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逝雪

第35章 第八節

逝雪 沈璎璎 8716 2018-03-12
小謝想到了那個黃泉下相見的故事,一發覺得眼前這對父子透著詭異和無奈。歐陽覓劍道:“父親,可是林落他們暗害你?” 歐陽軒不答,抬頭望著不遠處一面石壁。小謝好奇,照了照,原來石壁上插了一把劍。當初不知何人有這樣大的力道,竟然大半個劍身都沒入石中,而劍上還穿了一隻玉環。年深日久,地氣潮濕,整個劍身都鏽蝕了,只有那隻純白剔透的玉環隱隱泛著光芒,清冷的露水從環邊兒上滴下來。 “我此番過來,一直很想把這柄劍拔出來,無奈年老體衰,竟是半分撼動不得。”歐陽軒道,“覓劍,你來試試。” 歐陽覓劍走過去,握住了劍柄,方要運力,卻又回頭,狐疑的望望父親。 歐陽軒道:“拔不出來,什麼也不必說了,知道那些也對你無益。若拔得出來,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訴你。”

他話音未落,鏽劍已經到了歐陽覓劍的手中。那隻白玉環滑了下來。歐陽軒見狀,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卻沒有接劍,只是小心的捧起那隻玉環,仔細擦拭著,露出上面的花紋來,是木蘭花。 “這白玉環原是一對,另一隻……失卻了。只剩下這個,卻又釘在牆上,深為可惜。——這原本是你母親的遺物。” “母親……”歐陽覓劍頓時緊張起來。 “二十年前的優曇唐氏,還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唐家的祖上,本來以蝶舞妖風的劍術見長,傳到後來,反而棄了劍術,盡走邪門外道,把暗器一門做得淋漓盡致。他們的族長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藥兩門絕學,手段的是狠辣,人稱'毒魔',與'藥魔'沈彬一時並稱。'藥魔'行事妖邪,只是他一生孤僻,獨來獨往,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而唐零不同。本來優曇唐氏自唐朝末年退出中原,隱居閩西的冠豸山,幾十年在江湖上默默無聞。自從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連做了好幾件驚動武林的大事,大有當年優曇山莊崛起於塞外時的勢頭。唐零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有野心的人。唐家厲害,不僅在他們使毒,更在於他們出賣獨門秘藥。他們可不講什麼江湖道義,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誰給的價錢高就賣給誰。不過唐零猜忌心極重,他那些秘方一律嚴加保密,連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為族長,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藥房裡配藥?”

“爹,聽起來那唐家不是什麼好人家。跟我們圓天閣是仇敵吧?”歐陽覓劍道。 “仇敵說不上。”歐陽軒道,“覓劍,你記著,圓天閣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夠隨便得罪旁的幫派,尤其是這種行事詭秘,有獨門秘決的。哪怕他們再怎麼十惡不赦,如果沒有觸及到我們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為上策。可惜,那時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氣盛,不大聽我父親也就是你爺爺的話。優曇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幾件駭人聽聞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憤。不過,他們的毒藥實在太過厲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藥品種拿出來,簡直防不勝防。除了我們圓天閣還有別的一兩家,武林中的名門世家,幾乎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裡。你爺爺說再看看,我卻是忍不住了。因為我得到確切的消息,說優曇唐家的下一個目標,是廬陵半山堂。廬陵是我們歐陽家祖墳所在,半山堂又與我們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負,不肯向圓天閣求援,爹爹不管,恐怕他們難逃大劫。五月初我瞞了爹爹,一人一劍,順江而下,來到了福建連城的冠豸山。”

“爹是想去盜取唐家這一回用來對付半山堂的毒藥秘方麼?”歐陽覓劍道。 “不錯。冠豸山深處的唐家祖宅,樣式十分奇特。一座土樓圍成圓形,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因不會將當地土話,就裝成一個啞巴。又貼上白鬍子白頭髮的,在他家找了一個挑水劈柴的活兒,一邊在暗地裡打探唐零配藥的秘密。其間也見過唐零幾次,看起來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漢子,和周圍那些鄉間士紳們比,也沒什麼特別的。他的妻子蔡夫人是個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為在這個大土樓裡,必有一間密室是唐零用來煉藥的。我趁著給各房送水的機會細細觀察,沒有找到什麼線索。只是有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見唐零問一個徒弟說百尺樓送東西來沒有。這一帶的土樓雖高,可也沒有任何一間高可百尺。白天唐零帶著徒弟們習武,料理家中的各種閒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穩穩,並未見一點異動。難道說另有人在別處替他煉藥?那又是誰?這想來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時我江湖經驗尚淺,孤身入虎穴三個月,戰戰兢兢卻一無所獲,到頭來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個小丫頭受管家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呆下去,便連夜走了。

“無功而返,終究氣悶。我便又想到了那什麼百尺樓。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還沒有去過,打算走走,說不定還能探聽到百尺樓的消息。於是我又在山中游蕩了幾天,越走越深。一路杳無人跡,只有丹崖碧水鳥語花香,倒也十分賞心悅目。扮了三個月的糟老頭子,我蹲在山泉邊休息,才發現自己樣子很難看。於是細細的洗臉,把那些化妝都洗去。這時就听見一個清亮的聲音在招呼我。抬頭一看,發現不遠處的溪流對面,竟然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說的是閩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該在她的上游洗臉,弄髒了她那邊的溪水。那時真是年輕心浮,我見對方不過是個小姑娘,又生的清艷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說了幾句話。女孩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籃子往上游走。我不經意朝她籃子裡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那裡面全是草藥。有一些還見過,有一些則連名字都叫不出來。我再留意那女孩的裝束打扮,素淨簡單,衣料卻都是上好的,可見絕非尋常人家荊釵布裙的女子。我一邊裝著繼續洗臉,一邊彈了一顆小石子,把石頭上的籃子打翻,草藥就都衝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幫她把草藥撈了起來。那女孩看來真是一點都不懂武學,反而忙不迭的謝我。我趁勢再跟她搭話。那真是個單純得毫無戒備的姑娘,三句兩句就告訴我,她到山里來是為了找一種花來配藥。整個冠豸山,只有一個地方生有那種花樹,只是路途遙遠,地勢險要。我立刻自告奮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歐陽軒說到這裡,不由得自己怔住了。時隔多年,蒹葭水邊,杜鵑花底,湔裙少女如花的笑靨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微微低著低著頭。一綹烏黑的頭髮垂在雪白的額前。二十出頭的歐陽軒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雖然男兒志在四方,兒女私情從未往心裡去,但是女孩子們欽羨的眼光見得多了,怎會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對這個神秘卻單純的女孩子泛起了一絲歉意和憐惜。後來他們一道往深山里走。女孩子走不快,他便慢下腳步來等著她,一面跟她講各種各樣的閒話,逗得她格格直笑。 “她不肯告訴我出自己的姓名家世,說家里人不讓講。到了這時,我幾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與獨門秘藥密不可分。我怕打草驚蛇,就不再追問。不知走了多遠,女孩子忽然說到了。順著她的手指,我看見幽谷深處,有一棵高樹,樹頂開滿六瓣的大花,瑩白如玉。我認得這是木蘭,就攀上樹頂,采了一大把下來。那女孩小心翼翼放在籃子裡,說這真是難得之物。我想起我們江鄉,有許多的木蘭花樹。於是我說,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蘭花可以採。說著我便裝作不小心從樹上跌下來,摔傷了腿。女孩果然又嚇著了,問我要不要到她家裡去包紮一下。”

小謝聞言,不覺皺了皺眉,心想著歐陽老閣主為了窺探別人的秘密,竟然不惜變著法子騙一個小姑娘,也真夠可以了。 “於是我終於看見了所謂的百尺樓。原來並非樓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一間小茅屋,下面對著一面深潭。我想這唐零真是老謀深算。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關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為他採集花草,配製獨門毒藥,任是誰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終於上到了百尺樓頭,並且找到了唐零為襲擊半山堂而準備的秘方。她也終於肯說出她的名字,叫做玄霜。” 歐陽軒垂下頭。他並非不願意兒子知曉這段隱秘的情事,只是這許多年不敢面對的是,當年竟是他為了秘藥,而欺騙利用了玄霜純潔如初雪的感情?然則,當真只是欺騙,抑或是當時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一份異樣的情愫,才會有那一段鏡花水月?

“帶我去你們那裡,看看木蘭花樹。好不好?”玄霜在耳邊,柔柔的低語,“我從小就關在這裡,沒有見過外面的風光。” 歐陽軒心裡一震,帶她回去看木蘭花,原是一句戲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頭烏黑如墨,宛轉如水的頭髮在散落枕間。歐陽軒輕輕地撥弄著,做出了一個令他自己都吃驚的決定:“我帶你回家,去看木蘭花。” 第二天他們趁著晨霧未散,離開了冠豸山。歐陽軒一直擔心唐家的人追上來,快馬加鞭,三日之間,已經到了長江邊上。江對面就是廬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見大江。她靜靜的立在凜凜江風中觀望風景,神情甚是專注。歐陽軒望著她單薄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夠把玄霜帶回家去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能接納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視為仇敵。當然,玄霜為圓天閣帶來了優曇唐家的獨門秘藥。不過這樣一來,以父親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

玄霜美麗,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門俠女,歐岩軒也見過不少。武功性情,才藝風度,玄霜都談不上有什麼特別出眾的。是什麼讓他戀戀不捨?也許只是那一點點真,埋藏在冠豸山深處不為人知而塵世沾染的真,觸動了人心裡最柔軟的一面。 “軒——你看!”她甜美的聲音在風中響起。 歐陽軒順著她的手指,看見一隻白紙糊成的風箏,在鉛色的天宇中飛揚。他緊緊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開。 他們在廬陵停了兩天。那天歐陽軒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經拿到了解藥的配方,對付唐家來的殺手就相對容易多了。唐零的獨門秘藥被他們破解了。廝殺很慘,劍到臨頭,歐陽軒卻放過了唐家的殺手,讓他們跑了。私下里,他在意著玄霜,雖然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敵。戰畢之後,他特意換去了血跡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隱居的客棧。玄霜不見了。店小二說,幾個福建口音的漢子綁走了她,他們也沒辦法,官人求您不要怪罪。

一時間,歐陽軒覺得“嘩啦”一聲,冰冷的潮水沖過腦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來。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洩露了本門的秘密,她會受到怎樣可怖的折磨。歐陽軒瘋了似的,在廬陵城裡亂跑亂撞。沒有了玄霜的形影,廬陵彷彿變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廢墟的剪影。直到後來他的父親,老閣主歐陽雲海出現了。父親把他強行帶回了圓天閣,關在頂樓上,閉關思過三年。 “父親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麼?”歐陽覓劍問道。 “沒有。我只在那裡待了不到兩年。”歐陽軒道。 一年多以後那個除夕之夜,當時還是小廝的江思源,趁給摘星台送年夜飯的機會,悄悄地給少閣主放了一條生路。歐陽軒騎上江思源偷出來的千里馬,直奔冠豸山而去。如他所料,百尺樓已經不存在了,崖頂上連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樹木蘭花,也被連根挖去。

他不甘心,又來到優曇唐家的巨大圍屋。圓形的屋宇團團環住,鐵桶一般森嚴。他躲在傭人房的房樑上,希冀能從僕婦們的閒談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唐家的氣氛有點異樣,原來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懷胎十月,卻遲遲不能臨盆。郎中看過,說是雙胎。 夜闌人靜,歐陽軒隱隱聽見深宅大院中似有嬰兒在啼哭。他覺得有些蹊蹺,難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動,想如果能夠奪得唐家的一個嬰兒作為要挾,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著貓叫一樣的哭聲找去,卻是越來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盞孤燈未滅。歐陽軒劃開窗紙,看見燈下一個形銷骨瘦的女子,一邊晃著一隻搖籃,一邊昏昏欲睡。搖籃中的孩子也似哭的累了,有一聲沒一聲的。 歐陽軒不見尚可,一見之下,幾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麼?他不假思索的推開窗戶翻了進去。 “兩年不見,你瘦了這些。”玄霜看見他,淡淡道。她沒再說什麼,低了頭,繼續哄孩子。 歐陽軒心裡一沉,人間別久不成悲。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對峙著,一時無話,直到唐零帶著人衝了進來。這間狹小的屋子,頓時被刀光劍影填得滿滿的。歐陽軒沒有抵抗,任憑唐家的打手們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聲道:“妹子,你始終不肯說出這孩兒是誰的種。如今抵賴不了了?” 歐陽軒一驚,卻沒有想到,玄霜是毒魔唐零的親生妹妹。唐零想是聽見動靜,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舊的灰色鶴氅,陰鷙的臉在燈下,顯得有些形容憔悴。歐陽軒正待說些什麼,忽然玄霜給唐零跪下了。 “玄霜知罪了。爹娘死的早,玄霜全由兄嫂撫養教導,才長大成人。玄霜勾結外人,洩漏哥哥的秘方,本來罪該萬死。只求哥哥處死玄霜之後,放過他們父子兩個。一切罪過,全在玄霜一人身上。” 歐陽軒忍不住大聲道:“唐零!是我引誘你妹子,你要殺就殺我好了。” 唐零聞言,倒怒了:“歐陽公子,你以為我不敢罰你麼!” 這時人群忽然豁開一道口子,卻是唐夫人,扶著侍兒過來。 “你來幹什麼!”唐零看著夫人腆著肚子步履蹣跚的模樣,不由得責怪著。 “我怕你一時動氣。”唐夫人婉言道,“縱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們自己的親妹子。零哥,得放手時且放手。唉,當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個人撂在深山老林裡,怎會鬧出這種事情來。” 唐零雖然心狠手辣,對自己家裡的人卻從來不肯用強的。聽了夫人的話,一時倒沒了主意。唐夫人走過去,扶起了玄霜,又命人放開歐陽軒。唐零搖搖頭,一時眾人無語。都等著族長發話。 歐陽軒看看玄霜,經年的幽居使得她一發憔悴,蒼白的前額在燈下似籠罩了一層薄薄的輕紗。 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半炷香的功夫,之後唐零沉聲道:“我就這麼一個妹子,竟然給了姓歐陽的。將來——歐陽公子,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滅了圓天閣!”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慨然允婚。歐陽軒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趕回漢口家裡,卻又擔心起來。 “優曇唐家那樣的江湖聲名,即使把妹子送上門來,祖父怕也不肯答應迎娶的吧?”歐陽覓劍冷然道。小謝亦是這等想。 歐陽軒微微點頭:“當時我也正是擔心這個,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他還沒有回到圓天閣,父親歐陽雲海已經派人在路上接著了。原來唐零的使者比他還快,已經到圓天閣提過親。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還帶來了老閣主的話。 “既然軒兒喜歡唐家姑娘,又已經有了孫子,當然應該堂堂正正的娶回來才是。”至於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記著,待成親以後再慢慢算賬。”歐陽軒做夢也不曾想到,父親會如此開通。一時間他歡喜得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不久,江思源就領了老閣主的命令,帶著大隊的人馬去了冠豸山。歐陽世家的獨子娶親,聘禮決不能簡陋了。回來的時候隊伍更加壯觀,結彩的船隻鋪滿了長江的江面。唐零領著妹子玄霜上門來,還帶著唐家的幾個主要人物。圓天閣主歐陽雲海則親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顯得隆重而且和睦。 江思源沒有回來。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來養病。 唐玄霜穿了一身紅色的嫁衣,娉娉婷婷若紅蓮初綻。她抬起眼睛,問歐陽軒,幾時帶她去看江鄉的木蘭花樹。歐陽軒小的時候,跟父親出去打獵,知道在武昌城外有一個僻靜的山谷,谷中遍生木蘭。其時正是初春,木蘭花樹想來已綻出那些欺霜賽雪的潔白花朵。 他們倆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那個山谷還頗費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紅衣襯在花叢中,清艷奪目。寒香凝結淺淺暮色中,玄霜單薄的聲音在這香氣中緩緩滑動,聽起來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這裡的木蘭花樹,果然與我畫中的一樣。” “是什麼畫呢?” “你走以後,我在冠豸山家裡,成日無聊,便依著你當日說的那些,畫了一幅木蘭圖。” “那畫兒你可帶來了?” 玄霜搖搖頭:“後來被我嫂子見到了,說畫中寓意,太過悲切。那時我剛剛生了孩兒,不宜過於憂愁,就把畫兒拿走了。” 歐陽軒只得長息一聲。兩人牽了手,在谷中隨意盤桓,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的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時,忽然聽見外面鬧鬧嚷嚷,一片人聲鼎沸。一長串的火把子,沿著木蘭谷崎嶇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盡頭。 “這是怎麼了?”歐陽軒不由得一驚。 玄霜卻不在意,嘻嘻笑道:“我們兩個私逃出來,怕是你家里人著了急,出來找了。” 歐陽軒心裡,卻湧起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處奔去。 卻是唐家的人,唐零帶著,全都來了。歐陽軒忽然意識到,唐家嫁一個姑娘,送親卻來了這麼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鐵青了臉,一把扯過玄霜袖子:“妹子,跟我走。” 歐陽軒擋在玄霜面前:“唐先生,這是怎麼說的?” 唐零哼了一聲,更不答言,一掌朝歐陽軒面上劈下來。歐陽軒順手拔出佩劍。只聽見玄霜“呀——”了一聲,兩人就叮叮噹當的過起招來。歐陽軒那時在江湖年輕一輩中,已然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單論武功,還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著唐零那些無孔不入的毒藥,卻也不敢十分施展。何況,玄霜在一旁,已然淚水漣漣。 “那這一戰究竟誰勝了?”歐陽覓劍問道。 “沒有誰勝——或者說,是我勝了。”歐陽軒道。 事實上,兩個人還沒打上一炷香的功夫。唐零的人馬先自在後面亂了起來。木蘭谷口黑壓壓的來了好多好多的人,一望不到頭,只有劍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閃閃爍爍。刀光中隱約映出一張張人臉。歐陽軒驚恐的看見,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認識的,半山堂主,鑑湖女俠,雁蕩山道人……江南各大門派的人似乎都到齊了。他不明白,這些人從何而來。然後他想起來,這都是父親下帖子請來參加他的婚禮的賓客。 “滅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時舉起了兵刃,向唐零的人馬撲了過來。明晃晃的火龍,頓時零亂攪動起來,火光飛濺,狼煙四起,夾雜著震天的呼喝聲。 歐陽軒見狀,他來不及說什麼,一掌掠開唐零,拉著嚇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衝去。在他們身後,唐家的打手們和江南武林門派,已經廝殺在了一處。 “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了,”玄霜慘白著一張臉,連連逼問,“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歐陽軒推搪著。他隱隱的有些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卻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訴玄霜。玄霜猶猶疑疑的跑不快,歐陽軒索性將她背了起來,向木蘭谷深處奔去。他不是怕死,卻害怕玄霜目睹那場廝殺。這種門派間的屠殺,殘酷得連他自己都不願目睹。他卻忘了木蘭谷是個死胡同,沒有出口的。 歐陽軒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頭一看,兩方人馬漸漸殺入木蘭谷,顯然是唐家一方的勢單力薄,漸漸被逼了進來。玄霜瞪著山下的刀光血影,一聲聲喚著“哥哥”。歐陽軒聽著她的聲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如一陣陣冰涼的潮水,浸沒全身。他只能一再的捉緊玄霜纖瘦的手腕,似乎一放開,她就會永遠消失在夜色裡。 這時有一個人影朝這邊晃過來,歐陽軒正待出掌,卻看清竟是自家圓天閣的墨醫生。 “少閣主,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閣主聽說你也陷在木蘭谷的埋伏裡頭,還不相信。——原來少夫人也在。” 歐陽軒道:“墨醫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醫生不言,回頭看看山下的火光,道:“殺成這樣。帶著少夫人,出去多少不安全。這樣吧,這木蘭谷中有一條秘道,直通圓天閣的後花園水榭。我們從那裡撤走。” 墨醫生在前面帶路,玄霜緊隨其後,歐陽軒斷後,三人鑽入那條秘道。也就是歐陽覓劍和小謝發現的那個山洞。 從墨醫生出現起,玄霜一直沒有說話,默默的跟著走著。不一會兒,山腹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大廳。歐陽軒看見他的父親歐陽雲海正在那裡等著,身邊還有好幾個圓天閣中的高手。看見歐陽軒一行人,有點詫異。歐陽雲海沒說什麼,卻先問墨醫生,外頭情況如何,是否還需要他帶了人出去接應。墨醫生只說了一句:“他們被堵在木蘭谷裡面出不去,馬上就要全軍覆沒了。” 歐陽軒只覺得玄霜狠狠的摔開了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經奔向來時的秘道。 歐陽雲海冷冷道:“你以為把這條秘道告訴你哥哥,他們就能逃得出去麼?有我們守在這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今日就是你們唐家惡貫滿盈的時候了。” 玄霜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瞪大了一雙絕望的眼睛:“唐家惡貫滿盈,這就是你們早就安排好的麼?你們娶我過來,只是一個騙局,對麼?”她忽然笑起來:“歐陽軒,你,你好——” 歐陽軒瞪著她蒼白的臉,一時間百口莫辯。 “我要找我哥哥,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著扭過頭,徑直朝秘道深處跑去。忽然又停下來,猛然扯下歐陽軒贈給她的定情玉環,狠狠擲過來:“還給你——我不要了!” 歐陽軒追了上去。忽然錚的一聲,一道雪光從歐陽軒面前橫過,指向玄霜的背影。歐陽軒大驚,掌力一震,那柄寶劍拐了個彎,竟然深深的插入岩壁之中。那隻飛在空中的玉環,勘勘的穿在劍身上,再也拿不下來。歐陽軒才看清,那是父親的閣主佩劍“風鳴九霄”。他驚訝極了,忍不住要問父親,難道真的不放過玄霜的性命? 可是一切都遲了。 只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鳴,振聾發聵。歐陽雲海一把拽過兒子往後退去。一時間山體都要坍塌下來。歐陽軒忍不住想,玄霜也狠,當真要把他們,都炸死在山里面麼? 沒有。塵埃落定後,他們看見,只是那個秘道被炸斷了。歐陽軒呆呆的瞪著成堆的山岩,知道,玄霜用家傳的火藥,把自己隔絕在那個血與火地獄般的木蘭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遠不回來了。 “唐家的火藥,倒也很厲害……”歐陽雲海只是說。 “唐家的火藥,是真很厲害……”小謝下意識的擰著手中那個裝著陳年火藥的荷包,默默思量著。倘若當年唐玄霜多用一點,被終結在木蘭谷中的就不止是毒魔唐家,還有歐陽世家一起陪葬了。可是,她究竟沒有。她只是斷送了自己,給歐陽家留下十幾年不能了結的恩怨糾葛。 如今歐陽軒人未老,已是鬚髮皆白。 “我要去看看你的母親。她因我而死,我卻把她一個人扔在木蘭谷這些年。”那場滅絕唐門的屠殺結束後,歐陽軒悄悄的重回木蘭谷。白骨遍野,飄零的木蘭花被血污浸染,木蘭花樹的枝葉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屍首,埋在了一棵木蘭花樹之下,並在樹幹上刻下記號。歐陽雲海很快就發現了兒子的行踪,立刻給他定下了另一位名門小姐。 那一年春天還沒過去,圓天閣的老閣主歐陽雲海就開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會做惡夢。僕人們發現他在夢中爬起,瘋了似的舞刀弄劍。後來就漸漸的起不了床,夏天沒過就咽了氣,臨終前留下話,誰也不准踏入木蘭谷半步,否則格殺勿論。圓天閣中悄悄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老閣主是被唐家的惡鬼抓走的。新任閣主歐陽軒對圓天閣進行了一番清洗,徹底杜絕了這種謠言。 木蘭谷自此成為圓天閣的禁地。在江鄉的深山里,一年年花開花落無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圓天閣一年年長大,從來沒有人跟他說起過那些清冷美麗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