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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節

逝雪 沈璎璎 4266 2018-03-12
圓天閣的光風堂裡,重新佈置起了已故閣主歐陽軒的靈堂。火災之後,人們發現棺木並未毀壞,現停在光風堂大廳的東北角上,靈柩前拉起了一道雪白的幕布。淡紫色的輕煙從白幕中洩漏出來。 天氣越發的冷了。冷雨零零落落的滴下來,堂中彌散著揮不去的潮氣。那雨水滴在手心裡,方覺出格外冰涼。原來是細小的冰珠兒,簌乎融化了。 因為有了喪事,紅漆的大門被打開了。從門口一路進去,用白布和粗大的長毛竹竿搭起了長長的喪篷,從門廳直至大廳。各式各樣的江湖人,紛紛從這喪篷下面穿過來。這些都是遠道來奔喪的,代表圓天閣勢力與交情所及的各個大小門派。這些人一面撣著身上的水珠兒,一面盡量做出鎮定自若的表情。圓天閣是南方特別是湖湘一帶勢力最盛的組織。然而最近一個月裡,閣主歐陽軒暴死,閣中內亂,大公子出走的消息亦不脛而走。只剩下了多年不露面的女兒女婿出來料理。那些嗅覺靈敏的,急急忙忙趕到漢陽,懷著看圓天閣的熱鬧心思的也有,更有人想著能趁亂撈一把也未可知。雖然福建林家二公子林落一向深居簡出,多數人並不知深淺。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圓天閣的輝煌時代,怕是到頭了。

此時,林落夫婦一身縞素的立在“光風霽月”牌匾下面,彬彬有禮的招呼著客人。兩人的臉上,都輕輕地籠著一層憂色,顯得溫文爾雅。一時間那些悼客也被兩人的氣度震懾住了,廳上一派肅穆氣氛。 有心細的人發現,原先那個總是如影隨形跟著老閣主歐陽軒的總管江思源,卻是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看正午將至,林落開始說話了,他如今的身份是代表著歐陽世家。大夥兒看見這林落,模樣頗為羸弱,語聲聽來有些中氣不足。說出來的也無非是些套話,感謝大家前來弔唁,圓天閣人丁凋落,晚輩不得不帶病出來主持,還要靠江湖上的朋友們多多扶持。 “林公子啊——” 忽然人群中有人脆生生的招呼了一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門邊站了一個黑衣短打扮的少年,眉清目秀的,嘴角掛了一絲詭譎的微笑。

那少年身法輕靈,三步兩步忽然就到了林落夫婦面前,自報家門道:“在下廬山派徐射言。奉掌門之命前來弔唁。” 下面立刻有人議論起來,自來也沒聽說一個什麼徐射言的。可是廬山既為天下第一大派,能人輩出。看這少年矯矯不群,說不定是盧澹心暗中栽培的新秀呢。 林落不易察覺的撇了撇嘴,微笑道:“原來是廬山的徐少俠。失迎失迎。只是——” 出其不意的,林落伸出兩根指頭,彈向徐射言的手肘。徐射言一翻手,忽然就轉到林落身後,抓住了他的肩膀。這一招有個名目,叫做“雁過孤山”。廬山弟子學會,常常拿來同伴間戲耍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再無人懷疑徐射言的身份。 林落一面被徐射言扣著,一面無奈道:“我是說,徐少俠不該帶著劍上歐陽閣主的靈堂。”

“誰說我帶著劍了?”徐射言道,“我下山之前,盧掌門特意交待,上人家的靈堂不可以帶劍的。” 原來他的劍鞘裡是空的。林落苦笑:“敢問盧掌門還有什麼別的話麼?” 徐射言道:“盧掌門說,歷代的圓天閣主都有佩劍作為表記。八年以前,上任閣主把'風鳴九霄'之劍封存,盧掌門有幸到場為證。盧掌門此次派在下前來,是要提醒新任圓天閣主,不要忘了把那柄曠世寶劍找出來。” “這個自然。”林落頗為自信的說,他瞟了一眼堂上的牌匾,“歐陽閣主封劍的時候,我未曾到場。不過事後,他親口說過,'風鳴九霄'就在'光風霽月'之後。” 說著他飛升而起,袖子一卷,抄下了一個落滿灰塵的布包。林公子動作輕靈矯捷,落地沉穩,惹得眾人交口稱讚。林落掂了掂布包,臉上忽然閃出一絲驚慌。

布包抖開,落出一把魚紋的古式長劍,只是那劍鞘裡面,竟然也是空的! 徐射言冷笑:“林公子,原來你也不敢在歐陽閣主的靈前亮出兵刃啊。怎麼,莫非是心虛,還是你根本不知道'風鳴九霄'劍放在什麼地方?” 這時堂中眾人開始竊竊私議。林落不吭一聲,是真有點慌了。他本來十拿九穩,想不到'風鳴九霄'之劍竟然失踪。沒有這劍,要做圓天閣主還真有些彆扭。他沉聲道:“本門寶劍失竊,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呵呵,查什麼查,”徐射言道,“我看,是歐陽閣主早就把從上面拿了下來,交給下一任閣主了。你當然不知道在哪裡。” 林落聞言,臉也白了。去年入冬以來,歐陽軒沈痾多時,從沒離過夫妻二人的眼線。若是說他把'風鳴九霄'從牌匾後面悄悄拿了出來,而未驚動樓中旁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歐陽覓劍到家之時,歐陽軒已經死了。父子倆未曾見過面啊。但聽眼前這黑衣少年說來,似乎……難道說,歐陽覓劍不曾在木蘭谷中燒死? “你究竟是何人!”他衝著徐射言嚷道。

這時有一個圓天閣的僕人走到林夫人歐陽輕身邊,輕聲說了些什麼。 “他不是廬山派的,”歐陽輕忽然厲聲道,“快把奸細捉起來!” 呼啦啦的,徐射言身邊頓時圍滿了刀刀劍劍。只聽他“嘻嘻”一笑,誰都沒看清,他已經掠上了房梁,恰好坐在那原來藏著寶劍的牌匾後面。 林落冷笑道:“這位少俠不知何方神聖,與我圓天閣有何淵源,還是快快說清的好。一會兒廬山掌門就要到了。你若說清楚,或者念在你 “盧掌門就到了?這麼快——”徐射言訝異道,“師叔,師叔——” 他坐得高看得遠,底下眾人還不知道他在嚷嚷什麼。只見圓天閣大門訇然洞開,一個青衣白髮、仙風道骨的老者立在門口。也沒見這老者邁步,忽然就飄到了靈堂前,卻看見牌匾上的黑衣少年,忍俊不禁道:“你這丫頭,怎麼到人家靈堂上來了還要胡鬧呢!”

這廬山少年徐射言,正是小謝扮的。小謝的大半功夫都是義父沈瑄所傳。十五歲那一年,沈瑄送她到廬山見過盧澹心等人,又跟著盧澹心的大師姐徐澹影學了三年廬山武功,說來也算得廬山門下,盧澹心的師侄。所以她自稱“徐射言”,射言,謝也。 眾人看這個無名少年正拆著林落的台,忽然又跟廬山掌門招呼起來,未免想他來頭不小,這圓天閣的好戲可算開張了。 小謝飛了下來,拜過盧澹心。 “過來,跟我一起祭拜你姑父。”盧澹心攜了小謝,在歐陽軒靈柩之前點上青香,又拜了三拜。青煙從簾幕中飄起,冉冉如雲。一時光風霽月堂上,人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氣。 歐陽輕似乎覺得不妙,扯了一下林落的袖子,想悄悄退開。盧澹心卻發話了:“林公子,貧道此來,有一樁要緊事情相告,請林公子留步。”他轉過身來,慢慢地掃視一圈,“正好,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也都在這裡——”

廬山掌門德高望重,武功蓋世。他有話要說,自然是頂頂重要的事。只見他抖了抖袖子,亮出一柄佈滿鐵鏽的重劍,“這就是'風鳴九霄'。” 座中嘩然。圓天閣的震山名劍,竟然只是這等破銅爛鐵?然而礙在盧澹心的面子上,沒有人敢大聲質疑。盧澹心搖搖頭,嘆道:“可惜它埋蟄伏多年,不見天日,如今竟變成這般模樣。半山堂主,你和歐陽閣主是多年舊交,當認得此劍。請你過來看看,也替貧道識辨識辨。” 半山堂主湊了過去,細細看著:“劍間上有一道鳳尾紋。劍身上的第六道流雲圖案是缺一角的。二十五年前在下隨家父造訪圓天閣,老閣主歐陽雲海曾將此劍出示,一同欣賞。不錯,正是它!” 盧澹心道:“劍,雖然是鏽了鈍了。可是圓天閣還在,也應當有年輕人令它重現光彩。”他抬起眼睛,望瞭望林落:“林公子,不知你可有法子?”

林落一字一句道:“十年磨劍。” 盧澹心點頭道:“十年磨劍,其志也誠。林公子果然見識不凡。”他微微一笑,又道,“貧道還是解釋清楚比較好。這'風鳴九霄'劍,當初的確是封存在了光風霽月堂的牌匾後面。但是歐陽閣主覺得,圓天閣主之位事關重大。而風鳴九霄劍的位置又不成其為秘密,倘若在他身後,這劍落到了平庸之輩手裡甚至被奸佞小人佔據,那可就禍害無窮了。故而歐陽閣主另想了了一個法子。承蒙他看得起,曾將此劍暗中託付於貧道。說將來圓天閣的後輩中,誰能除了上面的鏽跡,誰就是新的閣主。” 小謝聽了這些話,覺得有些奇怪,這不明明是說謊麼。那把“風鳴九霄”劍,當然不是歐陽軒交給盧澹心的,而是歐陽覓劍從木蘭谷的秘道中帶回來。她卻又不敢問師叔。

半上堂主對圓天閣的家事頗為有數,早就不耐煩了:“什麼劍不劍的!歐陽軒不是有一個兒子麼?年紀也夠大了,他爹死了,當然是他當閣主,哪能落到旁人手裡!”他狠狠的瞪了林落一眼:“還不快把你的小舅子交出來!” “慢——”盧澹心道,“閣主之位也須能者居之。歐陽閣主有此遺願,自有他的道理。” 林落哼了一聲。 盧澹心道:“林公子,你有宏願,說是十年磨劍,方可除去鏽跡。未知歐陽公子意下如何?” 座中又是一片嘩然。林落和歐陽輕驚得倒退一步。可是環顧四周,哪裡有歐陽覓劍的踪跡? 此時,靈堂上飄過一陣青煙,白色幕布後面轉出一個青衫磊落,眉目抑鬱的男子。 “歐陽軒——” “閣主——” 青天白日的,堂上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傑。可是看見死去的歐陽軒顯靈,還是嚇得紛紛往外面擠。

小謝皺眉道:“擠什麼擠,這不是歐陽軒的鬼魂!” “在下歐陽覓劍,天山晦明大師門下。”歐陽覓劍淡淡道。 又是一陣喧嘩。除了圓天閣門中,並沒有人知道歐陽軒把他的兒子送去了天山。天山不是凡人去的地方,晦明和尚的武功也不是凡人所有,而且他二十年才收一個徒弟。他的徒弟一出江湖,必然是有大風大浪跟著來。眾人看著這個酷似其父歐陽軒的年輕人,忍不住議論紛紛。 歐陽覓劍此時如入無人之境,他接過盧澹心手中的'風鳴九霄'劍,清嘯一聲,劍出如虹,如靈蛇狂舞,如鷹擊長空。誰也沒看清他的招式,忽然風鳴九霄劍在空中猛的頓住,震起一圈鐵鏽色的雲霧,把舞劍人團團圍住。 雲霧散開,劍光如雪,滿堂生輝。 立刻有人嘖嘖稱讚,天山神功不是蓋的。 “那——”盧澹心微微笑道,“貧道也不必再說什麼了。” “小賤種!”忽然傳來一聲女人淒厲的嘶叫。歐陽輕面色青白,本來頗秀氣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血絲幾乎要噴出來:“他怎配做閣主——我說他是個小賤種!你們知道他是誰?他是唐家的妖女生下來的,是毒魔唐家。哈,那妖女還沒出嫁,就生了他這個小賤種,他怎能是我們堂堂歐陽世家的繼承人!” 歐陽覓劍沒有理她只是背了過去。歐陽輕的話太難聽,實在不符合她名門閨秀的身份。沒有人敢於附和她的話,甚至林落也沒有跟著說一聲什麼。 “別忘了,你們這些人,有幾個沒吃過唐家的苦頭!”歐陽輕叫道,“你們有幾個人,手上沒有沾著唐零的血!” 歐陽覓劍的手猛然一抖,轉過身去看著歐陽輕。 人群又開始亂了起來。歐陽輕最後一句話,把他們都鎮住了,沒來由的擔心起,這歐陽軒的兒子會不會要替他的外家報仇? 只有盧澹心不動聲色,輕塵不驚道:“歐陽覓劍,你是圓天閣主歐陽軒唯一的親生孩子,在圓天閣長大,如今又是晦明大師的高足。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他意味深長的朝眾人掃視一圈,“優曇唐家,那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誰也不必再提。” 誰也不必再提。歐陽覓劍當然清楚。他握緊了那風鳴九霄劍,微微的仰起頭,凝視著圓天閣門樓上那些遒勁蒼涼的題字。 但是那一刻小謝覺得,他的眼睛裡,其實什麼也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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