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5·黑闇首都

第22章 第十一節

殺禪5·黑闇首都 乔靖夫 4980 2018-03-12
在“總賬樓”正門前的空地,出現了極為奇妙的形勢: 在空地南面擺開了一個尖錐狀陣式的是“大樹堂”的人馬,而站在戰陣尖端上的當然就是鐮首。他赤裸著滿是刺青的上身,長發以布帶束成了馬尾——那容姿很像他當年在漂城大牢的“鬥角”裡出戰時的模樣。兩個年輕的部下站在他身旁,用濕布巾替他抹拭膠結在胸腹、兩臂和頭臉上的鮮血——別人的鮮血。梁樁在他身後,半蹲著用清水洗滌那柄剛斬殺過三十八人的長彎刀。 鐮首的部眾們一個個氣勢逼人。他們毫髮無損,甚至連一刀也沒有砍過就攻到“二十八鋪”的核心,靠的就是前面這個神祇般的男人。在他們的臉上找不到絲毫戰時的緊張,他們彷彿都沉醉在某種神秘的氣氛中。他們目睹了剛才市集街巷的一切。他們虔誠地相信,只要跟著這個男人的腳步,他們不可能受傷或死亡。

這二百多人裡接近一半還未滿二十歲。他們是來自漂城的“拳王眾”成員,每一個都整齊地以黑色布帶束纏額頭和拳頭。自從去年冬季漂城那一役後,鐮首親自挑選這百人,半年來交給吳朝翼調練,一個月前才由狄斌安排送到首都來,成為鐮首的一支親兵。這是他們首次實戰,雖然還沒能看得出戰力,但紀律和膽量並沒有被其他“大樹堂”的老兵比下去。 有的“大樹堂”老將是自從“腥冷兒”時代已經進幫,看過“關中大會戰”的陣仗。他們最初也對這些新兵很是擔心,可是現在都露出滿意嘉許的表情。畢竟在集團戰斗里,士氣和紀律比個人的戰力更具決定性。 ——當然鐮首本人是個例外。 在空地北面背向“總賬樓”的是“二十八鋪總盟”的陣容,另加上“聯昌水陸”和“隅方號”的護衛十數人。他們成長列排開,與“大樹堂”正面對峙。

站在長列正中央的是佟八雲和孫克剛。佟八雲左手反握寬短的砍刀,右手指間挾著兩枚飛刀;孫克剛右手上的大鐵鎚垂下腿側,鎚頭擱在沙地上。兩人並肩站著沒有交談。他們過去沒有正式見過面,可是彼此都聽過對方的名聲。在這時刻,能夠與一個公認的好手並肩作戰,總是一件令人寬慰的事情。 孫克剛扭了扭頸項,卻總覺得下巴那個木架子礙著動作。他咬咬下唇,然後用左手把那架子猛地扯脫。原本已經痊癒了一半的碎裂顎骨發出格格聲響,紫青色的腫傷處又再擴張。孫克剛把那劇烈的痛楚當作催生戰意的一帖猛藥。他狠狠盯視著數十尺開外的鐮首。 在整個首都裡,就只有孫克剛一個人曾經面對“三眼”的彎刀而死不了——因此沒有任何人敢取笑他那碎裂的下巴。

孫克剛是老江湖,不是個輕易相信傳說的人。他親身參與過許多血鬥,親眼看見過許多好手倒在血泊中。無論多強的人也只有兩條手臂兩條腿,也只是一堆骨頭和血肉而已。世上假如真的有殺不死的男人,孫克剛認為只有兩個:年輕時的龐文英;還有幽靈般的章帥。 ——可是他卻開始相信,眼前的鐮首就是第三個…… 在“三條座”的眾頭領裡,就只有巴椎一人沒有留在樓子上觀戰。他沒有帶錐子來,就從“二十八鋪”的兵器庫裡挑了最重的一柄六角形鐵棒,可還是覺得太輕。 孫克剛知道,要叫巴椎站在戰陣的最後方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沒有作聲。可是頭領畢竟快六十歲了。要是待會發生混戰,他決意要緊隨在巴椎身邊。 其餘那近三百個“二十八鋪”的漢子也都緊握著各式兵刃。他們近三分之一都已上了年紀,挺著一個養尊處優的肚子。 “三條座”自從臣服於“豐義隆”後,十餘年來對於欲走上黑道的年輕人已失去吸引力,再無法補充新血,現有的年輕一代,大都只是上一輩成員的子侄或親戚。

“三條座”的人一直相信:自從十五年前黑道大戰結束之後,首都的地下秩序已穩定,他們有生之年也不會再看見另一場戰爭。 “二十八鋪”的部眾,許多自進幫以來只是乾市集買賣,拿刀子砍人的事情一次也沒有乾過。他們不是不知道幫會的權力來自暴力,可是長久的和平令他們遺忘了黑道的本質。 即使如此他們並沒有恐慌,士氣亦沒有渙散。桂慈坊市集是他們的家。為了保護這個家,他們已作出戰死的打算。佟八雲先前在憂心,部下的骨頭是否已被安逸泡得酥軟,現在他為他們感到驕傲。 佟八雲也是因為繼承父業而成為“二十八鋪”的“樁手”。因為年輕而錯過了十五年前的大戰,他一直感到上天對他很不公平,自己的身手和統率能力被和平埋沒掉了。他甚至曾經暗暗祈求另一次戰事。現在他才了解,自己的想法如何幼稚。如果可以選擇,他絕不希望看見這場可能令“二十八鋪”覆滅的戰爭出現。

佟八雲更深刻領會了另一件事:他曾經如此渴望在戰鬥中展示自己的能力;可是當真正的戰爭來臨時,自己卻顯得如此無力。 他瞧向空地的東面。足以左右這場戰爭的人就在那兒。 東面的第三個戰陣最小,只有寥寥二十多人,全部都騎著馬,看來只是這場戰事的旁觀者而非參與者。可是他們的出現卻令南、北雙方的對峙者久久站在原地。 因為領導這支騎隊的,正是數天前令佟八雲痛恨得想用飛刀射穿心窩的那個異族男人。 蒙真帶著茅公雷和一干親隨,靜靜坐在鞍上不動。他們的兵器沒有拔出,只是掛在腰間、背後或鞍旁。茅公雷的鞍後放著一個巨大的長形黑色布包。 蒙真發現了佟八雲投來的視線,與他遙遙對視,長滿鬍子的嘴巴作出令人感到鎮定的微笑。佟八雲啞然,不知如何回應,只好略一點頭。

蒙真抽一抽韁繩,單騎往“三條座”這邊的陣營接近過來,直到十步外才停住。 “對不起。”蒙真並沒有呼喊,但那響亮的聲音卻讓“三條座”的人都清楚聽見。 “我就只能帶自己的人來。只有這麼多。” “你來是為了什麼?”佟八雲說話時帶著警戒的神情。 “為了'豐義隆'與'三條座'之間的盟誓。” 蒙真說著就把馬首撥轉,沒有理會“三條座”眾人驚奇的眼神,徑自又朝鐮首的陣營接近過去。 “請你收兵吧。”蒙真直視鐮首,語氣不卑不亢。 “今天流的血已經夠了。” 鐮首揮揮手,示意替他抹血的兩名“拳王眾”退下。 “這是'豐義隆'的命令嗎?還是你一個人的意思?”

蒙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攤開雙手。 “沒有關係。今天在這裡,你要殺我身後的那些人,請先跨過我的屍體。” 佟八雲、孫克剛和巴椎以熱得像在燃燒的眼神,凝視蒙真坐在馬鞍上那攤成十字的背姿。他們和其他部下都感到,原有的恐懼與緊張似乎減退了許多。 ——能夠跟這樣的男人一塊兒死去也不錯…… 鐮首的臉絲毫不為所動。梁樁抱著彎刀急步上前,把刀柄伸向鐮首的右側。鐮首卻搖搖頭。 “你這樣是在為難我。”鐮首冷冷地說。 “這次進攻是奉了老大的命令。我要帶三十一顆人頭回去。”他指的當然就是“二十八鋪總盟”各鋪主、林九仁、崔丁和巴椎。 “除非有更好的收兵理由,否則我只好把你當場斬殺。”鐮首說時輕鬆得像在跟蒙真聊天。

蒙真只是搔搔腮鬍,微笑回應:“好吧。我就給你一個理由。那就是:你繼續打下去,在你身後那些兄弟將會大量折損。” 鐮首右邊眉毛揚起來。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語氣中充滿強烈的自信。在他身後的“拳王眾”也都笑起來。 “這是可能的——假如這裡有一個你打不倒的人。” “你?” 蒙真搖頭的同時,茅公雷已經策馬到達他身邊。他從馬鞍躍下來,脫去身上的衣袍,袒露出圓渾而呈淡褐色的肌肉,胸口那個異獸刺青因為汗水反射出亮光。 他取下鞍後的黑布包,把袋口的繩索解開,亮出一根形貌古怪的棒子:全長四尺餘,握柄的一端只有酒杯粗細,往上卻漸漸變粗,直到頂端大如人頭;黑色棒身的形貌異常醜陋,像長滿了腫瘤般凹凸不平,有數處更突出有如畸形的器官;通體色澤沉啞,看不出是什麼物料製造。

“許久沒有在戰場上揮動這東西了。”茅公雷單手握棒,輕鬆地舞了幾圈。可是那呼呼的破風聲卻顯出棒子甚為沈重。 鐮首咧齒而笑。那笑容就像看見新玩具的孩子一樣。他伸出右手,梁樁再次把刀柄遞過去。 蒙真也下了馬,左右牽著自己和茅公雷坐騎的韁繩,返回東面的陣地。剛走了數步他又停下來,回頭說:“公雷,小心點。” 茅公雷撥撥鬈曲的長發,點了點頭,但眼睛沒有離開面前的鐮首。 鐮首也向後揮了揮手,示意部下再退後一些。 空地上和“總賬樓”上的數百雙眼睛,都在註視中央這兩個赤裸上身的人。鐮首感覺好像又是另一場“鬥角”——只是這一場的賭注比他過去打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高。 “你認識茅公雷嗎?”佟八雲緊張地註視那兩人,悄聲問身旁的孫克剛。

“只在街上碰過幾次。沒聽說他有什麼戰績。”孫克剛回答時,下巴又傳來痛楚。 “只聽說他老爹茅丹心是個硬漢子。當年被敵人抓住了,用盡各種方法拷問,到嚥氣時沒有吐過半個字。” 巴椎聽著十分擔憂。他清楚知道孫克剛的斤兩——因此也了解“三眼”的可怕;茅公雷假如真的擁有對抗“三眼”的能耐,早就該震懾首都黑道了,怎麼到今天還沒有打出什麼名堂來?人們就只知道他是跟在容小山屁股後的兩條狗之一…… 鐮首和茅公雷眼也不眨地對視。在人們沒有察覺的時候,兩人的距離已經拉近。鐮首把彎刀架在胸前,刀尖斜斜指向茅公雷的眉心;茅公雷則把黑棒收到左肩側,左手輕輕托著棒子中央,隨時準備橫揮。 兩人以極細微的足步繼續向對方接近,手上兵器的長度相差無幾,即將到達非攻擊不可的距離—— 同一剎那,鐮首與茅公雷以完全相同的動作,反手揮動兵器劈向對方的頭頸! 彎刀與黑棒在半途猛烈撞擊。兩隻右掌都感到酸麻。刀棒各自反彈開去。 兩人就像約定了一樣,同時藉著這反彈的力量往自己的左邊旋身一圈,變成正手水平斬擊,動作仍是一模一樣。 刀棒再次交擊。場上數百人同時發出驚嘆聲。 這次兩人都各自退了兩步,才把那強烈的反撞力卸去。他們同時驚異地瞧著對方——自己的全力攻擊被對手硬接下來,對於兩人來說都是極罕有的情況。 ——可是鐮首的驚訝比茅公雷要小一些。畢竟他曾經面對“十獅之力”儂猜,擁有對抗比自己氣力更大的敵人的經驗。 就因為這微小的差異,鐮首的恢復比茅公雷快了少許。他躍前一步,雙手握著長彎刀垂直斬向茅公雷頭頂! 茅公雷已來不及回招,只能雙手托著長棒橫捧在頭上,硬生生把刀刃架住。 “糟糕了!”佟八雲忍不住脫口呼喊。 在遠處看著的蒙真卻顯得異常鎮定。 刀棒再次交擊,這次卻沒有反彈開去。 刀刃正好砍在黑棒中段一個凹槽裡,給卡住動彈不得。 鐮首判斷出這不是偶然的——是茅公雷準確地以黑棒那個部位來迎擋。 茅公雷以古怪的手法,雙掌緊握黑棒兩端,像搖船櫓般前後扭絞—— 彎刃“啪”的一聲自中央被扭斷了! 鐮首愕然瞪大了眼睛,身體往後急退。 茅公雷顯然對這扭鎖招式十分精熟,黑棒並無停滯,在身體右側旋了半圈,垂直朝前面鐮首的頭顱壓下! 棒頭的黑影已臨到鐮首的額頂。他知道已後退不及。雙腿馬上煞止蹲成弓步,右手拋去斷刀,雙掌往上迎托—— 黑棒僅僅在鐮首頭頂一寸前停止。在他身後傳來“拳王眾”的驚呼聲。 這次吃驚的是茅公雷。鐮首雙掌捧成杯狀,托接著黑棒的中段部位。雖說這樣已經卸去了棒子前端的殺傷力,可是以肉掌接下這剛猛的棒擊,仍是令茅公雷難以置信的事。 鐮首趁這個空檔猛蹬後腿,身體急促欺前,雙掌順著棒身而下,擒住了茅公雷握棒的右腕;他馬上向左旋體蹲身,背負著茅公雷,雙手狠命拉扯,把茅公雷朝地面重重摔出去! 茅公雷的反應亦十分驚人:當被鐮首拋到半空時他放棄了黑棒,腰腿迅速朝後彎拗,在極短距離下變成以足底著地。 鐮首在施展摔技後仍沒有放開茅公雷的手腕。他左手把茅公雷猛拉回自己跟前,右臂則屈曲成肘,橫向揮擊其臉龐。 茅公雷卻也把左臂肘屈曲收在面前,僅僅把鐮首的攻擊擋下來。骨頭與骨頭撞擊,兩人的臉卻沒有動一下。 鐮首的右臂連續伸出,好幾次想攀擒茅公雷的喉頸,卻都被茅公雷扭轉頭頸避過去。茅公雷還趁著鐮首分神時,把右腕的擒拿掙脫。 兩人就這樣近貼站立著,四條手臂交纏扭打,都想拿著對方的肢體關節。鐮首三次趁空隙施以膝擊,但茅公雷機警地用腰臀把它們都卸去。第三次時,茅公雷更藉機踹踏鐮首站立那條腿的足趾。鐮首忍受著痛楚,近距離用額頭撞擊向茅公雷的面門。茅公雷及時把頭臉垂下,以額頭硬接這一擊。 在碰響聲中,兩人的身體朝後蕩開,都因暈眩而腳步蹌踉。 他們隔在數步外面對站立,胸背上汗水淋漓,發出粗濁的喘息。 “已經夠了。”蒙真在東面遠處呼喊。 “我說的不錯吧?” “我還沒有打敗。”鐮首的呼息漸漸恢復了平緩。 “我沒有說公雷能夠打倒你。”蒙真說。 “我只是說,他是你打不倒的男人。” “我們還沒有打完。” “即使你打倒他,接著的戰鬥你已經沒有氣力了。” 鐮首沉默瞧著茅公雷。茅公雷從戰斗狀態中鬆弛下來,卻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沒有直視鐮首,只是看著遺在地上那根黑棒。 鐮首不再說話。他伸手抹抹額上的汗水,又瞧瞧雙掌——因為剛才接下那一棒,掌心的肌肉都腫起來,蓄著紫色的瘀血。 他默默走回部眾之間。看見梁樁仍然抱著彎刀的皮鞘,他語氣平靜地說:“扔掉它吧。” 在“三條座”眾人的振臂歡呼聲中,鐮首帶著“大樹堂”的部下從原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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