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崩潰的帝國3·日薄西山

第5章 第五章明定國是

奕劻前門去虎後門遇狼,驚怔地仰臉望眼光緒,遲疑下接了光緒手中詔諭,只看了“明定國是”四個字兒,已是嚇得半死,臉色如月光下的窗戶紙價煞白…… 炭盆里火苗熊熊,熏籠內香氣裊裊,一派溫馨氣息。只躺在床上,珍妃卻是翻來覆去,怎也睡不著。窗外,簷前滴水的滴答聲、風吹鐵馬的嘰叮聲響個不停。珍妃無神的眸子呆呆地望著漆黑的天穹,回首往事坎坷曲折,瞻望前途渺若云煙,不覺兩行淚水淌了下來…… 幾聲乾澀沉悶的鐘聲傳來,珍妃星眸睜了下,但見滿屋大亮,忙不迭坐直了身子,喊道:“陳嬤嬤,倒口鹽水!”說著披衣下了床。 連喊幾聲沒有回音,屋外檐下侍候著的寇連材嘟噥一聲:“這一大把年紀了,還有睡沉的時候兒?”猶豫著挑簾推門進來,卻見陳嬤嬤側身僵臥於地上,殷紅鮮血在臨清磚地上滲了大片,手中兀自握著柄剪刀,不由廟中泥塑佛胎價傻了眼。 “誰在外邊?陳嬤嬤嗎?怎的還不快些進來?”於梳妝台前打扮的珍妃聞得動靜,開口道,“對了,將我那襲白羅衫取了來。就在東邊窗下那個櫃子,昨兒——”

“回主子話,是……是奴才寇……寇連材,陳嬤嬤她……她……” “她怎的了?瞧你那——”珍妃掀開帷幕,掩著釦子出來,話沒說完,臉上神色像凝固了似的,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陳嬤嬤。猶恐是夢,揉了揉眼,“她……她……”“主子,”寇連材終於回過神來,俯身探探陳嬤嬤鼻息,望眼珍妃,輕輕搖了搖頭,“身子早僵了,看情形——” “這事兒除非皇上問起,不管甚人都莫要提起了。”珍妃緩緩抬起了頭,深沉地望著遠方,籲了一口氣,“把這沖洗下。要下邊好好發送她。”寇連材眉棱骨抖落了下:“主子,這賤人——” “不要說了,許多事她也無可奈何的。”珍妃虛抬了下手,徑自櫃中取夾衫披了肩上,“皇上呢?還沒下朝?”說著,她瞟了眼屋角金自鳴鐘。寇連材嘴唇翕動著揚臉似欲喚人,只沉吟下卻又止住,聞聲打千兒道:“萬歲爺辰時回宮,見主子正睡得香甜,已過醇王爺府邸了。主子昨宿沒睡安穩,還是再躺會兒吧。萬歲爺說了,主子不必再過去了。”

“嗯——”珍妃沉吟了下,道,“不用了。你趕緊將這收拾妥當了,省得皇上回來還沒個乾淨地兒歇息。”說罷,蓮步輕移出了屋。 湛藍的天穹,薄薄雲彩緩緩移動著,日頭懶洋洋地將彤光潑灑下來,照在身上,說不盡的舒坦。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仰望著神秘莫測的天穹,珍妃默默不語,釘子價動也不動。 “大膽奴才,我你也敢阻攔?!” “主子息怒,萬歲爺如此吩咐,奴才也沒奈何的。主子體恤奴才,還是請回吧。” “體恤你?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少斤兩?!還不快些讓開?!” “萬歲爺旨意,奴才——” “啪”的一聲脆響,瑾妃炸雷價聲音复傳了過來:“狗奴才,與你些臉面,你倒不曉得天高地厚了!滾!莫再要我看見你!”

“主子便殺了奴才,奴才也不敢滾的。” “你——” “三格!”珍妃在月洞門處踱著,喊道,“是你瑾主子嗎?要她進來吧!”三格頰上五道刺眼的指痕隱隱滲出血跡,大步進前打千兒請安,道:“萬歲爺旨意,除了養心殿奴才,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進月洞門一步。奴才——”瑾妃一頭云鬢,斜插著兩支碧玉釵,與滿頭青絲相映襯,直將七分容貌打扮得十二分的精神。只鳳眉緊蹙,杏眼圓睜,顯然已是惱怒至極,睃眼身前攔著道兒的侍衛,嚷道:“閒雜人等?妹妹你聽聽,這奴才眼裡可還有我嗎?!” “三格,吩咐讓開吧。” “主子,奴才——” “皇上怪罪下來,自有我替你說話的。” “不不,奴才不是這意思。”三格探舌舔舔嘴角鮮血,躬身道,“奴才是擔心——”“莫要瞎說。”珍妃低語斥住三格,“再說有你在這,又會有什麼事兒?吩咐下去吧。”三格遲疑著點了點頭。

“皇上呢?”瑾妃臉色鐵青,邊腳不沾地近前,邊道,“今兒他不與我做這主兒,我——”珍妃冷眼審視著瑾妃,徐徐道:“皇上辰時便去了醇王府邸。三格這也是奉了旨的,你就消消氣吧。”“消消氣?我這能消得下來嗎?!妹妹你想想,被這奴才這般作踐,就這麼算了,我日後還怎生管束宮裡奴才?”瑾妃兩眼死死地盯著三格,“他便再皇上寵著,可究竟也是個下三濫的奴才——” 珍妃見三格頰上鮮血順指縫淌著,袍服上已然滲了手掌大一片,邊掏帕子遞過去,邊插口道:“皇上眼裡,可從未將他當奴才看待的。三格,你下去要太醫院奴才上些藥,這不用你侍候了。” “奴才不礙事的——” “皇上不將他當奴才看待並不是說他便不是奴才,更不是讓他騎了主子頭上,頤指氣使——”

“你還有完沒完?!”珍妃睃眼瑾妃,“我不告訴你這都是皇上的意思嗎?!”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瑾妃怔怔地望著珍妃,喃喃自語道:“妹妹,你……你……”發洩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珍妃腳步橐橐踱了兩步:“不只今日,日後沒有皇上旨意,你也不要再過這邊了。” 彷彿猛地被人用鞭子抽了下,瑾妃的臉變得又青又暗,她詫異地睜大了眼,翕動著嘴唇,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似乎是不忍心,抑或是心有所感,珍妃長長嘆了口氣,開口說道:“以後有甚事兒,要奴才告訴我一聲,我會盡我能力為你——”瑾妃好容易才恢復了一點神智,聲音顫抖得猶如秋風中的樹葉價:“為……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說這些已沒用處了。你回……回去歇著吧。”珍妃虛抬了下手,移眸悵然地望著遠方,彷彿要穿透紅牆碧瓦看到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瑾妃身子針刺價哆嗦了下:“是你!一定是你!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我是你的親姐姐——”

“夠了!”珍妃厲聲喝了句轉過身,只是看了眼瑾妃,聲氣又忍不住緩了下來,“若非你是我的姐姐,結果斷不會這樣的。” “瑾主子,主子娘娘在萬歲爺跟前與您說了不少話兒的。若非主子娘娘,您只怕——”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地兒!”瑾妃腮邊肌肉抽搐著,陰冷地盯著珍妃,“你會有那麼好心眼?!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姐姐?!你狠,你整治得皇后娘娘回不得宮還不滿足,還要——”珍妃細碎白牙緊咬著下嘴唇,再也忍不住揚手一個耳光抽了過去:“你——”不知是因著三格在場,抑或是氣憤已極,她竟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撫著火辣辣的香腮,瑾妃怔怔地望著珍妃足足盞茶工夫,方自喃喃道:“你……你打我,你當著奴才面打我……” “是你逼得我不得不這般做。”見寇連材背著陳嬤嬤從殿裡出來,珍妃吩咐道,“三格,你去幫一把。”三格望眼寇連材,聞聲猶豫良晌方向月洞門處呆若木雞價的侍衛努了努嘴迎了過去。珍妃嘴角掠過一絲苦笑,這才開口接著道,“現下你總該明白這究竟為什麼了吧。”

“我——” “陳嬤嬤是老佛爺身邊的人,這你不會不知道吧?!”珍妃星眸盯著瑾妃,一字一句說道。 “不不,不——”瑾妃臉色陡得如月光下的窗戶紙般煞白,“這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她不是你帶進宮的嗎?!” “妹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瑾妃淚水順頰淌著,“你與皇上說說,我真的是無……無心的……真的呀。老佛爺那日……” “好了,也許真如你所言,不過一切都過去了。”珍妃仰臉長長透了口氣,“皇上性子怎樣你也曉得,如今這樣,已然萬幸了。你是我姐姐,不管怎樣,我都會顧及這份情的。” “妹妹,我——” “回去吧。”珍妃望眼瑾妃,轉身躑躅上了丹墀。 “主子。”寇連材輕手輕腳近前,彷彿怕驚醒熟睡中的嬰兒價,躬身打千兒輕呼了聲。 “唔?唔——”珍妃無力地倚在楹柱上,抬袖拭了拭頰上珠淚,聲音略顯嘶啞道,“你送你瑾主子回去。”

“嗻——”寇連材眼角余光掃了下兀自站在臨清磚地上怔怔發呆的瑾妃,無力應聲,嘴唇翕動著又道,“主子,壽富壽大人求見。” “他?” “壽大人方從天津回來的。”寇連材點了點頭,“奴才告訴他萬歲爺不在,只他說要見主子您。您看叫進不?”珍妃鳳眉皺了下,沉吟半晌方輕籲口氣說道:“叫進來吧。”說罷,移步回了殿中。 “奴才壽富給主子娘娘請安!” 橐橐腳步聲響處,壽富洪鐘價聲音傳了進來。珍妃在炕上側身坐著,若有所思價星眸凝視著屋角金自鳴鐘,淡淡應了聲:“進來吧。”“嗻。”幾月光景,壽富清瘦了許多,只精神看上去卻十分的旺盛,黑眸中熠熠閃著光,渾身上下亦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勁兒。 “坐著回話吧。”珍妃移眸掃眼壽富,虛抬下手道,“剛回來?一路上可還順當?”壽富起身謝恩斜簽身子坐了,略一躬身,回道:“奴才卯時進的京。托皇上、娘娘洪福,這一路上尚算穩當。”“那就好。”珍妃舒了一口氣,說道,“聽奴才說你要見我,什麼事兒?”壽富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望眼珍妃,似乎在沉吟著什麼,良晌,忽然“撲通”一聲跪了地上。 “你這是做什麼?”珍妃詫異地睜大了眼,“有甚話兒起來但說無妨。如此樣子,要奴才們瞅著傳了出去——”壽富“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依舊跪在地上,道:“奴才懇請主子娘娘為社稷計、為蒼生計,敦請皇上早下決心,變法維新,以救我大清於水火之中!”

珍妃不堪寒意價身子哆嗦了下,星眸凝視著壽富:“你……你怎說出這種話來?我朝定制,太監、后妃不得乾政,你難道忘了不成?” “恕奴才斗膽,主子娘娘心裡可是顧忌老佛爺?”壽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珍妃。 “你——” “奴才莽言,請主子恕罪。”壽富叩了個響頭,“只奴才此心唯天可表,還望主子明鑑。”珍妃起身踱了兩步,只卻沒有說話。陽光映在她的臉上,蒼白中透著一股堅毅不屈的神色。 “群夷虎視眈眈,大清危如累卵。”壽富滿是希冀的目光望著臨清磚地上移動的影子,“奴才懇請主子娘娘力促皇上定心維新,拯社稷於傾危之際,救蒼生於水火之時。祖宗成例,但利國利民者,持之;但違天背時不合時宜者,亦宜棄之,墨守成規、千載不變,結果只會亡國滅種。”他頓了下,見珍妃猶自一語不發,咬嘴唇沉吟了下又道,“即使捨此不談,為著皇上處境,主子娘娘也該——”

“日本情形怎樣?”珍妃秀眉攢著開了口。 壽富懸在半空的心略略踏實了些:“因著經濟危機和與我朝戰爭影響,日本國內矛盾重重,短期內難以自拔。只其自一八六八年以來所取之成就便英美諸列強亦為之嘆服。”他咽了口口水,“想日夷七十年代被迫與英美法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時,何等之軟弱?!而今只短短二十餘年,卻竟國強民富若此,實令人嘆服不已。然究其緣由,不外'維新'二字!我朝現下處境猶如日夷當初,唯一出路,便在法其途而施之新政!” “這些回頭你都寫折子上呈進來——” “奴才返京路上已然寫好,請主子過目。另外,革職翰林院從四品侍讀學士、日講起居注官文廷式托奴才與主子帶了封書信,請主子一併覽閱。” 珍妃持信的手微微抖著,移眸掃眼壽富,問道:“文先生現下情形怎樣?還好吧?”“文廷式於桑梓辦學立會,倒也過得逍遙快樂。”壽富說著話鋒一轉,“只對皇上、主子,對目下朝局卻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凡大清子民,在此強夷侵辱、社稷危難之時,焉能無動於衷?更況皇上一國之君?”珍妃輕輕點了點頭,沉吟著說道,“只我朝情形與日夷不同。日夷當初情形雖險惡,然其亂在下,而我朝下亂不說,更有太后老佛爺高高在上,百般掣肘,皇上他也沒奈何。倘草率行事,後果怎堪設想?” “形勢危在旦夕,及時變法維新,我朝可興,我主亦可化危為安。徘徊猶豫,只會導致國喪主——”他戛然收了口,嚥口唾沫,接著道,“主子三思,老佛爺惱皇上已非一日,其未有大動作,只在外間形勢利於皇上。如不趁此有所作為以加強皇權,只要風聲稍息,老佛爺會怎樣?溥俊園子里四五位翰林院學士督導,絕不是為了擺設呀。” “你……這……” “主子,時日一久,只怕袁世凱那奴才亦會生反骨的。”壽富凝視著珍妃,眼睛中竟已晶瑩淚花打著轉兒,“如若等到那時,一切可就都晚了!”珍妃見他如此激動,也是心裡熱浪一拱一拱往上泛,真想說一句“我會盡力的”,只柳葉眉蹙著終沒有說出口。掃眼自鳴鐘,已巳時過了一刻,珍妃輕輕籲了口氣,說道:“時辰不早了,你先道乏吧。皇上過不多久便要回宮的。” “主子,奴才求您——” “快莫如此。”見壽富馬蹄袖甩著复欲跪了地上,珍妃忙道,“你先下去,此事非同兒戲,容我再思量思量。”壽富一雙眸子望著地上纖弱的影子足有移時,方躬身默默退了下去。珍妃看著他的背影直消逝在月洞門外猶自一動不動,只心裡卻翻江倒海價久久不能平靜。十年了,在這紅牆碧瓦間她整整生活了十年了!三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除了光緒海水價深的愛,她又有什麼?也許和那些終生難得一親聖顏的答應、常在相較,她是幸福的;也許她應該有所滿足了。然而,她也同樣深愛著他,她不忍心看到他受到委屈、折磨以至壓迫,哪怕是一丁點兒!變法維新,那也是她渴求已久的,但稍有不慎會招致怎樣個結果,也是她深感畏懼的。何去何從,究竟該何去何從呢?熾烈的日光照在潮濕的臨清磚地上,熱氣蔚騰而起,隨著微風迎面襲來,珍妃直覺著心中更火燎價難受。掃眼自鳴鐘,猶豫下仰著面孔長吁了口氣,衝外頭輕聲喊道:“連材。” “主子,奴才在。” 寇連材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幾乎立刻就出現在珍妃面前,珍妃擺手示意不讓他行禮,吩咐道:“要下邊備轎,去佛堂。” “主子,這——”寇連材遲疑了下,“這時辰了,萬歲爺不定立馬便回宮的,您這還——” “去吧。” “嗻——” 頭頂烈日,甫出月洞門五六十米遠距離,壽富已汗濕了內衣。加之滿腹惆悵,更覺悶熱難當。直折進長長的永巷,穿巷涼風迎面襲來,紊亂的心緒方稍稍平靜了些許。 “壽兄。”陳熾在隆宗門處瞅著,一路小跑迎了上前,“怎麼樣?珍主子她可答應了?” 壽富苦笑著望眼陳熾,輕輕搖了搖頭。 “這怎……怎麼會呢?珍主子她——” “這怎麼就不會呢?”壽富輕嘆了口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便你我放了那位上,也一樣的。如今只有希望子靜(徐致靖字)兄那折子了。”“還有你呢。”陳熾伸手用力拍了拍壽富肩頭,“你們兩個一齊努力,相信即便不能使皇上立下決心,胸中顧慮亦必可去其大半。你好生揣摩揣摩,待會兒見駕怎生回話穩妥,這大半指望還在你身上,千萬莫——”兀自說話間,一個筆帖式快步行來,陳熾遂收口問道,“什麼事?” “剛相爺要壽大人過去一趟。”那筆帖式躬身與二人請了安,道。 “不知是——”壽富漆黑眉毛攢成一團,只話方出口便又止住,與陳熾點點頭便腳步橐橐直奔了軍機房,在滴水簷下整整袍服,輕咳一聲道,“卑職壽富——” “進來吧!” “嗻。”答應一聲進屋,掃眼周匝,卻見剛毅盤膝坐在大炕上。旁邊軍機大臣王文韶、裕祿以及協辦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孫家鼐各坐了杌子上,四人八道目光都瞅著自己,只李鴻章手中湘妃竹扇輕揮,若有所思價隔窗望著外邊。壽富躬身一個千兒打將下去,“卑職壽富見過眾位相爺、李中堂。” 孫家鼐亦是光緒帝師傅,雖說已經七十多的人了,精神看上去卻還好,只是體格峭瘦了些。在杌子上打量著壽富,孫家鼐虛抬下手道:“坐著說話吧。” “是。謝相爺賞坐。” 剛毅端杯啜了口冰水,在嘴裡咕咚咕咚地轉悠了幾下嚥下肚裡,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你這甚時回的京城呀?” “回剛相話,卑職卯時進的京。” “那又甚時進的宮呢?” “辰時過著一刻。” 剛毅有意無意地瞟了眼屋角自鳴鐘,冷冷道:“如此說來,你在皇上那邊待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皇上不在殿裡,你一個奴才待那邊做什麼?嗯?!珍主子外邊風言風語已是夠多的了——” “卑職遇著陳章京,聊了大半個時辰方過去的。”壽富漆黑眸子轉了下,起身打千兒插口道,“卑職不知皇上不在宮中,還請剛相爺明鑑。” “你不知?!” “卑職一抵京城便直趨宮中,確不聞皇上不在的。”壽富面色平靜,一字一句道。 “即便如此,陳熾呢?他難道不知道?!”剛毅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養心殿那些奴才呢?他們難道也不知道?!” “陳熾或許知道,只他並未曾與卑職言及。養心殿寇公公告訴卑職皇上一早去了醇王府,卑職本欲折返,只珍主子身子不適。卑職見那邊奴才不夠使喚,故又去了趟太醫院。” “是嗎?!” “剛相信不過,盡可差人去太醫院查實。”壽富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剛相雖職兼刑部,然卑職卻非待審囚徒,即使卑職真有不是的地方,這似乎也不該剛相過問。”剛毅胖臉陡地漲得通紅,下死眼盯著壽富,喝道:“好個大膽奴才,你——” “卑職是皇上、老佛爺的奴才,不是——” “壽富!還不閉嘴?!”孫家鼐靜靜聽著二人說話,滿臉核桃似的皺紋一動不動,一雙雪白的壽眉壓得低低的,看不出什麼表情,陡聽“咚”的一聲響,移眸時卻見剛毅手中茶杯碎片兒在臨清磚地上滾著,忍不住開了口。 “剛相即使不管著宮裡事兒,也不能問問你嗎?你這言語,是屬吏說的嗎?!”說著,向壽富眨了眨眼。壽富咽了口唾沫,略一躬身,說道:“卑職生性粗魯,言語不周處請孫相多多包涵,只卑職——” “罷了,這越說你倒越有理了是不?你這做差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回京复旨該不該先來軍機處知會聲,嗯?”孫家鼐手中湘妃竹扇拍打著手心,起身踱了兩步,“還不快些與剛相賠禮請罪?!” “卑職——” “得得得,人家是皇上的奴才,我這當得起嗎?”剛毅蝌蚪眼在孫家鼐身上睃了下,冷笑道,“壽山兄,看見了吧。你這剛進來,日後可要當些心吶,這如今的差事,不好做的。”壽山,即裕祿,姓喜塔臘,滿洲正白旗人。曾任刑部郎中、熱河兵備道、安徽布政使等職。甲午戰爭中屢屢敗逃,只因鎮壓熱河金丹道起義有功,又事事仰承慈禧太后鼻息,方被授了軍機大臣兼管禮部。聽剛毅言語,裕祿乾黃臉上斜八字掃帚眉抖了下,似笑非笑道:“這如今差事確是不好做,只究其原因,就是這種人瞎攪和。子良兄今兒落得如此尷尬局面,傳了出去,怕是——” “我這臭名在外,這屁大點事倒也不算甚的。”剛毅嘴角掠過一絲奸笑,“只是傳了出去,這日後還怎的做差事?”說著,他長嘆了口氣。 “像這種目無上司之人,倘不好生懲治下,這日後只怕我等真要——” “二位多慮了。”孫家鼐心裡一沉,不待裕祿話音落地,忙不迭插口道,“壽富言行素來中規中矩,今日略有放肆之處,想必心中定是為事所擾,一時口不擇言——”“今兒這個為事所擾,明兒那個口不擇言,這我等不成他們的洩氣筒了?”裕祿搖頭晃腦,道,“我看還是奏了皇上,請旨嚴懲。” 剛毅挪了下身子:“這要皇上降旨嚴懲,只怕到頭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此只有請老佛爺說句話了。”裕祿詭笑著望眼剛毅,順茬儿接道,“總不成就這樣不了了之吧?!孫兄,你思敏捷,又耳聞目睹,這折子我看就勞您大駕了!” “這事在下意思,還是——” “孫兄,老佛爺可對您寄了厚望的!”剛毅自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這事兒若老佛爺曉得了,只怕於孫兄您——”他沒有再說下去,只孫家鼐心裡卻已是雪亮。強學會成立那時,他曾誠心誠意鼎力支持,只慈禧太后輕輕一翻手,有聲有色、聲勢日壯的強學會便化為灰燼。他畏縮了,雖然他心中對光緒有著割不斷的情誼,雖然他亦幻想著能在有生之年目睹大清朝中興之壯舉,只要他捨棄幾十年小心謹慎換來的功名,他…… “萬歲爺駕到!” 兀自作難間,一聲炸雷當頭響起,孫家鼐如溺水人兒陡見一隻木筏價暗籲了口氣,“啪啪”一甩馬蹄袖跪倒在地上,叩頭請安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罷了罷了,都起來坐著說話。大熱天兒的,這麼多禮數做甚?剛毅,把你那袍子也褪了,瞧瞧你那樣子,像什麼?”剛毅兀自在炕上優哉游哉,猛聽光緒駕臨,扯袍子胡亂穿了忙不迭與眾人一起跪在地上,聞光緒言語,低頭看時,這方覺竟將袍服反穿著,一張臉頓時漲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光緒全掛子朝服,熱得順頰汗流,將頭上纓冠端正放了案上,雙手抖了抖汗濕了的領口,對守在門口的王福說道:“給朕擰一塊涼布巾來,還有他們幾個。這屋裡都熱得蒸籠一樣了。”因取過炕案上的扇子,輕輕搖著。 “壽富?你幾時回來的?”光緒臉上掠過一絲欣喜神色。 “回皇上,奴才卯時回的京城。” “嗯——”光緒點了點頭,接帕子揩了把臉,端杯欲啜時卻見臨清磚地上碎杯片滿地,眉棱骨抖落了下,道,“這怎生回事兒?”眾人用浸涼如冰的濕毛巾揩著手,覺得絲絲清爽陣陣入心,卻都不敢放肆擦臉,略一揩拭便放了。聽光緒問話,裕祿偷眼瞥了下剛毅,見剛毅連不迭丟眼色過來,沉吟了下躬身道:“是奴才方才不小心打碎了杯子,這還不及收拾,皇上便——” “回皇上,是奴才惱了剛相爺。”壽富起身打個千兒,插口道,“剛相爺——”光緒深邃的眸子在剛毅、裕祿身上掃了眼,虛抬下手止住壽富:“你那脾性,朕說你多少遍了,嗯?與剛毅賠個不是。” 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壽富怔怔地望著光緒,喃喃道:“皇上——” “嗯?!” “嗻。”壽富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腳似灌了鉛般在剛毅身前略一躬身,道,“卑職一時莽撞,請剛相爺多多包涵。”剛毅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壽大人快快請起,剛毅怎受得你如此大禮呀?”“受得的。”光緒手中折扇拍打著手心,望眼壽富,“剛毅對朝廷多有功績,你們年輕人本該多向他學習才是,殊料你仗朕恩寵狂妄放肆,本當重處,姑念你秉性浮躁,且恕了這回。日後再敢狂謬放縱、目無上司,朕斷不輕饒!” “奴才謹遵聖訓。” “你下去養心殿候著,朕立馬便過去。”光緒虛抬下手,掃眼眾人,移眸時神情已變得肅穆莊重,嘆息一聲接著道,“如今差事,愈發的難做。這奴才便有不是之處,然其心卻可憫。朕方才在外間聽到你們議論,這事朕看就這樣罷了吧。” 偷眼瞥下了裕祿,剛毅不安地挪了下身子,躬身道:“奴才遵旨。” “皇上諭旨,奴才敢不遵從。”裕祿掃帚眉抖了下,亦道,“其實奴才們壓根便沒那意思的,只想要他知道些好歹,日後莫再狂言犯上。但底下紛紛效仿,奴才們這也難做事的。奴才們這點子心思,還請皇上明鑑。”光緒嘴角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端茶啜了口點頭道:“如此便好。王文韶,旨意可擬好了?” 王文韶點頭應聲,從袖中掏出草旨雙手呈了上去。光緒目中幽幽閃著光,緩緩站起身來,說道:“措辭太重了些。他只妄議朝政,甚妖言惑眾、蠱惑民心,這扯得上嗎?待會兒再擬了呈與朕看。”他背手慢慢踱著碎步,“朕方才回宮遇著那奴才,還跑前忙後料理著差事,換了別人,會怎樣?孫師傅,回頭要內務府送五百兩銀子與他。” “嗻。” “皇上,革職事兒奴才們恐有變故,還未告訴那奴才呢。”裕祿輕咳了聲,“那奴才妖言惑眾,這方要革職的,倘賜銀與他,奴才以為實在不……不合體統,請皇上三思。”隔窗但見陳熾大汗淋淋,在日頭下指揮著搬送文案,孫家鼐心頭一陣傷感,輕輕籲了口氣,開口道:“陳熾妄議朝政,已受應有之懲罰。皇上此番賜銀,一則是念其素日辦差尚算謹慎,二則呢,顧其家境清貧,老母又重病臥床不起,此完全是兩回事。” “孫師傅所言甚是。功是功,過是過,不能因著他一件事兒出了岔子,便將他先時功勞苦勞一併都抹殺了。這樣還有奴才能安心做差事嗎?”他仰望著殿頂的藻井,彷彿帶著要穿透一切的火焰,燃得裕祿的心也是火辣辣的,訥訥說道:“皇上——” “罷了,這事兒就這樣了。”光緒說著從袖中掏道折子遞與孫家鼐,“昨兒呈進去的折子朕都看了,回頭該擬旨的擬旨、該駁回的駁回,盡快辦了。這有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遞進來折子一道,頗是耐人尋味,孫師傅你揀要緊話念念。”“嗻。”孫家鼐答應一聲略看了遍,半蒼眉毛皺了下,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迄甲午戰後,我朝積弱盡現於列強之前,狼子野心,侵我掠我,肆無止境,國家值此危難之秋,非變不足以圖存。然朝中大員猶自安於現狀,詆斥維新,新舊之爭,門戶極深。究其根源,只在未有維新之明旨頒詔天下,以致群臣議論不一,力量分散——” “行了。”光緒虛抬了下手,眼睛自眾人臉上一一掠過,輕咳一聲道,“徐致靖折子,不外一個意思,就是請求朕明定國是。也就是要朕明明白白地詔告天下,我朝是要循著現下路子一直走下去,抑或是因時制宜,加以變通。”他略一頓,若有所思價沉吟片刻,接著道,“自朕入主大統,先是邊疆危機,繼而中法戰爭、甲午戰爭,及至現下列強瓜分,一樁樁一件件,莫不喪權辱國,丟盡了祖宗顏面。靜而思之,原因只有一個,不能因時而變,只一味地墨守成規!想日夷彈丸小國,何以能與英法諸列強平起平坐,就是因為自其明治天皇以來,順應世界大勢,去舊佈新,立意變革。我朝現下危不可言,欲思保社稷、禦外侮,朕看唯有一條路:變!” 眾人在旁正襟危坐,卻不敢看他。偌大個軍機房靜得只能聽見屋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裕祿覺得自己的心縮得緊緊的,連氣也透不過來,偷瞟一眼光緒,見他只在窗前凝神望著外邊,遂悄悄換了一口氣,伸手扯了下剛毅袍袖。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剛毅摸著袖中楊深秀的奏摺,心裡直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康有為,你這天殺的狗東西,錯過今日,看我……兀自咬牙切齒走神間,見裕祿滿是焦急地望著自己,剛毅沉吟下,於案上取了道折子趨步近前,躬身道:“皇上,御史文悌遞進來一份折子,請皇上過目。” 光緒劍眉抖了下,邊問道:“說些什麼?”邊伸手接了。 “回皇上,”剛毅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御史文悌奏劾工部主事康有為私立保國會,只保中國而不保大清——”“一派胡言!”光緒的目光變得綠幽幽的,閃著凶狠的嚴威,“中國即是大清,大清即是中國,豈有保中國而不保大清之理?!朕看——”他審視著剛毅,“這奴才折子定是受人唆使,你說呢?!” 剛毅的心像從萬丈懸崖上直落下來,好久才定住神,低頭躬身道:“此奴才不知,只御史風言奏事——” “風言奏事不是要他信口開河!他昨兒方自甘肅回京,今兒一早便遞折子進來,不是受人唆使又是什麼?他那樹上落片葉子都怕砸著腦袋的膽子,會不動動腦子便貿然遞折子進來?!” “此事……此事奴才也不曉內情的……” “混淆黑白,惑人視聽,豈是言官所應為?王文韶,你這便擬旨,革了那奴才差事,以儆效尤!”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冷喝道,“那奴才混賬,只背地裡唆使之人更是可惡透頂!剛毅,限你三日時間,給朕查出那幕後指使之人!” “皇上,這事奴才……奴才意思……” “嗯?!” “皇上息怒。”孫家鼐沉吟了下,躬身打個千兒,說道,“依奴才意思,文悌還是從輕發落妥些。或許這奴才真如皇上所言,受人唆使。只御史風言奏事,乃我朝成例。設若重處,恐有堵塞言路之嫌,如此於皇上——”光緒似乎從他眼神中看出了些什麼,沉吟了下,問道:“你意思怎生處置呢?” “奴才意思,降旨申斥——” “不,那太輕了些。將那奴才從都察院發回他原先任職的戶部衙門,免得再在御史台惹是生非!”光緒眼角余光掃了下剛毅,“至於那幕後唆使之人,也就算了。”說著,他話鋒陡地一轉,“朕這陣子一直默不作聲,希望的只是你們能仰體朕意民情國難,有所醒悟。殊想適得其反!朕要做的事決不始張終弛,無論宗室內親、顯貴權要,但阻了朕的步伐,朕就不能容他!” “奴才恭聆聖訓。” “似現下這局面,莫說中興富強,便不亡國滅種只怕也難的。徐致靖請求明定國是朕深以為然。你等可即據此折撰擬詔書,候朕欽定!” 沒有人應聲,四下里靜寂得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光緒陰冷的目光在眾人身上移動著:“怎的,還要朕再說一遍嗎?!”“皇上,”剛毅古井一樣深邃的眸子凝注在日影裡,率先開了口,“明定變法宗旨,牽涉變更祖宗數百年的大法,似宜謹慎從事。奴才意思,宣召王公大臣舉行御前會議,廣採眾議,再行裁定才是。” “沒這個必要,就照朕的意思辦!” “此事非同小可,奴才亦以為還是舉行御前會議後再行裁定好一些。”裕祿瞥了眼光緒,“皇上若覺無此必要,奴才意思,還是禀了老佛爺再辦——” “朕已親政,可以做主,不用再請懿旨了!”光緒握著杯子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文韶,你擬詔書!” “請皇上三思。”王文韶“啪啪”甩馬蹄袖跪了地上。 “你敢抗旨不遵?!” “奴才不敢。”王文韶背上壓了塊千斤巨石價身子抖著,“只此事的確非比尋常,還請皇上謹慎行事,莫因著一時義氣而使我大清——” “好!很好!”光緒冷笑著,盯著眾人陰狠地說道,“如此看來,你們是不想代朕擬這個旨了,對嗎?!”眾人不自禁打了個寒戰,一撩袍齊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只卻都一字不吐。光緒兩眼滿是寒光,下死眼盯著眾人,額上青筋已是暴突,腳步橐橐來回快速踱了兩圈,止步睃眼眾人,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將手中茶杯重重摜了眾人面前的臨清磚地上,拂袖出屋而去。 “壽山兄。” “嗯?嗯——”裕祿還是頭一次見光緒發作,直駭得渾身寒戰不已,臉貼在臨清磚地上,便大氣亦不敢喘一下。聽剛毅言語,自驚怔中回過神,遲疑著抬起臉,才覺光緒不知什麼時候已然出了屋,“子良兄——” “咱該下值了。”剛毅似笑非笑地望眼屋角自鳴鐘。 “對對,是該下值了。只昨兒那些折子,皇上方才要——” “那都是孫兄和王兄的事兒,咱這便有心,也沒力做呀。吏部、戶部差事,壽山兄敢情稔熟?”剛毅連不迭丟眼色過去,道。 裕祿怔了下,回神時望眼孫、王二人,略一拱手:“壽山倒將這給忘了,如此有勞二位了。” “應該的。二位請。” “告辭。” 腳步橐橐出軍機處,光緒一臉陰鬱地徑直奔了佛堂。 幾個尼姑因著珍妃到來,已是惶惶不安,兀自在院中手忙腳亂地收拾著,陡見他進來,更駭得股栗色變,遲疑著紛紛跪了地上,叩頭怯怯道:“貧尼給萬歲爺請安。不知——”“罷了。”光緒虛抬了下手,移眸掃眼周匝,淡淡說道,“你主子還在裡邊?” “珍主子正在前殿裡祈禱,貧尼這便帶萬歲爺過去。” “不用了。”光緒踏著芳草徑至前殿,隔窗看時,卻見珍妃鳳眉微蹙,閉目坐在蒲團上,嘴唇翕動喃喃祈禱著什麼,只卻聽不真切。 “還沒好呀?” “皇上?”珍妃睜眼見是光緒,忙不迭起身蹲了個萬福,“您甚時回來的?”“回來好一陣了。”光緒身子抖了下,掃眼周匝嗔道,“殿裡這般陰氣難擋,你身子剛略好些,怎受得住?悶得慌禦花園——”“臣妾圖的只是這兒清靜。”珍妃淡淡一笑,挽著光緒臂腕出了殿。 “皇上不必擔心的,我這身子好多了。不信您瞧。”說著,她在臨清磚地上打了個旋儿。 “慢著點。瞧瞧地上,跌倒了怎成?”光緒嘴角掠過一絲笑色,吩咐道,“連材,既然你主子歡喜這兒,要她們將這里外徹底清掃一遍。對了,再要內務府派奴才進來檢查一下,該修的修,該補的補——” “皇上,不用了。” “你便不用,老佛爺交冬回來,能不用嗎?”光緒說著舉步下了階,仰臉望著緩緩西移的日頭,伸個懶腰,移眸望著身邊珍妃,“她呢?” 珍妃愣怔著:“皇上——” “你那好姐姐。”光緒冷哼了聲,“聽奴才議論先時她在殿裡吵鬧,是嗎?”“不——是的。”珍妃輕輕嘆了口氣,道,“她要見皇上,奴才們擋著不讓進,心一急便——她那性子皇上也曉得的,臣妾看——”“看什麼?饒了她?”光緒揮了下手,“你性子也忒軟了些,像她這種人——” “不,不是的。”珍妃忙不迭插了口,“臣妾方才問她了,陳嬤嬤雖說是她帶進宮的,只她壓根便不曉得實情。臣妾與她自小一處長大,她絕不會做出那種事兒的。” “不會?你就那麼相信她?朕是老佛爺一手帶大的,可如今怎樣?權利、慾望,足以將一個人完全改變!” “也許真是這樣的。只她……她不會的……”說著,她已是淚水漣漣。 “你呀——”見王福過來,光緒遂問道,“找到了?” “瑾主子獨自一人正在御花園待著,萬歲爺您看——” “皇上。”珍妃“撲通”一聲跪了地上。 “你——好了,起來吧。既然她沒去老佛爺那邊,朕就依著你。”發洩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光緒抬手輕拭著珍妃頰上珠淚,嘆道,“你呀,要朕說你什麼好呢?唉——方才祈禱什麼來著,可是要朕與她——”“不是的。”珍妃輕輕搖了搖頭,“皇上可見著壽富了?” “見著了。不過,見他前朕已在沈曾植那聽得訊兒了。”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可恨剛毅眾人,仗著太后撐腰,處處阻撓反對!君非君,臣亦非臣,朕真恨不能將他們統統罷了差使!” “皇上——” “徐致靖上折請求朕明定國是,大告天下我朝究是因循守舊還是變法自強。朕要他們擬旨候朕欽定,卻左一聲'舉行御前會議,再行裁定才是',右一句'請了老佛爺懿旨再辦',你說可惱不?”光緒憤恨地說道,“哼!朕不信離了他們,真的便做不成事?!”珍妃心直結了冰一般,滿是企求渴望又不無憂慮地望著光緒,喃喃道:“皇上您要——” “他們不擬旨,朕就再沒奴才使喚了嗎?”光緒冷冷笑著,自袖中掏出詔諭遞與珍妃。珍妃兩手抖著接過去,半晌打開來看時,卻見上面寫道: ……朕惟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時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後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採西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毋競騰其口說,總期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議奏,所有翰林院編檢、各部院司員、各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官、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省武職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均准其入學肄業,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 “這個有名無實的皇上,朕再也不做了!”光緒腳步橐橐,在臨清磚地上踱著碎步,“朕這便去頤和園見太后,不是她恩准,就是朕遜位!” “不,皇上,您不能去,這太危險了——” “老佛爺將那溥俊養在園子里為的什麼?既如此,倒不如趁現下情勢,放手一搏!” 珍妃握著光緒雙手,急得眼眶中又自盈滿了淚水:“不要,皇上。聽臣妾一句話,千萬不要去……不要去,等過些時候再說吧,好嗎?”“朕已快奔三十的人了,還有多少日子可等?”光緒堅毅的目光凝視著高牆上搖曳的小草,“不要再勸了。朕的心意已定。朕已等了這麼多年了,可結果呢?國事不能一誤再誤了!朕要上對祖宗,下撫蒼生——” 珍妃面色愈來愈蒼白:“正因此皇上才當慎之又慎呀。倘皇上萬一有個意外,咱大清還有指望嗎?皇上,臣妾求求您,千萬別去和太后老佛爺理論,她……她氣極了,可甚事兒都做得出來的。”光緒眉棱骨抖了下,沉吟著籲了口氣,說道:“她那脾性,朕能不清楚?只局勢堪憂,再不及時變革,只怕要亡國滅種的。”他輕撫著珍妃如雲般的秀發,“再者袁世凱那奴才亦愈來愈不安生,倘他被老佛爺籠了去,朕無一兵一卒,還有甚指望?那樣的皇帝,朕寧肯不做!” “只——” “你不必擔心,朕現下斷不會有事的。就那些奴才們說的,現下變法,朕或可穩住這位子,但錯過此機,那才更凶險。君舟民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話你不也時常說與朕的嗎?你想想像太后那種人,敢在這浪尖上搏擊嗎?”說話間,寇連材從外邊進來,躬身打千兒道:“萬歲爺,奴才已吩咐下去了,內務府那邊待會兒便過來奴才。”光緒點了點頭,見他嘴唇翕動著似還有話,遂問道:“還有什麼事兒?” “慶親王爺奉旨見駕。萬歲爺您看——” “嗯——”光緒沉吟了下,點頭道,“叫進來吧。”說著,拍拍珍妃纖手,“好了,朕依你,不親自過去了,免得鬧翻了。”說著,努嘴示意王福攙了珍妃迴轉殿中。片刻光景,奕劻快步踱了進來,邊躬身打千兒,邊請安道:“奴才奕劻給皇上請安。”見光緒臉色陰鬱地冷冷盯著自己,奕劻身子針刺價哆嗦了下,“啪啪”甩馬蹄袖跪了地上,“皇上召見奴才,不知為的——” “老佛爺召得你,朕難不成就召不得你嗎?”光緒語氣極淡,只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 “不不不,奴才……奴才是老佛爺、皇上的奴才,莫說主子只召見奴才,便要奴才去死,奴才也不敢有絲毫怨詞的。”奕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雞啄米價連連叩著響頭,“奴才只心裡急著事兒,一時出言莽撞,還請皇上恕罪。”光緒睃了眼奕劻:“底下奴才議論,你在外邊明碼標價,但每個外省大員離京到你那裡辭行,最低都要遞五百兩銀子的勞苦費,甚或賣官——” “沒……沒有這回事……”奕劻身子瑟縮著,“皇上明鑑,這種事兒奴才萬不敢做的——” “你真的不敢做,嗯?!”光緒咬著牙冷哼了聲,“谷逸凡那奴才怎生做的靜海縣令?可要朕召他進宮與你對質?!” “奴才——” “他究竟送了你多少銀子?!” …… “怎的,不說?!” “不不。那廝給……給了奴才五……五萬兩銀子,只當時是為著……” “少與朕打馬虎眼!五萬兩,限你一日光景送了戶部,若少了一文制錢,看朕輕恕了你?!”揮手止住嘴唇翕動的奕劻,光緒又道,“背地裡還收了多少賄賂,都悉數交了過去,過了這時限,外邊但再有議論,可莫怨朕不與你這皇叔臉面。” “奴才……遵旨。” 光緒沉吟了下,嘴角吊著一絲冷笑,將手中詔諭晃了下:“你去趟園子,將這個與老佛爺看了,然後給朕回話。”奕劻前門去虎後門遇狼,驚怔地仰臉望眼光緒,遲疑下接了光緒手中詔諭,只看了“明定國是”四個字兒,已是嚇得半死,臉色如月光下的窗戶紙價煞白:“皇上,這旨意——” “怎的,嗯?!” “奴才該死,這……這諭旨奴才實在不敢……不敢代奏,還請……” 光緒掃了眼奕劻:“你怕老佛爺怪罪,就不怕朕不悅嗎?!”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去吧!朕在養心殿候你回話!”說罷,光緒腳步橐橐地拾級進了前殿。 失魂落魄,提心吊膽,惶惶如夢遊人價在頤和園見駕,奕劻直覺著一顆心似乎業已游離於身體之外。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不是他想像的那般,慈禧太后沒有聖顏大怒,相反,她的面色出奇地平靜。她應允了明定國是、應允了變法自強,條件只有一個:不可重用康、梁,要賞官亦只能給六品以下的。 京師沸騰了,神州大地沸騰了,而康有為蟄居的金頂寺,則更是渾渾噩噩、茫茫雜雜開鍋稀粥價熱鬧。聽著那一聲聲“皇上召見之後,必將大用”,康有為嘴裡連聲客氣“哪裡哪裡”,只心裡卻喝了蜜般的甜,總想著維新詔書既下,凡籌措變革,怎生也少不得他,至於青史留名,亦水到渠成必然之事。因此整日里喜滋滋樂哈哈,先時稍斂的傲氣又悄然升了起來,出門車馬僕從如雲,儼然已是軍機大臣的派頭。 張謇二十七日一早抵的京郊,稍事歇息,待得晌午人少車稀,方在王五陪同下進城直趨金頂寺。 “施主,帖子!” 在寺門前下車,但見四下里人頭攢動,張謇攢眉尋思著進前拾級便欲進去,只卻被門上攔住。張謇與康、梁稔熟,彼此哪曾備過名帖?止步笑望著身前小沙彌略一拱手道:“在下來得匆忙,忘了帶帖子,煩勞師父進去通禀一聲,便說有位南通張朋友拜晤。”“阿彌陀佛。”那小沙彌單掌合十於胸前略一躬身,道,“康大先生客人多,施主既未曾帶帖子,還請先回,備了帖子再來吧。” “這位老爺是應康……康大先生之約前來拜晤的。”王五劍眉微皺了下,壓著嗓門道,“師父行個方便,如何?” “非貧僧不與通禀,實康大先生吩咐,未有帖子者一概不見,五品以下官員一概不見,還請二位施主多多包涵一二。” “這是寺院還是官廳衙門?!即便是衙門——” “張……張兄少安毋躁,此地人多眼雜,莫因此小事而——”見康廣仁送客出來,王五戛然收了口,丟眼色暗示下張謇,快步迎了上前,“在下見過二先生——”“喲,原來是李爺呀,失禮、失禮。”康廣仁打個馬虎眼,拱手向眾人告辭,近前躬身道,“季直兄——” “令兄這好大的排場吶。”張謇輕輕一哂,道。 “季直兄千萬擔著些。家兄定的規矩,是應付那些不相干有事相求之人的。我輩至交,怎會拒之門外?”康廣仁低聲道著將手一讓,“季直兄請,幼博這便陪您進去。這兩日登門求晤者走馬燈價一撥接一撥,其中有我輩志士,只卻亦不乏投機鑽營之徒,家兄精力有限,又最惱恨這種人,沒奈何方想了這招儿。對了,季直兄幾時進的京?紗廠情形還好吧?” “先時所籌股金所剩無幾,而水、電、煤加上工地上五六百執事、工役,每天開銷浩大,倘再籌不到款,恐怕難以維持。”張謇長長透了口氣,邊踱著碎步,邊嘆道,“原本擬月中進京的,只在南京劉制台那延誤了數十天,今兒一早方抵京。”“創業難,自古皆然。季直兄莫要灰心才是。”康廣仁沉吟了下,接著道,“如今皇上已然降旨變法,相信不日便會好轉。至於目前,現下我輩維新志士齊集京師,走動走動,不難籌到銀子的。” “不用了。南京劉制台已應允先借十萬與我。” “季直兄信他真會與你銀子?”康廣仁眉棱骨抖落了下。 “劉制台思想開明,雖與南海兄主張頗有微詞,只變法維新卻亦贊同。更況目下形勢如此,想他不會藉口推辭的。”張謇說著自懷中掏出一信札,“這是叔嶠家信,我順道帶了過來,幼博兄見著,代為——” “叔嶠兄說酉時便過來的,季直兄——” “我擬見過令兄便欲離京。翁相雖說開缺回籍,只地方上滋擾不斷,想必奉了上頭意思。但要他們聞得我這翁相弟子忽然進京,於他怕更不利的。”聽得堂屋內人聲喧雜,張謇望眼康廣仁道,“令兄現下——” 饒是在權力場上摸爬滾打了幾十載,甚大風大浪都經歷過,只面對風起雲湧的變革潮流,慈禧太后仍是感到了深深的不安。為此,她釜底抽薪,強迫光緒帝頒下了朱諭:協辦大學士翁同龢近來辦事多不允協,以致眾論不服,屢屢有人參奏。且每於召對時,諮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辭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樞機之任。本應查明究辦,予以重懲,姑念其在毓慶宮行走多年,不忍遽加嚴譴。翁同龢著即開缺回籍,以示保全。 “吏部還有幾人在裡邊說著話,季直兄書房稍候,幼博進去告知。” 足足頓飯光景,屋外滴水簷下方自橐橐腳步聲起,張謇將手中書放了案上,起身時卻聽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兩聲,已是未正時分。張謇伸個懶腰迎出去,但見康有為大熱天兒身上依然是簇新的六品冠服,剃得趣青的額頭上油光閃亮,正自抬腳上階,張謇沉吟下躬身作個揖兒道:“季直給南海兄請安了。” “罷罷。”康有為手中湘妃竹扇一合,略拱下手,道,“不知狀元公駕到,南海有失遠迎,還乞恕罪才是吶。幼博,怎的連茶水也忘了?”說著,他將手一讓徑自撩袍擺在書案前太師椅上坐了,“早聽卓如說你這狀元公要來的。怎的,路上不順當?” “還算可以,只因著紗廠的事在南京逗留了幾日。”張謇凝眸望著康有為,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輕咳兩聲淡淡應道,“卓如現下——”“正在那邊幫我應酬呢。這兩日人來人往,我這直忙得焦頭爛額。”康有為接杯啜了口茶,拈鬚笑望著張謇,“你這次來京也莫再回南邊了,現下皇上變法維新詔書已下,正急需用人——” “季直見過南海兄便要回南邊的。” “回去做甚?辦紗廠?”康有為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鄙夷神色,“季直兄,不是南海與你潑冷水,實業救國這條路不好走的。莫說資金匱乏,便真有雄厚財力,銷路呢?銷路在哪兒?眼下國內紗廠七家,紗錠不過十三萬一千餘枚,而洋廠四家,紗錠卻十六萬多,想與他們競爭,談何容易。” “大哥。”康廣仁發洩胸中鬱悶價透了口氣,不無深意地望著康有為,“通海棉產豐富,棉質又好,工價又低,還怕競爭不過他們?再說唐家閘傍枕通揚運河,水路四通八達,南下可直貫長江——” “你懂什麼?洋商與官府聲息相通,只此一條,便足以使私營——” “罷了罷了,這不越扯越遠了嗎?”張謇若有所思價望著緩緩西移的日頭,籲口氣擺手打斷了二人,“南海兄與季直相識亦非一日兩日,季直這性子想也多少了解,此事就莫再提了吧。”康有為手中竹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搖頭道:“季直兄滿腹經綸,值此施展抱負之大好時機,卻捨本逐末,實在令人惋惜。” “季直腹中空空,豈敢當此言語。南海兄言重了。”張謇淡淡一笑道了句,斂神正色道,“季直此番北上,實為翁相有話託與轉告——” “是嗎?不知翁相說些什麼?” “翁相擔心維新前途,要季直囑南海兄,但行新政,務須慎之又慎,不可操之過急,只要能保持目前得來不易之局面,揀易與者緩行之,即算成功。待有成效,響應者更巨,而反對者則更弱,此時推及其他方面,則可保萬無一失。”他起身悠然踱了兩步,語氣一轉,接著道,“倘變更太急,結怨太深,頑固守舊勢力必群起攻之,那時非只維新局面毀於一旦,便皇上安危,亦是殆不可言。” “翁相開缺,只心仍在變法維新,此拳拳赤情,南海深為嘆服。”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下,似乎在沉吟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未想,兩眼凝視著案上書卷足有移時,掃眼張謇,乾咳兩聲開了口,“只翁相言語,南海卻不敢苟同,但如翁相言語,只揀些雞毛蒜皮、無關痛癢之事加以變動,於國家大局又有何補?況頑固守舊如太后之輩,反對新法是鐵了心的,希望他們有所感化而贊同變革,實緣木求魚。其現下之所以應允變法,只為形勢所迫,若我輩不抓住這個千載難逢之良機,將新政盡快推行下去,待得他們緩過勁來,那一切可就都要化為灰燼的。” “頑固守舊勢力之大,非南海兄想像的那般。”張謇極力壓抑著心中的不滿,用平緩的語氣說道,“但急躁地進行變革,非只不能使新政立下根基——” “此乃南海深思熟慮了的。”康有為不耐煩地揮了下手,“季直兄南返只需回與翁相,他的囑咐,南海謹記在心。只現下絕不可慢慢地實行變革,而是快,越快越好!”他有意無意地掃了眼屋角自鳴鐘,“即便由此而受到革斥誅戮,也在所不惜!”張謇嘴角掛著一絲笑色,輕輕搖搖頭:“南海兄推行新政靠誰?” “皇上!” “如此不切實際貿然行之,皇上——” “唯有如此,皇上方可保萬全。南海性情季直兄亦了解的,此事就莫再說了。”康有為說著站起了身,“那邊尚有客人,恕南海不便多陪。季直兄與幼博聊著,回頭——” “季直事兒已辦,這就告辭了。” “季直兄這般急做甚?卓如兄、復生兄他們——” “季直兄心念著紗廠的事兒,就莫要討擾了。”康有為似笑非笑地打斷了康廣仁的話語,“季直兄莫要見怪,實在太忙,怠慢之處日後再與賠罪。”說著,學著督撫大臣的派頭呵了呵腰,康有為徑自出屋而去。 “季直兄,家兄性情急躁,還請多多包涵。失禮之處,幼博這裡代為賠罪——” “快莫如此。”張謇伸手攙了欲大禮謝罪的康廣仁,翕動了一下嘴唇,“想不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南海兄今非昔比,官場的排場怕連翁相當初也望塵莫及。”說罷,嘆口氣舉步出了屋。 “家兄——”康廣仁無可奈何價咽了口口水,仰臉望天,但見炎炎紅日西墜,忽地,一聲石破天驚的雷聲,撼得大地都顫了一下。康廣仁悵然若失地望著張謇清癯的背影,“季直兄,看情形要變天了,你便留下來吧。不然卓如兄他們曉得,不怪罪幼博——” “罷了。我這還有事要辦。他日有緣,再與諸位仁兄一聚吧。” “季直兄——” “季直兄留步!”兀自說話間,梁啟超聞訊自東跨院急急奔了過來,拱手施禮,氣喘吁籲道,“季直兄如此來去匆匆,便卓如也不欲一見嗎?自前次滬上分手,卓如這可時常念著你呢。”“季直又何嘗不是如此?”張謇臉上綻出一絲會心的笑色,伸手在梁啟超肩上輕捶了下,道,“幾月不見,你這神色可好多了,想你當初魂不守舍的樣兒——” “這還不都是托皇上的福嗎?”見康廣仁丟眼色過來,梁啟超輕頷下首,斂神道,“季直兄便一刻光景也不願多待,可是因為老師?”張謇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滿是陰鬱的目光望眼梁啟超,愀然嘆口氣說道:“不瞞卓如兄,確有此因。南海兄較先時變化太大了,季直真有些不敢相信,他便是先時那康南海。”“人處逆境,心自謙虛,而一旦處於順境,變化在所難免。我輩多年至交,萬望季直兄莫要因此犯了生分才是。”梁啟超苦笑了下,說道。 “季直肚量豈會那般狹窄?”張謇伸手拂開面前柳枝,聲氣略帶著絲嘶啞,“只變法維新事關國運民運,可南海兄卻一意孤行,實在讓人……”他沉吟了下,方道,“實在讓人放心不下吶。” “老師感情用事,我和幼博都不贊成,天天勸他,定不會讓他闖出大禍的,季直兄放心回禀翁相便是了。” “如此可就偏勞二位了。” “如此季直兄總可以留下來了吧?”康廣仁暗籲口氣,模仿張謇語氣道了句。 “如此還是不可以的。”張謇忍不住莞爾一笑,“一則季直雖官低位卑,然翁相弟子這招牌時下卻仍顯眼。二則季直此番北上,還是為著替紗廠找銷路的。天津近來紗布行情甚是看好,而洋廠公茂、怡和已然派人北上聯繫,我這不先下手,將生產的紗布盡快銷了出去,只怕大生以後日子更加難過。” “既如此,那卓如便不堅留了。五爺,還煩勞你送季直兄出城——” “不,不用了。” “小心無大錯,季直兄就莫再推辭了。”梁啟超說著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季直兄珍重,人多眼雜,恕卓如不遠送了。見著翁相,請代為問安。” “一定。告辭。” 悵悵望著漸漸遠去的張謇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踪,梁啟超才轉臉對康廣仁道:“咱們回去收拾一下,明兒準備搬回南海會館。”說著轉身便走。康廣仁愣怔了下翕動嘴唇欲言語,見門上小沙彌碎步兒急急過來,遂收口問道:“小師父行色匆匆,不知——” “二先生,宮裡來了人,要見大先生。” “什麼?”梁啟超已自步出二三丈遠,聞聲轉身复踱了過去,“宮裡來人了?”“現下正在客房歇息。”小沙彌雙手合十略一躬身,回道,“不知大先生那邊——”“幼博先過去陪著,我這便過去知會老師。”梁啟超眉棱骨抖落了下,說著已自急急奔了東跨院。 來者非是他人,卻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寇連材。康廣仁莫說養心殿,便紫禁城亦未曾去過,進屋躬身請安,寒暄幾句便沒了詞兒。看寇連材滿臉焦急神色,時而瞅瞅屋角自鳴鐘,時而在亮窗前四下張望,心裡直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兀自局促不安沒理會時,聞得外間急促腳步聲起,忙不迭一個箭步開門出屋:“大哥——” “知道了,你在外邊守著。”康有為低聲吩咐句抬腳進屋,“寇公公——”“萬歲爺口諭,”寇連材不待他話音落地,點頭開了口,“康大人跪聽。”康有為愣怔了下整袍服伏地叩頭:“奴才工部主事康有為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聖躬安。”寇連材乾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皇上口諭,著工部主事康有為即刻前往頤和園,聽候召見!” “奴才遵旨!” 叩頭起身,見寇連材拔腳便欲出屋,康有為急道:“公公留步。皇上召見卑職,不知何以在頤和園,可是老佛爺——”“晌午園子來人傳老佛爺懿旨,宣萬歲爺申時過去見駕。”寇連材望眼康有為,“康大人若無他事,咱家這便去了。”前腳已自出屋,似乎想起了什麼,又收了腳道,“老佛爺倘宣召康大人,回話切切慎重才是。” “公公,這——” “此非萬歲爺口諭,是咱家自說與康大人的。隻請康大人萬萬記了心上!” 康有為劍眉緊鎖,釘子價愣怔當地,半晌一動不動,耳聞得自鳴鐘沙沙聲響方自回過神來,移眸看時,卻正是申正時分,沉吟片刻,仰臉喊道:“幼博!幼博!”“老師,”梁啟超送客迴轉,遠遠聽得聲音,急急奔了進來,“不知——” “吩咐備轎,去頤和園。” “頤和園?!”梁啟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老師,這——”“皇上要我立時過去聽候宣召。”康有為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多少有點神情恍惚地望著院中搖曳的柳枝,“這邊事兒你應著,幼博——不,這邊事兒都交了幼博做,你這便回府見苾園兄,將這情形告與他。” 梁啟超心神繃得緊緊的:“老師,您看莫不是老佛爺欲反悔,要收回成命?”“這——”康有為身子顫了下,只立時便收起怯色,搖頭道,“不,不可能的。明定國是詔書是經她恩准方頒告天下的,她收回成命,又置自己於何地?這斷不可能的。依我揣測——”似乎想平靜下咚咚跳動不已的心房,他長吁了口氣,“或許是……是她心有所動,也想召見我。不然,皇上怎麼下旨要我去園子見駕?” “這——” “好了,現下揣摩這有什麼用?趕緊下去吩咐備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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