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義從巡檢房的停屍間匆匆走出來,站在後院的陽光底下深深吸入一口秋涼的空氣,才感覺到腦部的血液循環恢復正常。 雷義以為自己早已看慣了死屍。今個下午他知道自己錯了。 仵工仍留在停屍間內,盡力把女屍的內臟塞回胸腹的原位,然後用針線縫補屍身的裂口。 雷義想不透她為何被殺。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個在短暫十四年生命中沒有見過世界半絲光明的雛妓,沒有任何值得被殺的理由——而且以這種仔細、漫長、殘忍的手法解剖,掏出仍然濕暖的內臟…… 雷義想嘔吐。不是因為雛妓的淒慘死狀,而是兇手那種完全把人類當作死物的態度:仍連接著血管的心臟脫離了胸腔,完好無缺地塞在她已僵硬的陰道裡;雙眼的上下眼瞼皮肉被精細地切割下來(凶器鋒利得可怕),眼球表面卻沒有半絲創痕;烏亮的頭髮被刮光;雙乳以乳首為中心割下十字狀傷口,然後如香蕉般被剝去外皮;十片趾甲全被挑出,齊整地排列在屍身旁……兇手想傳遞些什麼信息?他花了多久時間? …… 雷義心想:連這種事情也能夠發生,今天的漂城究竟變成什麼樣的地方? 四個月前役頭“吃骨頭”古士俊“失踪”時,漂城曾經出現了近二十年來從沒有被執行的紀律。全城的差役憤怒了。他們知道吃骨頭到了哪裡。就在大白天。不是“豐義隆”便是“屠房”幹的。這種事情沒有他們的命令不可能發生。多數差役都相信是龐文英的命令。雷義不在乎是誰幹。他慶幸不用出席吃骨頭的葬禮。因為連葬禮也沒有。 第二天漂城總巡檢滕翊,與餘下的十一位役頭集合在知事查嵩的府邸,商議了整整一個下午。命令在傍晚傳達到漂城地下世界每一個角落:在找到殺害吃骨頭及其十三名部下的兇手之前,城牆以內所有賭坊、窯子、私貨買賣、高利借貸、勒收規錢都要完全停止運作——不論是屬於“豐義隆”還是“屠房”的生意。只有安東大街例外。安東大街是黑白兩道都默許永不侵犯的聖地。只有它能倖免於這場風暴之外。 這道命令無疑宣告了兇手的末日——雷義當時這樣想。出乎他意料之外,“豐義隆”和“屠房”都沒有交出人來。其中無辜的一方當然不願背上這口黑鍋。但另一方呢?兇手是什麼人,值得作出這麼大的犧牲來保護? 漂城黑道像一筐被摔破的雞蛋。失去了平時營生的勾當,數以千計的流氓和混混兒像瘋狂而盲眼的蒼蠅往八方亂鑽,偷竊搶掠案子的數字一夜間上升十倍;妓女走到街巷上拉客,差役竭力阻止她們混進安東大街的範圍;大街的賭坊和妓院因為太過擠迫鬧出幾次小事件,有一個賭客活生生在人叢中悶死了;漂城大牢的囚犯人數比容納量超出了三倍;查知事要出動守城軍捕殺城外道路上的盜賊……那段時間雷義幾乎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 然而他知道這種情形不會延續太久。太多人的利益牽涉在內了——擁有權勢的人。查知事頻頻輪番召見“豐義隆”二祭酒龐文英和“屠房”老總朱牙。雷義看出了和緩的跡象。他大概猜到查嵩與這兩個黑道老大的對話。查嵩是不可能與“屠房”決裂的——除非他想把漂城變成修羅場。而查嵩的恩師——目前權傾朝廷的太師何泰極,與龐文英在首都相交已久。 事情在一個月後終於解決了。雷義早已想到這個方法,只是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首先是“有人”在漂城以南二十里的籽堡鎮“目擊”過吃骨頭和他的部下。關於吃骨頭仍然在生和突然遁走的原因的傳聞,在漂城坊間迅速出現了幾十個版本。 終於總巡檢滕翊簽發了手令,以貪污瀆職之罪查封役頭古士俊位於桐台的府邸。 沒有任何人會對手令提出抗議。損失金錢的不單是“屠房”和“豐義隆”。差役了解了,為一個死去的人而失去白花花的銀子並不值得。 奉手令到桐台執行“抄家”的,剛好是一向與吃骨頭不咬弦的兩名役頭徐琪和黃鐸。 公門內有得過吃骨頭恩惠的差役,預先向古家報訊。吃骨頭三個妻妾在查封的前夜,帶同豪宅內一切能夠帶走的東西離開了漂城。不過古宅餘下的物品仍令徐琪和黃鐸滿足。而吃骨頭擁有的田產和幾幢房子,都經知事府的文官“處理”,悄悄撥歸查嵩的私人名下。 這次“抄家”,巡檢房每一個人都得到好處,只有雷義例外。十一年前初初踏進公門時,他把三個向他行賄的混混兒丟進了牢房。那三個人都在雷義的拳頭下永遠失去門牙。他們兩天后便出牢了——當時雷義明白自己處身在一個怎樣的世界。從此再沒有差役跟他談話。他在巡檢房中沒有任何稱得上朋友的人。他認識的同僚都有姘婦,但是他連妻子也沒有娶。漂城裡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一個不肯收賄的差役。那比挑糞漢還要受人鄙夷。 在原訟人從缺之下,吃骨頭懸案的捲宗悄悄收進了巡檢房的文案庫,從此再沒有任何人打開過。 ——許多年後於潤生忽然想起了這個卷宗。他的部下夜間走進漂城巡檢房的文案庫,找到這個早已鋪滿灰塵的捲宗,交到於潤生的手上。於潤生並沒有打開來閱讀,親手把它拋到爐火裡。 漂城的地下世界就是這樣恢復了秩序——最少表面看來如此。 但是雷義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前奏。他念念不忘一個巡檢房裡再沒有任何人有興趣的問題: 殺死吃骨頭的是誰?他(他們?)憑什麼能夠殺害公門中人卻安然全身而退? 雷義瞧著後院地上自己的陰影。他忽然想起於潤生。於潤生就是在吃骨頭“蒸發”的前一天開始,再沒有在善南街的藥店打工。雷義至今再沒有見過他。 ——於潤生到了哪裡? 雷義從沒有忘記於潤生的野性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