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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十四、情動

天下不帥 李惟七 3279 2018-03-12
君無意這一覺睡了很長,夢裡並不安穩。極度的疲憊中,彷彿見到童年嬉鬧的走廊與紫藤花,娘親釀製的米酒,君相約撫琴清歌,還有蘇同半大孩子懶懶的臉龐。 他走上前去,人影都消失了,四周被涼月血腥充斥,戰場上屍骸堆積如山,他策馬破城,耳邊傳來百姓的哀哭聲……依稀有人提著頭顱朝自己走來,漸走漸近,他悚然發現——無頭的來者穿著熟悉的灰布衫,而那手中的頭顱,正是他的兄弟蘇同! “頭給你。滾。”無頭的蘇同冷冷將一顆腦袋扔了過來。 君無意一口熱血噴出胸腔,想要大喊,卻在夢裡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在劇痛裡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有燭光在視線裡晃動,君無意掙扎睜開眼,只覺得後背和雙腿傳來針扎一般的痛。

“君將軍!君將軍!”葉舫庭驚喜的大叫。 “……”君無意喉嚨里幹澀發不出聲音,無力的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葉舫庭趕緊端來水。 良久,身體終於有力氣稍許動彈。只覺得屈腿時關節刺痛—— 腿……刺痛?君無意怔了一下—— “我的腿……”多日未說話,君無意的聲音嘶啞的厲害。 “你的腿好了!”葉舫庭興高采烈的把水碗往桌上一撂,笑嘻嘻的將他扶靠在枕上:“只要再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就能如常走路了。” 清雋如墨的眸子裡滿是詫異,看著葉舫庭肯定鼓勵的眼神,君無意又試探的動了一下腿—— 原本沒有知覺的腿,竟然能曲伸了。 腿能動了—— 彷彿春水流過薄冰的湖面,君無意蒼白的臉上被驚喜籠罩出難言的生氣,竟是讓人心疼的美好。

腿怎麼會好的?之前的情形,一幕幕被混沌的腦子回憶起來……君無意心口一緊,失聲道:“蘇同呢?” 葉舫庭笑嘻嘻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他怎麼了?”君無意立刻掙扎著要下床來,卻被一陣暈眩席捲全身。 “將軍!”葉舫庭慌忙將人按住:“你全身都是傷,不能亂動。” “蘇同怎麼樣了?”君無意緩過一口氣來,立刻死死拉住葉舫庭的胳膊。 “放心!”葉舫庭生氣的嘟起嘴:“禍害活千年!那傢伙活蹦亂跳的,但——你一定要和他絕交!” 她話音未落,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蘇長衫端著藥出現在門口。 ——布衣如常,閒適如常,欠扁的自信如常。除了幾日徹夜不眠的黑眼圈之外,一切都是如假包換的蘇郎。 “蘇同……”君無意的聲音含滿溫暖的驚喜。

“我說將軍,你怎麼這麼不爭氣!”葉舫庭痛心疾首的指著蘇長衫:“這個人!就是這個人,讓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幾次心跳驟停的病危!如果不是沈豬在這裡,換了別的郎中,你已經不知道死了幾次了!” 她扳著手指頭數:“沈豬說……肩傷是他打的,背傷是他害的,急怒攻心是被他氣的,內力流失是給他逼毒的!”咬牙切齒的歷數蘇長衫的罪狀,轉向罪魁禍首:“沈豬說了——這個蘇不同,要是有一點自知之明,就不要拿臉來見你!要像龍蝦一樣從此用背走路!” 等她劈裡啪啦發洩完,君無意卻似乎一點也沒有聽進去那些罪狀,反倒笑問:“舫庭,你最近和沈兄不再吵架了?” “吵啊。”葉舫庭撅嘴:“沈豬說我們八字不合。” “你三句話不離沈兄,我以為你們和好了。”君無意微笑。

葉舫庭立刻手舞足蹈道:“誰……誰和那頭豬和好了?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 幾隻喜鵲歇在窗外的樹枝上,烏溜溜的小眼睛好奇的朝里張望。 “君無意,你的表情像是想嫁女兒的老爹。”蘇長衫平平的指出。 “臭蘇同!你說什麼?”葉舫庭惱羞成怒的正要發作,轉頭看到君無意溫暖的笑容,頓時發覺她自己的失敗。 葉大小姐拉開房門,恨鐵不成鋼道:“你們開大小姐我的玩笑也就罷了,但不要把人和豬放在一起扯談好不好?” 說完,“砰!”地一聲大響,她摔門而去。 蘇長衫攤攤手,將藥端到床前:“當心燙。” 君無意接過藥碗:“我記得逼毒之時,我昏過去了……沒能把毒完全逼出來,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二十年的功力能夠逼毒,”蘇長衫一臉無奈:“但並沒有要求用一個人的功力。你我都沒有想到這一層,沈祝卻早就清楚,他專等著你先逼毒,在你還剩一口氣時他掐準時間接過來,逼完毒,救人,治腿,一樣也不耽擱,一點氣力也不浪費。”

神醫的醫術有多高,脾氣就有多大;或者反過來說,他的脾氣有多大,醫術就有多高! 等君無意將藥喝完,蘇長衫看著他的氣色:“現在覺得如何?你要靜養一段時間,不能再動氣心急。” “我做了噩夢,夢到你提著鮮血淋淋的頭來見我。”君無意苦笑:“我不能不急……急你在打我一掌時把治腿的藥引塞在我懷裡;急你自作主張的為我安排一切;急你在中毒不治時斷義絕交,獨自赴死——” 君無意的話突然停止,因為蘇長衫別過頭去:“對不起。” 風一浪一浪扣在紙窗上,打得紙窗獵獵作響。大雪不知何時紛紛揚起一天一地的晶瑩,蘇長衫的歉意,似隔了一層淡紗的景色,仍有隱衷,卻真切篤定。 君無意沒有說話。 “放心,在任何時候,懶人都只會走最簡單的途徑。”蘇長衫的聲音難得的放暖:“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才會大方一次,現在我活得好好的,要拿我的人頭,老天也沒有這樣的面子。”

“這一生,你都是豁達灑脫的蘇郎,不要像我一樣。”君無意斂去笑容,一字一字的說。 蘇長衫怔了怔,半晌才嘆氣道:“你對我如此偏袒,讓沈祝把你從'好人'中清除了。” 君無意不解。 “沈祝說,為了救一個人品巨差的傢伙,把大義忘在一邊,實在談不上是什麼好人;再看你滿身的刀傷劍創,後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蘇長衫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眸子裡似有亮的東西浮過:“實在算不上什麼美人。” 好人未必是最好,美人未必是最美—— 但有時私心也是溫暖的,傷痕也是動人的。 突然,只見葉舫庭急急推開門:“沈豬留下一封信,走人了。” 蘇不同、葉不停、君無意: 給你們該治毒的治毒,該治腿的治腿,花了本神醫十天時間,只剩下葉不停吃不停的毛病還沒治好,本神醫要回山上去了,房內的二千兩銀票就當診金,本神醫全拿走了,蘇不同的破輪椅當柴燒了,葉不停的零食當乾糧帶走了,你們自己好自為之。

“這傢伙……”蘇長衫頭疼的扶額:“脾氣是半點也沒改。” 葉舫庭握著手裡的信,想了又想,突然急急的跑出門去—— 遠處流動著一條溫柔如緞的雪河,河邊探出頭的綠草尖,春天就要破冰了。 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遊。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 沈祝抖抖衣袖上的薄雪,在路途中百無聊賴的放聲而歌。 耳邊傳來“啪嚓”一聲,沈祝一怔,回過頭,原來是一根梅樹的老枝殘斷在雪裡。 不是人。 沈祝自嘲的笑笑,回頭正待繼續走他的路—— 好好的雪景被攔住了。 有人滿頭大汗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盯著他。 “你……你這頭豬!”葉舫庭指著他,剔透的眸子裡突然湧出淚來。

“哭起來像什麼樣子。”沈祝頭疼的擺擺手:“還是沒心沒肺的吃不停適合你。” 勁裝少女哭得稀里嘩啦。 沈祝抬無奈的向前行,輪椅下的積雪被壓出咯吱的聲音:“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在哭喪。” “你這個豬頭,竟然想這樣不辭而別……”葉舫庭看著他擱在輪椅上的雙腿,聲音裡全是哽咽。 “不是我想溜,而是你們這幾個傢伙太麻煩。且不說你現在哭得臉都花了,且不說蘇不同那傢伙給我臉色看,單你那個將軍,就夠我頭大的——”沈祝連連搖頭:“要是知道我用自己的腳筋救他,說不准要剖開自己的腳筋來還給我。我是要救人圖個清淨,不是來製造混亂的。” “你嘴硬!你和蘇同知心,不想讓他愧疚;你關心我家將軍,怕他現在的身體不能著急,所以你才走的!”她一邊哭一邊說:“你……你是個大豬頭!”

他是恣意的草書,是非對錯都不如自由的書寫來得重要——自由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但現在,他放棄了比生命更重要的雙腿。 那些偏執的恣意,年少的輕狂,終歸會有一天,折服於某種東西。 他或許不認同,卻不能不動容的東西。 世上有醫,卻沒有神——當日在山上,唐小糖對著新輪椅說的話,並不是一個玩笑,她是真的作好了準備,要坐上輪椅去。 沒有人相信沈祝會以自己的腳筋治人——連多年同門的唐小糖也不信。 雪落柔軟輕盈。 葉舫庭還在唏哩嘩啦的哭,她一向愛笑,不愛哭。 “你哭得我頭疼。”沈祝扶額。為何他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過這個吃不停的小丫頭? “你氣得我胃疼。”葉舫庭理直氣壯的含淚回敬他,想了想,從口袋裡摸出了幾顆瓜子。

沈祝無語。他一開始覺得她沒心沒肺,後來覺得她善解人意。再後來,還是覺得她沒心沒肺。 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沈祝抬起的手在空中猶豫許久,終於笨拙的輕輕拍在少女的脊背上:“把你的瓜子收起來,陪我上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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