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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三悲中吟

逝雪 沈璎璎 7439 2018-03-12
飄燈閣被查封,至今已有一個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來,這一個月過得無比的漫長。她派人望成府里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蕩蕩的戲台上踱來踱去,漸漸煩躁不安。終於有一天她衝到後台去,挑了一身顏色衣裳,又塗脂抹粉梳了個時新的髻子。喚小廝駕了車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來把自己關在房門裡,紅著眼誰也不理。過了幾天,好點了,又去。來來往往幾趟,依然沒見飄燈閣有解禁的風聲。曹媚娘對人只說,事體太大,慢慢來。話雖如此,班子裡已經有人漸漸的離去了。曹媚娘氣得直罵,有日飄燈閣再紅火起來,他們想回來遞手巾把子都沒門兒! 玉流蘇只作不見,自家也沒有半點想挪窩的樣子。這一點讓班裡旁的人看了踏實,曹媚娘多少有點感激,對她益發的和氣恭敬。

玉流蘇笑道:“媽媽不必如此。當初若不是媽媽您抬舉,流蘇哪有今日風光。” 曹媚娘嘆道:“人都似你著般念舊,我也不必傷心了。” 玉流蘇聞言心動。玉流蘇不是瞎子,飄燈閣是什麼地方。以她的技藝聲名,找一個正經的戲班子跳槽是再容易不過。可是她這些年也就混了下來。一來固然是為了接近仇人,二來也是因為曹媚娘於她有恩。當初賣在奪翠樓,她大病初癒,終於咬牙應承,梳妝了出來見客,那天晚上在一堆爛醉的傖父大佬中間,心如死灰的彈著喑啞琴。忽然進來一個中年美婦,不由分說拉了她就走,當場給奪翠樓老鴇付了三倍的身價,帶走了。這曹媚娘也是京城風月場中大有臉面的主兒,摸爬滾打多少年,手段氣魄,十個男人也趕不上。南城這些鴇兒媽媽,無人敢對她說個“不”字。玉流蘇大惑不解時,曹媚娘就說,喜歡你彈得一手好琴,我新招了個戲班子,若有你這麼一位琴師,必然不同凡響。進戲班子,哪怕是飄燈閣這樣的,也遠遠好過賣身為妓。玉流蘇幾有超生之感。為著這個,怎麼也不好意思裝作忘記了曹媚娘的襄助。

再說,玉流蘇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這一個月裡她馬不停蹄的跑了不少地方。何況有些聽琴的老主顧那裡,還要去應酬,比如說有上好杏仁茶奉客的李老御史府上。 這天晚上,玉流蘇從李府回來,時候尚早。她洗了臉把自己關在屋裡,慢慢盤算。 只要能夠拿到罪證,李老御史願拼將一把老骨頭,在朝堂上扳倒他。玉流蘇說了她的打算,既然僱殺手不成,只有自己冒險深入虎穴了。老御史皺了眉,說我這裡尚有積蓄,不妨請青龍幫三位長老出山,再試一回。玉流蘇斷然拒絕。她是不忍,不忍讓青龍幫再受重創是一著;更不忍的是,老御史府中的清寒與當初蘇家不相上下,為了行刺,這些年已經零零碎碎幫了她不少,所謂尚有積蓄,指的怕是他的棺材錢了。 李老御史搖搖頭,又說蘇小姐,你又有什麼機會能夠接近成令海。玉流蘇道,憑我的琴。

李老御史嘆道,憑你的琴只怕近不了他的。從前飄燈閣的戲班子有機會到他府裡去唱戲,你也只能在後台拉拉胡琴,近身不得。何況現在你們不唱戲了。成令海又不是什麼風雅之人,不可能單獨請一個琴師上府裡去彈什麼高山流水,什麼金縷曲。他沒有再往下說,不忍心。 那個老車夫卻毫不顧忌的開口了,成令海老太監,卻是色中餓鬼一個。蘇小姐若捨得犧牲色相,機會到是有的。 老車夫名叫孫尹,不是常人。實為李老御史幾十年的心腹手下,據說武功謀略佼佼不凡。 李老御史有些痛心疾首。其實他和死去的蘇靖梅並無多少交情。同朝為官多年,人品彼此仰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蘇靖梅冒死彈劾大太監成令海的時候,李澤堅沒有站出來。人都有懦弱的一面,他想他已經老了,早不復年輕人的耿耿氣概。蘇靖梅血染菜市口之後半年,李澤堅心裡是悲憤,卻也是懊惱。李澤堅就辭了官。不願意忍受是非顛倒的世界,躲起來總是可以的。每當他想起蘇靖梅的慘死,直到這個彈琴的女子找上門來,他被她復仇的決心所震撼,寧願傾盡餘生心力,也要襄助。

他想,有女如此,蘇靖梅泉下亦可無憾。難道他竟要勸她失身於那個禽獸不如的老賊? “不可,絕不可。”老御史擺著手。 玉流蘇便告辭了,心裡漸漸拿定了主意。 李老御史一發的不安:“蘇小姐,你定要答應我,再有動作之前,一定要告知老夫。” 回來的路上,照例是孫尹送她。路過快活坊賭局的時候,玉流蘇請孫尹停了一回,猶豫著望裡面瞧了瞧。張化冰似乎不在。玉流蘇暗暗苦笑。都說過了再不敢麻煩他,還有什麼好看的。 孫尹底著頭,忽然低聲道:“玉師傅,你僱傭青龍的人,已經失手三次,難道你沒有想過,有人在出賣你?” 玉流蘇道:“青龍那一邊,應該是很可靠的。其餘……我實在想不出是誰。” “真的麼?”孫尹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在暗中一閃。

玉流蘇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一直帶到了飄燈閣她自己的房間裡。玉流蘇一邊自己撥著燈芯兒,一邊揣摩著孫尹的意思。此人說得不錯。再要下手之前,必定要找出消息洩露的源頭。可是,究竟是哪裡呢? “玉師傅啊——這麼晚了還不睡?吃點宵夜罷。”曹媚娘蹬著門檻儿,手里托了一碟兒桂花糕。 玉流蘇笑著接了:“媽媽這樣費心。” “嚐嚐!” 玉流蘇兩根指頭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綿軟清甜。 “不錯是吧?”曹媚娘問。 “不錯,倒像是含了一口鮮桂花似的。不是宜和齋做的吧?”玉流蘇道。 曹媚娘抿嘴兒笑道:“這可是宮裡的東西。” 玉流蘇一滯,桂花糕忽然變成了一張棉紙,澀澀的糊在嘴裡。

“是我們的爺成公公,特意賞給你的。” 來得這麼快。 “我今兒跑了一趟北極閣的成府,見著了成公公。說起咱們戲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風聞你的名聲,說有這樣出色的琴師,戲班子倒不開張,怪是可惜,不如明天重新唱起來罷。成公公夸你端莊老成,特特賞了點心。流蘇,過幾日是他老人家的壽辰,去成府裡磕頭謝恩吧。” “不去。”很本能的,玉流蘇反駁道。 “不去?”曹媚娘的臉頓時撂了下來。 玉流蘇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是真的事到臨頭,卻無論如何不能夠。她不再說話,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裡面。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幾時!”曹媚娘甩門出去。 桂花糕被風吹了一夜,干成了硬硬的紙片兒。 曹媚娘在樓下摔門跺腳,指桑罵槐。

玉流蘇只作未聽見。她坐在妝台前,慢慢勾著長眉。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且細,卻高高的挑到兩個太陽下面。螺子鈿用完了,玉流蘇拉開抽屜,看看還有沒有剩的。抽屜有點深,一隻不用的粉盒跌了出來,裡面竟然有一張字條。玉流蘇一驚。 字是用畫眉的螺子鈿寫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蘇看懂了。 “小蕙,小蕙……” 她緊緊捏著那張紙,長指甲。寫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亂葬崗子裡的腐骨,她甚至不曾去為她收過屍首。小蕙原來已經從王騫那裡知道,她是什麼人。這是王騫和譚小蕙臨終前,給她的最後警告。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卻發現得太遲。 她再細細讀一遍那些字句,驚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小蕙那一晚的歌聲宛然還在耳邊,玉流蘇有些頭暈,走到窗邊,讓清晨的冷風吹著發燙的額頭。

怎麼會是這樣。 喑啞琴悄無聲息。據說程朱大俠在其中留有機關,可以用來防身。這麼多年,她也沒找到機關在哪裡,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總不至於把琴拆了看看,她捨不得。 想起了小蕙死的那一晚,聽見張化冰的《金縷曲》,還一字一句的記著:“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皆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 不知道後面半闕是什麼,玉流蘇緩緩的思想著。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驚風雨……都是這樣,有始無終。 還是南城那個骯髒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沒有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剛剛落到門檻儿上,一隻輪椅悄無聲息,滑到油黑的櫃檯前。伙計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藥材,放在殘廢人的膝上。輪椅又慢慢的滑出門去。

忽然斜剌裡橫過來一個寶藍衫子的人影,一隻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殘廢人瞇著眼抬起頭,在強烈的日光裡,他看見一雙清亮的眼睛。 玉流蘇終於來到了風塵三俠所隱居的那間破舊祠堂。馬水清把各種各樣的藥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兒,狹小幽暗的屋子裡就充斥了一種奇異的藥香。 “平常藥,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銷。” “是你的藥?” 馬水清輕輕的哼了一聲:“腿都斷了,吃藥難道還能再長上?” 玉流蘇低了頭,接過他手裡的筷子,在吊子裡攪了攪。 馬水清緩緩道:“是凌波師妹。” 玉流蘇怔了怔。順著馬水清混濁的眼光,她看見一道逼仄的樓梯上面,閣樓黑洞洞的,一盞昏燈似明似滅。玉流蘇於是道:“我一直很想來看望程凌波姑娘,一直很想。”猶豫了一回,接著道:“早就听說是程朱的千金程女俠,不僅武功超群,性情溫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麗……”

“你不用見她了!”馬水清打斷了她的話,“她如今連一個畜生都不如!” 筷子掉到了地上。 玉流蘇慌忙拾起來。 “那一年劫法場救蘇靖梅的時候,她為保護老二,受了重傷,落在官兵手裡。等我們把她搶回來,她已經變成了傻子。這些藥是讓她吃了睡覺的,不然她就會發瘋,發起瘋來,她就會死。” 玉流蘇無言。 “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藥回來煎了,給她灌下,讓她睡著活下去,就這樣無知無覺的活下去,直到我也死了的那一天。” 玉流蘇忽道:“馬水清,你是不是恨我們蘇家?” 馬水清點了點頭。 玉流蘇愴然:“我知道。當初不是為了救我父親。你不會殘廢,程凌波不會沈痾,還有張化冰……你們三個,風塵三俠,是鐵骨錚錚的俠客義士。——可是,不正是因為你們俠義,才會救我的父親,才會不容許成令海這樣的奸賊在這世上橫行無忌……” “哈!”馬水清大笑,“說得好!” 玉流蘇漲紅了臉,頗為激動:“這些年,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馬水清瞧著琴師的臉,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來:“當初劫法場營救蘇御史,是老二一力主張的。其實我並不是很贊成,和成令海這樣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勝算太小了。可是,既然是老二提出來的,凌波師妹當然極力支持。他兩個年輕氣盛,說總要有人出來碰這個硬石頭。” 玉流蘇默默道:“總要有人出來碰這硬石頭。可是如今呢?” 馬水清瞥了她一眼,繼續道:“而且老二說,蘇御史於他,有知遇之恩,他本來就無以為報。” 玉流甦的臉白了白。 馬水清緩緩道:“無以為報——這一點,蘇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們的師父——也就是凌波師妹的父親一手帶大的。我比他們兩個大了六七歲。凌波和老二,從小一起玩耍,一起學武功,長大以後又同時出師,一起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師父臨去的時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顧他們兩個小的。那意思雖然沒有明說,難道我還不明白?凌波,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時我們在天目山,粉色的櫻花開滿了山谷。等到凌波長大,滿山的櫻花也比不過她的可愛……” “不要說了!”玉流蘇厲聲叫道,“誰要他報什麼知遇之恩!張化冰——他也配麼!他——他——他只管去報成令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這一下,輪到馬水清臉色煞白了。 玉流蘇冷冷道:“接連殺死'青龍'的三名好手,不留一個活口出來。連王騫,王騫也不曾敵得過。這等功夫,天下有幾人呢!風塵三俠,好厲害啊!”她退後一步,死死盯著馬水清的臉,“我要去告訴青龍的人,如果他們知道張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監成令海的秘密保鏢,他們可決不會放過他。哪怕他張化冰再厲害,善惡到頭,終有個了局。俠義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後一個,也要除掉,除掉這等叛逆!” 馬水清嘆道:“蘇小姐,你就這樣恨老二?” 玉流蘇咬緊了嘴唇。她恨。自從看見譚小蕙留下的字條,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著。王騫雖敗,終於挑掉了成令海身邊那個神秘保鏢的面紗。他冒死逃到飄燈閣,還是為了告訴蘇小姐,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究竟是誰。可憐他和小蕙死的慘。玉流蘇自己,竟還一直在期待這毒蛇有朝一日,會重拾故劍幫助自己復仇,這麼多年,統統看錯了,統統想錯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馬水清道。 吊子中赤褐色的液體在翻滾著,彷彿千萬條小蛇在拼命的糾結蠕動。 “你不要恨他。”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著老二這樣做的。你父親死後,凌波師妹落到了他們手裡,受盡折磨。我當時雙腿已斷,瘋了似的要老二救凌波出來。成令海的條件是老二從此要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罵他,說凌波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顏面去見地下的師父。老二這樣還是不肯,說以身事賊,更是師父和凌波都不能答應的。最後我拔出劍來,以死相逼,為救凌波,我情願在你張化冰面前自刎。原來你愛她,還不及我!他聽了這話,這才終於點了頭。蘇小姐,你不要責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從進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經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賭博,贏了錢就拿回來給凌波抓藥。他一直留在成令海不能脫身,因為凌波被他們暗中下了藥,解藥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裡也是成令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殺過青龍堂那些殺手,李竹花啊,桑舊亭啊,夏溟啊,王騫啊,他可從來沒有出賣過你。成令海至今不知道,蘇御史還有你這麼一個義女留在人間,也不知道那些殺手是你派來的。早年間他還提過,要設法把你從奪翠樓贖出來,我便罵他三心二意。當然後來你成了名,又不同了……” 玉流蘇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奪門而出。 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猶自喃喃道:“那時候老二不肯屈就於成令海,還說也許凌波自己情願去死,也不願意我們大家像這樣,苟且偷生。我罵他沒有人性……” 他頓住了,分明看見地上投下一個瘦長的人影子,不知何時出現。 “那個女人是誰?”門口的人問。 馬水清聽出來,是回春堂那個切藥的伙計。 “你們說了些什麼?”那人語調冷冷的。 馬水清嘆了一口氣,把筷子往地上一擲。 那枝細細的竹筷忽然反彈起來,直戳入門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聲不響的倒在了地上。 馬水清忽然清醒過來,慌忙過去試探。回春堂的伙計斷了氣了。 他茫然的抬起頭,望著黑沉沉的閣樓,愣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在苟且偷生。老二說的,也許是對的。” 玉流蘇喝得大醉。玉樓春這樣僻靜的館子,不會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師躲在這裡,除了一斤黃酒,什麼也不要。她開始頭暈,扶著桌子不敢站起來,順手又給自己灌下一杯。原不勝酒力,只覺得腹中翻滾的厲害,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店小二從門外探了一下頭,看見不過是客人發酒瘋,也懶得答理。 玉流蘇發洩一陣,嗓子就啞了,眼中的淚水卻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聲高,一聲低。她想起小的時候在義父身邊無憂無慮的歲月,那個早已不復存在的院落還有童年。她原是無根無本的孤兒,耿直清高的父親,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終生所信仰的一切。什麼是善惡,什麼是正邪,那些山窮水盡也不能夠妥協半分的東西。可是這樣的生存注定是孤立無援的。那間狹小的院落終年籠罩著血腥愁雲。只有琴聲與臘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後來出現了關於俠義的夢想。曾經以為那人,那劍,也會成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親一般。然而很快的,這一切都已經結束,都已經被改變。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跡。怎奈滄海橫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時已然相忘,不能夠改變的,唯有孤獨。誰共我,醉明月! 玉流蘇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與哀怨都傾瀉出來。 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躺在飄燈閣自己的帳子裡,面前晃過曹媚娘銀盆似的圓臉兒。 “玉師傅,可是醒了。” 玉流蘇掙扎著起來,依然頭暈目眩,臉上還敷著一塊冰涼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別別——你看你這臉,腫得不能見人了。流蘇,你怎的哭成這樣,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蘇笑道,“我醉得難受,又嘔不出來,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頭醉了不要緊,你不知道,你這一天不回來,可把我們給嚇死了。今兒一大早,成府裡的總管就來了,交待我們明兒進府裡去,給成公公做壽。她老人家還特特單點了你的曲子。我還擔心,若是你從此不回這飄燈閣……” 玉流蘇攬過鏡子,果然兩隻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忙撲了撲粉:“或者掩飾一下。但願明兒不要叫成公公看出來。” 曹媚娘聽見這話,知道她已是應允,滿意的笑笑。背過身去,變戲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流蘇啊,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裡面去獻藝,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藍褂子,一口鐘似的。” 玉流蘇依言穿戴,件件合體,霎時變了一個人兒。如原來冷冷的清水里,忽然開出一朵粉色的睡蓮,說不出的千嬌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過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蘇此時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面,沒有註意到曹媚娘的臉。那張臉已然顯出老態,每日的精雕細做蓋不去唇角的細紋,兩個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滿了淚水,此時有一滴悄然漫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曹媚娘轉身笑道:“玉師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蘇嬌嗔著:“好媽媽,流蘇這輩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調弄著女琴師,一邊轉著手裡一個精巧的銀酒壺,壺上刻著一串串曼陀羅花,似是藏人的工藝。 “你不知道,這酒名喚洗塵緣,喝了它,什麼煩惱都忘記了。這人世間的煩惱,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蘇沒在意,笑笑搖頭。曹媚娘臉一沉,不再說什麼。一時間兩人又沉默下來,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蘇望著鏡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這樣答應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殺成令海。而成令海的身邊,是她惦記了多少年的那個人。即使拔劍四顧時,周遭所有的支持與慰藉都棄她而去,即使脈脈深心裡,溫暖的記憶和期待都化作飛煙,即使絕壁深淵,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棄。生命本是一場漫長朝覲,其間充滿了孤獨與艱辛,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玉流蘇已然獨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願做那曝屍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後倒下時,依然朝著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華。而這種光華,在這漆黑如鐵的漫漫長途,照亮一個短暫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樣一個片刻。 這樣她便無憾。 何況,到時他必然會出場。她根本不會武功。他殺死她,應該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過,她總可以再次看見,那滿天的劍光從天而降。那時她的靈魂會掙出這傷痕累累的軀殼,騰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還有沒有機會,問他最後一句話:莽年華,驚風雨。那支《金縷曲》,後面一半是什麼? 殘陽如血。張化冰拖著疲憊的腳步返回南城,驚訝的發現那座破舊的祠堂已不復存在,只剩下滿地的斷磚殘瓦,倒下的房梁中間,還隱隱冒出一股股黑煙。 “大哥,大哥……”他驚惶失措。 沒有人回答。 那黑煙冒得奇怪。他跳了過去,搬開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烏黑一團,隱約是兩個蜷曲的人形。一個沒有腿,卻抱緊了另一個身軀。 張化冰幾乎暈了過去。 “可不要怪我們見死不就啊!”旁邊一個地皮懶懶道。 “是啊是啊,”另一個隨聲附和,“我們連水都打來了,那個殘廢卻橫在門口,說火是他放的,誰要敢救打死誰。看不出這病歪歪的小老兒,真還有倆下子。我們可不敢跟他較勁兒。過一會兒火更大了,可更沒法子了。” 如醍醐灌頂,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衝了出去。 “這幾個人,都是瘋子罷?”有人小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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