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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三節

殺禪4·野望季節 乔靖夫 5201 2018-03-12
狄斌整整有兩個月沒有跟鐮首見過面。他怕一看見五哥又忍不住動氣。 “你看你像什麼?像頭豬!像個廢物!” 那次一開口說出這句話他已馬上後悔。更難受的卻是:鐮首聽到他這樣罵自己,只是聳聳肩,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連我怎麼看他也不在乎…… 雖然沒有見面,狄斌還是不時派人去探探鐮首,看看他夠不夠錢花用…… 狄斌瞧著窗外的雨想得出神。 田阿火等三個親隨以為,狄六爺神情恍惚,是因為憂慮於堂主與金牙蒲川的談判。現在已過了正午,談判已開始了吧? 樓下的賭廳並不熱鬧。冷澈的冬雨令賭客也卻步。外面平西石胡同行人冷清。只有雨聲。 田阿火也瞧向窗子。他想起幾個月前從這窗口跳進來的棗七。 “那個怪傢伙……我還會看見他嗎?”

狄斌知道他說的是誰。自從幾天前把棗七送到大牢後,狄斌也沒有再看見他。顯然於老大有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幹……是什麼…… “暫時不要再提起那傢伙。不論對任何人。”狄斌說。於潤生沒有明確這樣下令,但狄斌意會到老大不想太多人知道棗七的存在。田阿火也馬上明白了,沒有再問下去。 負責打理平西石胡同這賭坊的部下叫杜秋郎,兩年前才加入“大樹堂”,本來在州內幾個城鎮間流浪,偶爾幹幹詐騙的勾當維生。狄斌發現了他精細的心思和乾練的交際手腕,把他拉進了幫會。果然杜秋郎也把賭坊的生意管理得很好。狄斌已經準備提拔他經營城裡的部分私貨買賣。 ——狄斌知道“大樹堂”還會不斷擴張下去,插手的生意也將越來越多,他每天都在留意身邊有什麼值得吸納的人才。

杜秋郎此刻也在這二樓的賬房裡,隨時準備回答狄六爺的任何問題。 “最近蒲川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動靜?”雖然也許已問得太遲。 杜秋郎思考了一輪。賭坊除了是賺錢的門路外,對“大樹堂”來說也是收集情報的場所。 “好像是這幾天的事……蒲川旗下一家商號買了一批馬,是中上貨色。” “有多少?” “不知道。可是既然傳出消息,最少也有十來匹吧?……最近馬兒的價錢沒有什麼浮動,也沒聽聞有什麼大買家,這倒奇怪……” 狄斌沉思。這消息也許根本沒有意義。十幾匹馬的價值,在蒲川的生意王國里微不足道。可是當過兵的人總是對某些東西特別敏感。狄斌一聽見馬,不禁就會聯想到戰爭…… 狄斌突然臉容收緊。 “我好像……聽見馬蹄聲……”

田阿火走到窗前觀看。 “沒有啊……我只聽見雨聲。” 狄斌閉上眼睛一會兒。 “沒有了。也許是我聽錯。” “要不要派幾個人到外頭瞧瞧?”杜秋郎問。 “畢竟今天……” 這次真的有聲音。是腳步聲。比雨聲更急。 狄斌站到窗口往下俯看。兩個“大樹堂”的部下出現在胡同里,全速朝賭坊跑過來。 狄斌臉色變了。他認出這兩個人是他派到安東大街監視的手下。 狄斌用兩步躍下了階梯。那兩個人就站在賭坊門裡。身上滿是雨水和泥巴。背項冒出水氣。口鼻吐著白煙。 其中一個才剛加入不久的小伙子只有十七歲。稚氣的眼睛裡溢著淚水。 ——不、不要…… 那小子跪倒在地上,雙手支地。既因為疲倦,也因為心靈的打擊。

隨後下來的杜秋郎迅速“請”二十幾個賭客離去。 狄斌突然無法控制自己。他撲前抓著那小子的頭髮,把他整個人揪起來——別人絕對想不到矮小的狄斌有這樣的力氣。 “說!快說!”狄斌的口沫吐到那小子的臉上。 “堂主……堂主他……他中了暗箭!……在胸口……” 狄斌感覺自己整個人像給抽空了。抓住部下的手放開來。 “葉毅哥護著他,撤到了總店裡。”另一名回來的部下補充說。 “總店”就是安東大街的“大樹堂”藥店。 狄斌咬著牙,無意識地不斷搖頭。他無法冷靜思考。一種巨大的恐怖感從脊梁升上腦袋。 ——要是於潤生死亡,一切也從此結束。 他已許久沒有嚐過這種緊張的感覺。雙手十指因缺血而麻痺。他要驅走這種感覺。他要克服恐懼。否則他又會變回從前的白豆……

“金牙蒲川已經是個死人。” 狄斌急步走向大門。 “六爺,先等我把手下點齊!”杜秋郎急忙呼叫。他恐怕狄斌已失去理智。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複仇,而是保護中箭的於堂主——除非堂主已經沒救了…… 狄斌沒有停下腳步,直走出大門外。寒雨迎頭灑下,他渾然不覺。 沒有人敢攔阻他,田阿火和另外兩個拳手已趕到他身旁。 杜秋郎已不必下命令。憤怒的氣氛在賭坊裡迅速擴散。可是沒有人呼喝,一個個靜默地分派兵刃,聚集到門前。 他們一致瞧著門外狄斌的背影,眼睛裡帶著無比的信任。 狄斌和三名親隨已經走到石胡同上。狄斌一心一意想著蒲川的頭顱。 左方街角有聲音。 馬蹄聲。急激而密集。 狄斌頓時清醒。 狹小的街道上,一支騎隊挾著飛濺的泥水急襲而來。每兩騎一排的隊形把整條街的闊度都霸占了,攻勢猶如河道裡突然暴發的洪水,根本沒有逃避的地方。

田阿火等三人擋在狄斌身前。沒有時間躲回門內了。他們赤手空拳擺出迎擊的姿勢。 狄斌卻知道他們抵擋不了,拳鬥與馬戰完全是兩回事。 當先兩騎衝鋒而至。騎士一身蓑衣和斗笠,看不見面目。手臂握持尖利的長矛槍。單是看那策馬握矛的姿勢,狄斌已斷定對方是貨真價實的軍人。 站在巷道中央的田阿火與狄斌及時偏身。兩股迅猛的力量自狄斌身旁左右飛快掠過。 然後護在他左右的兩個拳手同時消失了。 ——左邊那拳手迎向騎士刺來的矛槍。矛槍刺得併不快,拳手憑著過人的反射神經,兩手交叉輕易擒住槍桿。然而矛槍上夾帶的衝擊力卻遠超過他想像——裡麵包含了騎士跨下健馬四條壯腿的力量。槍桿突破了拳手的握力。強烈摩擦帶來火灼般的痛楚。這是拳手最後的感覺。串刺著拳手屍體的矛槍,直至狄斌身後十尺外才不勝負荷而折斷。

——同時右邊的拳手僅僅把矛槍擋開去,卻無法消解那夾帶的衝力,失去平衡跌倒了。馬蹄把他膝頭踹碎。他慘呼翻滾。 “六爺——”田阿火仍然無懼站在狄斌身前,頭也不回地呼喊。 沒有時間。第二排雙騎又已來臨了。騎士手裡拿的不再是矛槍。田阿火沒有上過戰場,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長柄寬刃的大刀。狄斌見過,也知道它的威力。 狄斌從後撲到田阿火身上。兩人往前伏倒。 刀鋒削去狄斌腦後一縷濕漉的髮絲。 馬蹄在身畔踏過。狄斌壓著田阿火,靜止不動。 剛才被撞倒那拳手給這一輪馬蹄踹得臉骨破裂。 在第三排騎士殺過來之前,賭坊裡的部下終於衝到街外了。 幾隻手掌搭在狄斌和田阿火身上,硬把他們沿泥濘地拖進大門內。

另外十幾人根本沒有打算戰鬥,就用自己的肉體抵擋騎隊。 狄斌的眼睛給馬蹄濺起的泥水撒得睜不開來。他只聽見許多令人震栗的撞擊聲。還有沙啞的馬嘶。 血與雨水混合。其中一人身體平平飛出,撞到胡同的石牆上再反彈著地,腰肢扭折。 平西石胡同中央躺滿了死傷的肉體。有人類,也有馬。 緊接而來的第四排騎士來不及勒止。兩名騎士叱喝著收緊韁繩。八隻馬蹄躍起。兩匹馬的腰身在空中撞碰了一下,左面那那匹因而失去平衡,著地時折斷了左前足。人與馬朝前翻滾仆倒。 繼後不知數目的騎者停止了。 從賭坊湧出的“大樹堂”人馬此刻已超過五十人。 騎隊一旦停止了衝鋒,在狹窄街巷里馬上暴露出移動不便的弱點。 騎隊中有人吹起四記尖銳的哨音。騎士紛紛下馬,抽出腰間的短兵刃。有的還提著盾牌。

狄斌已給手下扶了起來,站在門邊看見街上的景象:身穿蓑衣的刺客團朝著“大樹堂”眾人衝殺而來。 ——刺殺者的每一步都井然有序。對方必然擁有一個很可怕的指揮。金牙蒲川從哪兒找到這種幫手? 刃光反射。一個“大樹堂”部下當先而出,低頭橫斬一刀。速度和時機的掌握都極佳。 被攻擊那刺客卻不閃不躲,以腹部硬受那刀刃,同時揮起鐵鞭還擊。 刀刃先命中,卻沒有把肚腹斬開。 鐵鞭沾滿了腦漿。 蓑衣被刀砍得破裂,露出下面的金屬。 “小心!他們穿著冑甲!”狄斌高呼。 沒有人聽見他的話。混戰已經爆發。 “大樹堂”人數雖眾,卻因缺乏準備而陷入劣勢。刺客的行動配合無間,再加上精良的裝備,正朝狄斌推進過來。

“六爺你先走吧!”杜秋郎在他身後喊叫。 “田阿火,你沿路護著他!” 狄斌一把推開田阿火。他撿起地上一柄大刀。他當“大樹堂”的狄六爺,不是為了在危險時有部下保護他逃走。 敵陣裡一人排眾而出。他比現場任何一人都要高大。斗笠的邊緣露出滿佈半白髭鬚的堅實下巴。蓑衣被那壯軀撐得滿滿的。雙手橫握著一柄仍在鞘裡的長劍。 那一瞬間,狄斌以為他看見了沒有變成胖子前的鐮首。 ——原來與鐮首為敵就是這樣的感覺。狄斌後頸像有一陣寒冷的風吹過。 銀白的寒光自鞘口吐出。那人緩緩把劍鋒拔出。五尺的鐵劍。 四周激烈的血鬥似乎與他無關。他從集體的暴力中央走過來,就像緩步在輕風中一樣自然。 很少人能夠懾住狄斌。可是他知道眼前這個拔劍的男人,平生殺人的數字在自己的數倍以上,從那從容的姿勢就看得出來。 男人把劍鞘交給身旁的部下,雙手握柄把鋒刃高舉。狄斌卻仍然沒有反應。他感覺動彈不得。 那斗笠抬高了少許。狄斌看見男人的眼睛。他想像不到,世上有人在殺人時仍能露出如此高貴的眼神。 那雙眼睛像在跟狄斌說話。 ——對不起。請你死吧。 劍長,路狹。除了躲回賭坊裡,沒有其他的退路。 可是狄斌不願退,這裡幾十個部下的戰意隨時會崩潰。 田阿火已準備用一條手臂擋下這一劍——就像剛才狄六爺用身體擋在自己上面一樣。 狄斌卻已看穿他的想法,伸腿把他踢開。 劍光像一道變慢了的閃電從高落下。無聲。 狄斌右手握住刀柄,左掌抵著刀背,僅僅把刀刃架在臉前。 鐵劍把那刀刃從中砍斷,卻因這擋架而改變了路線,斜斜砍入了門框五寸內。 田阿火趁對方手中劍卡死了,從旁躍起朝男人頭側施以肘擊。 猛烈的撞擊,就像剛才閃電延緩了的雷音。另一個蓑衣刺客出現在劍手的身旁,用一具銅盾擋下了田阿火的猛擊。盾牌中央凹陷了一大記。握盾者身材厚壯,跟田阿火有點相像。 握劍那高大男人放鬆了斬擊的力量,慢慢把劍抽回來。他的劍根本沒有卡死。那厚實的門框在這劍鋒下有如朽木。 狄斌看著那斗笠底下的臉。大概已有五十歲。頭髮和鬍鬚泛著霜白。仍是那種漠視一切的高貴眼神。 狄斌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 他曾經以為自己有一天會死在父親手上。每一次嚴酷的虐打,回想起來時彷彿背項又生起火辣的痛楚。 而父親打他的時候表情同樣的冷漠…… 於是狄斌就像小時候一樣,拼命地想逃。 可是劍很長。他來不及退。 劍鋒再次高舉。 兩條強而有力的手臂環繞狄斌的腰身,把他整個人抱起。是田阿火,他比狄斌高不了多少,力量和體重卻遠超於他。田阿火硬生生抱起狄斌奔逃回賭坊裡。 握劍的男人邁步追前。他走得併不快,但每一步都跨得比常人遠。其餘的蓑衣刺客佈在他兩側和後方,專心地防禦和反擊殺過來的“大樹堂”眾人。他似乎對部下們有絕對的信心,視線緊緊盯住向內逃走的狄斌跟田阿火。 整隊刺客雖然不足二十人,但陣勢井然堅實。狄斌的部下拼命想把他們阻截下來,但面對冑甲與盾牌卻徒勞無功。 狄斌已掙開了田阿火的環抱,卻仍被田阿火牽住手臂繼續往裡面走。他回頭看過去。鐮首的攻擊方法若是像猛烈的風暴,那麼眼前這男人就像壓得人透不過氣的厚重烏雲。 鐵劍把第三張賭桌絞碎。在那五尺鋒銳下,賭廳內滿地是桌椅的殘破碎片。狄斌卻不記得聽見過任何聲響。那破壞的過程像是靜靜地進行。 狄斌二人逃到了通向二樓的階梯。田阿火正想踏上去,那木搭的階梯卻崩塌了。田阿火的腳要是遲一點點兒縮回,五根趾頭都會給削去。 已經到了死角。狄斌背項貼著牆壁。那道磚牆很冷。 他低頭。 看見手上的斷刃。他至今還沒有把它放開。 斷刃只餘兩尺,跟葛元升的“殺草”同一長度。 ——我不再是從前的白豆了…… 狄斌的神情變了。剛才的恐懼消失無踪。斷刃斜斜指向握劍男人的喉頸。 他感覺葛老三再次活在自己體內。 他眼中已看不見那五尺劍鋒,他只看見自己手上的兩尺斷刃和敵人的咽喉。 這就是葛元升的刀法。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他沒有。他微笑。 “嗯……”那握劍的男人第一次開口,似乎喃喃說了一句,狄斌聽不見。 然後鐵劍垂下來。 他的部下也似乎有某種神秘感應般同時住手。 “大樹堂”的人受那奇怪的氣氛感染也停止了攻擊,但仍然嚴密包圍著這十幾個敵人。 剛才提盾擋下田阿火肘擊的那名刺客,把劍鞘恭敬地交回主人的手上。寒光隱沒。 男人恢復了垂手橫握長劍的姿勢。他回顧自己的部下,然後又瞧著狄斌。 “即使我殺了你……”男人的聲音帶點沙啞,語氣不卑不亢。 “我也難免要受重傷。” 狄斌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問話,卻也點點頭。 “要是我受了傷,我的人恐怕無法全身而退。我跟你並沒有私仇。可是這些人跟我卻比血親還要密。” “請。”狄斌伸出左手。右手卻仍緊握斷刃不放。 “我們不會追。” 男人略一點頭,不知道算不算是道謝。 蓑衣刺客們慢慢地往後撤退,行動整齊而緊密,途中仍不忘互相掩護。 “大樹堂”的人恨恨地咬著牙。可是六爺既已承諾,他們沒有一個敢再動手。 刺客退出了賭坊大門,把幾個受傷的同伴扶起,然後接連跨上馬背。其中一個給砍斷了一條臂胳,卻連呻吟也沒有一聲。 那男人把長劍斜背在身後,領著騎隊往平西石胡同的西口奔去,消失在依舊綿密的雨裡。他們尤如一股突然刮來又遠去無踪的暴風。 “留十人在這兒照顧受傷的兄弟,其餘的統統跟我走!”狄斌的臉容並沒有放鬆下來。他頭髮散亂,一身白衣染成一灘灘灰黑色,在雨裡單手握著斷刀,仰視天空的眼睛泛著憤怒與焦急。 於潤生中箭後生死未知。 還有快要臨盆的李蘭。 還有文弱的齊楚。 還有鐮首——狄斌知道自己在這兒遇襲的同時,必定也有人去“招呼”五哥…… 這幾年裡,狄斌第一次有無助的感覺。 天空很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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