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潤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藥店距離不足二百步遠。 狄斌站在前廳裡掃視四周的陳設。跟剛搬進來時沒有什麼分別。梁栓門牆都漆上讓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顏色,桌椅家具只添了兩件新的,都是木製品。沒有多少字畫裝飾,只在角落處擺著幾個素花瓶,都是把宅邸買下時已經放著的。 龍拜不時勸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東西,“不然我們流血流汗,掙來這許多錢幹嘛?”老大通常只是聳聳肩,然後說:“不過是睡覺吃飯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於潤生並沒有依隨漂城的傳統,發跡後馬上搬進豪宅毗鄰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寧靜的地段,挑選了這座已經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來的主人是個木材商(因為“屠房”敗亡而無法收回大量貨款和借債,一夜間倒產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門、後門對街的房產,也被於潤生逐一買下來,供“大樹堂”的部屬及家眷居住——龍拜夫婦就住在後院對街的屋子裡。這個屋陣把於潤生的府邸團團包圍保護著。 齊楚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東大街的“大樹堂”總店旁一家客棧長期租住一間上房;狄斌則多數睡在破石裡的倉庫“老巢”裡——這是齊楚的主意:破石裡、善南街與安東大街三處形成互相呼應的指揮點,這是棋盤與戰場共通的基本原則。 至於鐮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撫摸頸項上那個小小的佛像護符。自從鐮首把它系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沒有離開過狄斌。也許是摸得太多的關係,佛像的雕刻變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園全是光禿禿的碎石地,沒有假山或涼亭,連樹木也沒有種一棵——想循庭院潛進宅邸的人根本無處隱伏,踏在碎石上也難以掩藏足音。 一個只有三、四歲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過,左邊鼻孔掛著一行已半乾的鼻涕,手裡舉起一個穿著紅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頸項縫口裂開來了,頭部跟黑粗繩造的頭髮,隨著男孩的腳步左右搖晃,似乎快要跌下來。 狄斌認得他是孩子裡最大的一個,嫂嫂把他喚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著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兩下,鼓起圓圓的黝黑臉龐,眼睛定定地看著狄斌。 ——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園中追過來的女孩比黑子還要小一些,踏著剛學會不久的步伐撲到他身上。黑子彷彿沒有察覺,仍舊盯著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搶回來,卻只把布偶的頭顱拔了出來,她的哭聲因天氣冷而顫抖。 ——他們擁有同一個父親。這樣的孩子在於潤生家裡養著八個,每一個的母親都不同,其中有三個還是手抱的嬰兒。父親連名字也沒有替他們取一個…… 這些孩子的媽媽當中,狄斌就只認識黑子的母親。那個只會說一點點官話的異族女孩,外表有點強悍。聽說她從西南方很遙遠的地方而來,腰間常常佩著一柄彎刀。到漂城來時已經懷著孩子。 她生下黑子後不久就失踪了,遺下這可憐的孩子。狄斌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她剛剛分娩後。當她看著那膚色從淺紫變成通紅、頭髮染著鮮血的胎兒時,眼神裡充滿了罪疚與恐懼…… “六叔叔,早啊。怎麼不坐呀?” 狄斌回過頭,看見大著肚子的李蘭,手裡提著個冒煙的水壺,朝他笑著搖搖擺擺地走過來。 李蘭因為懷孕而胖了許多,原本顴骨太高的臉龐也變得柔和了。狄斌想起自己的母親。那是同樣的一種笑容:那種可以包容一切、彷彿令四周事物都變得柔軟的笑容……當然狄斌知道李蘭的笑容並不屬於他。每個人只有一個母親。可是那借來的快慰感覺仍足以驅走冬晨的寒意。 他匆忙把李蘭手裡的水壺接過,交給身旁的田阿火,再摻扶她坐到椅子上。另外兩個部下擺開几上的杯碗沏茶。 “嫂嫂,傭人呢?”狄斌皺眉。 “他們在弄早飯。叔叔別惱,水壺是我自己要拿的。”宅里幾個女傭全是李蘭昔日農村里的鄰居——於潤生不能忍受讓不足信任的人接近自己的起居生活。李蘭從沒有認真把她們當傭僕使喚。 在李蘭堅持下,三個手下也跟隨狄斌一同到廚房裡吃早飯。她不知道這三個人的過去,也或許她根本不在乎。 狄斌是在把田阿火收為部下之後才得知他過去所犯的罪行。要是在數年前,狄斌只會對田阿火這樣的男人感到畏懼,更不會放心讓他跟嫂嫂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於潤生不在家時,李蘭都在廚房跟傭婦們一起吃飯,免去她們許多收拾打掃的工夫。特別在冬天,爐火把廚房燃得暖暖的,比坐在正廳吃飯還要舒服。狄斌看著廚房濕滑滑的石板地,再次皺眉,扶著李蘭的手不敢放開。 一起來吃早飯的還有龍拜的妻子跟老媽。狄斌每次一看見她們就覺得頭疼。 三個部下默默地把熱呼呼的麵條啜進嘴巴里,默默地咀嚼著。同桌就只有馮媚跟龍老媽在不停說話。傭婦們偶爾才插口一兩句。 狄斌看著馮媚那蓬亂的頭髮,想不通二哥怎麼會娶個這樣的女人。就為了那雙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麼? “六叔叔我問你,怎麼還不娶妻子?年紀不小了嘛!” 又來了。狄斌裝作沒聽見。 “漂城這麼大,難道沒有一個六叔叔中意的嗎?我早跟你說過,把我幾個標致的舊姊妹帶給你相一相……” 婊子。狄斌馬上又把腦海中這兩字抹去。他不容許自己對二哥有半點不敬,儘管只是在腦袋裡想一想,儘管龍老二在外面還有許多女人。他挾一個肉餃子塞進自己嘴裡。 “你這種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龍老媽半帶玩笑地說。龍老媽是半個胡人,膚色比李蘭的橄欖色還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見她,才知道龍拜那豪爽的笑聲原來遺傳自母親。她對兒子娶了個妓女並沒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說:“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過幾年下來龍拜還是沒能當成父親。龍媽媽常常看著於潤生家裡那些孩子說:“該生的生不了,不該生的卻生了這一大堆。” 幾個孩子早吃飽了,圍著飯桌團團轉。李蘭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著的糯米粒。 她輕輕把黑子抱在懷裡,又撫撫自己的肚皮。 “這孩子真好運氣,還沒出世就有這許多哥哥姊姊等著陪他玩。” 黑子臉貼在李蘭胸前,眼睛又瞧著狄斌。那小小的腦袋中想著什麼,狄斌不知道。他再次撫摸那佛像護符。 傭婦把碗盤收拾了。狄斌吩咐田阿火三人先回前廳等著,然後陪李蘭走到後院。 “叔叔,我的二哥什麼時候回來?”馮媚在門前一把拉住狄斌。 他沉默了一會兒。龍爺一向由老大直接命令,負責押運“特別”的私貨,狄斌並不知道詳情。他只好把一個大概的日期告訴她。 馮媚瞧著他倆走往後院,露出神秘的暗笑。她懷疑狄老六對大嫂有點曖昧,否則這傢伙怎麼連女人都沒有一個?說不定嫂嫂肚子裡的…… 好不容易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不,還有抱在狄斌臂彎上的黑子。 李蘭低頭看著她在後院劃出來的一小塊田地,看看田裡種的瓜果有沒有給凍壞了。 “叔叔,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黑子的鼻涕又流下來,這次沾到狄斌的白棉袍領口上。他沒有理會,還用手替黑子擦鼻子。 “大夫說過什麼時候要生嗎?” “大概還有兩個月吧。”李蘭左手撐著腰肢,右掌感受著肚皮底下胎兒的蠢動。先前那笑容又出現了。狄斌把黑子抱緊。這麼一個小生命就在自己懷裡。另一個又將來臨…… ——我願意用生命保護這一切。 “嫂嫂,你別怪老大,這種時候還不在家……” “我已經習慣了。”李蘭的心在那麼一瞬間,飛回城外老家那倉庫的某個上午裡。陽光曬過的干草堆很是溫暖。還沒有成為她丈夫的於潤生赤裸躺在她身旁,默默凝視倉庫的屋頂…… “潤生他也好久沒有這樣子了。每次他有要緊的事情,總愛獨個去想一想,身旁的人他都好像看不見了……叔叔別擔心,我沒惱他。我怎麼能惱他?” 李蘭垂頭看著肚子,彷彿在跟未出生的孩子輕聲說話:“他說:'我們小時候沒有的東西,這孩子都會有;我們從前看過的許多不想看的東西,他一生都不會看見。'” 於潤生的話從他妻子口中說出來,狄斌覺得格外有一種特殊的安慰感。 “倒是你啊,六叔叔。”李蘭看著狄斌臂彎裡的黑子,眼中看見的彷彿是孩子的父親。 “你還在惱五叔叔?” 狄斌把臉別過去,沒敢直視她——他怕給她看見自己的表情。 “我……沒什麼好惱的。他喜歡怎樣過活是他自己的事。老大也許比我還要失望吧?” 李蘭搖搖頭。 “不會的。幾個兄弟裡,潤生就特別疼你跟五叔叔。你也知道的。” “就是疼他,看見他現在這樣子才更失望……”狄斌不想再說下去,他垂首逗著懷裡的黑子玩耍。 “你這小傢伙叫黑子嗎?”狄斌跟孩子額頭互相貼著。 “人家叫我白豆。我們剛好湊個一對兒呢。” 在近距離裡狄斌又看見那孩子的眼神,真的像極了他爹。 ——二十六年後,這兩個年齡剛巧也相距二十六年的男人手握白刃對峙時,狄斌看見的也是同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