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崩潰的帝國3·日薄西山

第11章 第十一章倉皇西遁

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說道,“這一路上奔波勞頓,我這身子骨著實有些吃不消了,先在此地歇息數日。具體何時起駕,再通知你吧。好了,你道乏吧。” 時間,只有流水般一去不返的時間使得無所不能的慈禧太后感到無所適從,感到自身力量的匱乏。 就在光緒期冀時間之鐮能為他掃平未來道路上的荊棘的同時,她也正日甚一日地感覺著時間之鐮對她的無情收割。瀛台變故,如曇花一現很快地就過去了。然而,在加強對他控制的同時,她亦深深地感覺到,總有一天,雙方的位置會又顛倒過來! 她怕了,她害怕歷經千辛萬苦方重新贏得的這一切化作泡影!她害怕死後亦落得個掘墳棄屍的淒慘結果! !她終於孤注一擲,以莊親王載勳、軍機大臣剛毅統率義和團,英年、載瀾會同辦理,向各國駐京使館區──東交民巷發起了攻擊。她期盼著能將那些頤指氣使、指手畫腳的洋人悉數擒了過來,以與其相交涉。然而好夢易醒,就在東交民巷久攻不下之時,一樁樁兇訊走馬燈價從京畿門戶──天津傳了過來。

七月九日,聯軍分三路向天津城西南進攻,包抄堅守在那裡的聶士成軍和義和團。聶士成誓死抵抗,終寡不敵眾,戰死疆場。 七月十三日,日、英、美軍分三路再次直撲天津南門,裕祿、宋慶等人倉皇逃往楊村。同日,俄、德軍向天津東門發動猛烈進攻。 七月十四日,天津淪陷。 八月四日,聯軍兩萬餘人,沿運河向北京進犯。 …… 死一般沉寂,只略帶涼意的晚風時不時有力地拍打著殿門,“吱吱”響個不停。微弱的燭光不堪涼意價忽明忽暗,有氣無力地搖擺著,彷彿在向人們訴說著什麼,讓人瞅著,不由地泛起一股淒涼的感覺。 慈禧太后怔怔地呆坐在寬大的四邊不靠的御座上,無神的目光緩緩掃視著周匝的一切,昏黃燭光下,她竟像蒼老了許多,便頸下筋脈上都帶著絲絲皺紋! “老佛爺,”躬身哈腰、躡手躡腳過來,李蓮英極盡小心地一個千兒打將及地,輕聲道,“該——”

“今兒幾號了?”慈禧太后半閉著眼。 “回老佛爺話,今兒八月十三了。” 慈禧太后發洩胸中鬱悶般長長吁了口氣,睜眸望著屋角沙沙作響的自鳴鐘,若有所思價嘴角掛著一絲淒笑:“我記得那次離開京師好像也是這個日子,對嗎?”李蓮英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沉吟著說道:“奴才記得好……好像是二十三日。”他咽了口澀澀的口水,“老佛爺,奴才……奴才意思,此時該……該做決斷了。” “嗯?” 李蓮英身子瑟縮了下,偷眼慈禧太后,面色雖則陰鬱只卻沒有絲毫髮怒的跡象,遂輕咳一聲大著膽子又道:“奴才意思,老佛爺該……該早點離開京師才是的。這萬一洋毛子打了進來,那可就——”慈禧太后在睡夢中驚醒般眉棱骨抖落了下:“那些洋毛子現下在什麼地方,可有消息過來?”

“據奏十日已抵通州。奴才底下人回報,他們似正養精蓄銳,以期一舉拿下——”李蓮英斟了杯茶水呈了上去,“老佛爺,洋毛子但晝夜兼程,三四個時辰便可抵京師。此時若……若不早作決斷,奴才恐——” 慈禧太后沒有吱聲,只起身離了御座,在李蓮英注視下,兩腳灌了鉛般沉重地緩緩踱著碎步。她的目光陰鬱得駭人,望著長廊裡映過來的慘白的月光足有移時,方開口問道:“載漪那邊還沒有消息?” “還沒有。各國使館連通一氣——” “廢物!”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著從齒縫中蹦出兩個字,握著茶杯的手抓得緊緊的,微微發抖。希望,那是她唯一可賴以期盼的希望!然而——鴉沒鵲靜間橐橐腳步聲傳了進來,慈禧太后陰冷的目光掃眼窗外,“進來!”

“奴才給老佛爺請——” “你不忙正事,跑這來做甚?!”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著,下死眼盯著面帶怒色的端郡王載漪。 “奴才……”載漪懵懂了陣,雙膝一軟跪地叩響頭道,“奴才懇請老佛爺治榮祿擾亂軍心民意之罪。”他眼角余光瞟了眼身側的榮祿,“值此危難之際,榮祿不思進取以報老佛爺隆恩,反鼓動一批愚昧無知之徒,妄圖唆使老佛爺駕離京師,請老佛爺明察!”慈禧太后將手中茶杯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榮祿,載漪說的可是事實?” “回老佛爺,奴才是有這等心思的。”在慈禧太后目光審視下,榮祿低下了頭,只轉瞬間,似乎受到了什麼鼓勵,复昂起了頭顱,躬身道,“老佛爺,奴才酉時接通州來訊,八國聯軍正兵分四路向我京師撲來——”

“此事確切?!”慈禧太后身子電擊價哆嗦了下。 “奴才不敢欺瞞老佛爺。據電,俄軍走北路,奔東直門而來;日軍取道直撲朝陽門;美軍沿運河岸進軍,欲襲取東便門;英軍東南路,約在美軍南二英里,似意在廣渠門。其他四國軍隊後援,酉末戌初亦相繼離開通州尾隨——” “不……不要說了。”慈禧太后掩飾不住內心的惶恐,手抖著將杯中茶水濺了臨清磚地上。死一般的沉寂,壓得人便氣也透不過來。然而誰也沒有言聲,只一雙雙滿是期盼的眸子望著慈禧太后,等待著她最後的決斷!時間一分一秒地向前走著,不知過了多久,自鳴鐘沙沙一陣響,無比響亮地連撞了十下,已是亥正時分。慈禧太后身子冷不丁被蛇噬了口價劇烈地抖動了下,移眸望著自鳴鐘,半晌,發洩胸中愈積愈厚的鬱悶價推窗仰臉深吸了口略帶涼意的空氣,緩緩開口道,“來人!”

“奴才在。” “速傳旨載瀾,京師內義和團眾悉數出城,配合官軍抵禦聯軍。” “嗻。” “老佛爺,”載漪心頭突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悄悄泛了起來,“東交民巷——”“閉嘴!虧得你有臉說!”慈禧太后落進陷阱裡的餓狼價“嗖”地轉過身,陰鬱的眸子滿是瘆人的寒光,下死眼盯著載漪,憤憤道,“若非你無能,又怎會到今日這般境地?!” “奴才……”載漪身子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抖著,雞啄米價忙不迭叩響頭期期艾艾道,“奴才該死……老佛爺恕罪。奴才這便過去,最……最遲明日一早,一準攻下……” “明日?那時我只怕早做了人家階下囚了!”花盆底鞋在臨清磚地上來回踱了兩圈,慈禧太后倏地收腳開口吩咐道,“蓮英,傳我旨意,內務府速速打點行裝,準備離……離開京城。”

“奴才懇請老佛爺再與奴才些時間,”眼瞅著大勢將去,載漪顧不得許多,急急插口道,“奴才若仍不能拿下洋毛子使館,甘受老佛爺任何懲處。” “懲處你?到時我還不定在哪兒呢!”怒斥了句載漪,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還有,諭令馬玉昆速選精銳兩千,頤和園候駕;電告李鴻章,接旨即刻北上,但有推諉怠慢定斬不赦!” “嗻!” “崔玉貴!你去瀛台請皇上回宮!另外,將那狐狸精也一併帶了過來!” “嗻!” 慈禧太后細碎白牙緊緊咬著,臉色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陰鬱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愀然長嘆一聲,聲音嘶啞著說道:“沒承想我這快入土的人了,卻竟還有此一劫。上天待我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吶!”說話間,眼眶竟已淚花閃爍,“熱河離京太近,難保萬全。榮祿,依你意思,這……這該何去何從?”

“老佛爺所言甚是,熱河是斷不能去的。”榮祿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兀自瞅著一邊鬥敗了的公雞價耷拉著腦袋的載漪,聞聲乾咳一聲將心思從不該想的地方收了回來,躬身道,“依奴才意思,南方富庶,足供兩宮聖駕大筆開銷,究竟如何,尚請老佛爺聖裁。”“南方雖則富庶,只亦早與洋人混戰一團,烽火連天,各督撫大臣火燒眉毛,自顧不暇,何力供應兩宮聖駕?!”載漪蝌蚪眼急速轉著,不待榮祿話音落地,插口道,“況劉坤一、張之洞之流雖與老佛爺旨意不敢稍有違抗,然久與洋人接觸,早已心懷叵測,榮相一意聖駕南移,究竟安的何心思?!莫不是想——” “榮祿此心唯天可表,請老佛爺明鑑!”榮祿臉上掠過一絲惶恐神色,只偷眼瞟下慈禧太后,旋即間便鎮靜了下來,冷冷地笑望著載漪,道,“郡王爺言南方混戰一團,烽火連天,不知何以為據?!”

“依你意思,南方倒太平無事的了?!” “正是!” “放屁!”載漪情急間脫口而出。 “究竟——”榮祿眉棱骨抖落了下,欲張口反譏,只猶豫下又咽了肚中,徑至慈禧太后身前躬身道,“老佛爺,東南一隅自兩江劉坤一、湖廣張之洞、兩廣李鴻章出面與上海各國領事聯絡,訂立《東南互保章程》以來,已無戰事可言——” “東南互保章程?”慈禧太后陰冷地掃了眼榮祿。 載漪宛若抓著根救命稻草,眼中亮光一閃,開口道:“沒有朝廷旨意,竟然私自與夷人訂立章程,似此等目無君上之徒,依我大清律例,該滅九族的!”“三大督撫行事雖則魯莽了些,然為形勢所迫,實萬不得已之舉。況其意在使東南諸省免受戰火塗炭,以為我大清保存一絲元氣,豈能以常情待之?!”榮祿冷冷一哂,邊自袖中摸出張信札雙手呈了上去,邊說道,“奴才從《字林西報》上抄得章程內容,請老佛爺御覽。”慈禧太后彷彿不認識價從頭到腳審視著榮祿,半晌,方伸手接了過去:

一、上海租界歸各國共同保護,長江及蘇杭內地均歸各督撫保護,兩不相擾,以保全中外商民人命產業為主。 二、上海租界共同保護章程,已另立條款。 三、長江及蘇杭內地各國商民教士產業,均歸南洋大臣劉、兩湖總督張,允認真切實保護,並移知各省督撫及嚴飭各該文武官員一律認真保證。現已出示禁止謠言,嚴拿匪徒。 …… 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像要穿透宮牆一樣凝視著遠方,淡淡道:“不錯,都比以前出息多了。”榮祿心知她恨不能立時將幾人處置了,聽這假惺惺的話語,嘴角嚼了苦橄欖似的皺著眉頭,道:“時局至此,眾人多棄國家興亡於不顧,但求保全家門,捨身拯救國家於危難之人可謂鳳毛麟角,他們已屬難得的了。” “王文韶,你說呢?”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 “奴才——”王文韶眼圈熬得通紅,他似心事很重,右手撫摸著光溜溜的腦門子,喟然嘆道,“天下太平則從經,天下有亂則從權。從經者,遇事請旨奉旨,非有旨不行,此循規蹈矩之臣,人人可得而為之;從權者,處亂世,權衡利害,先斬後奏,但求顧大局而卻小慮,為民造福,只唯睿智獨斷者方能任之。劉坤一等人非奉旨而與洋人擅立條約,罪不在輕,只以其所立功勳與此相較,奴才以為足……足以相抵的。” 慈禧太后古井一樣深邃的眸子審視著王文韶:“依你意思,南方可去得?” “劉坤一眾人雖對朝廷諭旨頗多微詞,只其心卻始終向著朝廷、向著我大清。唯一可慮者,長江自宣戰以來,各國兵船多所游弋,兩宮聖駕能否過此天險,奴才——” “只此一點,奴才以為南邊便不可去的。”剛毅手裡拿著一塊漢玉墜子,不厭其煩地把玩著,“山西、西安一帶,中有黃河大山相隔,奴才以為——”“西北荒苦,何以供應開銷?”載漪細碎白牙咬著直恨不能上前狠狠在剛毅心窩上揣上一腳,冷哼一聲插口道,“老佛爺,京師乃根本之地,值此勝負兩可之時,奴才以為斷不可輕易離開的。但——” “郡王爺此時猶言勝負兩可,不嫌——” “夠了!”慈禧太后睃了眼載漪、榮祿二人,絲絲散亂的鬢髮在燈下微微抖著,目光游移良晌,嘴唇翕動著開了口,“傳旨下去,去西安!” “求老佛爺再與奴才——” “還敢言語?!你那腦中除了'太上皇',還有什麼?!今兒明白告訴你,早給我收了這心思!” “奴才——”彷彿晴天一個炸雷,載漪臉色陡得如月光下的窗戶紙般煞白!似乎亦被自己言語所駭,慈禧太后愣怔著足有移時,方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長吁口氣說道:“王文韶,你下去告訴奕劻,會同李鴻章與諸國交涉,劉坤一、張之洞會商。” “嗻——” “榮祿留下,都下去準備吧。”慈禧太后無力地虛抬了下手,背手在屋中來回踱著步子,不時站在窗前望一眼黑漆漆的天穹,又心無所主似的轉過臉來,茫然盯著案上搖曳的燭苗,久久默不作聲。外邊的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吹打在窗戶紙上,沙沙作響,遠處天際間不時傳來沉悶的雷聲,似乎要變天的樣子。昏暗無神的眸子掃眼榮祿,眼皮子倏地一跳,慈禧太后開口說道:“榮祿,你發什麼呆?!”她聲音很輕,只卻帶著一股威壓! “啊——老佛爺。”榮祿收神回來,掃眼慈禧太后,伏低腰身回道,“奴才……奴才是走神了,奴才在想此一去西安,路途艱險,老佛爺——” “我便死也不會去南方!” 榮祿嘴唇上濃密的髭鬚抖了下,“啪啪”一甩馬蹄袖跪了地上,叩響頭道:“老佛爺明鑑,奴才意主兩宮聖駕南幸,實深思熟慮了的。”“是嗎?”慈禧太后刀子一樣的目光盯著榮祿,“南方維新思潮氾濫,近又有甚革命黨勢力蠢蠢欲動,這些你不曉得?!載漪豬狗不如,滿腦子只尋思著怎生早日坐了太上皇位子。我看你也比他強不到哪兒去!”她頓了下,細碎白牙咬著從齒縫中蹦道,“蠢貨!十足一個蠢貨!” “奴才——”榮祿臉陡地漲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臉幾乎貼了臨清磚地上,便大氣亦不敢喘一下。 “沒有我在這位上,有你今日這等榮耀,嗯?!” “老佛爺恩寵,奴才豈敢忘卻。奴才此意,實在是為老佛爺——” “還敢狡辯?!”慈禧太后聲音悶悶地,沉雷一般。 “奴才知……知罪。” “時事冗雜,我只愁沒得力奴才使喚,你倒好,正事不做,一門心思與他爭權奪利。如今好了,我這位子鬆動了,你該滿足了吧?”見李蓮英屏息靜氣地進來,慈禧太后遂收口道,“都交代下去了?” “回老佛爺,已照您吩咐交代下去了。” “城外沒有動靜?” “還沒有。” 慈禧太后移眸瞅了眼屋角自鳴鐘,已是半蒼的眉毛微皺了下,道:“你去瀛台看看,皇上若不願過來,便要人'請'了過來!” “嗻!” “你起來。”慈禧太后悠著步子,乍得老高的額頭青筋漸漸隱了下去,長嘆了口氣道,“局勢到這份兒上,你我主僕同心協力,或可渡此難關,倘若——”她輕咳了聲,榮祿已是心裡雪亮,暗暗長吁了口氣,叩頭道:“老佛爺寬心。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必保老佛爺萬全,但有閃失,奴才願——” “罷了,說這些話做甚?”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你這便出城,將北洋諸軍悉數集結起來!” “老佛爺——” “此去西安,難保聯軍不尾隨而來。我與皇上去後,由你督率各軍斷後。此一事非比尋常,你切切不可大意!” “奴才謹遵慈諭!” “嗯。”慈禧太后點了點頭,“此事但做好了,絕少不了你的好處。你下去吧。” “嗻!” 靜寂的夜空上,點點寒星似頑皮孩童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俯覽著廣袤無垠的大地。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裡,聽著外頭秋風穿簷的呼號嗚咽聲音,慈禧太后直覺得心裡塞了團爛棉絮價揪不開挑不清堵得難受。三十多年啦,她每每在大風大浪中皆是游刃有餘。然而這一回,她卻無能為力,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戊戌政變以來,她便感覺到危險一天天迫近。捕拿康有為而不得,不過只是一個信號,更危險的東西就在肘腋。她心裡明白,她目前的地位只是訓政,而在形式上,真正的皇帝仍然是光緒,雖然她早已頒旨天下,冊立溥俊為皇子。這太危險了!只要有一天,朝臣們認為她已經無力訓政,或者,西方列強,比如英國,認為她沒必要訓什麼政了,那麼,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為了擺脫這種危機,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徹底廢掉光緒,早日策立一個“懂事的”新皇帝!她知道,她也這麼做了,然而,事情終還是按著她最不願亦最不敢想的方式進行著!假如時光能夠倒流,假如能夠早日拿下那該死的東交民巷,那又會是怎樣一個結果呢?唉──天不佑我,天不佑我吶! 就這樣心裡翻江倒海價折騰著,直到鐘漏四更才迷糊了過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間,忽見李蓮英輕手輕腳進屋,慈禧太后電擊價“嗖”地坐直了身子:“可……可是洋毛子攻過來了?” “老佛爺寬心,還沒動靜呢。”李蓮英躬身打了個千兒,“老佛爺,萬歲爺過來了。”“嗯。”慈禧太后長吁了口氣,移眸掃了眼屋角金自鳴鐘。 “本該早些時候回來的,”李蓮英伸手攙著慈禧太后坐直身子,小心翼翼道,“只萬歲爺龍顏大怒,硬是不肯過來——”“他自然是不肯過來的!”慈禧太后冷冷一哂,“都準備停當了?” “差不多了。方才內務府差人過來,說這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足夠的馬匹——”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那麼多規矩?告訴他們,沒馬有騾子也行。”兀自說著,漆黑的天穹間忽地一道明閃,慈禧太后身子抖落了下正欲言語,彷彿就在頭頂,“轟”的一聲巨響,便殿頂橫塵亦不安地搖晃了下,旋即,槍砲聲、吶喊聲、慘號聲……攪成一團,從四周隱隱傳了過來! “蓮英,吩咐備輿。叫皇上進來!” “嗻!” 光緒只穿著一件湖綢夾袍,外邊也沒套褂子,除了腰間一隻十分顯眼的明黃臥龍袋還能顯示他至高無上的身份外,其餘皆是尋常士紳打扮。峭瘦的臉上一對眸子像黑夜中兩點星辰,望著滿臉惶恐神色的慈禧太后,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略帶譏諷的笑色,躬身請安道:“兒臣給親爸爸請安了。” “洋毛子圍城,京師淪陷眼瞅著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已與眾軍機王大臣議定,暫時出幸西安,你——” “京師乃社稷根本之所在,兒臣乃一國之君,此時離開豈不讓天下人恥笑?請親爸爸暫時出幸,兒臣願與京師共存亡。” “命將不保,何談榮恥?!”慈禧太后不安地朝屋外張望著,“若非你一意孤行,又怎會有今日這等橫禍臨頭?!”光緒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兒臣自知罪孽深重,唯願留守京師,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看來你這陣子沒白靜修,出息得很了!”慈禧太后冷冷一笑,回眸下死眼盯著光緒,聲音悶悶地說道,“你不就想著留在京里,待洋毛子進來,好重主朝政嗎?告訴你,做夢!” “兒臣只求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地,中則對得起普天下億萬生靈——” “你這心腸何時變得這般好了?早有如此心腸,你也不至於落得今日這等田地!”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著,說道。 光緒不堪屋外寒氣價身子瑟縮了下:“兒臣心意已決,決不離開京師半步!” “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由不得你。” “如此兒臣情願一死!” “死?你以為你有這個權利嗎?!”慈禧太后說著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親爸爸以為——”光緒說著作勢便欲朝楹柱上撞去,隻腳步方移,便被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死死地拽住! “放開朕!你們這些畜生,快放開朕!” “死呀!怎的不去死了!?”慈禧太后臉上掛著一絲似乎凝固了的笑容,舉步至光緒身前,“莫以為有洋人撐腰,我便拿你沒法子。在我眼裡,你只是案上任人宰割的一塊魚肉,我想要你死,你便別想活在這世上;我要叫你活著,你也莫想一死了事!”光緒臉色扭曲著,如籠中被困的怒獅價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已是氣得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你……你……” 慈禧太后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光緒,腳下已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 “老佛爺,”李蓮英腳不沾地飛奔進來,愣怔了下,躬身道,“乘輿已備妥,您看——”“吩咐宮眷陸續出宮。”慈禧太后乾咳了兩聲,似乎不敢正視光緒那滿是憤怒火焰的眸子,隻眼角余光微掃了下,“那狐媚子可帶過來了?!” “正在殿外候著見駕。” 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然出了屋。珍妃身穿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褲似乎多日未洗,褲角上沾了不少的泥塵,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沒有一點血色,鬢邊額頭滿是細細密密的皺紋,只嘴角那個淺淺的酒窩、微蹙的眉宇,宛然仍是舊時風韻。腳步有點躑躅,艱難地上前一步,蹲身一個萬福打將下去,珍妃聲音有點發顫道:“臣妾給老佛爺請安。”說話間,稍顯遲鈍的眸子四下里尋著,定了光緒身上。看著那宛若衰老了十多歲的瘦削的身子,她的眼眶濕潤了。 “外邊動靜想你也聽到了。拳眾如此,土匪蜂起,你尚年輕,這一路上倘被擄遭污,祖宗臉上也沒得光彩。我這就遂了你的心願,倒也落得乾淨。”慈禧太后語氣幽幽,如地獄里傳來一般,直聽得一邊靜芬瑟縮不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喉頭哽咽著哀求道:“求老佛爺開恩。臣妾與珍妹子一處,斷不會與祖宗丟臉的。” “老佛爺,臣妾妹妹……”瑾妃淚如雨柱,亦忙不迭跪地叩頭道,“拘系這多日,於往日種種事端已然悔悟,求老佛爺發發慈悲,就——” “嗯?!” “老佛爺——” “老佛爺賜盡之恩,臣妾沒齒不忘。”這時間,珍妃仰起了蒼白的面頰,“只求老佛爺——”“你能體諒我苦衷,那最好不過的了。”不待她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然開了口,“崔玉貴,送你主子上路吧!” “嗻——” “不要……不要……親爸爸,兒臣……” “你說不要成嗎?!”慈禧太后邊呵腰上了輿,邊冷冷地說道,“你要她活,我偏要令她去死!也叫你看看,但凡讓我不痛快的,都怎生個下場?!”說罷,高聲吩咐道,“起駕!” “老佛爺起駕嘍!” “老佛爺起駕嘍!” …… 似乎還嫌不夠“熱鬧”,幾隻烏鴉驚起,扑棱棱帶著哨音在夜空中盤旋飛舞,中間還帶著怪笑一樣的咕咕聲,顯得格外地瘆人。遠了,紫禁城;遠了,頤和園;遠了……留下的,只有那隆隆的槍砲聲、慘號聲在京師上空久久迴盪著。 細得如絲般的雨霧在空中盪來蕩去,把天、地、房屋和行人都影影綽綽籠罩起來。道上的積水在略顯涼意的秋風吹掠下,泛起粼粼細波。接著軍機處滾單,毓賢便一夜沒有好睡,早早起來只匆匆吃了幾塊點心,便率太原文武官員帶著全副儀仗迎出十里之外專候兩宮聖駕。 “禀撫台,兩宮聖駕即刻便到!” 毓賢怔了一下,忙命:“放炮奏樂!”頃刻間鼓樂大作。樂聲中前面不遠驛道拐彎處杏黃軟轎、綠呢官轎在幾十名護衛軍士的簇擁下迤逶而來。毓賢緊趕幾步上前,躬身一個揖兒打將及地: “奴才毓賢,率山西各有司衙門官員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 “奴才甘肅按察使岑春煊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 “免禮、免禮。”樂聲中杏黃軟轎緩緩落地。慈禧太后藍色夾衫長袍外套件缺襟馬褂,緩步下轎,滿是憔悴神色的臉上生生擠出一絲淡淡笑色,虛抬下手道,“行了,這都起來吧。” “奴才謝主隆恩!” 慈禧太后望著眼前黑壓壓攢動的臣子,長長地透了口氣:“省城距此還有多遠?” “約十里路程。” “一切供應有無預備?” “已敬謹預備。”毓賢咽了口口水,小心道,“唯昨日方始得軍機處滾單,不及周到,奴才備感惶恐。”“有預備就行了。”慈禧太后淒然一笑,“這陣子連著走了數百里,竟然看不見一個百姓,官吏更是絕跡無睹。如今來得太原,你尚能著官服來此迎駕,也算得我大清的忠臣了。” “這都是奴才應盡職分,怎敢當老佛爺——” 慈禧太后虛抬下手輕輕一哂,說道:“那些奴才還不都是應盡的職分?這人和人不一樣的!”說著,她陰鬱地掃了眼毓賢身側的岑春煊:“你怎的到了這裡?”岑春煊國字臉上皺紋縱橫,兩道劍眉攢著,偷眼瞟著步履蹣跚的光緒:一身半舊的白色棉袍,寬襟大袖,腰間便帶子也沒系,卻是蓬首垢面,憔悴已極!聞聲忙自收神回來,躬身回道:“奴才奉勤王詔命,星夜兼程,只甘陝陰雨,道路泥濘,昨日方抵榆次。恰毓撫台電告老佛爺慈駕將至太原,故折道過來。奴才動作遲緩,乞老佛爺治罪。”慈禧太后眼角余光掃了下光緒,乾咳兩聲道:“路程艱險,也怪不得你。各省督撫大員若皆似你這般,我這也不必出走了。”她移眸望著毓賢,“吩咐這些奴才們自便,你與岑春煊留下陪我歇息陣再進城——對了,先要底下送點吃食過來。” “城裡百姓莫不等著瞻仰老佛爺、皇上聖顏,依奴才意思,還是回城裡——” “這身裝束見得成人嗎?”慈禧太后冷哼了聲。 “奴才愚鈍,老佛爺恕罪。”毓賢這才恍然大悟,“吩咐下去,所有官員一律先回城,聽候本官傳話!” “嗻!” 一路惶惶西行,到處皆漫漫無垠、坦蕩遼闊的黃土,瑟風掠地而過,捲起黃沙萬丈,迷迷茫茫、混混沌沌,每日吃不到頭的燕麥青稞,有時到了缺水地方,連洗臉燙腳的水也難以供應。梳洗打扮一番出屋,慈禧太后渾身直說不出的舒坦,掃眼桌上,除了雞鴨魚肉之外,居然還有韭黃、黃瓜、青芹等諸多時令菜蔬,真有種久旱逢甘雨的感覺,笑著吩咐眾人坐了,風捲殘雲般袋煙工夫便將滿桌子盛筵吃得狼藉一片。自毓賢手上接毛巾拭了把嘴,見王文韶似乎心事重重,略吃了幾口便放箸,呆滯的目光望著窗外,慈禧太后因道:“王文韶,你想什麼心事呢?這麼好的菜,怎的不吃?” “奴才……奴才不覺著餓……”王文韶身子抖落了下,低首躬身道。 “假的!”慈禧太后發洩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起身悠然踱了兩步,仰臉望著灰沉沉的天穹,問道,“毓賢,下邊可有甚議論?”毓賢用滿是探尋的目光望眼王文韶,見他只低頭沉吟,細碎白牙咬著嘴唇說道:“回老佛爺話,除了戰事,其他奴才倒沒聽說什麼。” 慈禧太后嘴角掠過一絲笑色,虛抬下手回眸望著毓賢:“下邊議論些什麼,放膽子說了出來,我不會怪罪於你的。”“嗻。”毓賢咽了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奴才不敢欺瞞老佛爺,下邊對朝廷當初決策頗……頗有非議的。” “岑春煊,甘肅呢?” “和……和這邊一樣情景,都議論當初不該重用拳匪,更不該向諸列強宣戰。”岑春煊眉棱骨抖落了下,躬身小心翼翼道,“老佛爺,國步維艱,奴才竊以為但能重拾人心,我大清還有重興之望,倘民心喪失,外患內憂頻仍,實在……實在不敢想的。”“這仗誰又想打來?實在逼不得已的呀。”慈禧太后彷彿不勝感慨,“總不成任著人欺負吧?這樹要皮來人要臉,難不成——”話猶未盡,只卻沒再說下去,長嘆口氣轉身望著窗外。半晌,慈禧太后方開口道,“岑春煊。” “奴才在。” “陝西地勢鞏固,雄關天險。王大臣集議暫幸西安,俟和議成後,再行回鑾。只兵荒馬亂,陝西外患雖無,內憂卻不可不慮。我意以你為陝西巡撫,先赴西安,籌備行宮,你意下如何?” “奴才敢不遵從。”岑春煊“啪啪”甩馬蹄袖跪倒在地上,叩頭道,“只不知老佛爺、皇上何日起駕,奴才這過去也好做準備。”“嗯——”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說道,“這一路上奔波勞頓,我這身子骨著實有些吃不消了,先在此地歇息數日。具體何時起駕,再通知你吧。好了,你道乏吧。” “奴才榮祿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話音方自落地,橐橐腳步聲響處榮祿徑自進了屋。 “京里情形怎樣?”慈禧太后彷彿溺水的人兒般陡地抓住根稻草,急道,“快說!”榮祿露在油衣外如許粗的辮子直垂到腰間,慢慢地擺動著,滴著水:“回老佛爺話,京師裡面雖由各國軍隊分段佔據,卻比拳匪在京時安靜許多。宮禁統歸日兵保護,妃嬪以下一概無恙。隻大學士徐桐自縊,前黑龍江將軍延茂、國子監祭酒懿榮、熙元,侍讀寶豐、崇壽,翰林院庶吉士壽富等亦均殉難。”“這便好、這便好。”慈禧太后長長透了口氣,陰鬱的馬臉上泛起些許欣慰神色。 似乎不忍,榮祿細碎白牙咬嘴唇望著悠悠踱著碎步的慈禧太后,半晌,低聲道:“只……只各國聯軍分兵佔領山海關、北塘砲台;西出攻保定,殺死直隸布政使廷雍,並調……調集兵力,直入山、陝——”彷彿冷不丁被蛇噬了一口,慈禧太后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下,期期艾艾道:“為……什麼……難不成他們真的要……要……” “慶王爺、李鴻章要奴才禀奏老佛爺,各國所提款項,倘不予應允,恐——”低頭掃眼慈禧太后,榮祿咽了口口水,“啟禀老佛爺,洋毛子還要求……還要求……” “怎樣?!” “廢……廢掉大阿哥。”似乎費了渾身的力氣,榮祿簇青額頭上的密密細汗閃著光亮。用一種不可名狀的目光審視著榮祿,盞茶工夫,慈禧太后乾咳兩聲開了口:“要奕劻、李鴻章切實交涉,真不……不能討回一二,便應允了吧。至於廢不廢大阿哥……”她說著瞟了一眼石鑄人兒價呆坐一旁的光緒,“以後再說吧。” “老佛爺,倘不予應允,恐——” “我知道!”慈禧太后聲音悶悶的,“你這便回去,但要洋毛子過了山西,我唯你是問!” “嗻。” 哨風中雨聲又漸漸大了起來,遠聲近音亂成一片。在眾人目光注視下,慈禧太后不停地踱著步,晃動的身影幽靈一樣不時掠過堂前的窗戶。不知過了多久,不知哪間屋中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二下,慈禧太后眉棱骨不易察覺地抖落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細碎白牙咬著嘴唇,半晌,開口喚道:“王文韶。” “奴才在。” 慈禧太后邊索毛巾揩著尚噙著淚花的眼角,邊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寫。已革端郡王載漪子溥俊,前經降旨,立為大阿哥,承繼穆宗皇帝為嗣,宣諭中外。概自上年拳匪之變,肇釁列邦,以致廟社震驚,乘輿播越。推究變端,載漪實為首禍,得罪列祖列宗,既經嚴譴,其子豈宜膺儲位之重?溥俊著撤去大阿哥名號,並即出宮。”接杯略呷一口放下,慈禧太后喑啞著嗓子接著道,“溥俊加恩賞給八分公銜俸,毋庸當差。至承嗣一節,關係匪淺,應候選擇元良,再降懿旨。”慈禧太后說著,王文韶已在打腹稿,待她話音落地,略一沉吟走筆疾如風雨,頃刻便成。 “就這樣。”慈禧太后長吁了口氣,“倘京里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她猶豫了下,改口道,“算了,這便明發了下去吧。”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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