,你應該嘗試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唇:“我要藉三千頭牛。” 重劫微笑點頭:“可以。” 他答應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隨即皺起眉頭:“你要什麼?”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條件。 重劫卻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記得,我們的賭約仍在,你這三個月內,絕不能離開荒城。” “否則……” 他迎著陽光而立,陽光灑落在他的銀髮上,返照出詭異的光芒,彷彿從他的身體中貫穿,滋生出萬點純白的花朵,寂寂綻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渾身通透無比,宛如最聖潔的精靈,說出的,卻是最血腥詭危的讖語。 “荒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血祭。” 相思輕輕咬了咬嘴唇。 她本已準備接受重劫的任何條件,只要他能夠答應她的請求。 但他卻沒有要求更多的東西,只是重申了他們的賭約。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於是,她沒有猶豫。 “我絕不會離開荒城,直到它變成一座富饒、自由之城。” 富饒、自由,再沒有屈辱,再沒有痛苦。再沒有神,也在沒有魔。 她沒有向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這天與地、原野與城池,都已銘記她的承諾, 重劫微笑著看著她,點了點頭。 他輕輕抬起衣袖,一條極細的毒蛇纏繞在他蒼白的指間。 細得宛如一縷柔絲。 蛇身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無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軀。沒有骨,沒有血。若不是那發著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會將它當成是玉石雕成的飾物。 但,又有什麼飾物能雕出那樣的美麗?那細長的線條彷彿一道流光,柔細的弧度訴說著無盡的思念。當它蜿蜒在重劫的掌上時,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裡,是那麼和諧,那麼明艷。 不帶有絲毫的傷害,最純粹而和婉的美麗。 彷彿記憶本身。 重劫伸手,輕輕將相思的耳畔的垂發攏起。 那純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冷顫。伴隨著一點細細的痛苦,她能感覺到,毒蛇那細細的牙齒刺破她的肌膚,咬進她的耳垂。 蛇的細長軀體慢慢僵硬,蜷縮成一個美麗之極的蛇形耳環。陽光照著它的時候,流豔的光芒在蛇身中輕輕蕩漾著,就宛如一場尚未驚醒的夢。 寒冷,從相思的耳垂沁入,沿著她的周身脈絡,一直歸入心臟中。小小的蛇彷彿已變得無限細而長,在她的體內交織成一張網,將她網住,永遠都無法逃脫。 相思並沒有躲閃,她知道,這是她必須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將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會幸福麼?自由麼? 無須念。 重劫的雙手仍停留在她的鬢邊,觸摸著她的發,一聲嘆息: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纏綿的,便是情字。一旦鍾情,得之,為鍾情;失之,則為忘情。有情為苦,忘情卻絕無所苦。” 他柔聲述說著,眼中充滿憐惜:“因為,你將一件件遺忘,忘掉這些日子來,最無法忘卻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記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藥,你最終將忘掉所有記憶,成為行屍走肉。” “那時,你將生不如死。” 他溫柔無比地捧著相思的鬢髮,彷彿訴說的,是無限的祝福。 相思眼簾低垂,並無所動。 當她說出那個承諾時,她就已經下定決心。她不關心自己將遭遇什麼,她只關心一件事。 ——她要為那座荒落的城池儘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著她溫婉而堅決的面容,目光忽然變化,通透的雙眸中浮出一絲厭惡。 他猛然一伸手,將相思的手腕緊緊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進相思的脈搏,撕開淋漓的鮮血,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還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馬走去。 他強行拉她上馬,然後,緩緩抬頭。 陽光再度湧入他的體內,將他的一切污濁抹去,撫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雲般垂下,將他全身都籠罩起來。 他猛地揮鞭,白馬再度飛馳而出。 “帶你去見一個人。” 白馬穿過蒼茫的草原,馳向俺達汗的大營。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縈繞的白色迷霧,空空蕩盪,不落邊際。忘情之毒在她體內緩慢地游移著,讓她感覺有些手腳冰冷。 她赫然發現,今日的大營,氣氛竟是如此詭異。 所有的士兵,全都頂盔貫甲,刀劍出鞘。他們似是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廝殺,卻凝固在廝殺最激烈的一瞬間。他們的表情是那麼慌亂、恐懼,卻什麼都不敢做,隻死死地盯著營盤中心處。 重劫停住了馬,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讓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裡,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舉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亂了。 熱淚瞬間迷濛了她的眼簾,她的身體幾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輕輕撫胸,在馬背上對那人遙遙一躬:“你要的人,我帶來了。” 那人仰頭,將杯中之酒飲盡,卻並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馬,手中的鞭子在馬腿上一扣。白馬一聲嘶鳴,獨自帶著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識地抬起手,卻控不住韁繩,只能聽任馬蹄在草原上踏出輕輕的脆響。 彷彿一千年,一萬年,都在等這一刻。 彷彿所有的委屈,都在這一刻消盡。 彷彿天長地久,都由這一刻開始。 鏡中花開,水中月滿。 這一刻來的是那麼突兀,竟讓她來不及歡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著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溫柔。 因為她知道,只要這個人在,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傷得了她。 因為,他是卓王孫。 青色人影緩緩站起。 卓王孫望著策馬而來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沒有半點表情。就彷佛只是在洛陽白馬寺中,等了一刻鐘,見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馬韁,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軀卻在這一瞬間僵硬。她幾乎能看到,背後重劫白衣掩蓋下的那抹陰沉的笑意。 她終於明白,重劫為何要答應她,就算她借三萬頭、三十萬頭牛,他都會答應。 這世上,沒有人能抵抗卓王孫。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離開,荒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血祭。 四周霧靄瀰漫,十萬大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彷彿在等待一個判決。 一個隨時可以令天下縞素的判決。 此刻,那襲青衣是如此蕭疏淡然,絕不帶一點殺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大汗的生死還在這個人掌控之下,誰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這個女子呢?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周圍再無聲息,只在草原的盡頭,傳來晨風嗚咽般的迴響。 相思低下頭,緊緊咬住嘴唇。 晨風中,她的聲音那麼柔弱,卻又那麼堅決:“不,我還不能回去。” 卓王孫眸子深處閃過一絲怒意。 她竟敢違抗他? 千軍萬馬之前,她竟敢對他說“不”字? 天涯海角之後,她竟敢對他說“不”字? 相思柔弱的雙肩輕輕顫抖,不敢抬頭看他。 她知道這一刻有多珍貴。 “我不能離開荒城,我許諾過他們,要給他們自由,要拯救他們。我一定要陪著他們,看著他們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們能夠做到的,只要再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他們能夠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經借到米了,也藉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會種出很好的稻米,會有牛羊牲畜,會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會的。” “我們會重建這座城,更加宏偉。寬闊的街道貫穿整座城市,街道兩邊是整齊美麗的瓦舍。牛羊成群,棲息在草原上,人們在放牧的間隙,會在田地裡勞作,種出很好很好的莊稼。他們學會各種各樣的技藝,將城市建設得越來越富饒,永遠都不會擔心戰爭的發生。無論春夏秋冬,他們都會有足夠的糧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樣的房子裡……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緊緊抓住馬韁,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那是很好很好的,卻是如此艱難。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運,不該壓在一個人的肩頭。當時代並不允許幸福出現時,一個人又能做的了什麼? 卓王孫望著她。 他習慣於看到在白馬寺等著他的她,他習慣於曲塘睡蓮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習慣於江湖之上默默無聞的她,他也習慣於他給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習慣於見到她的哭泣。 儘管,他曾無數次見到,她曾為苦難中的人垂淚。 她總是那麼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這個世界並不是這樣的,她並沒有他那麼堅強的羽翼。適合她飛翔的,是華音閣的天空,並不是蒙古蒼涼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馬,將她抱在懷中,不由分說,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卻在這一刻變得僵硬。 卓王孫沒有理會,輕輕踢了踢馬肚。 白馬長嘶一聲,向外馳去。 重劫優雅緻意。 濃稠的霧靄略略褪去,陽光帶著晨曦的瑰彩,穿透霧之紗帳,在這片無盡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彷彿一張綿延萬里青色織錦,被天之工匠暗繡上點點花紋。 白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緩緩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濤如海。 花海一望無際,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爛漫盛開。雪白、淺紫、暗紅、金黃、湛藍……縱橫交布,次第鋪陳在天青的底色上,裝點出壯觀的萬頃錦繡。 晨風在這片爛漫的錦繡上溫柔撫過,花海便在這看不見的手指下起伏,發出沙沙微響,一如天地間最優雅的琴鍵,在微風的敲擊下,彈奏出至美的節拍。 越過這片花海,再走百餘里,就進入了大明邊境。七日之後,他們就能回到華音閣。山溫水軟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白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聲輕柔緩慢,但卻一路向南,絕不回頭。 他替她決定的事,絕不能有絲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懷抱中,卻感不到絲毫的溫暖。荒城中那狂歡的火光、兩萬百姓充滿希冀的面孔始終在她眼前浮現,揮之不去。 她怎能違背自己的諾言,拋棄這些奉她為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無力地垂下頭,絕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沒了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風中搖曳。人在馬上,一低頭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點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簾。 這花是那麼熟悉,曾在第一次守衛荒城的時候,開滿原野。離別時,被她輕輕摘下,別在楊逸之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卻彷彿有萬鈞之重,摧毀了她最後的防線。 她突然掙紮起來:“不,讓我回去!” 卓王孫從身後控住了她的雙手,越握越緊,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跡。 沒有想到,她的掙扎竟是如此激烈,全然不顧手腕上的痛楚,極力反抗著他的懷抱,彷彿不惜將心也一起撕開。 卓王孫看著她,眼底的溫度在一點點冷卻,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間,從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掙紮起身,逆著奪目的陽光,怔怔仰望著他。 馬背上,他輕輕執著韁繩,長發垂落,將他清俊的容顏也籠罩上一層陰霾。 花海在他身後搖曳,他俯下身,注視著她的眸子,冷冷道:“為什麼?”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來:“我如果走了,重劫會殺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須回去救他們,我不能走啊……” 她的聲音在寂寂花原上輕輕顫抖,語無倫次。 卓王孫只冷冷地看著她,一直等著她說完。 他淡淡重複了一次:“為什麼?” 相思惶惑地看著他。突然,她的心慌亂起來。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約,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還不是她心底最真實的牽掛。 她最掛懷的到底是什麼? 相思下意識地搖著頭,喃喃道:“而且……” 她迎著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陣深深的恐懼。 因為她發現,在他的注視下,自己竟完全無法提起那三個字,無法提起楊逸之。 為什麼會這樣? 本來,華音閣主卓王孫與武林盟主楊逸之亦敵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將楊逸之從重劫的掌控中救出來,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為什麼她的心會感到一陣慌亂? 她該怎樣向他解釋,楊逸之為何會淪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為了救她,在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該怎樣向他提起,這三個月來發生的一幕幕? 她該怎樣掩飾,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無力感傳來,她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擊中,一時竟無法站立。她絕望地跪倒在花叢中,深深垂下頭,任星星點點的花葉刺痛了自己的嬌靨,卻不敢抬頭看這個世界一眼。 這一刻,她竟有一絲愧疚。 卻又倍感迷惘。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是他,下馬向她走來。 相思躲避著,將臉深埋在衣袖中,纖弱的雙肩不住顫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抬起她消瘦的下顎,強迫她凝視著自己。 “說。” 依舊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絲毫隱瞞。 相思驚恐地面對著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恐懼,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孫皺起眉頭,此刻的相思,讓他感到了陌生。 她,應該是習慣柔順、服從,在他面前,她從未有任何違抗。 但現在,她卻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麼?她在猶豫什麼?她在懼怕什麼? 那句沒有說完的“而且”後,到底是怎樣的困惑? 讓她風鬟霧鬢,隱見憔悴? 卓王孫皺起眉頭,此刻的相思,讓他感到了陌生。 她,應該是習慣柔順、服從,在他面前,她從未有任何違抗。 但現在,她卻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麼?她在猶豫什麼?她在懼怕什麼? 那句沒有說完的“而且”後,到底是怎樣的困惑? 讓她風鬟霧鬢,隱見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著他,數次欲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隱瞞一些事情,隱瞞在千軍萬馬中,他為了救出自己,數度出入;隱瞞在地心之城、重劫惡毒的安排下,讓兩人幾越雷池…… 她只告訴他楊逸之在這裡,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誰能在他面前,做這樣的隱瞞? 即便,她可以用謊言來掩飾這一切,她又如何面對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發出一聲輕輕的啜泣,無力的將頭轉開,再也無法面對他的目光。 卓王孫伸出手,強行將她的臉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顎上也印下了淡淡道紅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絲殘忍的光芒:“說你心裡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絕無一點溫度,彷彿利劍一般,刺痛了她的雙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無邊思緒,都被切割成凌亂的絲縷,緊緊纏繞在她身上,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就听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毀,滅。” 相思一驚,這句話摧毀了她最後的勇氣。因為她感到了這短短幾個字中,已透出無盡的殺意。 龍有逆鱗,批之者死。 多少年來,她一直明白,眼前這個如龍夭矯的男子,即便在最溫柔的時刻,也不可全心親近。 他可以走過千山萬水來找她;他可以在白馬上,溫柔地對她伸出手;他可以戲弄十萬大軍,不問一切,只讓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內心深處,卻永遠是一座不可開啟的宮殿,絕非她可以揣度。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出那句“而且”之後,會有怎樣的後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終於,淚光在她眼中凝結成冰,她勉強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會殺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須回去救他們……” 她突然住口,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正在重複說過的話。 多麼蒼白的重複。 剎那間,兩人相對無言,只有輕輕晨風,在無邊花海上掠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花海起伏,青錦上花紋變換,透出一望無際的靜謐,白馬悠閒地停在不遠處,低頭吃草。 一切是那麼寧靜,彷彿多年前曾做過的夢。 只是兩人之間的空氣卻是那麼清冷。 冷到凝結。 她透過淚痕,怔怔地看著他,兩人近在咫尺,卻彷彿隔了千萬里的距離。 比天涯海角,還要遙遠。 突然她的身軀一震,已被他緊緊擁入懷中,恣意而暴虐地,親吻著她的雙唇。 相思本能地掙扎,卻被他壓倒在花海中。 身下蔓草一陣凌亂的碎響,彷彿在淒聲述說化為飛灰前的歡娛。兩人的衣衫上都染上點點濕痕,蔓草般糾纏的的氣息在靜謐的花原上緩緩彌散。 相思睜開雙眼,透過他飛揚的長發的間隙,那星星點點的青色小花化為塵芥,在陽光中飛揚,彷彿夜空中的流螢,無聲無息地在她眼前飛旋、墜落。 她的心在輕輕抽搐,分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 她不再反抗,而是默默承受。 是的,她無法、也不願違抗他。從一開始,她就只要順從地偎依在他的羽翼下,承受他給予自己的一切。多少年以來,她都是如此心甘情願,沉淪入他統治的煉獄,做他永遠的囚徒。 曾是那麼、那麼的愛他。 愛他的溫柔、愛他的暴虐;愛他的給予、愛他的掠奪。愛他的一切。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身體是如此僵硬。 他將她壓倒在花海中,恣意侵占著她的雙唇,以不容抵抗的暴虐,宣誓他的威嚴。 她柔軟唇齒間透來淡淡的微涼,這種感覺是那麼熟悉,卻又彷佛在最不經意處有了改變,顯得無比陌生。 這種陌生感彷彿要印證他的疑惑,在他的心底攪起一陣莫名的煩亂。 剎那間,破壞與凌虐的衝動突如其來,瞬間佔據了他的心。 他一沉手,將她衣襟撕開。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從她瑩潔如玉的肌膚上掃過,卻是那麼冰冷,宛如一柄利劍,要將剝去她一切遮掩、將那個疑惑從她體內生生剜出。 突然,他抬起頭,看到了她哀懇的目光。 她的聲音很輕,在漠漠飛花中散開,彷彿一根隨時要斷裂的弦: “求求你,讓我回去。” 他的動作瞬間靜止。 一點寒芒從他眸子深處閃過,四周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空,森寒的氣息蔓延過整個原野。 萬點野花,似乎也在這一刻枯萎。 但這寒芒稍縱即逝。 他輕輕推開她,起身,向花海深處走去。 再不回頭。 相思跪在花海中,掩起凌亂的衣衫,櫻紅的雙唇微微顫抖,卻發不出聲。 晨風輕輕撫過,將她眼中的淚水點滴風乾。 她就這樣,深深跪在花叢深處,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卻始終沒有追過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海那頭,她才禁不住痛哭出聲。 大片花海在兩人之間起伏,彷彿是波濤卷湧的汪洋,將兩人遙遙隔開。 再沒有渡過的方舟。 不知過了多久,她牽起白馬,一面啜泣著,一面向荒城走去。 萬頃花海中,只剩下她一個人,緩緩前行。 晨霧已經散去,陽光投照在她單薄的身影上,彷彿無盡浪濤中的一隻蝴蝶,是那麼孤單,那麼無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白馬寺許下的心願。 是的,天涯海角,他終於乘著白馬,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他的微笑是那麼溫柔,越過了千山萬水,只想帶她回家。 這不正是她夢魂縈繞的一幕麼? 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為何不能放下一切,跟隨他離開? 為什麼她純淨如鏡的愛情中,竟有了絲絲縷縷的隱紋? 為什麼? 為了誰? 她放聲哭泣著,牽著那匹白馬,在茫茫原野上踉蹌前行。身後,萬頃野花在風中搖曳,化為浩瀚滄海。 那是她單薄的雙翼再無法飛躍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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