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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法圈功

城邦暴力團 张大春 6963 2018-03-12
讓我先把這兩本書中部分的記載和敘述整理出一個較簡明賅要的脈絡,使原先以文言文寫訂的《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不致那樣詰屈聱牙,而《七海驚雷》也得以剝落其光怪陸離的武俠聲色,回到幾個基本的事實。 《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書後有一篇署名“留都龍隱”者所寫的代跋,隻字不提此書所敘的內容;通篇說的卻是江南八俠中呂元及其一系弟子的事。 “留都龍隱”以為:八俠中以呂四娘、白泰官、甘鳳池等事蹟最著,乃是近世人讀小說的多,大受其影響的緣故。甚至由呂四娘刺殺雍正輾轉附會,居然還造出了“雍正與江南八俠原來是義結金蘭的異姓兄弟”之流荒誕不經的謠謬。事實上連“江南”都大為可疑;因為八俠之中有一半是出身江北之人,所以統稱“江南八俠”其實是江南人過於自尊自重的略稱。若要正名,應稱“江南北八俠”。接著,“留都龍隱”指出:八俠中除了了因和尙淫惡暴虐、不堪俠名之外,曹仁父內功雖然了得,可是更名易姓,藏頭縮尾,子孫還在滿夷的朝廷當上大官,不可謂不諷刺。路民瞻失之於傲睨、週潯失之於頹唐、白泰官收徒過濫以致後學良莠不齊、甘鳳池在逃捕落魄之際居然幹過一陣強盜。只有呂四娘以一女流而能誅殛天下至尊,可稱豪傑;此外,就是呂元堪稱大俠了。

嚴格說來:呂元甚至稱得上是甘鳳池的師父。原來甘鳳池曾隨俠丐張長公習藝,以拳勇聞名金陵,然而不過是“走方售藥者流”的程度;及至中年以後於道途間結識呂元,才學得了眞本事。 呂元,安徽鳳陽府人氏。自幼隨前明宗室朝元和尙讀書練氣。這朝元和尙俗家姓朱,明室覆亡之後隱居於鳳陽府壽州的靈雲寺,課徒四人,其最幼而最聰慧穎悟者即是孤兒呂元。 朝元和尙授徒的要求極怪:讀書而不可應試、練氣而不可習武。結果十年下來,四個徒弟裡跑了三個——兩個去應童子試,之後比年連捷,都成就了舉業,另一個改投鳳陽府一名退職的老捕頭門下習槍舞棒,隨即在公門中任職,也有了不錯的出身。唯獨這呂元,到了十八歲上,仍日日隨朝元和尙讀書誦經、挑水種菜、打坐參禪,似乎就要這麼終老一生了。

一日朝元和尙將呂元喚來,劈頭就問:“你不求將來有什麼出息麼?”呂元道:“再有出息,不過是當皇帝。當了皇帝都還免不了教人打出宮來,死也就尋常百姓一樣死了;不死的還是當了和尙。”朝元和尙聽罷哈哈大笑,又問:“人生在世既然無可為者,你何不即刻便死去?”呂元仍舊神色閒定地答道:“也沒什麼不可以,祇今日後園的菜還沒澆水暱。”朝元和尙又是一笑,道:“世間事自有人做得,你既要死了,何必還煩惱菜園裡的活計呢?”呂元毫不遲疑地應道:“師父能煩惱弟子將來的出息,弟子便還是要煩惱菜園裡的活計。”這一下,朝元和尙笑不出來了——非但笑不出來,反而放聲號啕、涕泗交縱。哭罷才道:“你這平常心與慈悲心竟連為師的也不能及。我倆師徒一場,緣盡於此。你可以去了。”一面說著,一面揮了揮手。呂元深知師父脾性,既然衛他出走,便再無淹留的餘地,於是撲身下拜,磕了三個頭。祇這頭一磕下去,不意偌大一方雲石地磚應聲碎裂。呂元再一回神才猛可驚覺:朝元和尙方才一揮手,袖風拂處,正是他丹田處的法圈。

這法圈既非經絡,亦非穴位,卻是練氣之人都聽說過、也時刻觀想的一個小宇宙。朝元和尙平素教徒弟們練氣,不外就是靜坐調息,施之於活筋補氣、益血養神,如此而已。可是袖風一拂之下,催動法圈,卻是極其高明的另一層功夫。打個譬喻來說:常人練氣、用氣,猶之於今世之人建築水壩,在河川近上游處挖一個既深又廣的大池,平日積貯容蓄天雨,待乾旱時再伺機開閘,以施灌溉——這是一般人練氣的功果。然而法圈的妙用卻大大不同;這法圈好比是在水壩的下方增設的一部巨大的發電機,藉由宣瀉而下的洪濤奔流又將水勢引回上游,遂使這傾注潰決的流水注入淵源所從來之處,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息,乃可生髮未已——法語謂此曰“活潑”。 更妙的是:法圈未經啟動,不論練的是外家功夫、內家功夫,都有竭盡耗弱的時刻。然而一經啟動,這體血精氣便形成一個自供自應、自給自足的機栝,再也無虞匱乏。除非行功之人在七情六欲上伐斲過甚,是永無渙散虛脫之慮的。換言之:朝元和尙就那麼輕輕一拂,偏就點化了呂元,使之晉身到“活潑”的境界。

八俠之中,以呂四娘、白泰官、甘鳳池聲名最盛,然而卻以呂元武功最高。但是呂元行事沉潛,武林史向以隱俠稱之,並獨排眾說,稱呂元內功精純,尙在了因和尙之上。會當七俠合誅了因之際,呂元亦未嘗畢用其技,僅為另六俠摒蔽門戶,使了因無從施展毒手而已。倒是後世說書人如石玉昆者傳下了一部的故事,寫宋代名臣包拯斷案,兼及江湖俠士鋤強濟弱,誅暴安良的形跡;後來經由晚清大學者俞樾改寫換題,成為傳世的名著。而這七俠之中的“隱俠沈仲元”其實正是呂元的影射之身。 “沈仲元”在裡固不及“南俠展昭”、“小俠艾虎”和“錦毛鼠白玉堂”等人俠名昭著,這當然也是因為“隱”之一字使然。即使在清人述異筆記之中,有關呂元的著墨亦甚少。世人所知者,大凡是“法圈功”由呂元一人而傳,嫡出四支,一支傳蘭州張氏、一支傳湖北沈氏,另兩支分傳山東二李。其中一李於光緒初年移墾關外,是為後世東三省“眞善忍無極法圈功”的由來。這一門功夫已逐漸遁離武學範疇,而以修心養性、健身固體為尙,經末代掌門李洪誌之發揚流布,踪跡可謂遍及寰宇,信徒逾數千萬之多。另一李則是山東濟寧州之李,也就是李綬武的祖上。這一支既不同於蘭州張氏之鑽硏氣血穴脈,亦不同於湖北沈氏之精習館略治術,更不同東北李氏之致力修身道法——濟寧李氏所側重的反而有些類似對各家內功功法的蒐集、編纂、考證、窮究,世系相沿,有如武學的收藏家、武術的考古家。從這一點上看,濟寧李氏之切近武學、武術,則並未違悖當年朝元和尙所開示的“讀書而不可應試/練氣而不可習武”的祖訓。這裡頭還有千絲萬縷的小因緣。

話說昔年呂元得了“法圈功”,辭別朝元和尙,開始了一段浪跡天涯的行道生活。他日間替人打些短工,混個溫飽;夜間就尋些破廟敗庵,圖個棲息。總之是孤家寡人,無求無欲,倒也逍遙自在。一日來到南京地面上,找著個給糧行馱米卸船的差使,與包工的頭家言明:替一標由鎮江運至的船隊下米,為期三日,如果能將上萬斤的白米全數卸空,除了食宿著落之外,短工們還可以掙幾文銀子,這種銀子叫“小花邊”。呂元暗自運起“法圈功”,一肩可以扛四百斤白米,兩肩就是八百斤;腳下運步如飛,卻仍臉不紅、氣不喘。不到兩個時辰,碼頭上便圍聚過來百十口子人丁爭睹這大力兒郎的本事。活該有事,眾人之中就有這麼個額角長了個大肉瘤的甘鳳池。 甘鳳池原是俠丐張公獨傳弟子,能使繩鏢、飛錢、袖箭、鐵蒺藜等一十八種暗器不說,刀槍棍棒無不熟練精通;在南京地面上可稱得上是響噹噹的人物。加之以此人素性剛烈,嫉惡如仇,好管不平之事;里巷間每遇什麼糾紛,只消有人喊一聲:“去請“甘瘤子”來平直!”那理屈的一方便往往主動息事寧人了。

這一日甘鳳池路過碼頭,在人群之中見呂元好生氣力,心下十分景慕,思忖他必有異能奇術在身,可他自己另有旁務,無暇結識,是以次日又來碼頭邊尋訪。不意包工的頭家卻告以:大力兒郎連夜卸完糧米,一大清早便領了“小花邊”上路走人了。 甘鳳池聞言哼哼一聲冷笑,道:“我看那人一身好大氣力,可抵你十個扛工不祇。昨日在碼頭之上,他一人來回忙碌,倒省了你們這些蟲——的活計。怎麼?到頭來你也祇開銷人家點把“小花邊”麼?” 那包工頭家見此人來意忽地不善起來,哪裡饒得?登時一聲囉唣,道:“我吃你管我的閒事?來啊!”四下陸然間竄出七、八條精壯漢子——,有人認出對手的這傢伙額角的大肉瘤,還沒來得及抽身,早被甘鳳池翻飛拳掌,打了個牙崩骨折。甘鳳池打了人還不肯罷休,去那包工頭家褡漣裡摸出一錠兩許重的銀子,道:“甘瘤子為人最恨不仁不義之事,我且替你作個公道的便是了。”言罷一縱身,飛出十丈開外,再三兩個彈躍,人已不見了。

閒話休提,且說這呂元領取了些碎銀角子,倒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徑去早市裡買幾枚燒餅,一面吃著,一面信步遊逛,一派逍遙。也正因為他漫無目的,正是“觸目皆佳景/隨心任自然”;走到近晌午時分,但覺口渴,便就近覓個茶亭歇腳。許是夜來馱米勞累,才解了渴,睏意倒湧上來,索性就著亭邊土階,歪頭睡倒。待他一覺醒來,賣茶的老者早就一擔挑著火爐茶桶收市回家,倒是亭外樹蔭底下蹲著個滿臉橫肉,長相兇惡,額角還生了個大瘤子的壯漢。那壯漢自然就是甘鳳池了,見呂元醒來,連忙起身上前,拱手長揖為禮,自報姓名之後,“噗通”跪倒,道:“昨日在碼頭上見尊駕神力無匹,非尋常練家身手。不才特地趕來,還請尊駕不吝指點一、二。” 呂元揉了揉睡眼,伸了個懶腰,道:“我叫呂元,既不尊、也無駕,現成是個自了漢:你千萬別折煞了我。我確乎有幾斤力氣——你要我點撥你,我也沒什麼不好點撥你的——可你要那麼些氣力做什麼?難道你也要給人馱米麼?”

甘鳳池聽他說話,似乎並無峻拒之意,當下大喜,洋洋自得地說:“大丈夫生在世間所快意者莫過於行俠仗義、鋤暴安良。甘鳳池曾受俠丐張長公調教,學了幾分藝業。可這行走江湖,干犯是非,總得在技擊之術上多琢磨、多淬煉,方能為人上之人,是以——” “說了半天不就是要跟人打架麼?”呂元道:“打架我是不成的,你老兄要學打架就跪旁人去罷!” 甘鳳池哪里肯這樣罷休?立時膝行而前,道:“行俠仗總免不了出手教訓些不仁不義之輩,情非得已,勢所難免。誠若懲治了幾個凶頑殘暴的棍痞,搭救了幾個柔弱良善的百姓,豈非也算功德呢?” 呂元聽著便笑了,道:“你懲治了什麼棍痞?又搭救了什麼良民?且說來聽聽。”甘鳳池這一下精神更抖擻了,隨即把平日里替人伸冤雪恨的經歷大致講了一通。最後還從懷裡摸出那一小錠銀子,捧到呂元面前,先把他在碼頭上主持公道的事說過一通,才道:“這些水陸碼頭上的包工頭家個個兒都是吃人吸血吮骨頭的蟲豸,打他一回,他老實很久。”“這銀錢在他身上也是花用,在我身上也是花用——有什麼分別?”

甘鳳池聞言之下不禁一怔,暗道:自我行走江湖以來,也不知幹過多少劫富濟貧的勾當,但凡是吃我管它一樁不平之事者,無不千恩萬謝,視我如神佛現世。倒是這人非但不領情,還頗有幾分鄙夷我幫閒價事的神色,莫不是個癡子?正想到這裡,呂元又道:“你今日為我主持公道,劫了人錢財;安知他日不會為你自個兒主持公道,劫人錢財暱?當年蘇學士與章惇同游過橋的故事,你老兄可曾聽說過沒有?” 甘鳳池是個白丁,自然沒聽說過。呂元即應聲說道:“當年蘇學士與章惇同窗,一日兩人同遊,遇見一座將斷未斷的險橋,那章惇仗著輕健矯捷,幾步竄過橋去,又躍回橋來,還嗤笑蘇學士膽小。學士卻道:“你日後一定是要放手殺人的。 ”章惇不解,問他緣故,學士道:“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你怎麼會顧惜旁人的生命? ”日後章惇誅殺舊黨,釀成巨禍,那身首異處者,也不盡是可殺之輩。由此可知世事自有不由人意而愈演愈烈者。所以我說你今天可以為我劫財,日後未必不會為己劫財,就是這個道理。”

“那章惇濫殺好人,呂兄何不將他的下處告訴甘某,我這就去鋤了這禍害。”甘鳳池昂首一拍胸脯,義形於色地說道:“這才是大丈夫行俠仗義的本色。” 呂元看此人連蘇學士、章惇是哪朝哪代的人物都不知道,不免自悔失言。然而又見他嶔崎磊落,豪邁質樸,不失為忠義之士,倒可以點化點化。於是灑然一笑,道:“甘兄方才要我指點一、二,我倒想同甘兄訂個約——倘或有那麼一日,甘兄動了個殺人劫財的念頭,卻又不是為了替他人主持公道,到時可否請甘兄自廢武功,永遠不再做什麼行俠仗義的事?” “這有何難?”甘鳳池說著伸開五爪,自往額角上那瘤子一抓,道:“我聽一個醫道說:我頭上這瘤子是個命門;瘤在命在,瘤去人亡。今日我且在呂兄面前賭個咒兒——他日甘鳳池要是為了一己之私動了貪人錢財的歹念,便一抓摘了這顆瘤子,不勞呂兄費心動手!” 這一節便是呂、甘二人訂交授受的前情。插敘此節,正足以見“法圈功”在呂元這一宗手創之下原本沒有什麼行俠仗義、鋤暴安良的使命。呂元當日指點了甘鳳池一套功法,目的祇是要點化甘鳳池一個“世事不可盡出於己意”的道理。直陳其意言之,乃是呂元早就看出一個勢態:那些稱俠道義、愛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為了助人,一旦慣扮英雄,便難免不會把這當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而呂、甘二人的這個約訂,嗣後果然應驗。 根據許多零散而簡略的史料——包括江南八俠的民間傳說在內——呂元在九十八歲上無疾而終,死於山東濟寧。死前曾告訴他的關門弟子李某:他生平最引以為憾的有三件事;其一是為了不讓甘鳳池稱他為師父,而與之義結金蘭,約做異姓兄弟。也因為這樣,呂元便莫名其妙地成為甘鳳池另外一群江湖同道的兄弟之一,躋身八俠之列。其二是既然緣著甘鳳池情面結識了了因和尙,卻未能及時渡化這淫僧,到頭來還不得不助六俠以暴止暴。至於其三—— 呂元極其感慨地對李某說:“想當年我受先師朝元和尙開示啟迪,念茲在茲的應須是一個“隱”字上的功夫。先師是亡國的貴冑,其遁跡方外,為的是參出一個苟全性命的道理。我追隨先師才不過十年,還在懵懵懂懂之間,說了幾句聽在先師耳中頗有機趣的話,先師便點撥了我,成就了功法。我若就這麼溷世等死,過幾十年飢來吃飯、渴來飮水的日子,即便是像螻蟻蜉蝣一般渾渾噩噩,倒也不失是“身隱之極”——所謂無為無慮,亦無塞礙。可早年打禪語、鬥機鋒,語至而意不至的那些道理卻無時無刻不縈繞在懷。時至今日,我已是近百之人,竟然越來越不知曉:這苟全性命究竟所為何來?歲月淹逝,我畢竟還是造了無數大孽!” 那李某是個憨厚人,聽師父說了這麼一大番重話,一時間手足失措,應聲跪倒,連磕幾個響頭,道:“師父既不曾作姦犯科,又不曾惹是生非,行走江湖七、八十年,不過是收了我們幾個門徒、傳了幾套功法。您要是看弟子不中意,弟子這就自斷經脈,了此殘生,決計不玷辱了師父。” 呂元聞言一笑,道:“你若如此,為師的豈不又平添一樁憾事麼?你且聽我把話說完。” 原來這呂元侃侃自剖,並沒有怨悔自己隨緣傳功、涉足江湖,乃至不能像螻蟻蜉蝣一般臻乎“身隱之極”的境界。他這第三個遺憾所言者,其實是個十分深刻的思理。作為一個不能像螻蟻蜉蝣般活命的人,即使竭盡所能地遁世遠人,似亦不免要在造化的播弄之下與人交接、遭遇。一旦交接遭遇,自然而然對人、對事、對物、對情便造成了哪怕祇是纖芥之微的影響。如此一來,則又何隱之有呢?如此一來,力求隱遁又有什麼意義呢?反過來說:倘若這隱遁的妙道奧義並非離群索居、避世脫俗,則又有什麼究竟可探、可求呢?呂元說到這裡,不覺嘆了一口氣。那李某是個直腸直肚的人,睹此情狀,亦隨之慘然,咽聲道:“師父如此作想,那麼自凡是個人,活一日豈不就隱不成一日?” 呂元一聽這話,嗒然“噫”了。聲,道:“好孩子,說得對極了;既然活一日就隱不成一日,我何不便去死了?”說著,順手朝前一指,登時逆催法圈,倒轉吐納,一笑而逝。 那李某見師父死了,不消說是一陣撕肝裂膽的號啕。可呂元臨終前的一指又是什麼意思呢?李某順勢望去,但見屋外土地平曠,遠方青峰廓約,其間並無一物。 畢竟這憨拙之人自有他憨拙的倔性。李某一面哭,一面默志下師父手指的方位。待將呂元安葬之後,他便一步一數、一數一步,還頻頻回首量估那方位,祇恐有個什麼閃失偏差。在他想來:師父既然抱憾將死,忽又若有所悟地那麼一指,則此去必有機關緣故。這卻果然是將誤就誤,反倒成就了因緣——在呂元而言:李某一句無心之言,卻成全了他一個“行年九八,唯欠一死”之念。質言之:祇有死,才是徹徹底底地從“求隱不得”這一執念中得著解脫。至於那李某一路順指走去,忽一日居然來到了安徽鳳陽地界。他心想:師父莫不是要我到他出身之地來麼? 因為“留都龍隱”為《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所寫的代跋在李某到鳳陽府的這一節上行文甚是簡略,近乎語焉不詳,無從知其首尾。倒是在那本《七海驚雷》(署“飄花令主”所撰)裡有一個小故事,說的是一個叫李甲三的年輕乞丐如何徒步千里,由濟寧至鳳陽歸葬師尊的過程,與呂元之徒李某的經歷極其相似。祇是在《七海驚雷》中,多了負棺歸葬的細節。且說這李甲三到了地頭上正準備下棺入土,卻覺得棺材豁地一輕,渾似無物的一般。這李甲三甚是驚怪,找來地保作了見證,開棺啟視,才發現屍體當眞不見了。棺中祇留有手寫黃卷一本,上題“法圈長隱久萬象皆幻”八字,李甲三才捧起書卷,封題字跡便湮滅了。待他再翻開首頁,逐字逐行讀去,竟是一部控制法圈運行的操典——即後之所謂操作手冊者。奇的是,這操典也不知是用什麼筆墨寫成,一俟李甲三讀過,字跡便一如封面上的八字題簽那樣實時隱去、不可複見。所幸字句疏簡寥落,李甲三又本是研習此功甚久的勤勉弟子,一讀之下,知是師父手跡,自然字字銘懷,同時一步一步按那操典所記者演練起來。也由於這是一部以心念駕御氣血周行;內鑄腑臟、外攝筋骨的奇術,旁人不覺如何,李甲三且讀且練,頃刻間已經成就了一身渾厚堅實的神功。待他翻讀終卷,黃卷上一字不著,可李甲三對其師畢生之學,竟已瞭如指掌。這便是濟寧李氏所傳的“法圈功”始末。祇不過《七海驚雷》以小說之筆寫此奇突之事,語涉荒怪,聊備一格爾耳。這段傳聞卻旁證了一點:在呂元親炙四支之中,唯濟寧李氏一支從未以“法圈功”之名號召門徒——它甚至沒有任何可茲記誦傳揚的名號,因為這一支自李某(或李甲三)之身始,便翫味出逐字滅蹟的微言大義了;何名何不名?正在“隱”這個境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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