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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另一種生活

城邦暴力團 张大春 10471 2018-03-12
我姑且可以把自己的人生畫分成兩個部分——前一個部分是還沒有遇見萬得福的時期,後一個部分是遇上萬得福之後的時期。就一個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而言,這兩個部分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日常生活不就是那種早起刷牙洗臉,用黑人牙膏或固齡玉牙膏、美琪藥良或美答您洗面奶……之類有差異卻沒意義的瑣碎事物的累積嗎? 我在考上大學中文係以前的生活比這種狀況還要差一級,因為我是沒養成刷牙洗臉的習慣的那種人,連牙膏和肥皂都沒法算進日常生活裡去。可老天爺賞面子,給了我一副又白又齊的牙齒和一張膚質細嫩的臉皮,無論我怎麼臟、怎麼邋遢,旁人都看不出來。萬得福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就曾經這麼說:“呔!這位白面書生往哪裡去?要不要買一副春聯回家張貼張貼?”

那時我已經是個中文系的大學生,自然看不起在菜市場裡推部洋鐵皮車叫賣春聯的小商販——他們的一筆書法字簡直同廣告廣告牌上那些不顏不柳的鬼符沒什麼兩樣。我哼了一鼻子,根本沒理他。 倒是走在我身後一步之遙的小五“噗哧”笑了,道:“人家喊你呢,“白面書生”丨”我祇道給他倆吃了豆腐,當然不痛快,一面加緊腳步朝菜市口走著,一面低聲罵道:“再屁一句你就一個人找去罷!他媽的。” 小五是個識趣的馬子。其實她恐怕是我所認識的馬子裡唯一識趣的了。她知道那天不能得罪我——得罪了我她就找不著彭師父,找不著彭師父就找不著孫小六,找不著孫小六她回家就要給孫老虎罵一個臭頭——總之,得罪了我她沒半點好處。我回頭睨她一眼,她登時抿住嘴,祇一雙眼睛的眼梢還殘著笑。卻是那萬得福遠遠扔過來一句:“你老大哥沒教你不能這麼跟小姑娘說話麼?”

我老大哥?我老大哥怎麼認識這麼個賣春聯的糟老頭子?正狐疑著,小五搶上幾步一手腕挎住我的肘子,道:“老瘋子!不理他了。” 那一天我連萬得福的長相都沒看清楚,便給小五連拖帶拽地衝出了雙和市場。 彭師父那天根本不在他的武館裡。他老婆——鄰居街坊都喊彭師母的——正在武館院子裡摘韭菜。她說正月蔥、二月韭是人間極品,眼前是臘月,將就著吃也是好的;反正到了台灣來怎麼樣都是將就,怎麼將就也就怎麼都好了。我們聽她說完了每回見面都得照例說一遍的言語,才抽個冷子問了聲:“小六來過了麼?” “三、五天沒見人了。”彭師母道:“說是年前不會再來,開了年也不一定來得了。”“糟糕!又來這一套。”小五喃喃念了聲,兩道眉毛皺連成一道,嘆了口大氣。 “台灣就這麼巴掌大個地方,他能上哪兒去?”彭師母隨手遞給我一把韭菜,接著道:“回家給你娘包餃子——我說小五:別瞎操心了,過幾天還不就回來了?”

我扭頭望瞭望小五,見她正覷瞇著一對眸子打量院子裡的各種手植青菜,登時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滿滿的蒼翠之色來。那是一個讓我永世難忘的神情——她就那麼水靈靈瞪著半園極為尋常的青菜葉子,照說應該為孫小六的失踪而操著心。可是不,不是那種操心;你甚至不覺得她腦子裡正在想著她弟弟。我看得出那神情——我已經二十歲了,她也二十歲了,二十歲的男生看二十歲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東西——她那神情裡有很多東西,就沒有操心。我當時說不上來,日後見識的女人多了——比方說有一個叫紅蓮的——就知道她們在用那種水靈靈的瞳光似乎十分專注地看著什麼,還外帶嘆一口大氣的時刻,其實滿心祇有一個念頭:說得文氣縐縐一些,那念頭就叫嚮往;說得簡單平白一些,就是想著另一種生活,羨慕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的一個狀態。

自從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園裡卸下我的小拇指關節,又馬上給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後,她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雖說我還是想摸摸她那一對奶幫子什麼的,可畢竟我已經是個大學生了、是個體面人物了,答應要幫她一個小忙,便不該存什麼壞心思了。眼前明明是要幫她找孫小六,祇看她這模樣,我卻又有了別樣的想法。 可以稱之為一種皮下給通上電流的那感覺,我的小肚子到胸膛之間豁地發起燒來,立時想起剛讀過的里有那麼兩句:“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彷彿被小五那神情漾了一下,連帶地漾出來下面這一連串的感覺:也許她本來就不急著找她弟弟的——反正打從孫小六出娘胎以來,每過幾年就會忽然間沒來由地消失一陣,過個一年半載人又忽然間沒由來地回來了。這事原本嚇得他一家人全都六神無主了;孫媽媽還鬧過一回自殺,孫老虎報過兩回派出所,結果孫小六就有辦法兒傻不楞登地回家叫門,一打照面誰也不認識這孩子了。他居然在外頭還長大了。第一次那年我上小學四年級,孫小六兩歲,等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孫小六突然就回來了。第二次則是我和他被植物園駐警棚抓去按指模、錄前科之後不久——當時我還眞以為他給關進去了——那年孫小六不過七、八歲,我則大約是剛念上高中的光景。我還記得:就因為小五不讓我摸,我也祇能拿欺負孫小六這種小把戲來洩憤。結果孫小六又沒頭沒腦失踪了大半年,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忽然跟我說:“張哥我以後說讓你找不著就讓你找不著,絕不蓋你。”“蓋”是那些年裡小鬼頭流行的詞兒,意思就是欺騙、唬弄、吹噓。孫小六確實沒蓋我。日後我——其實不祇我,咱們全村的大孩子,甚至我相信這世上自凡是見過像他這麼孬蛋的人——祇要是動起手腳準備欺負他,他就有辦法在一眨眼之間腳底抹油,溜它個不知去向。

有了第二次,孫家顯然準備了還有第三次;卻總不成把孫小六用鍊子鎖上、籠子關上,於是這看管保護之責便落在了小五的肩上。孫老虎藝星口小五:萬一孫小六又沒了,他就把她的屁股打成兩半兒。小五把話同我說了,我說人的屁股原先就分成兩半兒,不信你摸摸我的。小五說你嘴賤。 我嘴是賤,可情思卻是熾烈、眞實又純潔的。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我還沒親過女孩子的嘴,也還沒抱過女孩子的腰;現在我成天想著這個。不管街頭巷尾哪個女孩子多看我一眼,我就想他媽這是“有女懷春”,我總不好意思不給她“吉士誘之”一下子——一般說來,這只在空談瞎想白作夢的程度。可眼前的小五那神情大是不同——我怎麼看、怎麼覺得她不像是替孫小六或者她那眼見要捱揍的屁股擔心;我怎麼看、怎麼覺得她像是等著我上前摟住她,說:“我帶你一起走了算了。你爸找不著我們,誰也找不著我們;我們就去過另一種生活。”

我想“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不過就是這麼個意思。不過我是大學生了,大學生在我們那個年代偏就有那麼一點自我高貴感,該說汁麼、不該說什麼都捨不得說;只要不說,就顯得這自我比旁的什麼都高貴了起來。所以我便直榜楞盯著小五,屁話沒說,鼻血卻差一點兒流出來。彭師母倒似乎瞄了個仔細,一面遞了另一把韭菜給小五,一面道:“說什麼找小六來?我看你們倆魂不守舍、魄不附體地,有什麼大不好說的體己話兒,還不趁著旁人不在便說了罷——待歇兒人一多,嘴一雜,可不就要懊悔了?” “是他說——”小五斜棱棱瞅我一記,嘴唇兒一噘,嘟囔道:“是他說找著彭師父就找到小六了。”說時臉一紅,扭身朝外走,邊走邊跟自己的腳尖說:“彭師父不在我就回去了。師母再見。”我想跟出去,又覺得這麼做很不夠體面,一時之間上下半身好像分了家——兩條腿杵著、兩隻胳臂卻不自由主地擺了起來。就在這一刻,彭師母沖我擠了擠眼子,說了段讓我好一陣忘不了的話:“腳巴丫子長在人家腿上,要找彭師父人家不會自己來?要由你帶著才來得了麼?不明白人家心裡想什麼,就由你帶著走到天邊兒,你能帶人家找著什麼來?”

我記得:乍聽之下祇覺那又是彭師母經常使用的一種繞口令式的語法,街坊鄰居都說彭師母把什麼話都能講得像繞口令似的,其實是一種毛病——她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長過一身骨刺,教煤球給熏壞了一部分的腦子,後來還中過三次風,有好幾年記不住任何人和事,最糟糕的是到了四十歲那年開始越活越回去——所謂越活越回去就是和現實的世界漸漸失去聯繫,經常退回她三十九歲以前的生活之中。據說從我進了大學那年開始,彭師母祇合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了。情況好的時候還能稍稍應付一下簡單生活的應對進退,情況壞的時候便祇彭師父知道她說什麼的時候想著的是幾十年前的什麼事;因為只有彭師父知道那時候發生過什麼事。 可是彭師母那幾句話似乎隱隱透露出一些讓人越想越有意思的意思——不明白人家心裡想什麼,就由你帶著走到天邊兒,你能帶人家找著什麼來?

也許這是彭師母自己忽然又回到她當姑娘家的時候迸出來的言語,也許是她操之過急地想要把小五和我當成一對花前月下的小兒女來看待。無論如何,卻把我給嚇了一跳:我哪裡想過眞要把小五帶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又哪裡知道過小五想到什麼地方去呢?說得下三濫一點:純粹祇是我有那麼飽飽滿滿的兩丸子管油,想找個馬子給它放一傢伙,非常之肉體的。可是經彭師母這麼一顛倒,猶之乎我這是要往小五家下聘的陣仗——這可不成。我大學還沒念完呢。 當時是一九七七年,民國六十六年。第三度失踪的孫小六祇有十二歲。等他再度現身的時候人已經長高了半個頭,下巴和脖梗之間生了喉結,嘴唇上方稀稀疏疏長著幾莖鼠須——我看見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猜想他底下一定也長出毛來,恐怕也有了管油了。他則眉開眼笑地說:“聽說張哥要娶我姊啊?”

“娶你媽個頭!”我沒好聲氣地說道。同時橫眉斜眼又打量了他一陣:“這回你又多久沒回家了?” “一年多了。”他抬手抓抓後腦勺,彷彿他後腦勺上有個開關,不抓一抓說不出話來。 “幹嘛去了?”老實說,這是順嘴一問,我根本不關心他去了哪裡、乾了什麼:“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鴨蛋教,都以為你也給抓進去了。” 孫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後腦勺,還搖了搖頭。意思似乎是說:沒得說。在我們所居住的西藏路、中華路這一帶,當時總共有三大塊老舊的國民住宅,六個日式建築平房的公教宿舍、四個改建成四層樓公寓的眷村。幾乎每個以里、村為銜的區域都時而會有三、五個或七、八個少年郎失踪一個時期的情形。所謂失踪,那是對外人而言;家人卻非常清楚:少年郎是給關進觀護所裡去了。情況嚴重些的還不只觀護所——一般人稱那種情況叫“交付管訓”。對街坊鄰居交代起來,家人通常會說:孩子到南部親戚家讀書去了。沒有誰相信,也沒有誰拆穿;因為誰家不會出那麼點兒事呢?

可孫老虎算是背了黑鍋。他課子甚嚴,從不假辭色。他的大兒子學名就叫大一,二兒子叫大二,往下大不起來,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來。五男一女,除了大一、大二練過幾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讀幼校、官校去了——他們還眞是“去南部讀書”的——之外別說沒有人混太保,連拳也沒學上。據說都是因為小六在兩歲那年突然失踪,孫媽媽鬧自殺,好容易救回一條命來,人卻變得有些痴痴默默。之后孫老虎絕口不提拳術之事,祇日日早出晚歸開他的出租車。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個劫車的惡客,孫老虎眞人不露相,硬是讓人家搶走了兩千多塊錢不說,連肋條骨都給打斷了一根。即令如此低頭做人、哈腰處世,無奈孫老虎長相兇惡,認得的人又總說他會武功,就連繫褲子的皮帶裡都說藏著軟鋼刀。是以孫小六七歲那年失踪之後不久,村子裡就謠傳他當了小扒手,失風被捕,送進一個什麼教養機構裡去了。 這一回孫媽媽沒鬧自殺,逢人就解釋:孫小六是教拍花賊給拍了去,恐怕兇多吉少了。村人皆以為孫媽媽此舉無異是做賊的喊捉賊——試想:哪兒有一個孩子兩歲時給人拍了去,過一年又無緣無故給人拍回來了?再者,就算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麼還會發生第二次呢? 大約也就在那段時間裡,孫大一和孫大二給送進了軍校,小三、小四則接連被扔進修車場和鍾錶店當學徒。孫老虎對外人沒說半句解釋的話,祇在那年我考高中發榜的當天,他把出租車開到我家大門口,說是在收音機裡聽見報了我的名字。他執意要免費載我們一家三口去貼榜的某大學門口看個榜,榮耀榮耀。在路上,他對家父、家母說:“我父親十八歲生我,一丁單傳,他老人家催著我早早成家、養兒育女;我十六歲結婚,一口氣生養了六口,卻沒一個成材的。還是張大哥、張大嫂福德深厚,培育出這麼個好兒子。” 家父、家母聞言謙遜了幾句,且特意表白他們的兒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願,論出息還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誰了?可孫老虎接下來卻說了番怪話:“一個家裡沒個讀書人不成。我老大、老二現成是投了軍,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著是半個傻子。祇小五聰明伶俐,可惜是個女的——如今我祇能巴望她嫁一個讀書人,改換改換咱們孫家的家風。” “小五手又巧,人又標致,”家母接著稱道:“一定許得了好人家。”孫老虎樂了,扭頭朝我大腿拍了一巴掌:“那敢情好。”他那一掌拍下來,我的腿疼了一個星期,從此誰說孫老虎是孬蛋我都不信。等孫小六第三次失踪回家,我才又見識到孫老虎的功夫——不祇是他的功夫,還有孫小六的功夫;也不祇是他們父子的功夫,還有小五,小五身上有的不祇是功夫,還有比功夫更恐怖千萬倍的力量——一般人稱那種力量叫愛情。 這事要從我和孫小六在村子外的小理髮店門口不期而遇說起。他生出了喉結、鬍鬚(以及我猜想一定巳經發出芽來的陰毛),身高竄到了一百六十左右,嘻皮笑臉地問我是不是要娶他姊,卻不肯說那一年多他去了什麼地方。 “你爸知道你上哪兒去了嗎?”我繞個彎問他。 “我還沒回家咧。” “等他看見你會把你屁股打成四半兒。”我說。 那是個天氣剛剛放晴的星期六,我回來祇是討一筆下禮拜的生活費,就準備溜回學校宿捨去的,不料給家母硬逼著去理髮,說是留發不給錢,要錢不留發。我祇好照辦。洗頭的時候我還在想:不知道孫老虎會不會出手教訓孫小六?越想我越覺得不可錯過;於是打定主意:回學校的事可以緩一緩,孫老虎揍人的場面卻決計不可錯過。 偏偏這天孫老虎回家特別晚。到了夜裡一點多,他那輛跟蒸汽火車頭差不多響的老裕隆才吞呑吐吐停進村子口。我聽見他甩上車門,往隔壁的隔壁郭家門口的大葉黃金葛上淋淋落落撒了泡尿、開鎖進公寓大門。這我才翻身下床,悄悄從後門蹺出去,翻過劉家和郭家之間用破門板圍成的園子牆。孫家在郭家二樓,可是從郭家加蓋出來的廚房平頂上可以蹲著覷見孫家客廳裡的一切動靜。我才蹲穩身,便聽孫老虎端地發出一聲惡吼——人家果然名叫老虎! “你小子又犯了毛病!居然還眞敢回來!”說時孫老虎將上衣襯衫朝兩邊一扒,釦子玎玎璫璫全給崩飛了,有一枚打上電視機,那熒光屛應聲給擊了個粉碎。孫老虎襯衫裡沒穿汗衫,胸前兩塊既不像奶子、也不像槌頭的硬丘非但像氣球般鼓了起來,上頭還閃爍著一層油光——坦白說:除了缺兩撇小鬍子,簡直就和一個叫陳星的香港打仔一模一樣——不,比陳星看起來還要醜惡幾分。我嚇得吃了幾下眼,沒覷清楚孫小六是怎麼個反應,卻見孫老虎左腳向前遞了個墊步、右腳後發先至、跨足一個長弓,右掌同時朝前由外向裡劈出。可奇怪的是,他劈的是空氣——這也就是說:孫小六在他老子一掌劈出的剎那之間便蒸發掉了。 孫老虎看來比我還要吃驚。他虎瞪著顆栗子大的眼珠,嘴巴也咧得塞得下自己的拳頭,怔了半晌,像是對自己劈出去的掌子說了話:“小六!你打哪兒練的這個?”說罷一側身,我才看見他那偌大的一個身軀後頭瑟瑟縮縮站著個又瘦又小的影子。 “爸——我、我沒練什麼。爸——” “放你娘的狗臭屁!”孫老虎說著身形一低,衝左又橫劈一掌——這一掌和先前那一掌正相反,是個掌心向下,自內而外的勢道。可同樣的,掌到處孫小六又不見了。 在我視角之外的右邊,孫媽媽和小五齊聲喊了個“爸”字。孫媽媽緊接著哭了一嗓子,站前兩步,剛夠讓我瞧見她平伸雙手,像我們小時候玩老鷹抓小雞那母雞的姿勢,攔住孫老虎——不消說:孫小六已經藏到她、或者小五身後去了。 可這時孫老虎似乎不像先前那麼惱怒了,一雙圓鼓鼓的大眼珠子也顯得長了些、扁了些,祇嘴裡還止不住呼吐著氣自心,像是跟孫媽媽或者他自己說道:“不對!全不對!老彭身上沒有這一路的功夫,他哪裡學的?什麼不好學學這些喪門敗家的東西?”“我沒學什麼功夫,爸——” “他沒學什麼功夫,你聽見了,爸——”孫媽媽一向跟孩子喊孫老虎:“爸”,我那還不懂事的時候老以為孫媽媽也是孫老虎的女兒。 “剛才他躲過我兩掌,用的是同一套身法,源出咱們老北京自然六合門下——漫說我不會,就算他爺爺在世的時節也不一定會;這小子明明在外頭混了事,死鴨子嘴硬還說沒學什麼功夫。你知道他認識了什麼荒唐人?幹下了什麼胡塗事?這一去一年三個月又十天,國軍他媽反攻大陸都打到蘭州了。”一口氣說到這裡,孫老虎不進反退,一屁股倒回一張墊了個小五給繡的大花椅墊的破藤椅上,又嘆口氣,話似乎是對孫小六說的,眼睛卻盯著自己的褲襠:“頭兩回我們祇當你小,玩兒野了,走丟了,祇怪做父母的上輩子欠人情,報在今世。這回你小子他媽不回來則已,回來了要是沒個交代——”說著又一記飛身上前,硬教孫媽媽挺胸脯給撞個正著,夫妻倆成角抵之勢,杵在地上頂成一個大大的“人”字。說時遲、那時快,小五一手牽起孫小六,另隻手兜空畫個圈兒,雙腿已經凌空飄起——正是一種“飄起”的姿勢——起得快、飛得慢,在空中猶似在水里一樣絞著腿,但是空出來的一隻手卻以極驚人的速度猛可拉開窗扇,一霎時間姊弟倆早就越過我的頭頂,端端落在郭家加蓋出來的廚房頂上。孫小六一見我就笑,小五則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偷眼睇了睇屋裡,繼之一搖頭,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勁往上一提,我便雙腳離地,像一片輕盈的花瓣兒那樣盤盤旋旋跟著她飛出七、八公尺遠——在此之前,我從未能這樣親近小五的身體,也從來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卻又很不一樣的什麼牌子的香水。可偏在這非常短暫的一、兩秒鐘裡,我沒來得及想到該摸她一把。當時我嚇得就差沒尿濕褲子,滿腦子彷彿祇剩下一個小小的念頭,在我自己的耳鼓深處大喊:“完蛋!我要摔死了。” 可我沒摔死。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後,我和孫小六才軟綿綿地踉蹌幾步。小五隨即低低喊了聲:“再跑!”我們似也沒什麼別的主意,祇好跟著她往村子旁邊的莒光新城建築工地裡跑。那是十二幢各有十二層高樓所組成的新式大廈型公寓。當時建築體已告完工,祇等著泥漿乾透,便要拆板模,整內壁了。也正因為工程到了中、後期,滿地都是各種工匠白天收工之後懶得帶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來不知是等著要使用、還是已經廢棄了的材料。小五直如生了雙夜眼似地一徑帶我們通/過這些,直上迷宮的深處。 那是在緊挨著我們村子旁邊的第四幢大廈的頂樓,周圍還沒砌上短牆,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陰曹地府的危險。可是站在那上頭——套句小學生的話說——感覺很快樂。 風是從四面八方不定哪兒兜著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時吹上右臉,有時吹上左臉,不一忽兒從胯下吹上來,轉眼間又打後背心搡人一把。不是我說:要是小五沒帶我們上來,我從來不會知道高處的風有那麼熱鬧。教那風一吹,有大半天我們誰也沒說話。本來我還想問孫小六的什麼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倆想什麼我不知道,可我記得我想的是離家出走這件事。這麼站在離家直距不超過八十公尺的十二樓頂上,穿過灰藍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讓人平白添加一點惆悵的、甚至憐憫的感覺。我幾乎可以從我家的窗戶裡透出來的一丁點微光知道這房子裡正發生著什麼——在一扇透著黃光的窗戶裡家母已經睡熟了;她是那種落枕就著、離枕就醒、中間一個夢不作、作了也記不起來的人。隔壁透白光的房間裡一定還正襟危坐寫他的戰爭史的則是家父。他在國防部史編局搞中國歷代戰爭史搞了一十多年,白天上班就寫字、晚上下班就畫圖——畫起戰爭地圖來的時候他比家母還不容易叫醒。 我從幾十公尺外的高樓上望著這兩扇窗戶,驀地感到一陣非常沒有頭緒、沒有來歷的酸楚。彷彿生來二十一年之間,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朧朧地發現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過的四層樓公寓房子裡的原因——我根本不應該屬於那一黃、一白兩扇窗戶裡面的世界——我想過的是另一種其實我還不曾接觸、也無從想像的生活。 眷村拆遷改建之前,我們一家、還有孫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戶國防部文武職官的人家都住在這城市的另一頭。孫小六第一次失踪那年,孫老虎以少校軍階離職——好像原因就是孫媽媽鬧自殺;可部裡還許他保有眷舍,另外給了他一個在家靜修的閒差,聽說這是總統府裡有孫小六他爺爺以前結下的老關係在的緣故。總之,當時我們這些孩子一聽說全村都要搬到四層樓的公寓裡去住,簡直覺得做人也升了一等。我和小五經常搭十二路公交車到南機場,再沿著日後鋪成西藏路的大水溝邊走一程,來到新村舍的工地。在處處有回音繚繞的空屋子里大聲喊著:“這是我家,這是我——們——家。”“我們家!”“我——們——家——” 過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樓頂上看著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舊的自己的家,想起從前那樣興奮的、幼稚的、充滿尖銳童音的呼喊,竟然覺得十分十分之羞赧。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並不是因為四樓公寓老舊了多少,而是我們村子裡這些老老小小從來也永遠不可能因為換了幢房子而眞正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從來也永遠不可能擁有另一種生活。孫老虎還是當街撒尿,孫媽媽遇事就拿腦袋頂人,家父每天帶著古人的部隊在白紙上行軍布陣,家母從不記得她作過什麼夢。而小五,除了鉤帽子織毛衣縫布鞋之外,還是縫布鞋織毛衣鉤帽子。我則暗暗禱告上天下地各路神明佛祖:讓我的大學一輩子讀不完,讓我一輩子住在宿舍裡——哪怕像隻老鼠。 就在那個時刻,小五悄悄從身後走過來,往我脖子上圍了圈毛茸茸的物事。我怔了一下,才低頭看清楚:那是先前圍在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條毛線圍巾。 “都五月了,還是涼。”小五在我背後低聲嘀咕:“本來就是給你打的,你老待在學校裡不回家,回家又一溜煙不見人;一拖拖到現在,看你也圍不上幾天了。” 我沒搭腔,卻想著這女人幾分鐘之前還高來高去像個飛賊似的,這一會兒給我來這一套,簡直消受不起。她卻徑自幽幽地說了下去——'“要上家來不會早一點?不會按門鈴?幹嘛鬼鬼祟祟跟小偷一樣?” 這下可好,誤會大了;她還以為我是找她去的。連忙我扭回身,扯下脖子上的圍巾,道:“是我的模型飛機掉在郭家廚房頂上了,我去找——” “一肚子謊話。”小五瞪我一眼,卻忽然咧嘴笑了,道:“不跟你計較。來,聽小六說他遇見個神仙的事。——小六!跟你張哥說。” “什麼神仙哪?誰說是神仙啦?”孫小六蝦腰蹲在地上,腦袋埋在兩個膝頭之間,正在玩兒著地上的半截鋼筋——也許不是鋼筋,是一條有指頭般粗細、彎成一圈一圈的電纜之類的東西。一邊玩兒著,他一邊抬起頭,衝小五恨恨地說道:“叫你不要講你偏要講,講什麼講啊?不講會死啊!” 姊弟倆接著斗上好半天的嘴,我聽得十分無趣——那種鬥嘴的話就是你成天價從村頭聽到村尾,從東家聽到西家,老哥老弟老姊老妹嘰哩哇啦吱吱喳喳二十四小時停不下來的,經不起思考,經不起研究,甚至經不起在耳朵裡多迴盪一秒鐘的廢話。說廢話的人樂之不疲,我可再也不是聽得下廢話的那種人。我已經見識了你們孫家的絕世神功,可以了;不必再見識這些廢話了。於是——像隻老鼠那樣——我悄悄向旁邊躡了幾步,準備找個空兒溜下樓去。可偏在這個時候,孫小六告了饒,一陣“好啦好啦”之後,半是無奈、又半是興奮地說:““面具爺爺”叫我五月六號回家,說五月六號是陰曆三月三十,這天下午我到離家東南三百三十步會碰見個小白臉;還說這小白臉應該娶我姊才對。結果我就碰見你啦!” “見鬼了你!”我說:“這“面具爺爺”又是什麼人?” 我話才出口,旁邊的小五陡地竄到我面前,手起一掌抬得老高,卻停下了,沒往我臉上甩過來。她就那麼揚著掌子,一雙圓轂轆兒的大眼珠子瞪得比孫老虎不小。盯我盯了半晌,才放下手臂,趁勢一把搶過那條圍巾去,道:“下回再到我們家後窗來我把你當小偷踹下去!”說完,她把圍巾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幾下,再抬腳尖一撩——那圍巾就像是條穿了虹彩裝的小龍或小蛇一般沖天飛起幾丈之高,又扭著身子在那麼高、那麼黑、那麼清清冷冷的夜空裡跳起圓圏舞來。風很強,風吹在那麼一條飄來蕩去的圍巾上尤其顯得強,那圍巾在風裡彷彿就是不肯輕易墜下,忽一下子又朝上彈開,忽一下子又往旁邊閃浮。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看著它掉落街心——那兒正有一群做夜工的傢伙——而我身後的小五姊弟倆已經不見了。 我四下踅了幾步,沒看見人,卻險些兒給什麼絆倒。彎腰一打量,才發現那正是剛才孫小六在手上玩弄的東西——它果然還是鋼筋,而不是什麼電纜——使我感到渾身豎起汗毛、長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雞皮疙瘩的是:那些鋼筋原來不過是白天工地裡的建築工用剩的廢料,一截一截,從兩、三寸到尺把長的都有,每一拫都應該是直的;只有孫小六玩過的那一堆,總數在七、八個左右,分別給彎成了一圈一圈有如馬蹄鐵的形狀。這還不算,孫小六還把那七、八根鋼筋像種蘿蔔一般,硬生生給種進頂樓地面的水泥裡,一字排開,寬足一尺,每一截露出地面約一寸左右;種進水泥裡的怕還不少過一寸。而孫小六在玩著這無聊的遊戲的時候,居然像往蛋糕上插蠟燭那樣,未曾發出什麼聲響。 我哪裡還敢待原處?搶忙鎮定精神,睜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里尋著樓梯,連跳帶跌下了樓——這十二層樓上去得輕便,下來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後下地獄的鬼物們大約都經歷過這麼一段。事後我每次回想起這天夜裡,總覺得下樓梯時的恐怖摻合了別樣的、複雜的、當時我並不敢承認的成分;那是一種自知辜負了小五,便怕她當即如鬼魅一般自闐暗之中纏祟過來的心情。我以一句掉以輕心的話迴避了、也抹煞了我並不願意擁有、也不甘心承擔、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緩緩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間尙未鋪蓋柏油的土石路面,經過那群正在將電話線路埋進地下的工人——他們所圍成的一個小圓圈的中心有一盞發出慘白亮光的電燈,那光明使我稍稍放鬆了一點,好像我這個人在經歷過一場詭異的、鬼魅的儀式之後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樣。我心裡則一直念著: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這樣莽撞、這樣草率、這樣讓人招架不住……偏在這一刻,一隻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頭。 “先生——這是不是你的?” 是那群埋設電話線的工人裡的一個,他的手上捧著剛才給小五踢下樓來的那條圍巾。沒等我答話——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話來的模樣——那人一歪嘴笑了:“我看你從那上面下來。” 我接過圍巾,聞到那上面還殘留著的香味,有一種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覺——但是當時我太年輕,不知道那感覺其實並不是什麼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愛上的信心。如果還要往裡挖深一點,我更該承認:二十一歲時候身為大學生的我,打從心底不想要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混來一身功夫、卻連高中都沒念過的女人愛上。那時我祇想追求另一種生活,也相信每個人都不該陷溺於已然如此的生活,於是我過於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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