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步非烟

  • 武俠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0676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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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步非烟 9064 2018-03-12
朝陽,是神明對萬物的眷戀,是天地初闢時就有的目光,所以才那麼溫暖,那麼純粹。 當朝陽的目光沐浴著萬物時,世界靜靜醒來。 那時,便是新的一天。 青色的圖瓦小城,沐浴在青色的晨曦中。 小城整潔、寧靜,由大青石砌成,數丈高的城牆下,是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屋頂上佈滿蒼痕,晾曬著剛剛收穫的青稞。一捆捆青稞高高堆起,寧靜而滿足地炫耀著豐裕的年景。 青石街道縱橫交布,將整個小城劃為棋盤模樣。酒旗、招幌在晨曦中輕輕抒展,彷彿只待第一縷陽光的召喚,就會從睡夢中甦醒。於是,那些寧靜的街道就會化為一條條青色的脈搏,為這寧靜而富裕的小城,注入躍動的血液。 這是蒙藏交際處的邊陲小城,位於山坳深處,隸屬圖瓦部落控制,遠離諸大國侵擾,本是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最適宜避亂於紅塵。近十年來,這默默無聞之城卻因出產一種優質的氈毯而名聲大震,行人商旅往來不休。隨著貿易繁榮,小城更加整潔美麗,圖瓦人的生活也更加富庶豐足。

寂靜的城市中,一聲“吱”的輕響傳來,宛如晨風拂過大地。 一扇扇石屋的木門被推開,圖瓦人走出了房門。他們無論男女老少,都身著盛裝,口中默默訟念著長生天的名字,懷中還抱著一捆捆紡織精良的氈毯。這些氈毯用附近出產的一種特殊的泥土染過,呈現出喜洋洋的紅色來。 他們略顯疲憊的臉上都帶著欣慰的笑容。 昨日,他們家家戶戶都忙碌到深夜,挑選出家中最好的氈毯,悉心包裹,只等著天一亮,就奉獻出來,小心翼翼地舖在王城正中的街道上。 今天,是圖瓦城儲君即位的大日子。 儲君鐵勒王子寬厚愛民,胸無大志,願意跟他們終老在這片小小的桃源之地。他們很喜歡這樣的君主,也相信他們平靜的生活就像綿延的青色山脈一樣,永遠望不到盡頭。

男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女人們帶著誇耀的口氣,和鄰居比較著氈毯技術的優劣。他們都為能裝點儲君的榮耀而由衷地高興。 半個時辰後,大道上便鋪滿了猩紅的氈毯。滿眼青色的襯托下,紅色的氈毯就宛如一道緋紅的血痕,靜靜流過青蒼的大地。 然後,圖瓦人安靜下來,垂手等待盛典的開始。 嗚嗚的號角聲自王城深處響起,劃破蒼穹。 人群聚集在街道兩邊,屏氣凝神,虔誠地註視著儀仗隊伍的到來。 踢踏輕響,一匹潔白的駿馬踏著紅氈,徐徐走過青石大道。 白馬上,年輕的鐵勒王子帶著溫煦的微笑,向眾人揮手,在儀仗隊的簇擁下,緩緩走向城最中間的高台。 那是早在多日前就搭建好的,祭祀長生天的祭台。 人們終於歡呼起來,他們完全沉浸在喜悅的氛圍中。祭台旁,牛羊已經綁好了,乾燥的柴火搭成堆,只待王子祭祀完畢,他們就會烹羊宰牛,狂歡上一整天。

鐵勒王子顯然也很滿意臣民們對他的愛戴,在眾人的歡呼中,他翻身下馬,一步步走上祭台。 祭台上空無一物,圖瓦人祭祀天地,並不用血牲,用的是自己的虔誠。 王子在祭台上深深跪拜。 他的四肢,身體,全都緊緊貼在大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態,宣示著自己的虔誠。他一次次輕吻著青蒼的泥土,為長生天庇佑他的一切而感激涕零。 所有的人都響應著王子,他們的四肢,身體全都緊緊貼在大地上,用和王子一樣的虔誠,宣示著自己的卑微。 祭拜,整整持續了一刻鐘。 終於,圖瓦人抬起頭來,臉上滿是笑容。因為他們知道,長生天已經接受了他們的祭拜,下面便是狂歡的時刻。 鐵勒王子也微笑著站起身,抬頭遙望被朝陽染紅的雲霞。天盡頭,無邊曙色青蒼而燦爛,透出溫暖的色澤。

從今天起,他就是這座小城的主人。他將帶領著圖瓦族人,在長生天的庇護下,過著悠閒富足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長生天賜與的神聖泥土,將氈毯染出雲霞般的顏色,這些氈毯將換來蒙古的馬皮、牛羊;漢地茶葉、絲綢;也換來人民的財富和幸福。 千秋萬代,永遠如此。 突然,一陣蝕骨的劇痛傳來! 一瓣蒼白的雪花,從杳不可知的空中飄落,墜落到了他的眸子中。 那雪花是如此白,並不是瑩潔清涼的白,而是空洞、虛無的白。像雪,更像諸天劫滅後的灰燼。 奇寒徹骨,從眼底蔓延到全身。他忍不住重新跪了下去,緊緊摀住了雙眼。 所有人的笑容,卻在這一刻嘎然凝結。 遠遠的城門處,一抹白色的影子在虛空中浮動。 不知怎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在這抹影子上,無法挪開。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白色越走越近,卻無法行,無法動。

笑容,凝結在他們臉上。 諸天寂靜。他們就像是在用最虔誠而歡喜的笑容,迎接著白色一行的到來。 白色是那麼顯眼,彷彿天地間的塵埃,都無法沾染。無論什麼樣的污穢,靠近它的時候,都會立即變成與它一樣的蒼白。 一個飄渺如煙塵的人影,踏著遍地晨曦,踏著猩紅的氈毯,一步步向祭壇走來。 他身上寬大的白色斗篷在風中飛揚,顯得那麼妖異、孱弱,卻又那麼高華、聖潔,彷彿無數條舞動的毒蛇,在他身上纏繞廝磨,將他纖長的身體緊緊圍裹起來,只露出斗篷下同樣蒼白的面具。 他的身子,也是那麼單薄、孱弱,就像是偶然脫離了輪迴的白色幽靈,遊走在黑夜與黎明的邊緣。 每一步,他的身體都在輕微地顫栗著,彷彿不勝這晨曦的清寒,一雙纖瘦見骨的手,也為白色所纏繞,輕輕撫在胸前。

他身後,是十七八個一行人,都跟他一樣的裝束,全身蒼白,緊緊圍裹。他們靜默地跟隨在他身後,抬著一隻巨大的轎子。 轎子,一樣蒼白如雪。 重重帷幕後,透出一個淡淡的人影。 祭台邊的人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怔怔望向轎中的人影。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努力,眼前都只是一片透不開的白色迷霧。 荒涼、寂寞,一如死亡本身,讓人永遠無法看透。 驚愕和恐懼瞬間將他們籠罩,寧靜的小城頓時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迷霧彌散,為首的白衣人退了兩步,對轎子謙恭一禮,緩緩抬手,蒼白的手指在迷霧中劃出一個詭異的弧度。 蒼白的帷幕彷彿受到他的召喚,輕輕撩起,透出轎中人一線側容來。 那是世人無法想像的高華。 就彷佛西天諸神,在這一瞬間,具現在帷幕後。世間一切,都將最珍貴而聖潔的一部分供奉出來、薈萃起來,才如他一般完美、動人。

他全身也被蒼白縈繞,但在他身上,一切的蒼白都只是裝飾,絲毫不能遮蔽他絕美的容顏。 那是巍峨的大青山,在黎明前露出它柔媚的一面;是初秋的弦月,在迷霧中呈現了一絲妖嬈。 圖瓦人在這一瞬間,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嘆。 那是無法想像的美,他們從未想過,竟有人能夠承載如此具體之美。 那隻會是屬於長生天的,不會在凡人身上出現才對。 那一瞬間,他們忘記了那片白色的詭異,恨不得蜂擁上前,多看一眼,銘記下那容顏是如何的動人。 突然,一片蒼白的雪花飄過。 天地間一切顏色都彷彿被剝離,化為最純淨的慘白。 落雪紛揚,輕輕墜入圖瓦人的眼眸。 刺骨的痛楚與森寒襲來,他們禁不住紛紛跪了下去,顫抖著摀住雙眼,發出痛苦的呻吟。

眾人哀吟聲中,雪花無聲墜落,將白轎和眾人隔絕開。 漫空蒼白化為卷湧的雲霧,籠罩了整個小城,彷彿在提醒所有人,哪怕多看一眼,也是那是對至高天的褻瀆,是他們的虔誠中最大的污穢。 那是不該屬於他們的美麗,連再看一眼都是如此僭越。 圖瓦人一起低下頭,直到眼底的痛楚漸漸消散,依舊不敢起身,他們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恍惚。他們仍無比清晰地記著曾見識到一份無上的美麗,但在低頭的瞬間,卻已遺忘。 他們完全不記得見到了什麼。 只有震撼留下,在他們心底迴盪著,漸變為敬畏。 這,或許是長生天的降臨吧。 他們默默跪拜著,低頭,等待著蒼白的一行人,緩緩踏著他們鋪好的猩血氈毯,走向巍峨的祭台。 一行人無聲無息,走過鐵勒王子身側,將白轎輕輕放在祭台的正中央。

靜立,在彌散的白霧中,久久無語。 彷彿亙古以來,他們就是這座神聖祭台的主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鐵勒王子終於定了定神,艱難的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他的問話在出口的瞬間,猝然扼住。 因為他赫然發現,組成那座白色的轎子的,不是木,不是石,而是蛇。 白色的毒蛇。 就在他的話出口的瞬間,一聲破碎的脆響傳來,萬千毒蛇蜿蜒爬動,轎子瞬間解體,卻瞬息組成了一隻白色的王座,將那蒼白如玉的人影託了起來。 他,巍然端坐在祭台的正中央,黎明的曙光正照在他臉上,明如美玉的肌膚映出弦月一般的光輝。 那一刻,晝夜交替的軌跡突然錯亂,一輪明月掩蓋了萬道正要破空而出晨曦,升起在青色的小城之中。 一如諸神之讚歎。

那麼威嚴,那麼慈柔。 沒有任何美麗,能與他相比,他出現的時候,天地一齊靜默。當他的光開始照耀時,他便是世間唯一的存在。其餘芸芸眾生、天地萬物,都變得渺小無比,只可跪拜。 蒼白的毒蛇環繞在他身側,他就是被這些飢渴之魔環繞的一束光,在將要劫滅的一剎那,綻放出讓人心碎的光芒。 鐵勒王子的心猛然抖起來,他看著蒼白的王座,不可置信地搖著頭,聲音中充滿苦澀與絕望: “他……他是誰?” 為首白衣人沒有看他,只緩緩向王座中的人撫胸一躬,低沉而冰冷的聲音宛如落雪,刺得人心中一痛: “他,是天地間唯一的神。” 白衣人輕輕張開雙臂,彷彿要擁抱整個蒼穹,輕輕吐出兩個如山岳般沉重的字: “——梵天。” 鐵勒王子身子忍不住猛地一顫。 那掩藏在白色面具下的目光,絲毫不受任何阻隔,直直地註視在他靈魂之上。他的靈魂泛起一陣燒灼的痛苦,慌亂無比地看著這個被白色斗篷圍裹的纖弱之體。 “從此,你們必須放棄對邪神的敬仰,只能信奉他。” “信奉他?”鐵勒王子駭然抬頭,似乎不肯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 白衣人深深看著他,懷著悲憫,也懷著殘刻地譏誚: “燒毀一切邪神的祭祀,殺掉所有邪神的信奉者,方可得到梵天之寬恕。” 鐵勒王子臉色瞬間蒼白。 燒毀長生天的偶像、祭台、經書? 殺掉他們的僧侶、祭司、以及所有不肯改變信仰的子民? 這是多麼瘋狂! 鐵勒王子握緊了雙拳,幾乎無法遏制自己的怒意,他忍不住要下令所有臣民,將這些侵擾了他們慶典、褻瀆了他們神明的惡魔撕成碎片。 只是,那蒼白的目光冰冷如雪,將鐵勒王子的憤怒漸漸冷卻,化為深深的惶恐。 他心底深處,竟莫名升起一種幾乎要跪拜的恐懼。 然而,他不能。 身後就是臣民們無助的目光,鞭子一樣抽打著他,讓他無法退縮。他咬著牙,心底一次次默念長生天的名字,試圖從中汲取力量與勇氣。 終於,他擠出一陣乾澀的笑聲:“你讓我們放棄敬仰偉大的長生天?” 他咬著牙,決然道:“不可能!” 白衣人透過美玉雕成的面具,凝望著他。 一動不動。 鐵勒王子心房一陣沒來由的劇烈顫動,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隻孱弱的螞蟻,暴露在蝰蛇的注視下。他甚至能夠看到,一陣猛烈的暴風,即將橫掃整個小城,帶來鮮血與毀滅。 白衣人突然微笑,輕輕地吐出了一串字語。 “你們,將用鮮血與穢土來承載虔誠。” 然後,他輕輕撩起白色斗篷,向蛇座中的人影跪了下去,姿態優雅而謙恭。 他的一行人,全都匍匐了下去,圍繞著那光輝而聖潔的人影,組成一隻巨大的眸子的形象。 蛇座中的人影,便是眸子的瞳仁。 群蛇一齊無聲地嘶嘯,向著蒼天用力抬頭。 它們的雙眸全都空洞無物,像是黑暗的地獄之光,籠罩著圖瓦城。 只因他們不虔之罪孽,他們將只有一雙眸子,因神明而視。 圖瓦城,立時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一隻巨大的眸子,向著蒼天,訴說著他們對千萬年前,犯下的罪孽的懺悔。 幾個蒼老的人影匆匆衝上台來,向著鐵勒王子一陣耳語。 鐵勒王子的臉色猝然改變。 面如死灰。 他的生命,彷彿在這一瞬間完全乾涸,他掙扎著,好不容易才湊近那個蒼白的纖弱之體,他跪倒在地,低聲問道: “您就是蒙古的國師、執掌八白室的偉大祭祀、重劫大人麼?” 祭台之上,他的話語剛落,便陷入一片死寂。沒有人回答他。那隻巨大的眼眸,也一動不動。 鐵勒王子麵容更加驚恐。 “請您到王宮去安坐,無論您有什麼吩咐,我們必將遵從。” 亦沒有任何回答。 鐵勒王子的目光再抬起的時候,已充滿了絕望。 他沉思片刻,悄悄退下來,跟周圍幾位最蒼老的大臣輕聲商量了片刻。那些大臣匆忙地退了下去。 不時,兵丁們紛紛趕了過來,絡繹不絕地運輸著各樣珍寶,羅列在祭台之旁。那是圖瓦城所有的積蓄,將祭台幾乎填滿。 鐵勒王子慢慢地走上台來,跪在眼眸一邊。 他的身前擺著兩樣東西。 王冠,圖瓦部落的版圖。 國師降臨,褻瀆之罪,他願意一人承受,他只希望,不要牽連到他的族人。 巨大的眼眸一動不動,仰望著蒼穹。 眼眸正中,王座深處,那個宛如明月般的人,臉上盡是慈柔,悲憫。 他看著世人,有著萬般關懷。 時間,靜靜地過去,日之光芒,漸漸滑落,圖瓦城落入了蒼茫的夜中。 鐵勒王子已被抬了下去,他禁不住長跪和恐懼的折磨,已昏了過去。 組成巨大之蒼白眼眸的人,卻仍然一動不動,浸沐在黑夜之中。 他們一齊仰望著天空。 他們沒有眸子,只能用對神明的虔誠,才能獲得明視。為此,他們的虔誠是如此堅定,不惜化身惡魔。 夜,靜靜地過去,靜謐的宛如圖瓦城中過去的一千個歲月一樣。 次日。 黎明,再度降臨,卻帶著鮮血與焦土的顏色, 圖瓦城的居民們,匍匐在自家的門口,默念著對長生天的虔誠。 他們忽然全都驚恐起來,因為祭台之上,那隻巨大的眼眸已解散。所有蒼白的人,全都站了起來,他們靜默地望向北方。 蒼白之蛇座上,那個光輝的人影,手緩緩抬起,指向,北方。 他們忍不住向北方望去。 咚。 一陣沉悶的戰鼓響起,北方的地平線,被撕裂。 那是一柄鋒利的刀,將蒼青色的天與混黃色的地割開,天地間,只剩下初生般的陣痛。 無數的旌旗,迎著曙色中凝血一般的日光,展了開來。 起初是混茫的一線,接著,便具現成一片聳動的海洋,密密麻麻地向圖瓦城淹沒過來。 咚! 戰鼓宛如低沉的吼嘯,貫穿數丈高的城牆。 青石壘就的城牆,在這一刻,脆弱如紙。 萬千馬蹄聲重濁地踏在黎明粘濕的大地上,大地是每個軟弱無力者的心,被撕裂般踐踏著。 戰馬寂靜無聲,馬上的騎士全身都被堅實的鎧甲覆滿,看不到一絲表情。 他們的手,緊緊握著一支支尖銳的鋒芒。 那鋒芒映著凍血一般的日光,戰馬前行,就如流動的血。 咚! 戰鼓催逼著大地上一切肅殺,咆哮,嗚咽。 蜂擁而至的甲兵宛如夜之漆黑,從地平線的裂口處奔湧而出,瞬間漫過青蒼色的草原,向圖瓦城頭壓了下來。 這一刻,圖瓦城再也沒有黎明。 驚恐,瞬間充滿了整個圖瓦城。 所有人都瑟縮在一起,恐慌地看著那鐵與血組成的陣雲,向城頭慢慢迫來。 戰火將撕碎他們的家園與血肉,他們卻無力抵抗,只有一遍遍乞求著長生天的保佑。 陣雲,在接近城牆的瞬間,嘎然停止。 大地上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慢慢地,兵陣如墨色海浪湧動,向兩旁分開一線距離,一匹赤色的汗血良駒緩緩走出。 馬背上,一人甲胄煌然,正執鞭南指。 漫空陣雲中,他滿頭棕色散發逆空飛揚,戰甲在漫空陣雲下發出奪目的光芒,襯著他威武偉岸的身姿,愈發莊嚴如神。 三軍將士齊齊注目,目光中滿是敬畏與遵從,彷彿在此人的帶領下,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化為傳說中的不敗戰神,征服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他便是雄霸北方草原的蒙古可汗,俺答。 他是黃金氏族的王裔,浩瀚草原的王者,旗下旌麾數十萬,鐵騎無數,吟鞭指處,瞬間便足以摧城拔寨,屠城滅國。 萬眾仰望中,俺答汗緩緩策馬,走向圖瓦城頭。 他手中托著一隻巨大的捲軸,捲軸通體毫無裝飾,只是漆黑。 黑如永夜。 那是比魔鬼的雙眸還要濃密的顏色,哪怕夢魘中最沉濁的夜晚,也不會黑得如此純粹。彷彿傳說中,宇宙盡頭的淵藪,任何光芒也不能照入;又彷佛死亡的冥河,一旦沉淪其中,便永遠不會醒來。 青色的城門下,俺答汗策馬轉身,無比虔誠地托著那隻捲軸,高高舉起。 他一手握住軸心,一手扯著軸尾,猛然一拉。 一張巨大的漆黑之旗,立即逆風揚起,在圖瓦城前飛舞。 · 戰鼓聲轟隆隆地響起,殺戮便在這一刻展開。 戰馬,旌旗,鋒芒,鎧甲,奔湧成燃燒一般的烈火,滾湧進圖瓦城中。 慘號,悲呼,呻吟,狂喊,也在一瞬間震響整個大地。 夾雜著長刀切進血肉裡的碎響,骨骼撞進石牆的悶響,馬蹄踏裂大地的裂響,以及咽喉被生生扼斷的脆響。 這是一場瘋狂的舞蹈,按著最精妙的編排慘烈擰動著,戰鼓是唯一的節奏。 烈火,在殺戮開始的一瞬間燃起,迅速吞沒了整座城池。它所擁有的寧謐,富饒,全都化為火焰豐富的養分,侵吞著每一個被劃定命運了的人。 瘋狂的舞蹈,一直持續了一個時辰,然後嘎然而止。 兵將們乾淨利落地收起刀劍,齊刷刷地從城中退出,依舊在地平線上組成整齊的方陣。除了身上的鮮血,他們沒有絲毫改變。 圖瓦城,卻已變成一座空城。 唯一剩餘的,只有頹敗的房屋,烽煙,以及屍體。 戰火燒到了盡頭,剩下裊裊顫動的煙,滿城焦土,連屍體都燒殘了。 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蓋了一般,只剩下漆黑的顏色。 以及刺鼻的血腥。 漆黑之旗逆風飛揚,滿空陣雲中,俺答汗輕輕揮鞭。 一步,一步,馬蹄踏過滿地污血、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中央,那座高大的祭台,卻沒受到戰火絲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 “神明”在祭台頂端長身而立,白衣如雪,清明如月。 任身後的世界灰飛煙滅,唯有這身潔白依舊那麼奪目,絲毫不受世間污穢的侵蝕。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來的俺答汗。 如果他是神,那麼,向他走來的,就是他在芸芸眾生中選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詩中記載的那樣,王者以神明為信仰,神明賜予王者以祝福。而後,他們將一起統御整個凡塵,絕沒人能抗衡。 俺答汗在祭台前勒住韁繩,向神明躬身致意,而後翻身下馬,第一次,踏足在圖瓦城的土地上。 他腳下,是圖瓦人精心編織的氈毯,此刻已被鮮血與焦黑沾污,彷彿一道污濁的血河,悲傷地流過滿目瘡痍的城市。 俺答汗高大的身形便佇立在這道血河中,棕色散發臨風狂舞,顯出宛如神魔般的偉岸。他手中捧起巨大的黑色戰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也走向塵俗中唯一的聖潔。 鐵勒王子,瑟縮跪倒在他們兩者之間,已經驚恐得說不出一句話。 俺答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幟,託在他雙手之間,宛如惡魔死寂的羽翼。 羽翼化為陰霾,瞬間籠罩在鐵勒王子栗栗發抖的身軀上。 “你,將用鮮血與穢土來承載虔誠。” 鐵勒王子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陣清涼。他的頭顱脫離了身體,飛到半空中,滾落在戰火凌亂的焦土上。 俺答汗俯身,用那面黑色的旌旗,將頭顱連同燒穢了的泥土一齊包了起來,高舉過頭頂,向祭台走去。 熱血,溫暖了飛揚的灰燼,沿著他的手臂點滴墜下,濺落在他剛毅、英武、如刀斧鏤刻的臉上。 他昂頭,一直走到蒼白之神明面前。 單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顫悠悠地打開,奉獻於“神明”之前。 “我,黃金氏族之俺答汗,將用鮮血與穢土敬奉梵天大神。” “戰神之族的亡靈旗,必將飄揚於天之盡頭!” “神明”淡淡笑了。 日光穿透飄揚的烽煙,垂照在他臉上,依舊是那麼高潔清遠,世間無盡的污穢,都無法予他半點沾染。 他笑的時候,諸神隨之一齊嘆息。他彷彿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發著只屬於他自己的光。 雖遍地苦難,他無比悲憫。 他伸出手,蒼白的手指撫上那面漆黑的旗幟。這面旗幟便是用黑色馬鬃編織的亡靈之旗,在成吉思汗時代就已存在,旗幟上用極細的白色馬尾毛編織成世界地圖的形狀。 他握住鮮血、焦土與世界,淡淡道: “我,祝福你。” 他,不再是那個叫楊逸之的男子,他是神,必將指引著蒙古之王,用功勳覆蓋整個大地。 他不是楊逸之。 卓王孫站在白馬寺的門前。 清風如月,吹著他微敞的衣襟。他的目光,淡淡地望向遠處。 那裡,有黎明,有黃昏,有深沉的月色,也有清明的日光。 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看著月升月落,曙色漸漸取代昏黃的一切,垂照在他身上。 他的一襲青衣,淡淡籠了些晨露。 他的身形一動不動。 只是,眉峰微微蹙了起來。 他沒有等到她。 但,她應該來的,就算天崩地裂,她也必將會來到這裡,跟他相會。 三月前,那個溫婉的女子,在他面前動情哭泣,希望能將吉娜的遺物送回苗鄉。 於是,他允她離開。 三月後,她會在月之十五,到這裡與他相見。 既然跟他約好了,她就必然會來到這裡。 絕不會讓他等上整整一夜。 卓王孫悠悠嘆息一聲。 天際的白雲變幻,像是一朵潔白的蓮花,剛剛露出脈脈愁容,卻忽然被風吹散。 ——相思究竟在何方?為什麼跟他約好了卻不來見他? 該重入江湖了麼? 他的目光,落在寺中的白馬雕像上。 曾幾何時,她也是如此,佇立在晨風中,久久等待著他。 他亦來遲了一夜。 細雨迷茫,隔著彌散的水氣,他遠遠看到,她單薄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濕,卻不肯走到屋簷下,只含著淡淡愁容,倚在石馬旁,遙遙眺望。 就彷佛一朵在細雨中飄搖的蓮花。 晨風料峭,她纖細的手指有些顫抖,輕輕撫過冰冷的馬背,幽幽道:“他會來麼?” 她久久注視著石馬,似乎要等待著它的回答。 石馬無語。 她微微苦笑,雙手環抱住馬頸,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若他不來,你會帶著我,去找他麼?” 萬籟無聲,倏然風起。 飛雨,劃破清晨的曙色,墜入了她抬起的眸子,她猝然合眼,不知是淚珠還是雨滴,從她的清麗絕塵的臉上寂寂滑落。 那一刻,天地彷彿感受到了她的悲傷,滿川風雨簌簌,分外淒涼。 唯有那佇立千年的石馬,依舊垂首望著泥濘的草地,不想給她任何回答。 她卻微笑了,溫柔而堅決地道: “是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輪到他了麼? 卓王孫淡淡一笑,向寺外走去。 寺外,便是江湖。 長城以北,戰火紛飛。 一行蒼白的人影,簇擁著一頂巨大的白轎,無聲無息地行走在茫茫原野上。 濃濃迷霧從他們身上散出,籠罩了天地,將萬物的顏色一起剝奪,化為燒滅後的白色灰燼。 一切都顯得那麼荒蕪、蒼涼。 唯有那面漆黑的亡靈之旗,在灰堊的天空中獵獵飛揚,彷彿鋪開了一隻巨大的羽翼,成為蒼白世界中唯一的顏色。 這行人身後,跟隨著整飭、莊嚴的蒙古大軍。 萬千鐵騎沐浴在漆黑羽翼的陰霾下,踏著鐵與血的步伐,在茫茫草原、沙漠、戈壁上緩緩推進。 天空破曉,遼闊原野一望無際。 青蒼曙色中,俺答汗突然勒馬,抬頭。 他眼前,是無盡廣袤的土地。 與數百年前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樣,他將帶領這個好戰的民族,征服一座座城池,將一片片或繁華或荒蠻的土地,悉數納入自己的版圖。 而他自己,卻絕不再任何一座中稍作停息。 因為,黃金之族的先祖曾對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偉大的三連城之前,絕不停佇在任何城市。 永恆的都城建立之前,世間一切繁華、富裕、文明,在他心中不過過眼雲煙,黃金之族的後裔們只是屠城而去,留給世界一堆堆燃燒的廢墟。 這,便是這個好戰之族的本性。 在天,為逆亂諸天的阿修羅;在地,為征服眾生的蒙古一族。 俺答汗不禁抬頭,望向重重迷霧深處,那蒼白的神明。 是的,梵天的祝福已然降臨,在梵天的庇護下,他們將用鐵與火,再度踏遍每一處錦繡河山,黃金氏族建造永恆都城的願望,也將再度化為現實。 為什麼,他的心底會有一絲迷茫? 十日。 長城以北的土地上,一座座城池陷落,一個個小國崩滅。 死寂之白色,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迷霧,偶然撕開了幽冥的間隙,瞬間便已席捲天地。無情地打破一切寧靜、安詳,將萬物蒼生歸化為和自己一樣的空洞。 一些部落臣服了,他們戰栗著拜倒在蒼白的神明腳下。在沾滿鮮血的弓斧的威逼下,他們哭泣著,燒毀曾經的信仰,屠殺所有僧侶,以及不肯歸順的臣民。 而另一些部落,卻誓死抵抗,於是,他們和圖瓦城一樣,一夜之間,便在鮮血與烈火中灰飛煙滅。 而後,他們君主頸中的鮮血,便會混雜著被戰火燒焦的泥土,作為對梵天的供奉。 一滴滴,滴落到他們國家對應的版圖上;一寸寸,染紅那張由馬尾編織的巨大地圖。 十日。 漆黑旗幟的一角,已然顯出一片暗紅的色澤。 這是鮮血與穢土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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