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4·野望季節

第5章 第一節

殺禪4·野望季節 乔靖夫 2994 2018-03-12
棗七不姓棗。他叫棗七,因為他在棗樹底下出生,而且是父親第七個兒子。 他沒見過父親——父親在他出生前已經病死了,他只知道父親跟他一樣也是乾挑糞。 棗七的媽媽不是父親的妻子,所以棗七沒有家。 為了讓棗七吃飽,媽媽每晚都跟村里不同的叔叔睡覺。 村里沒有人喜歡棗七母子倆——包括那些跟媽媽睡覺的叔叔們,村里的女人常常指著他們臭罵,小孩子喜歡朝他們擲石頭——棗七總是擋在媽媽跟前。 十歲那一年,媽媽也死了。他沒有看見媽媽怎樣死,只看見她背脊朝天浮在河上的赤裸身體。沒人告訴他媽媽怎樣死的,他也沒有問。 於是他開始挑糞。每一夜赤足挑著兩大個空糞桶,走到十里外的岱鎮,挨家挨戶把糞裝滿,可以換五個包子;再把滿的糞桶挑回村里給農戶當肥料,可以換兩把米。

每天過了午後又餓起來。棗七便到山上去找吃。能跑能飛的東西他都吃。連骨頭都嚼碎吃下去。有一次棗七遇上一頭比他還要大的野豬,他用石頭把它打死了,左腿給撞得腫成兩條般粗,好幾天不能去挑糞——幸好那頭野豬他吃了三天才吃完。 村里只有一個人不討厭棗七。那個人叫張牛,和他年紀差不多。張牛喜歡到山上玩,有一次遇見棗七,看見棗七懂得許多新奇玩意兒:抓鳥的陷阱、吹出奇怪聲音的樹葉、磨得圓圓的石彈子……棗七把玩意都教給張牛,於是他們做了好朋友。 張牛常常對棗七說:“村里的人都說你笨。其實你一點兒也不笨。” 棗七的樣子看來確是很笨。村里的人都說他像猴子,他也覺得自己像:兩條手臂很長,垂下來時幾乎碰到膝蓋;四顆犬齒又尖又利;一頭亂發枯枯黃黃的。可是張牛沒有取笑他,還常常稱讚他氣力大。

有一次村里幾個男孩圍著張牛要欺負他,棗七看見了,想也不想就撲過去。男孩們一個個給打得鼻青臉腫,其中一個的手腕還脫了臼。這事情之後,村里的男孩都不敢再欺負張牛,還很聽他的話,拿吃的東西來孝敬他。他把一半分給棗七。 棗七跟張牛都已過了二十歲,可是張牛還是不肯娶老婆。有一天張牛對棗七說:“這村子真的悶得人發慌。我不想一輩子待在這種地方。你聽過漂城嗎?聽說是個很好的地方。在那兒,只要夠聰明的人,可以賺到許多許多錢啊。還有很漂亮的女人,很好喝的酒,也有許多玩意兒。我想到漂城去,可是又有點怕。你肯跟我一道去嗎?” “漂城比岱鎮還要大嗎?吃的花樣比岱鎮多嗎?”棗七問。 “當然啦。漂城比幾個岱鎮還要大!”

於是他們到了漂城。
踏進城門後,棗七覺得頭有點昏。漂城跟張牛形容的相比要美麗太多了。 他們興奮地在街上四處走。張牛比棗七還要興奮,他不斷指著街上的店說:“我們賺到錢,就到這里花。” 可是他們賺不到錢。到了漂城五天他們都找不到差事。想到店裡頭問,還沒有開口便給人家趕出來,還捏著鼻子罵他們臭。幸好張牛帶了一些錢。他們找到破石裡一家木搭的客棧,租了一張床一起睡。張牛吩咐棗七睡覺時把東西都抱著,否則會給別人偷去。餓了他們就到市場撿剩菜,胡亂煮一頓吃。 第五天他們在街上遇到一個好人。他告訴張牛可以給他們找到好差事,不過得先給一些錢,好替他們打點。張牛把錢給了那個人。然後他們再沒有看見他。

最後還是棗七先找到差事。又是乾挑糞。棗七很是高興。同樣是挑糞,現在賺的錢比從前多了許多,夠他跟張牛吃飯和睡覺,而且比從前挑糞來回村子還要輕鬆得多。 張牛卻沒有再找差事。日間棗七挑完糞回來睡覺時,張牛在街上四處溜,還把棗七剩下的錢拿走了,每天回來時都空著口袋。棗七沒有惱他。只要張牛高興,棗七就高興。 有一天張牛帶著錢回來,還有一隻燒雞。張牛跟棗七說,他認識了一個叫毛春的大哥,是個真正的好人,非但給他差事,還送他錢。棗七問那是什麼差事,張牛卻不肯說。 不久後,張牛再沒有帶錢回來,又開始拿棗七的錢。有一次棗七上街去找他,終於在破石裡一家賭坊門外找到。 張牛漸漸變得不同了,回來後常常不問情由罵棗七,又自顧拿著酒瓶喝,沒有問棗七要不要也喝一口。棗七想,大概是張牛的差事幹得不順利,也就沒有惱怒。張牛喝醉了,有時候會大聲說自己去娼館找女人的事,聽得棗七渾身發熱。棗七對漂城裡的女人想也沒想過,因為他的身子怎麼洗都有一陣糞味。

棗七覺得張牛變了,已經不像從前的張牛。棗七希望張牛變回從前那樣子。棗七有許多次想跟張牛說:“不如回村子吧。”可是總不敢開口。 終於有一天,張牛沒有回來。棗七很擔心。過了三晚,張牛還是沒有回來。棗七決定這晚不去挑糞,睡足了後便去找張牛。 棗七從客棧的人口中打聽到那個叫毛春的大哥住在哪兒。從前棗七在客棧門外見過他,認得他的樣子。棗七到雞圍找了好半天,終於找到了毛春。 毛春正跟其他幾個男人賭骰子,沒有瞧棗七一眼。 “張牛那傢伙給抓進大牢啦。”毛春說。 “他'溜格子',失手了。” 棗七聽客棧的人說過,“溜格子”就是進別人家裡偷東西。 於是棗七一口氣跑到大牢,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交給了牢頭,才准許他把張牛帶走。

看見張牛的一刻,棗七整個人改變了——他看見的是張牛的屍體,讓他想起母親死時的樣子。屍體的衣衫全剝光了,給裹在一張破席裡,身上有數不清的傷痕,屁眼插了一根短木棍。 棗七渾身顫抖,慢慢把張牛的屍體抬上肩膊。站在他背後的牢頭不知怎地有點害怕起來——棗七的背影散發著一股令人畏懼的氣息。 “這可不關我們的事。”牢頭心虛地說。 “是毛春。他偷進善南街一戶人家,把那閨女奸了。後來才知道那人家跟城裡一個角頭老大有交情。是毛春把這小子打成這樣,送到衙門去頂罪。那角頭老大在牢裡的幾個手下,前晚把他折磨死了。” 棗七背著張牛的屍體,步過大牢外的荒墳。他要把張牛帶回村子里安葬。 他把張牛藏在一座破廟裡——那破廟曾經是漂城最凶悍的刀手匿居過的地方——然後到了北臨街的市場,偷偷從殺魚床子取了一柄刀,這是棗七平生第一次偷東西。他用布衣把刀子裹著,走進了雞圍。

毛春早就听到消息,不知躲到哪兒。棗七那一天從早到晚沒有跟別人說過一句話,沒有喝一口水,沒有吃一口東西,沒有停下半步,只是不停在城里四處找毛春。 晚上他走到破石裡一家賭坊外時,賭坊門前站著的三個男人同時注視著他。棗七沒有理會,沒有回看一眼,仍然筆直往前走。 就在棗七快要經過賭坊門前時,三個男人突然撲過來,一個從後勒住他的頸項,其他兩個各抓住他一邊臂胳。 “小子,來找麻煩嗎?”勒著頸的那男人低聲在他耳邊說。 “拿著什麼東西?快放下!” 棗七發出一聲震撼整條街的叫嚎,旋身揮臂把三個男人同時摔得倒地。 棗七卻沒有跑,仍然保持剛才的步伐向前走。 賭坊裡迅速又跑出五個男人,與剛才三人一起撲擊棗七,其中四個拔出了小刀。

棗七的動作令他們懷疑自己的眼睛:他像猿猴般猛地一縱,跳得比賭坊前門的框頂還要高,足尖在牆上一踹,然後伸出好像會變長的手臂,攀在賭坊二樓一扇窗的邊緣上。 棗七的身體撞穿了木窗格,滾進裡面一個小房間。 房間裡頭只有四個人。一個坐在桌子後,另外三個站著。站著的三個慓悍男人馬上反應,分三個方向把闖進來的棗七包圍著。他們都赤手空拳,卻擺出了棗七從沒有見過的奇怪姿勢。棗七以他野獸般的直覺看出,這三個人的拳頭比山上的野豬還要難對付。 三人並沒有發出攻擊,六隻眼睛緊緊盯著棗七的舉動。 棗七半跪地上,視線卻不禁投向坐著的第四個男人。 這個男人比房間裡所有人都要矮小,穿著白色的棉袍,白皙的臉沒有露出任何表情,細小的手掌仍穩穩捧著一個茶碗。

可是無論任何人踏進這房間,都無可逃避地要注視這個人。也許是因為那從容的坐姿;是那頭臉微微傾斜的角度;又或是那溫和卻不失警戒的眼神,都令人無法忽視這個男人的存在。 後來棗七知道這個男人名叫狄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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