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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外傳蜀道聞鈴

華音流韶·曼荼羅 步非烟 20459 2018-03-12
相思來到這間屋子裡,黯淡的光線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關著,四周透下一匝光暈。漠漠的塵土就在裡邊悠然的沉浮著。有的悠閒的停棲在一個古銅風鈴上邊。 “請坐。”一個溫柔而莊重的聲音從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房間的光線,她看到了那裡有一張檀香木製的床,淡紫的羅帳上銀暗色的花暈已經模糊成一片,房間的女主人擁著褪成絳紅但依然整潔的被子,親切而有禮儀的微笑著。 “孟夫人……”隔著羅帳,相思沒有看見她的臉。 “風錚姑娘。”她從床頭遞過一盞茶:“我這裡沒有客人來,所以,平時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氣了。”相思接了過來,在羅帳挑開的一剎那,她看到了傳說中的楊靜——她也許曾經是非常美麗的女人,曾經。現在,她的眸子暗淡無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幾道深深的划痕從眼角到唇邊。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沒有讓手中的茶盞顫出聲來,楊靜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了。” “難道……生下來——”相思察覺出自己的失儀,立刻打住了話頭。 “不是,生下來的時候,我可以看一些東西,可以看太陽。”她的神情嫻靜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輕嘆了一聲:“我坐在窗戶裡邊,看了十七年的太陽。” “夫人當年的身體是不是弱了一點?” 她點點頭,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時候,我的臉色比現在還要蒼白,是個半死的病人。那個時候,我什麼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間裡學一點書畫。奇怪嗎,其實,我更應該學刺繡的,但是我總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親讓我也跟著老師學著書法和繪畫。” “夫人果然是書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點苦澀:“那個時候,我妝台的櫃子裡,有無窮無盡的宣紙和字帖,整飭的發著橙黃的光,把整個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邊,對外邊的園子,寫了十幾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像這裡,它們就是到了冬天都還是那麼整齊,一絲不苟的躺在那裡,有沒有風,有沒有雨都一樣。這時候,我的畫和我的院子一樣乏味,蒼白的一篇,只在角落裡有墨色的太陽和荒落的石頭。” 相思沉默了片刻,說:“病中有些消遣,總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學書對於我來說,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總能從字帖中的文字裡,讀出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著那些叫做顏真卿、柳公權的人也曾像我一樣被囚禁在屋子裡,伸出乾瘦的手永遠的磨著墨。然後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來的一根絲線,就從房頂的蟻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陽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時在夢中回去片刻,醒來了又覺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擁著被,對著窗編撰這些故事,讓我度過了很長的寂寞的時光。我的少女時代大半都是這樣的慵懶度過了。”

她淡淡的微笑著,屋裡沉鬱的黑暗漸漸的模糊了時間,過去也就像滾盤的紺珠,從她越發連貫的話語中串綴起來: “後來,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寶物——半卷殘了的《甘澤謠》。也許是被下人用來包書的。我從來不曾接觸過這樣的書,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間的某一處地方會藏著一捲髮黃的紙,上邊有許許多多的故事,也總有一天會讓我找到。因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寫好了,給今生的我看的。那時我就知道,今生自己會寂寞的在窗內看太陽,所以寫好了好多的傳奇,讓我用所有的時間去讀。 我一遍又一遍的讀著那半部風塵三俠的傳奇。故事早就爛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給它一種新的開頭,新的結局。 幾個月後,我希望能看到別的故事。父母是不會讓我碰這樣荒唐的書的,”她低下頭,下顎藏在日光的陰影裡,溫柔中帶出幾許自信與固執來:“但是我覺得那些故事就是我為自己而寫下的,我應該讀它們。後來,我果然讀到了《太平廣記》,這是我哥哥送給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楊逸之。 ”

“楊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驚訝,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幾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現在的聲名不在華音閣主卓王孫之下,是嗎?”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發澀的指尖:“他是當今武林盟主。” 楊靜也許嘆息了一聲,她輕輕的說:“我的哥哥是一個古怪的少年,體質很弱,但個性卻很強,他膚色很淺,眼睛裡有一種特殊的深藍色,如果不是下顎的線條很堅毅,就會像一個美麗的少女。父親很希望哥哥能報效朝廷,從哥哥能握筆那一天起,就必須跟著老師練習兩個時辰的書法,其他的時間,總是在唸書。所以,我很少見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園的另一側,一棟暗紅的小樓中,他有一個只能在窗內看陽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後,父親決定讓哥哥習武,倒不是有多麼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體能好起來。 後來,哥哥身邊多了一個從西域回來的武師。武師是個中年人,臉上都是沙子和烈日的痕跡,哥哥每天練完武,就要從我的窗外走過。我終於見到了他,我親生的哥哥。 ” 她第一次見到楊逸之,是黃昏的時候。他從她的窗邊走過。那時候,她倚著窗,手中握著半捲髮黃的《甘澤謠》,寬寬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膚下隱隱的印著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憊,紙一樣的臉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傷。她看到斜陽被他眉宇間深深的皺摺折出一種別緻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頭,線條堅毅的嘴角似乎動了一下,然後他埋頭離開了,連腳步都不曾慢過一點。

就這樣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從她窗前走過,她持著一本《甘澤謠》,叫他一聲哥哥,似乎這些都成了習慣。兩個寂寞的人在那個時候最重要的習慣。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著叫他,他抬了頭,看了她一眼:“你的書不全。” “是的,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這個故事是我自己編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書?”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傳奇都看。” 他點點頭,離開了。這場對話來得很自然,彷彿他們是一對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帶了一本書來,是一冊《太平廣記》。 “哥哥,怎麼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這種罕見的表情似乎徹底改變了他的容貌,誰也不曾想到,他是個如此溫和的少年。他說:“是從父親書房裡偷來的,填回去了一本《冊府元龜》。”

“麻糖,麻糖——約餵——”窗外穿過貨郎的叫賣聲,撥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著麻糖濃郁而黏著不斷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靜靜的聽著,直到聲音過盡。 “哥哥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如果不是父親,我們都會是頑皮的孩子……”她嘆息著說,“可是哥哥比我幸運,因為他遇到了一個行囊中裝滿了傳奇的師父。” “哥哥那時候,從來沒有專心習武,雖然他仍然練習的很認真,因為,他就是一個事事認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麼,是沒有人知道的,他的師父也不知道。誰會想到,一個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傷痕,不是為了武功,而只是要聽他不時零零散散的誇耀著他當年的風雲往事。 漸漸的,連他的師父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因為,他知道,雖然我哥哥天賦奇高,學習也極為努力,但是啟蒙太晚,體質太差,是不可能出什麼成就的。本來以為只是走馬牽鷹的公子的一種消遣,他沒有想到哥哥卻如此的認真。

他不再給哥哥出多難的功課,多半時間讓哥哥背背拳書,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講他當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場場因緣——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聽,拳書仍然會背得很熟。 一次大醉後,他的師父痛哭起來,遞給哥哥一個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麗得像一個獨立於長河落日下的仙女,晶瑩的瓶裡面裝著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這個師父就被父親趕走了,家法甚嚴的楊家,是不能容忍這樣的醉鬼的,他的師父什麼也沒有說,用半張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書,頭也不回的走了。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向哥哥要回那個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後來,哥哥把它送給了我。 以後,哥哥常常來窗下看我,他給我講沙漠上的故事,我給他講古書裡的傳奇。

哥哥會在日落前到我的屋子裡來,天黑時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床頭,更漏落下的沙沙雨聲不讓我們在故事中忘記了時間。 ” 相思下意識的瞥了一眼那個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經和原來隔卻了千千萬萬里的距離,它居然還宿命般的站在同一個位置上。 “哥哥有時侯會教我書法,他打開我的妝台,找出一本本殘舊的書帖。有一天,他在宣紙的下邊發現了一把銀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齒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樣式了。就一直擺在妝台裡,誰也未曾留意,但卻是妝台真正的主人。 我總是在想,為什麼我的一切都好像是藉了別的某個女人的,或許是前朝某個不相識的思婦怨女,或許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時侯會用那柄梳子給我梳頭。一絲一縷,還是那麼認真。

那天我們忘記了時間,院門鎖了,哥哥回不去了。於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講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說過那麼多的話,真的,我以後也沒有過了,我想,沙漠中億萬年發生過的傳奇都被我們講盡了,沒有講的也想盡了,直到天亮。雄雞打鳴的聲音是那麼的悠長,彷彿窗外就是萬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見人煙。 ” 她悄然搖了搖頭:“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親發現了,那一年哥哥18歲,我14歲。那時我還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如此的震怒。哥哥並沒有辯解一個字,父親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敗人倫的行徑。我說過了,我家家法甚嚴,從小我就害怕從堂前走過,因為父親似乎總在責打哥哥,母親哀哀的啜泣和父親的怒吼讓我心驚膽戰,哥哥卻總是一聲不啃的,讓我更加害怕,害怕他會死了。 而這一次,我知道,父親是真的想殺死哥哥。 於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後來見的人,是我。 ”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時她就坐在窗邊,卻沒有去支它起來,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鏤下點浮雕的紋路,她手中反复著那個水晶更漏,它纖細的腰肢在月光下水一樣的嫵媚的流動著。 他問:“妹妹,願意和我一起走嗎?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長河落日,看黃沙遠上白雲間。那是她的夢,她少女時代唯一美麗的夢。 她笑了,笑得自己從夢中醒了過來,她輕輕的說:“不,我不去。”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去了長河落日的地方,就會想念這道門這扇窗,比現在想沙漠還想。”她從窗格子裡看著月光,也許那裡沒有廣寒,其實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斷腸是為了對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斷腸卻是為了對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離開。 “也許你是對的,妹妹,我走了,照顧父親和母親。” 她坐在月光裡,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臉貼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著他走,畢竟他讓她做了一場有落日、有黃沙的夢。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從月亮裡邊借來的,月光卻被襯得發青,嘵風像一群蝴蝶一樣藏進了他的袖中,他背著一個行囊,沒有帶劍也沒有帶書,長發在夜風中散著楊家的人特有的一種幽藍的光。他就這樣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沒有見過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像,他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裡,可能邂逅萬千因緣,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沒有想到的是,我是一個注定要邂逅傳奇的人。或許是我父母的一生太過平凡,所以,他們的一雙兒女注定要還緣分這一世的傳奇。”她的指甲泛著幽淡的光,怠倦的在被子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跡。 相思等了等,問道:“你願意講你的傳奇?” 她輕聲的說:“我要講的是傳奇,但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認為這是傳奇的。所以——是我一個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皺摺間握了握,似乎要從抓住點什麼,黯淡的光線中她的神色卻漸漸鮮明起來: “哥哥走了之後,我大病一場,我想我會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我居然還活著,病中的事都記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別的多,我彷佛能看見它們密密麻麻的躲在窗外蔥蘢班駁的樹葉下。母親說我的康復是仗了東嶽大帝的神力,她曾許願如果我能活下來,就讓我徒步去泰山還神。於是,我去了。” 她搖了搖頭,貞靜的笑容和輕裊的聲音,似乎都來自那扇窗的外邊: “……那一年,我十七歲,我去還一個願,一個注定要交換我剩下的年月的願。 我的腳第一次觸到這麼軟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覺消失了之後,我才意識到那衣皺上折住了的點點的金色就是陽光,平板的從樹影中漏下來。奇怪的是,和窗外的陽光沒有什麼區別,還是那麼極近又極遠,像哥哥講起的海市蜃樓,也像小時侯用黑墨滴在毛毛的宣紙上濕淋淋的太陽,恍惚得有些刺眼。 母親叮囑了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只覺得石階好像是無窮無盡的,赫然的立在我的眼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紅紅的一座小廟,稀疏的浮著幾點香火,旁邊一個木牌,篆了'經石峪'三個字,哥哥在學書的時候,先生曾經提過,那裡有晉人的題字,無名的書者在泰山之谷留下了傳世的經文,經為金剛,字如金剛,就躺在漫谷而過的流水下面,骨氣精神一如往昔。 我看著分岔的山路,一邊是從紅廟裡延伸的黯淡的石階,兩邊森森的古柏向中間輻聚成華蓋,投下滿目的莊嚴來。一邊高高低低的草,極淡極淡,頂著金黃的日色,像細碎的銅子,可以走近了撿起來。我遲疑了一會——其實兩邊的風景也許並沒有什麼區別,卻終於被晶亮的光打動了童心,於是捨棄了大道,像分岔的地方去了。 路上,縹碧的水漫過狹長的池,池中分散著白色的石墩,懶洋洋的,在深山的樹影裡,發著白鐵一樣生硬的光。踏在石上,彷彿能感到熱力,越往前走,石墩的距離就越遠,我後悔了,遠望經石峪,像一張鋪開了的古帖,芊綿的老樹都染盡了古黃的光,橙橙的誘惑著我,我僵在水中,茫然的四下看著。 ” 說到這裡,像微風吹皺了水,她的臉上漾出恬謐的笑來:“你相信嗎,初見他的時候,我只覺得一道清明的白光靜靜的刺傷了我的眼,那一刻,夾谷中一切都寂滅了,只有那道白光在高藍的空氣中一閃既逝,如同寒潭度鶴後一支飄墜的羽——我知道,上面真真實實的反射的正是太陽的光芒。 他青色的劍,白色的衣在水上輕靈的游弋著,薄薄的水面下襯著書者古時候的字……”她喃喃的重複了一次:“他初見我的時候,正在太陽底下,以水為紙,以劍為筆,摹寫金剛經卷。 ”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記清他的目光,他的容貌,因為,那白光已經足夠灼傷一個在窗內看了17年太陽的人的眼睛。 我握著手,站在石墩上看他,我想起了我哥哥,不是書法,而是那襲衣,那道光。其實,多年以後,我再也沒有見他穿過白衣,就那一次。 我知道我邂逅傳奇了,也許是身不由己,也許是得意忘形,於是我照著傳奇的規則扮演下去。 我猜他也許是誤入了此地的讀書人,而我父親已經派人封鎖了我可能經過的路,如果被我家的武師發現,他可能被抓住。我想,誤入某地的少年也許能邂逅一段奇緣,但是結局通常是悲傷的,所以,我應該叫他盡快離開。第一次和一個陌生人說話,我略略提高了聲音:'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你不走的話,我家的武師會把你捉走的。 ' 他收劍回頭了,我立刻轉開了臉,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我跟前的,我聽到他在問我:'小姐,那些是你家的人? ' 我只是想逃走,卻覺得自己好像是站得太久了,就像一個被塑在了石上的人像。周圍熠熠的浮起清清泠泠的水波。 他又說:'很抱歉,是他們動手太早,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如果知道是小姐的家人,我下手也不會這麼過分的。 ' 他的語調既疏散又禮節周全,我心中漸漸的冷了下來,我抬了頭,目光卻只敢停在他的下顎處,天的藍和水的綠彷彿竄了色,混亂著襯出他醒目的輪廓,多少又顯得有些詭異。我想起了那些書中記載的山魈鬼魅的傳說,我顫抖著問:'你把他們怎麼了——' 我沒有等到他回答,我只覺得四周越來越靜,越來越冷,腳下的石墩也開始一點點沉下去,我猛的轉身逃走了。 我逃得飛快,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能平安的跳過那麼多的石墩,等我抬頭的時候眼前是一片密林。雖然我耳中沒有一絲聲音,但我感到他在用一種我所不知道的速度在追著我,就要衝進密林的一剎那,他就在我耳邊說:'站住。 ' 聲音不高,卻悶悶的在我心中重擊了一響,我余光一瞥,他白色的袖就在我身邊飄蕩著,像鑽進了風做的鴿子。 他在對我說,你不能進去。 我只遲疑了一瞬,向林中撞去。 他的衣袖繞到了我的眼前,雪色的光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拼命掙扎著,好像故意要把自己撕碎一樣。他只好放手了。慣性讓我倒在地上,我看到了碧綠的草上暗紅卻又發著光的血。 班駁的陽光透過了樹葉,冷冰冰的淌開了,是微紅的一道裹屍布。 18具屍體像蠟像一樣凍結在我的意識裡,寂靜的定格了,好久之後,我才失去了知覺。 ” …… 她嘆了口氣,眉宇中有種恐懼消散後的疲憊。 相思的插言有點不合時機:“那時,先生的劍法還只有三四成的功力,所以傷人時看上去殘忍了一些,如今,是不會見血的。” 楊靜點了點頭,似乎沒有在聽。她只是說下去:“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屍體也已經掩埋,地上一行行草,從我腳下一直延伸到樹林外。恍惚一看,還以為在我腳腕上係了一條黑色雕繡的帶子——他是留著字離開的。”一種溫婉的笑紋又一次從她嘴角一縱即逝,這是相思所熟悉的,那一剎那,她回到過去裡。當笑容黯淡後,她會搖著頭,讓自己醒來。 “他大概說,誤殺了我家人,十分抱歉,日後必定償還。我揉著腳站起來,緩緩用鞋尖抹平了字跡。筆筆劃畫,就像兒時描紅一樣。 後來,我倒回了碧霞元君祠,一路行來,風風雨雨,不乏佳境,卻也平常得很。到了東嶽大帝殿,還了願,卻覺得心中越發的空,神像前靜靜的跪了一會,決定回去了。 真巧,這時,外邊下起了雨。我等了很久,卻沒有停的跡象。天色沉沉的壓了下來,神殿裡留宿一夜,凍得要死。 早晨,我有些失望,我決定下山了,奇遇,畢竟只是一瞬間的事。 中午,我才動身,十八盤的石階很陡,又加了些積水,走起來讓我心驚膽寒。 兩旁的岩石巍峨的堆著'五嶽獨尊'的刻石,雨水從前朝顯貴們的字跡中匆匆的流著,把那些英雄氣都流盡了,滋養著岩腳初生的青苔,青苔下邊淺淡的也有些文字的痕跡,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落拓文人們不甘寂寞的留名。我一排排念過去,鄭名佩,高卓然,……平凡的不能再過的名字,都在苔跡下無人問津的不朽著。最邊遠的地方,有著工楷的兩個字——馬念,我突然渴望看清最後的那個字,是'祖''父'還是'孫'字?我伸了指尖沿著岩腳一路摸索過去,越來越困難,真的沒想到,我冒了生命危險,居然只為了看一個杳然無考的陌生人的名字。那個叫馬念的人,九泉有知,也會發笑吧? ” “馬念?”相思問道。 是的,她的笑容有點苦澀:“就叫馬念,沒有第三個字。” “就在我的指撥開青苔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這樣向不知道的地方墜去。 我再也沒有了知覺,但是,是他救了我——因為他一直跟著我,也許是為了等一個還債的機會。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醒來了。 他在火堆的那邊看我,我也在這邊看著他。沒有了熠熠的陽光,我終於可以直視他。我們之間透明的煙霧像是一塊水晶,疏懶的流動。青色的火花不時跳起來,作出熱鬧而冷清的點綴。 他的眼睛像從時空的另一端看過來的。似乎我們是相對在一本發黃的殘卷裡,彼此看出了前生的因果來。我很害怕,害怕他身上那種杳漠遙遠的熟悉。 我脫口問道:'你是誰? ' 他用手中的劍輕輕撥了一下火堆。嘴角帶著不經意的笑意,沒有回話的意思。 我低下頭,火堆裡半焦的木偶的殘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緋紅的血泊裡,油彩時而爆出幽幽的火舌,藍得淒緊。而其中一塊儼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頂禮膜拜的東嶽大帝的金身。 我的臉色變了,我問,你怎麼可以——你到底是什麼人?我驚懼的看著他不經意的眼神,我想,也許真如傳奇中所言,會有山魈鬼魅化為少年之形,侯在路中,攝人魂魄,而且,就連東嶽大帝也鎮他不住。 ”她說到這裡,又有了專注而清婉的笑意:“他問我,小姐,你害怕了?然後他說,當年丹霞禪師燒佛取暖,反得正道,為了救小姐這樣的人,東嶽大帝捨棄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說話不同常理,於是固執的問:'你是誰? ' 他將劍從火堆中拿出來,懶懶的伸伸腰:'凡人。 ' '你到底姓甚名誰? '我的聲音高了起來。 他看著我,無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權,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綠華。 '我瞥見他手中正在翻著我的那冊《太平廣記》。 '萼綠華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許,上下青衣,顏色絕整。本姓楊,不是嗎? '他的目光穿過火跳曜的姿態,懶懶的,深深的遞了過來。我轉開了,問他是怎麼知道我姓楊的。 他將書平平一推,穩穩的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點東西,你全身的濕了,不妨烤烤衣服。 ' 這個時候殿外的雨和著山谷的迴響,卷去了又拋回來,我問他:'你現在出去? ' 他微笑著說,羊權見了萼綠華,已經長生不老了,一點雨又算什麼。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劍,他的衣。 我想叫住他,喉嚨癢癢的,沒有出口。 確信他走遠了之後,我坐了起來,看著他的劍和衣。那是普通的劍,凡人的衣。一年後他再見我的時候,他帶著那柄名動天下的紫天霜鈺,穿著華音閣主華麗而飄逸的衣,但他始終不知道,我傳奇中的主角永遠是當初的一柄青劍,一襲白衣,因為那些第一次真真實實的將太陽光反射到了窗後邊的眼睛裡。 我沒有勇氣披上他的衣,只是用手緊緊握住它一隻輕飄飄的衣袖,讓雨在身上慢慢乾了。 早晨,他帶了野物回來,今天我們卻沒有什麼話好說,默默的吃了,他起身說:'走吧。 ' '去哪? '我驚訝的問。 '雨停了,送你下山。 '他一把推開窗,清晨乳白色的霧氣被放了進來。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階一道如練,就掛在水氣中,雲蒸霞蔚的曙色讓它晃晃蕩蕩起來,只是一幅寫意的山水,卻不像我來時的路。我似乎已經忘懷了來路很久了,就像傳奇中恍然一悟的人一樣——仙緣是已經結束了,自己的那份世事也早就滄海,於是只能猶豫的,在兩個遙遠地方之間做無所著落的看客。 我的目光游移著,似乎要找到一個可供棲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簷上一個古銅色的風鈴。它廖默的待嫁風中。朝霞和露水給它披上華美的袍,就這樣不知道在這裡等了多少年。一襲嫁衣的等,等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燕去燕往,人來人歸。 我當時心中想:原來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內看太陽的。 他看到了我的神色,他說,小姐如果喜歡,我送給你。 我說:'不必了,它是神殿的東西,我怎麼有福分帶走。 ' 他說,人間所有的東西,都是在等緣的,這個風鈴在這裡等了幾百年了,就是要讓小姐看見,讓我在這個時候將它送給小姐。 他說著,輕輕從窗口躍出,如同穿花的蛺蝶,了無痕跡似的,他伸手把風鈴摘給了我。 我將它捧在手心,我覺得它就像一顆銅做的心,有著靜默的,守侯的光,不知是誰的心化的,在這里風風雨雨的等,好多世之後,它知道它等的人永遠不會來了,所以就成了風鈴。如今,卻被我握在手中。 我卻不相信它是在等我的。 我知道,不是世間的事在等著緣分,而是緣分在等著我們。我想,這風,這雨,這風鈴,是緣分早就搭好了的戲台,我無意中來到了戲台後,揀起了仙女華麗的戲服,情不自禁,扮演了這段傳奇。沒有我,戲還是會開演的,因為道具可以朽了、爛了,戲子可以老了、死了,觀眾也可以換了、散了,戲台還是會一直都在的。我知道,一百年,一千年以後,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還會有另外一個少年,在這裡將這個風鈴送給別個的少女,少女也許還會想:不知這曾經是誰守侯的心。 如果那時我埋頭看看自己,就可以知道,那時的戲服和採妝都太奪目,大家看到的不是演員,而是傳奇、是仙女。楊靜可以死、可以不在、可以換了別人,但是緣在,仙女就在,萼綠華就在。 沒有我,一千年後,誰和誰又在這里相遇? ” …… 沒有她,一千年後,誰和誰又在這里相遇? 誰又會握住這顆守侯的心? ……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應的地方,就走了,我說要報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說那隻是補償,現在,債還完了。 他說他看著我回去。當我跑到屋裡,要再看他一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了。 父親很生氣,說布下天羅地網也要把這樣放肆的人找出來,我悲哀的,覺得有點滑稽,他不會再來了,誰也找不到的,傳奇的結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個在窗邊看太陽的女孩,現在,多了一顆銅色的心在陪我,它還是住在窗上,永遠的唱著單一的曲子,一顆守著太陽的風鈴。 那年,我17歲,已經知道了太陽真正的顏色。 ” 她低下頭,窗外的日色被風吹得薄薄的,房梁灰敗的陰影和她纖長的眉糾纏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怕別人打斷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經憑著有限的線索去尋找他的下落,父親和別人談起,說從武功上來看,他是華音閣的人,而且是罕見的高手。也許很多人都會驚訝的,但是,對於我來講,這些東西都淡得沒有顏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麼痕跡。 華音閣近來易主,人事諸多變動,於是那個少年就更加杳然無考。 ”她將臉埋進了手中的被子裡,靜靜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開什麼。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來,掛在了窗櫺上,連雪落,都像能把它扣響,她知道他會出現的,父親的天羅地網又怎麼攔得住。 好久好久,這座樓閣晦暗的屋頂在悶熱的空氣裡被壓得極其的低,似乎連長年的蛛絲與塵土都撲到了眼前,不知從何而來的更漏聲兀自在的屋子里曼聲灑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這份廓落與煩悶,只有問道:“他來了嗎?” “來了,那是一年以後的事。他說他是來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總是騙我——”她認真的停頓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繼任華音閣主了,按照規矩他要到這裡來接受一個叫步劍塵的——也許是閣中很重要的前輩吧——禮節性的試探,但是,他們一直不合,所以也許也有點危險。” “他知道我擔心他,他說:'看見了萼綠華就已經長生不老了,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說,我不是萼綠華,我只是個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結果,那天,我覺得我沒有什麼要對他講,靜靜的相對,聽窗內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許是為了這一場,我在回憶中預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說的,要聽的都演過了,演夠了,演倦了。 我看著他,他無聊奈的翻轉著我床頭的更漏,修長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絲的暗淡的褶皺著,貼著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麼也沾不上。燭光浮雕般出他臉上的倦意,我這時才看清,原來他的臉上有一個笑靨,淺淺的,但卻使他的笑容整個虛偽了起來。他似乎一直微笑著,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麼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為我怕這個陌生的人會突然走過來,抱著我,結果就不由分說的撕碎我的傳奇。 他終於起身告辭了,我沒有留他,我心裡想,我原來已經不愛這個男人了,雖然我還是會想那個青劍白衣的少年。 他來到窗邊,輕輕推開窗,風鈴終於呻吟了一聲,雨和風穿過他的衣衫,撲到了我懷裡,又散在眼前,開了一蓬濕濕的花。那淡紫的窗簾驚起來,和他的衣袖纏綿在一起,像是往四邊流著,漂著,飄到了我的眼裡來。遙遠的風鈴嘶啞著聲音,喚著我的名字,我十指緊摳著椅背,決定著該不該哭——或者,應該衝過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讓他也痛,讓他也流淚,這樣他的債才還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來,衝了過去……” 她沒有再說下去,緩緩拉住了暗紅的被子,折著,塞在下顎瘦削的陰影裡,低頭,似乎在嗅這絲帛沉澱下的溫暖。 那個時候,紫窗簾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張蠶織成的柔軟的網,猛的就將她整個罩在了裡邊,就是當年氤氳的霧。她看見他的眼睛,如同兩顆遙遠的星星,驕傲而溫柔的停駐在她的空氣裡,她隱隱感到,他正在從她頭上、腮上將那層網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棲息的蝶。亙古不變的鈴聲從天上傾瀉下來,從天河的橋上,從牛郎和織女相挽的手鐲裡。 相思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暗中咬了咬唇,她澀聲問:“那天,他是留了下來?”然後就明白自己是問了個傻問題,或者乾脆就在自言自語。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會讓他走,但是他終於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麼的。” “那一月,我們相會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從掛著風鈴的窗口進來,深夜風鈴的每一聲響,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輪廓……” 有時候,他會幫她梳頭,昏黃的銅鏡,映得兩個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絲繞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麗整飭卻又無關緊要的流蘇。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著那把尖利的銀梳,他總說不明白她為什麼用這樣的梳子,一不小心就會受傷。 她奪過來,說:“如果我要出嫁,你會不會用它來幫我梳頭?” 他笑著說:“會的,如果那時我在你身邊的話。” 謊話,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卻是喜悅的。就連如今想起來,也是一樣。 有的時候,他有些煩躁的坐起來,打量著她單薄的身軀,欲言又止的說:“靜兒——”他的目光猶豫著,突然轉身拿過她床頭的更漏:“知道嗎,就是它,讓我感到你房中總是在下雨。” 她馴順的睜開眼,直直的注視著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說,裡邊還沒有漏下來的沙子是將來,是看不清的;落進瓶子裡的就是過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歡拿一種?” 他微微一笑,將更漏翻了轉來,過去和未來就混淆不清了:“傻丫頭,過去也不是你的,也許就只有現在這粒,看,從通道中滑過的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處,扳過她的身子,親吻她的肩。她輕輕握著他的手,手心有點發涼,害怕他的手會像那一粒沙一樣,從她生命中晶瑩的長廊裡漂走,或成為遙不可知的未來,或墮入杳不可追的過去。 她想,生死契闊,古人猶能與子成說,然後的事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他們之間,卻連一個約定也沒有。 就是一些千瘡百孔的謊言,就這樣把他們那樣兩個世界的人連在了一起,而就是這樣,她還是愛他。 於是,她指著亂了分秒的更漏,說:“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他一邊拉著衣服,一邊用修長的手指逗弄著她微彎的睫毛:“靜兒,我今天走了之後,再也不會回來,你怎麼辦?”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這樣,我會笑著看著你走,然後——”黑暗中,她的手指動了動,最後定格成一個半握的拳:“然後,把你忘了。”說完這句話,她手一鬆,撐著床,背上空空蕩盪,不知往哪兒靠似的。 “這樣很好,”他倏的從她身邊將衣袖抽去,套上,然後俯下身子,目光瀟灑而溫柔:“緣分不能用盡了,靜兒,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幾分嘲諷:“我會笑著忘了你的。”她靜靜的保持著這個姿態,突然肩膀一抽,淚水默默的順著臉頰,從下巴滴進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著她的肩,目光中有些勝利後的自得:“傻丫頭,我騙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開始就知道。”她終於死死的將他勒住,放縱著聲音在他懷中痛哭著,中間喃喃的夾雜著一些字句,已經聽不清楚了。 楊靜終於從絲帛中抬起頭,她漠然的用下顎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戶打開。” 相思走了過去,伸手一推,一種雨前特有的腐敗而又不失清新的風若有若無的撲了個滿懷。沉悶的雲腳掃著院子裡濕濕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顏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顯得茂盛而頹翳。南方的院落總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凌亂衰敗卻又最蘊涵生機的。 風鈴細碎的聲音中,她似乎嘆了口氣:“其實,我喜歡風的,但是我卻不能在太陽底下聞風的味道。總是如此,像深屋裡的瓷瓶。他也說我的身體越來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說再這樣下去,抱著我的時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時候我是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來的前一刻,用脂粉來掩飾我越來越蒼白的顏色。”她輕輕的搖著頭,耳上蘭色的墜子惶惶的顫抖著,好久,相思總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淚,蘭色的胭脂的眼淚。 那一年,她妝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們長久的發出澀澀的香味,和謊言一樣親切的掩蓋著她的一切。 雖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靈氣。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年,她覺得自己很害怕。她做夢夢見有一天,他把她帶到一條小路上,青草的顏色淺淺亮亮,有點刺眼,他走得飛快,她漸漸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盡頭,是比她還要高的落葉,整整齊齊的碼在那裡,像一堵牆。牆濃濃的陰影下邊,是一個黃色木條釘成的箱子,有一顆生鏽的釘,猙獰的突出來,她想,為什麼不把它定得好一點呢? 他的笑容有點神秘:“你看,這是什麼?” 她問:“是什麼?” 是墓,是楊靜的墓。 她在夢中並不覺得恐怖,只是有些驚訝:“不,楊靜還沒有死啊?” 他冷笑著說:“死了。” 不對,她搖了搖頭,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我就是楊靜,楊靜沒有死。” “死了,”他有點不耐煩:“你是萼綠華。” “不!”她驚恐的向後退,又固執的說:“我是楊靜,我不是萼綠。” 他快要發火了:“這是楊靜的墓,很多人都曾經夢到過這個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夢中就曾經夢到過這個墓……”她看了看他,“這麼說楊靜是死了,我是萼綠華。”於是,夢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話,牽著他的手,去做萼綠華去了,夢外的她還在嘶著聲音,搖著頭,她說,楊靜還沒有死。 於是她醒來了。 她靜靜的坐在床上,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不會長久了,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喪失厚度,越來越薄,最後變成一個紙人兒,大紅的長袖被風吹成了金色,蒼老而透明的漂著,最後和她一起被夾在古老的書頁裡,成為《太平廣記》中女仙寂寂的插畫。 終於有一天,他翻開了書,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著,他皺著眉,在空中撈起她紙一樣的手,看了看,說:“原來你是畫,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綠華。” 然後他扔下她,轉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聲,是風鈴叮叮噹當的碎響,跟著,跟著…… 她醒了,還是一個夢。她看著窗外紙一樣的月亮,青得像一個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當作了傳奇的主角,只是,他們的傳奇不一樣。她的,是一個坐在窗內看太陽的女孩對窗外的傳奇,他的是一個厭倦了太陽的尋覓的男子對窗內的傳奇。 她知道他會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 就在他知道窗內的也只是平常之後,也許就在她為他而變得單薄之後。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許也會心甘情願的做一副插畫,但是,實際上,在等他的時候,她變薄了,她就明白自己應該離開他;但見他的時候,她又有了某種虛妄的厚度,於是她又留下了,留下來被他的笑他的親吻慢慢的碾薄,就這樣循環往復,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頓了頓,緩緩鬆開握緊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讓他知道了,其實我和他身邊那些傻丫頭們是一樣的,我明白,我必須讓他走,這樣,我還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她的語氣極平淡,卻又透出慘淡,像箱底的舊衫子,花淡得壓不住底色了,可還是花。 “那一天,是我們相約見面的日子,我和母親一起去吳越王府去拜見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個端麗的人,戶部員外郎崔艟的女兒。她臉上淡淡的敷著粉,端座在椅子上,每當有人進來,就微微點點下巴,嘴角往上翹翹,表示笑了,也就見了禮。 '問楊老夫人安康啊。 '王妃微笑著送母親出門,此時,夕陽的光正好從鏤空的窗格子裡透過來,投上她的臉,透明的金黃拖出一個長長的菱形,從眉間直到嘴角,一種掩飾不住的濕濕的疲憊,就這樣懶懶的散發出來,我猜,她透過這種金黃看我們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金粉飛揚的顏色。 王妃最後對我笑了笑,眼睛裡流出一種溫柔來:'楊小姐很像我年輕的時候,眼睛很像,真的。 ' 其實,她最多不過和我同歲,但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像我們這樣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遠被鎖在華麗的鏤空妝匣裡了,以後,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後邊看外邊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貴而蒼老。 我對王妃笑了笑,我喜歡這時候的她,她的眼裡透過了黃濛濛的塵,有一種水一樣的溫柔。 ” 相思隔著陰沉的暮色,看著那個女子已經毫無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歡這個時候的她,她的眼裡透過了黃濛濛的塵,也一定有一種水一樣的溫柔。 那天,她來到後院,天已經完全黑了。後院裡有一棵桂樹,開滿了花。她抬頭看著繁密的樹冠,濃烈的香讓她有點頭暈,樹上掛著大學士嚴嵩的題匾——廣寒仙品。 嫦娥應悔偷零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當嫦娥端座在遙遠的廣寒宮,看到人間萬家燈火的時候,人間就已經比天更遙遠了。 所以美麗的不是天空,而是遠方。 她想,嫦娥是不應該後悔的,因為,傳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婦,就是要尋覓的遊子,這是永遠都要的,沒有傳奇,就沒有嫦娥。 斯守的眷侶是在傳奇之後,而不是傳奇之中。 她明白,她還是可以深深愛著她的少年的。儘管那個傳奇也許會不再了,淹沒在時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會愛得更加深沉。 她沒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樹下謠想嫦娥的傳奇的時候,她也成為了一個年輕的武將遙遠的傳奇。吳越王府英俊的武將孟天成日後會常常向人問起,那天佇立桂樹下,宛如驚鴻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裡,我和母親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二更,終於來到高牆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風鈴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會真的那麼做。我只能在濕濕的土地上,依著牆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裡,我遠遠看見敞開的窗,好像是黑夜的一隻眼睛,淒豔的笑著,看著我。風鈴就是它無人過問的眼淚。 ” 她要他走,於是她做了一個賭注,然後她贏了。 朝霞染過的牆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跡:“靜女其姝,伺我於成隅,侯而不見,搔首踟躇。” 看來他只寫完這四句,就擲筆而去了,她的手無力的撐著滲涼的窗櫺,茫然的要觸摸他留下的塵跡。窗外幾更的梆子高一聲,低一聲,悠長的調子,彷彿從古代穿過來,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頭看著靜默的風鈴,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著,心形的影子,從風中漏下來,冷冷的,撞碎在她蒼白的指節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像一去不返了,於是我只有等,那個夏天,我最怕的是我會不知不覺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風鈴下邊,也許,有一天,他會帶著他的萼綠華,指著那個薄薄的木箱說:看,那是楊靜的墓。” “我不後悔,因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們的傳奇才會永恆了。” “後來,爹爹發現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語無倫次。其實,楊家一向清白傳家,出了這種有辱家風的事,還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時侯一直懼怕著的家法,其實沒有什麼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發生了,就成了鬧劇,我想,如果我死在父親棍下,他也許會傷心,會後悔,但那也只是一兩天的事,之後我也解脫了,他也解脫了。 父親追問著他的名字,這時我才驚異的發現,其實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麼,我曾經為了看一個陌生人的名字而差點墜入山谷,也曾經苦苦追問他是誰,但是,最後,我居然還是不知道。糊塗著過了這麼多日子。 從那柄長劍上,父親打聽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聽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講卓王孫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這才是真的華音閣主卓王孫。而他對我說的,沒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總覺得那個白衣青劍的少年無論如何,總是遞給了我一襲衣袖,讓我把握,而這個風雲的華音閣主才讓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樣在我血液中流著,我知道我還活著。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邊,而是想如去年那樣,他走了,在門外守著我,留給我他白色的袖,讓我用一生的力氣去抓……” 她舒了口氣,換了一種語調:“隱約之中,父母開始為我張羅婚事。我默默的答應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張紙,或者被自己夾入古書,或者被人們關進妝匣,又有什麼相干。” “——只是,誰又會要我呢?”她的笑有點淒淒的,“我失貞的事不可隱瞞,以前滿門的媒人,現在一個也不見了,我被我的世界遺忘了,遺忘在角落裡。哥哥說過,看傳奇的人是傻的,寫傳奇的人更傻,費盡心力,也不過給世人一段談資,一段可看,我卻是一個用生命寫傳奇的人,我的讀者,只有他一個,他都忘了,別人當然也就不會記得。 也許,我的故事還是有價值的,是閨閣中的訓誡,兵部員外郎的女兒楊靜的風月故事,也許會流傳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個落魄文人寫成不朽的故事。讓後代的小兒女們捧在手上讀半輩子。那也已經和我的傳奇無關。 ” 相思知道,到如今,這樣的傳奇還是她妝匣中最寶貴的珠玉,雖然她已經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賭注賭在它們身上,實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這一次的停頓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問:“後來呢?” “後來,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說要娶我,說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見的,說他要等他的月宮仙子。”她有些無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這樣決定了,帖子就發了出去,爹爹還是不願委屈我,所有的禮節,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樣。”——如果沒有這些事,她將永遠是窗戶裡邊的閨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沒有水了嗎?”她突然問道。 相思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盞,有些尷尬:“是的,好久就沒有了。” “我不習慣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溫柔的微笑著。 “不,不,我只想听你講下去。”相思將盞放回桌上。 她說:“嗯,我會一直講下去的……父親為我籌備婚事,卻防備著他會來找我,我雖然已經從傳奇中醒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樣,出現在我的窗前。 結果,他果然來了。 我聽到院子裡有刀劍的聲音,雖然,我知道,華音閣主的劍法是天下無雙的,但是,我還是沒法聽那尖銳的金屬的聲音。我怕他會去找我父親,於是跑到樓下。 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於是我扶著柱子哭了。 我聽到他說:'楊繼盛,我不想殺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 '為了捉你! '父親平靜的說。 他冷笑了:'我今天來是為了帶走你的女兒。 '” 她停頓了一下,輕聲道:“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我娶她,按你的規矩,明媒正娶。'” 她臉上的微笑也許和當年一模一樣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還一樣。 當時,楊繼盛怒道:“我的女兒就是死了,也不嫁給你這樣的人。” 劍光,從所有人的臉上掠過,最後停止在楊繼盛的咽喉:“你不要逼我,也不要逼她。” 青蒼的華採在他的衣袖上流著一種詭異的波光,她從柱子後邊看著他,好像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霧,一扇窗,一堵牆。 “你動手。”楊繼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父親不會讓步的,因為,楊家的男人,都很倔強。她站了出來,說:“住手。” “你——”他收了劍,沒有說下去。 她看看他,然後把臉轉開:“父親沒有逼我,我願意嫁人的——”她漸漸覺得好笑,怎麼這一切都像是排練好了一樣自然而然的,她笑著對他說:“卓公子,我是楊繼盛的女兒,不是萼綠華。” “我知道!”他猛的打斷她:“你要是萼綠華我還和你父親談什麼婚論什麼嫁。”不久,他的平靜恢復了,他說:“靜兒,你如果願意嫁人就嫁給我。” 她痴痴的看著他的眼睛——裡邊亮亮的,是他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這種機會再也不會有了,也許多年以後,他還會對另一個女子說這樣的話,也許。 但對她,就這麼一次。 她伸出手去,卻彷彿被夜空中的露水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淒涼的弧。她說:“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會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傳奇的主角,娶了,傳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龍燭鳳影和以後的柴米油鹽之中了。他無所謂,遊子的傳奇很多,但思婦一生就這麼一段。將來是要用來坐在妝匣的金粉裡回憶一輩子的。 他靜靜的看著她:“帶你回華音閣,”她明白,他是讓她永遠生活在傳奇之中。她淒淒的笑了,她比誰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傳奇就再也不是傳奇了,只是傳奇死滅後乾枯而猩紅的一抹血痕。 她說:“走吧,我笑著看著你走。” 他明白了,其實來之前就明白,這個才是更好的結局。於是他點了點頭,轉了身。 身後,她嘶啞的喊了一聲:“七天之後,我出嫁,你答應了,要來給我梳頭。” 他回頭了,他看見了她滿面淚痕下面一生中最燦爛的笑。 好多年以後,她反反复復重現著他那一瞬間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後是他的每一處停頓,每一點氣息,還有當時第一片落葉劃過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淚流淌的軌跡,這些,是她當時不曾留意的,但現在,她知道,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實實的。 她不後悔,雖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機會。但是,機會就是機會,一旦去實現,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遲早會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她的心就會化做風鈴,於是,她寧願築起一扇窗,讓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內,也讓他一生一次尋覓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傳奇本身。 一隻暮禽忘了時間,自得的啄著花蕊,突然一啼,飛去了,過了牆頭再也不見,被攪動了的空氣緩慢的又沉到牆裡來,彷彿外邊就是沙漠,殘陽已快要落盡了,落寞的霞光等候著蕭疏的星辰。 雨似乎還沒有下起來。空氣悶得讓人只想站起來到處走動。 她默默的坐在暮陽里,臉上蒼黃的色,像殘了胭脂。過了好久,她說:“那時侯我就想好了,我要毀了自己的臉,然後,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實沒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個固執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樣放在大堂上,所以,我更喜歡這樣的結局。” “你是自己弄瞎雙眼的?”相思猜到了,但還是忍不住要問。 “是的,用藥,”她輕鬆的說:“其實,瞎不瞎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我一生中要看的東西,幾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著說下去: “那幾天,我幾乎是在鏡子前面度過的,一次一次預演著我的笑,我的顰,我的低頭,我的憂傷,一切都應該是完美的,他應該看見最美的楊靜。” 她沒有穿上嫁衣,她一襲明媚的綠裳——湖水一樣的綠,浮萍一樣的綠,綠得青青的。她觸目的站在閨房中,那裡已經被紅色的綢裹成鋪天蓋地的喜氣,銅色的風鈴也染紅了,像一盞過了氣的燈籠,低低的照著,照得人想哭。 他說:“靜兒,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時一定會更美。” 她也笑笑:“會的。”她解開了衣帶,一層又一層,直到赤裸著站在紅色的燈暈裡,腳下是她翠綠的衣裳。她緊緊抱著自己的肩,彷彿是一件連城的玉,她說:“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體質太弱,不能盡興,今天,我……全部都給你。”儘管她永遠想不到,她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儘管那時的聲音顫抖得再也不像自己,但說完了,她感到輕鬆,因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書籤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楊靜,真正的女人。 他看著她,像要用這最後的時間把她看懂,他突然將她從那堆翠綠的浮萍中抱起來,像折斷一支玉色的花。他將她按在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戰栗,不知為什麼,她突然反抗起來,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沒有進一步動作,也沒有放了她,而是將身體的重都壓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種窒息的熱,惟有左頰冷冷的貼在床角,隱隱的痛。就這樣僵持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卻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她聽到他在耳邊重重的說:“我要讓你永遠也忘不了我。” 淚水似乎是倒著灌進喉嚨的,她覺得嘴裡有些咸,她不知不覺啜泣起來,漸漸的鬆了口:“不是說好了相忘於江湖嗎?你總在騙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臉上,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靜的向相思講著:“你相信嗎,有一滴眼淚,離開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從來沒有想到眼淚會這麼冷,像是被凍寂在了某個地方,不經意中又飄了回來。” 是的,是曾經有過這樣一滴眼淚,劃過她的臉頰,很快又在她頰上的紅暈中被蒸的了無痕跡。 只有那一剎那冰涼的感覺,墮到她記憶的瓶中去了。 她說:“每一次,他總是習慣的把床頭的更漏翻過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對他說,我們只有兩個時辰,破曉的時候,花轎會在樓下等我。” “好像他說的,更漏的聲音和下雨一樣,紛紛揚揚,太快太快。我靜靜的聽,聽那些落在我心裡的雨,我從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妝了,來幫我梳頭吧。'” 卓王孫把她抱到妝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齒通過他的手指和她的頭髮糾纏在一起。她靜靜的體味著,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顆一顆存在水晶瓶裡。 她看著鏡子,她知道藥力正在發作,她的眼睛已經有些模糊,但是她還是從他的眼裡看到了一絲傷感,雖然只有一絲,但卻真的看到了。 她快樂的想,原來你也傷心了,原來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孫微笑著指著鏡子說:“靜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權會長生不老的。” 她玩笑著說:“如果楊靜從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綠華了,是不是就會老了?” “不會的,萼綠華怎麼會老。” 他也回憶起那個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憶起她寂寞和驚懼的眸子,回憶起她那雙纖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艱難的去撫摩那些湮滅的字跡,在淡淡的朝霞下認真的將銅鈴握在手中,在暮暮蒼蒼的月夜裡緊緊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傳奇。 他明白,他的這段傳奇也結束了,就像所有尋覓的人有意或無意的走入了一條小徑,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風光,事後卻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條路。一種不可追的遺憾。對於尋覓的人來說,美麗的邂逅永遠會有的,山山水水,永無盡頭,但是一模一樣的卻不可能了,就這點遺憾,也會在尋覓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煙淡日的印象,遠遠的回想起,也是天長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點澀,欠身去抱住她,她輕輕的將他推開了。 她將梳子貼在臉上,目光茫然地看著鏡子,鏡子中彷彿倒映出更漏昏黃的金色。 鏡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從水晶的弧裡紛紛揚揚的落下,在我的眼裡散開去,四壁暗紅的木和燭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蒼黃而淒豔的金色。也許,沙漠也不過如此…… 我手中握著尖利的梳子,清涼的銀光中一股熟悉而溫暖的香氣讓我想起了懶洋洋的少女時代。我的手緩緩用力,讓帶著髮油的暖意的齒鍥入我的臉。用力一劃,皮膚撕裂的聲音輕輕響起,就像被風吹了太久的絲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悅耳。 我感到血腥的氣息在我周圍彌散開去,他在向我走過來。 我一揮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場在我床頭綿綿的下了半生的雨,終於停了。於是時間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們之間,流淌成一條小河,那些亙古以來就被遺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 就隔著這條河,她平靜的對他說:“時間到了,你也該走了。” “你以為我會在這個時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這個時候,我是新娘,是別人的。” 他沒有說話。從身後,可以看到她的手,指節蒼白的扶著自己的臉。 她的表情也許是在微笑:“走吧,我答應過你,笑著看你走,我現在是從鏡中笑著看著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這個時候真的能在鏡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謊話,謊話,最後還要騙他一場……”她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的,我說了,”他輕輕的問:“你做得到嗎?”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麼,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這句話是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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