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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應有流塵化素衣

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步非烟 5162 2018-03-12
相思從重重夢魘中醒來。 灰堊般的白色撲面而來,瞬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抬手擋在額頭上。 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習慣了黑暗。 自從楊逸之失去記憶那一天起,她就被囚禁在一座低矮的帳篷內,隨著重劫四處征戰的行程,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除了幾位老婦每天送來簡單的飲食外,再沒有人靠近她囚禁處,無人照料,也無人打擾。 昏暗的帳中晝夜顛倒,看不到一絲陽光,也看不到一點希望。 直到此刻,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芒刺傷了她的雙眼,她秀眉皺起,一點點睜開眼睛。 這是一座極為高大的帳篷,一條條潔白的帷幕從帳篷頂端垂下,瞄繪著一隻隻巨大的瞳孔,在慘白的光線中睜開灰堊的色澤,空洞無力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此外,再無裝飾。四周一片皓白,將這個巨大的帳篷襯得空寂而森冷。

重劫斜斜倚靠在帷幕前,輕輕把玩著一柄長劍,一面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是你?”相思溫婉的臉上也不禁閃過一絲怒容。 重劫展顏微笑,向她走來:“我是向你告別的。” 相思愕然抬頭:“告別?” 重劫點頭:“今日午夜,長城以北的最後一座城池將被攻克。黎明時,吾王俺答即將浴血凱旋,大軍將暫回河套休整,一月後,即將踏上南下的征途。” 相思錯愕地看著他,似乎還不太明白他為什麼告訴自己這些。 重劫似乎看出來她的疑惑,淡淡道:“對於沙場凱旋的王者而言,敵國的公主,自然是最好的獎賞。” 他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顎:“你,便是奉給吾王的禮物。” 相思身子一震,驚懼瞬間襲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不……”

重劫伸出手,輕輕撫過她幾日來更顯清瘦的臉頰:“黎明之後,你或許會成為他的寵妃,或許會成為他的奴隸……” 蒼白的手指從她冰冷的臉上滑落,似乎有無盡的悵惋:“總之,不再屬於我。” 相思強行從他手中掙脫,怒意佔據了她清麗的容顏: “你休想!” 重劫憐惜地看著她,一聲嘆息:“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相思咬住嘴唇,緊緊握起雙拳,指甲都要刺入了血肉。 重劫全然不顧她的怒氣,悠然整理衣袖:“對了,在將你送走之前,有個人執意要見你一面。” 相思怔了怔:“誰?” 唰的一聲輕響,三尺紫色寒芒在兩人中綻開。 那是一柄出鞘的長劍。 重劫兩根蒼白的手指,輕輕提住劍柄,在相思眼前搖晃:“還記得麼?上一次,他出入大營來救你時,就用的是這柄劍。”

龍吟振振,劍名清鶴。 “楊盟主?”相思驚呼出聲:“他在哪裡?” 重劫微笑,優雅地躬身,挑開身後的帷幕:“請。” 帷幕緩緩升起,無數灰堊色的眸子的凝視下,相思終於又看到了楊逸之。 他身後,一張巨大的帷幕從帳頂垂下,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化為無數條流蘇。 他的手腕便束縛在這些流蘇中,高高懸起,看去虛弱而蒼白,彷彿一隻被釘住羽翼的蝴蝶,困在蒼白的繭蛹中。 鮮血,從他腕底的蛇形創口湧出,沿著高懸的手臂,點滴墜落,在潔白的衣衫上濺開點點新梅。 他垂著頭,雙目緊閉,披散的長發也被汗水濡濕,凌亂的貼在臉上。似乎就在一刻鐘以前,他剛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還未能從昏迷中完全甦醒。 相思猛然回頭,憤怒地盯著重劫:“你把他怎麼了?”

重劫輕輕伸出手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他已經成為神的化身,只有在我的召喚下,才會暫時回歸世間。” 相思厭倦地看著他,對他這一類胡言亂語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卻不以為意,溫柔地攬過她的肩,將她帶到楊逸之面前:“別擔心,他剛剛承受了我的鮮血,馬上就會醒來。” 他突然拂袖,縛著楊逸之手腕的流蘇猛地收緊,還未癒合的傷口再度崩裂。 鮮血,宛如春梅,亂墜而下,沾濕他的散發,他的衣衫,又點滴墜落於地。 楊逸之的身子一陣戰栗,緩緩醒來。 重劫手指在他眼前勾動,引著他的目光投向相思所在處,笑容中滿是譏誚:“看吧,我實現了你的願望。” 楊逸之艱難睜眼,卻一時無法適應帳中慘烈的白光,深深皺起眉頭。過了片刻,他的目光漸漸清明起來,一點點凝結在相思的臉上。

他看到,一行晶瑩的淚珠,從她蒼白的腮畔滑落。 數日的囚禁,讓她原本溫潤的面容淸減了許多,淚珠沿著消瘦的下顎無聲墜落,那麼悲傷,那麼動人。 楊逸之心中一痛。 相思也在看他。她怔怔注視著他手腕上的傷痕,衣襟上濺開的點點血跡,禁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都是為了她啊。 為了他,這個原本高潔如神明一般的男子,不惜走入紅塵,承受天人五衰。 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甚至不樂本座,每一次,一次比一次更讓他難以承受。可是他絕無怨言,一次次用他最後的力量,保護她,直到完全淪為神的傀儡,在惡魔的操縱下,受盡折磨。 她心中不知是愧疚、是感激、是自責,一時彷彿有千言萬語,卻都哽咽在心頭,無法說出一個字。

她的肩頭不住顫抖,淚水打濕了衣襟。 楊逸之心中是同樣的痛。 為什麼,為什麼終究還是救不了她?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手腕牽動,流蘇陡然纏緊,深深陷入血肉。 更多的鮮血亂落,迸濺如雨,腥鹹的氣息沾上了她的臉,她的發。 相思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她悲傷的哭泣在蒼白的帳篷中縈繞,四周頓時變得沉寂。連帷幕上那些詭異的眸子,也似乎有了憐憫,濺出點點濕潤微光。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燒灼般的痛楚一絲絲壓入骨髓。 他從散亂的長發中抬起頭,艱難地牽動嘴角,似乎要聚起一個溫暖地笑容,卻又終於失敗了。 破碎的弧度就這樣停留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無比淒愴。他的聲音卻依舊如此輕柔,一如午夜流淌的月光,可以撫平所有的傷痛:

“別哭……” 相思的心一陣抽搐,這兩個字是那麼溫柔,卻如最尖銳的針,瞬間刺入了相思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她真恨不得能大哭一場,但她沒有。她知道,那個操縱人心的惡魔就站在他們身後,等著玩賞他們的痛苦。 她霍然抬頭,讓淚水風乾在臉上,緊咬的唇際滲出淡淡道腥咸。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顯得堅強。 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不再擔心。 楊逸之也看著她,漸漸的,那個殘破的微笑終於完整,綻放在他蒼白的臉上: “你還好麼?” 相思的笑容有些苦澀,她點了點頭,正要回答,卻不禁一聲驚呼。 她披垂及腰的長發被重劫一把挽住,猛地向後拖開。 重劫站在她身後,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一手拖住她的長發,強迫她抬起頭;一手格開她的雙手,讓她完全淪入自己掌控中,無法掙扎。

他用苦行換來楊逸之的清醒,如此寶貴的時間,決不能浪費在看他們敘舊上。必須有更精彩的戲碼上演,才不枉他苦心安排這場重逢。他已迫不及待,要讓事情的發展回歸到自己想要的軌跡上來。 重劫嘴角挑起一絲惡毒的笑意:“她當然很好。” 他強行將相思推到楊逸之面前:“黎明之後,我們美麗的公主、以蓮花為名的女神,將被穿上華麗的盛裝,貢獻給凱旋的王者。” 楊逸之錯愕地看著他,身子重重一顫。 重劫得意地說下去:“也許,她會成為吾王眾多愛妾中的一位,為吾王誕育眾多能征善戰的子嗣,千秋萬代,一起統治這片土地。” “在臨行前,我帶她來到這裡,只為祈求無所不能的神明,給她一個祝福。” 他恭謹而鄭重的祝念著,彷彿真的是一位祭祀,在婚禮舉行前來到神聖祭壇,為公主祈求神的賜福。

只是,他的語氣中卻滿是戲謔與譏誚。 他挑釁地看著楊逸之,一心要從他眼底搜尋出壓抑最深的痛苦。 楊逸之沉靜的眸子中泛起萬道漣漪,卻又漸漸平復。 重劫手上突然用力,強迫相思仰起頭。他躬下身,嘴唇幾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但目光卻依舊只注視著楊逸之,一字字道:“請,你,祝,福,她。” 楊逸之眸中的光芒變化,漸漸的,褪去了紅塵的喜怒哀樂,變得寧靜而高遠。 突然,他抬起頭,迎著重劫的目光,沉聲道: “我祝福你。” 重劫皺起眉,似乎感到了有什麼地方不對。他還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一道璀璨的月華從長天隕落,猝然擊在他眉心處! 面具破碎。 夭紅的鮮血濺開一線,將那張蒼白如瓷偶的臉完全沾染。

這光芒是如此清空,高華,彷彿初秋的第一縷月光,帶著淡淡的新涼;卻又是如此強大,瞬間便已滲入血脈,完全不容抗拒。 重劫為了喚醒楊逸之,不惜承受苦行之痛,全身力量本就降到了極點,何況這一擊來得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他甚至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映,便已昏倒在破碎的帷幕中。 鮮血從他妖異的臉上滲出,將死寂般的慘白塗抹上一道驚心動魄的猩紅。 相思錯愕抬頭,只見楊逸之注視著掌心的血跡,默默無語。 他身後,漫天帷幕與流蘇已化為灰堊色的塵芥,在月華照耀下紛揚灑落。 相思驚喜道:“你,你恢復了?” 她還想問什麼,楊逸之搖了搖頭,止住了她的話。 他面色凝重,俯身從重劫身旁拾起那柄清鶴劍,在血跡中劃出幾道縱橫: “時間緊迫,你必須記住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劍尖微顫,劃出山河的輪廓:“這裡有一條小路,通向一座土丘。穿過土丘一直向西,會看到一條河。沿著河岸一直往東走,日夜兼程,大概第三日傍晚,便可以回到荒城。” “回到荒城後……”他手中的劍尖頓了頓:“你是否還記得上次我給你的那個錦囊?” 相思的心猛地一震。 上一次,為了救她,他親手交給她一枚錦囊,裡面精心畫出了逃生的路線。但她卻不肯拋下荒城的百姓,執意帶著數百老弱,踏上這條原本只為她一人設計的逃生之路,最終被追兵俘獲。而後,又是他,手持這柄清鶴劍,獨闖軍營,浴血苦戰,數度出入於千軍萬馬中,只為將她救出。而她又因為掛念荒城百姓,不忍離開,才讓他也淪入魔鬼的掌控。 是她,一次次辜負了他的心意。也是她,一次次將他拖入巨大的危險之中。 但他卻從未怪她。 他只是和上一次一樣,用他所有的力量,送她逃出生天。 相思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濕潤,輕輕點了點頭。 楊逸之並未察覺她心中的波瀾,只皺眉看著地上描出的圖案,鄭重道:“依照上次的路線,三日後,你便會平安到達大明邊境。” 他頓了頓,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最終只化為一聲嘆息,將清鶴劍遞到她面前:“帶著它,可以防身。到有集市的地方,就賣了它,換一匹馬……” 相思剛要接過劍,卻似想起來什麼,怔了怔道:“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 楊逸之苦笑著搖了搖頭:“我走不了。” 相思一驚:“為什麼?” 楊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澀,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 三月前,他被吳越王偷襲,身負重傷,賴以縱橫天下的風月之劍也無法施展。這些日子以來,他體內受損的經脈漸漸恢復,一直渙散的風月之力,也如秋夜清露,在體內一點點沉積。 但這樣的恢復實在太慢,點滴風月之力在體內游走,彷彿一粒粒難以觸摸的纖塵,完全無法彙聚為製敵的力量。更何況,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只是神的傀儡,連自己的神識也無法控制,更不要說積蓄力量了。於是,只有在重劫喚醒他的短暫瞬間,他才能將這些遊走的纖塵暗中歸束,點滴積累,等待著一擊制勝的良機。 上一次甦醒時,他看到重劫呈上的亡靈之旗。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將上面的地圖牢記在心。 他看到,在重劫忽略的地方,還有另一處未被鮮血染紅之地。 那就是已淪為廢墟荒城。 於是,他一面與重劫周旋,一面在心中為她設計逃生的路線。 終於等到了機會。 然而,這一擊之後,久聚的力量已然消失於無形,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何況,這短暫的清醒就要過去,他即刻就要淪入沉睡。 他看著她含淚的眸子,心在輕輕顫抖。 他多麼想陪她一起逃走,一路上照顧她,保護她,讓她忘記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難;他又多麼想緊緊擁住她,一一訴說這些日子的別離與苦思。 但他不能。 他甚至已沒有了解釋的時間。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臉轉開,不再看她:“他隨時都會醒來,你立刻走。” 相思靜靜佇立,沒有去接他遞來的清鶴劍。 地上凌亂的帷幕中,重劫的身體動了一下。這一擊的力量終究還是太弱,並沒有真正的重創他。 楊逸之的臉色陡然一沉,溫文如玉的臉上顯出少有的怒容:“走!” 相思倔強地搖頭。 她不能走。 她能想像出,重劫甦醒之後的震怒。這震怒又將化為怎樣的酷刑,一一折磨在他虛弱的身體上。她怎能把他一個人拋棄在這蒼白的煉獄裡? 楊逸之還要說什麼,腦中突然傳來一陣刺痛,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神識開始渙散的徵兆。 他咬了咬牙,突然拖過她的手,將清鶴劍強行塞入她手中,握住:“這柄劍是二十年前叱吒風雲的清鶴上人的佩劍,我曾與他有約,你拿著這柄劍,去大同府天香酒樓找他,他看到後,就會回來救我。” “清鶴高人?”相思將信將疑:“你說的是真的?” 楊逸之篤定地點了點頭:“是,只有他才能救我。” 相思怔怔地看著他,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碰撞出哀傷的影子。 不能相信,卻又只能相信。 終於,楊逸之展顏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遙遠,彷彿來自於另一個世界,如明月照耀,如天河傾斜,瞬間溫暖了整個夜空:“請你,一定、一定要送到。” 相思的聲音有些哽咽:“我……” 他溫柔而堅決地打斷她:“我會等你。” 然後,輕輕放開她的手。 他感受著她掌心的溫度一點點離自己遠去,一聲長長的嘆息從心底深處傳來。 那麼痛,那麼蒼涼。 但,卻不讓她知道。 相思含著淚,注視著他越來越蒼白的臉,終於咬了咬牙:“你一定要等我。” 她拿起清鶴劍,轉身離去。 楊逸之看著她的背影,臉上依舊保持著那一縷清明如月的微笑。 他知道,她這一走,就再不會回來。 但那又如何? 只要她平安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他寧可獨自身處煉獄。 大同府,是蒙漢邊境上的鎖鑰要地,有大量明軍駐紮,一旦到了那裡,她就真的安全了。 沒有清鶴上人,沒有天香酒樓。 有的,只是他的心。 請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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