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5·黑闇首都

第7章 第七節

殺禪5·黑闇首都 乔靖夫 4475 2018-03-12
狄斌在燈光底下看清了:那個虯髯漢的眼珠是水藍色的。 是異族的血統,狄斌想。他在漂城也見過,幾個從西方來的舞姬,眼睛也是這樣的顏色。虯髯漢把容小山跟前的玉酒杯傾滿了,輕輕地放下酒壺,然後恭謹地坐回容小山右旁。不知是否有意,他把自己的坐椅略往後移,像是守候在容小山身後,又把胸腹略微收縮,令自己原本比容小山高的坐姿顯得矮一點。 “於哥哥,”容小山朝於潤生露出皓如白玉的牙齒,把酒杯舉起來。 “一路辛苦了。弟弟先敬你一杯!”說著便把琥珀色的酒液一飲而盡。 於潤生拿起酒杯回敬,只淺啜了一口。 “傷雖已好得多,大夫還是囑咐我少喝。失敬了。” 狄斌看到:容小山那清朗的眉宇間,短暫顯露了一陣不悅的表情,但瞬即消失。

席上的氣氛僵了一會兒。容小山打破沉默說:“爹很快就來了……哥哥喜歡這兒嗎?漂城沒有這麼好的地方吧?” 剛才在容小山接引下,他們一行先到位於東城九味坊“豐義隆”的“奉英祠”,拜祭祠裡“二祭酒”龐文英的靈位,把喪麻脫下燒掉後略作梳洗更衣,然後轉往這“月棲樓”進餐歇息。鐮首從席前站起來四周看看:確實是比“江湖樓”豪華得多。單是建坪就比漂城任何飯館旅店都大上數倍,二樓的宴會廳就有六個之多——李蘭、寧小語和阿狗此刻就在另一個廳子裡吃飯休息,葉毅則帶著部下在樓下的廳堂吃喝。 反而在這主宴席,桌上的酒菜沒有怎麼動過。 ——因為設宴的主人還沒有來。 鐮首倚著窗口,瞧瞧外面夕陽下的花園與水池景色,然後才回頭坐下來,眼睛盯著容小山左旁的茅公雷,茅公雷回看了他一眼,像不相識般把目光移開。

——一點兒也不像那天在妓院裡那個豪邁男子…… 鐮首納悶著,又自斟自飲了三杯。然後他想起曾經應允小語以後吃喝都要減量,於是把杯子放下。 狄斌則一直連筷子也沒有提起過。只有花雀五顯得比較輕鬆地吃了一些——畢竟算起來,他是看著容小山長大的兄輩。 “我身為龐祭酒的部下,第一次進京都,按照規矩應該率先謹見韓老闆。”於潤生說。 “這樣……是否欠了禮數?……” “不打緊。”容小山輕鬆地回答,沒有解釋,只是笑著直視於潤生。 一旁的狄斌看在眼裡,明白了容小山的暗示: ——見我爹爹,比見韓老闆更重要。 廳門這時自外打開來。宴席的所有人馬上站起,以目光迎接門外來者。 “都坐下,都坐下。”一個低沉而蒼老的聲音。一隻皺得如大像皮膚般的左手舉來,缺去了無名、尾二指,其餘三隻手指穿戴著大如眼珠的鑲金晶石戒指——每一塊都不同顏色。

任何人第一次看見“大祭酒”容玉山的臉,都難免有一股震懾的感覺。即使是於潤生也不例外——一個能夠與龐文英齊名、並稱“豐義隆”守護神的男人,本該就是如此長相。 除了一頭仍然濃密烏黑、不見一根雜毛的頭髮,容玉山的長相比幾乎同齡的龐文英要蒼老得多。可是從來沒有人懷疑年輕的容小山不是他的兒子,那雙粗濃的眉毛就是證據。右顎那道長長的陳年傷疤、被打擊太多次而歪斜的鼻樑、扭曲成一團古怪肉塊的左耳、軟軟下垂的眼皮……這一切風霜與折磨令他的臉容變得模糊,可是只要再多看幾眼,你無法不想像,五十年前的容玉山是個如何俊秀的少年…… “容祭酒。”於潤生領著狄斌和鐮首上前垂首行禮。容玉山笑著抱抱於潤生的肩膊。 “行了。行了。”狄斌這時瞧見了,容玉山的右手也缺去了拇指和食指,另外三隻手指同樣戴著顏色斑斕的指環。

“我每一根指頭都是為守護'豐義隆'而失去的。”容玉山忽然垂頭瞧著自己的手掌說。顯然他察覺到狄斌的視線所在。狄斌對這個似乎眼也睜不大的老人的洞察力感到吃驚。 “我相信那些斬下容祭酒指頭的敵人,每一個都付出了十分慘痛的代價。”鐮首在另一邊插口說。 容玉山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光芒。他上下掃視鐮首好一會兒。 “你……叫鐮首是嗎?我聽過。龐老二在京都時,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狄斌微微吃了一驚。他沒想過五哥在龐祭酒眼中有這樣特殊的地位。 “不錯……”容玉山眼皮再次垂下來。 “看見你,讓我想起龐老二……”他走到宴席的首席坐下來——行動時右腿有一點瘸。他示意跟隨他到來的五名護衛退下。

眾人重又圍坐在桌前。 “龐祭酒在漂城出了事,實在是我的過失。”於潤生說。 “請容祭酒降罪。” 容玉山以左手三指拈起桌上的酒杯,無言把酒傾倒在地上。 “這杯是給龐老二喝的。”接著把空杯放回桌上。那虯髯漢欲為他添酒,被他揮手止住了。 “我是個老人。”容玉山掃視桌前每一個人的臉。 “老人總愛懷念從前的日子、過去的事。可是我不。我認為一個人越年老,在他前面的將來就越短,更不應該把生命、時間浪費在過去的事情。我只想將來的事情。” 狄斌聽得動容。這個老人幾句話已令他敬佩不已。 ——“豐義隆”今天的地位並不是僥倖得來的。 “潤生,你也是這樣想的人吧?”容玉山輕拍於潤生的肩膊,無論稱呼和手勢,似乎已經把於潤生當作自家人。

“我只是想:龐祭酒生前還有很多未實行的大計,將要為'豐義隆'增加許多利益……”於潤生回答。 “若是因為他離去了就把這些計劃放棄,那未免太可惜了。龐祭酒的事業,必須有人承擔下去。” 在場的所有人當然都明白於潤生話裡的意思:那無疑是要求容玉山支持自己,正式承繼龐文英的權力。 “這方面我已經有打算。”容玉山似乎早已準備了答案:“我會向韓老闆提出,由於潤生你任職南面和西南路的'總押師'。” 花雀五的眼睛瞪大了。 “總押師”一職相當於私鹽販運的總管,在“豐義隆”的職司裡更在“掌櫃”之上,是一等的重要肥缺。 “可是這樣會不會有問題?……”花雀五插口說:“於兄弟他至今還沒有'登冊',我怕其他人有意見……”

“五哥不必擔心這個啦。”容小山揮揮手說。 “爹已決定了,下個月舉行'開冊'。於哥哥到時候當然榜上有名。” 花雀五聽得笑逐顏開,舉杯朝於潤生敬酒:“兄弟,那真的恭喜了!”倒是狄斌和鐮首不明白,花雀五聽到“開冊”何以如此興奮。 “開冊”所開的就是“豐義隆”的“海底名冊”:“豐義隆”幫會雖號稱擁有徒眾數以萬計,但是下層的佔了多數只是掛名入幫的外圍分子;只有經過儀式,把名字登錄在“海底”,才算是真正的“豐義隆”成員。凡已經“登冊”者,幫會暗語稱為“宿人”。 “登冊”而成為“宿人”,對“豐義隆”中人而言是無上的光榮。對於下層與外圍的黑道人物,“宿人”是不可觸碰的“貴族”;即使你的生意幹得再大,若沒有“登冊”,遇上與“宿人”的糾紛也只有啞忍。

更重要的是跨過了“登冊”的門檻,“豐義隆”的職司也往往隨之而來;得到穩定而豐厚的收入,自然可以組成自己的“角頭”班底。換言之“登冊”就是在黑道上飛黃騰達的第一步。 今天的於潤生當然不需要這些。可是花雀五明白:只要於潤生正式“登冊”,在往後爭取更大權力的道路上將減少許多阻力。這一步原本一直是花雀五最傷腦筋的,不料容氏父子馬上就主動送上這份大禮。 “不只如此。”容小山又說。 “這次可是'大開冊'呢!爹已經正式遞了帖子,把於哥哥一口氣升作'執印'!” 花雀五暗感詫異。這在幫會裡簡是史無前例。 “執印”在幫中相當於“祭酒”的副手,如容小山、沈兵辰就是這個級別。花雀五本人“登冊”已經超過二十年,又是龐祭酒的義子,但也不過晉升至次於“執印”的“旗尺”一級而已。

“能夠當'總押師'的,當然不會是個普通的'宿人'。”容玉山說著,示意虯髯漢把桌上一盆鮮果遞過來。他摘下一顆葡萄放進口中咀嚼——容玉山自從十五年前的黑道大戰之後就只吃素。 於潤生臉容嚴肅地站起來,俯首向容玉山揖拜。 “感謝容祭酒提拔的恩典。姓於的銘記於心。” 狄斌看得有點不是味道,但也和鐮首一同站立起來走到老大身後,向容玉山作揖。 ——從前老大對著龐祭酒也沒有如此謙卑…… “我已經老了。”容玉山轉頭瞧著自己的兒子,拍拍他的手背。 “我這個不肖兒子,日後有許多事情要跟潤生你學習。你能夠幫忙他,我就高興了。” 容小山仍然優雅地微笑,但看著於潤生時的表情帶著微微的優越與高傲。

容玉山等於在說:不僅是我,我兒子的話你也得聽。 “幫會裡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安排……”容玉山把果核吐出來後說:“可是龐老二還留下其他方面的關係,那並不好辦……” 於潤生知道容祭酒說的是當今太師何泰極。何太師與龐文英乃識於微時的知交,而龐祭酒也是他在“豐義隆”裡的利益代表,他絕不可能不過問龐的死因。而於潤生早已從花雀五得知,容玉山在政治上屬於大太監倫笑的一系——容小山更是倫笑的誼子——與太師府隱隱對立,容玉山不可能在這方面幫助於潤生。 “這個容祭酒不必操心。”於潤生只說了一句,沒有作解釋。容玉山聽見他如此自信的語氣,不禁又打量他的神情好幾眼。 “於哥哥,關於'登冊'那一方面,還有一個小問題……”容小山又喝了一杯酒,漫不經意地說:“聽說在漂城,你另外立了一個字號叫什麼……”他搔搔耳朵,然後轉臉詢問身後的虯髯漢。 “'大樹堂'。”虯髯漢不帶錶情地回應。 “對,對……於哥哥,別介意我說,可這是犯忌的事兒啊……” “'大樹堂'不是什麼幫會字號。”站在於潤生後面的狄斌代為回答。 “只是我們在漂城開的一家藥材店,不過是我們許多生意之一,沒有什麼特別。公子可以問問江五哥,或是漂城的文四喜掌櫃。” 花雀五正要加入辯解,卻給容玉山打斷了。 “這些小問題,小山你就別提啦。潤生自會處理。我不相信他,就不會舉薦他。” 這一答一唱,花雀五都聽得明白。容氏父子在告訴於潤生:我能把你捧起來,也能夠把你踹下去…… “還有一件事……”容小山說話時指一指茅公雷。 “你們幾個月前見過面吧?他那次是奉了爹爹的命令到漂城找一個人……結果沒有找到。漂城是於哥哥的地方,說不定會有什麼頭緒……” 狄斌聽見這話時臉上沒有動一動,可是心底里不禁緊張起來。 “不知道是什麼人?”於潤生的聲音沒有半絲動搖。 “其實不必茅兄走那一趟。只要容祭酒通知一聲,於某就是把整個漂城掀翻了,也必定把那個人揪出來。” “那件事暫時算了吧。”容玉山再次開口。按朝廷對外的公佈,前“平亂大元帥”、“安通侯”陸英風並非失踪,只是離京外遊;內務府大太監倫笑發出的追捕令更是機密,容玉山不欲讓於潤生知道太多。反正即使拿到陸英風的首級,也不過是送給倫笑的禮物而已,對容玉山沒有什麼實質的好處。 容玉山繼續說:“好了。你們一路風霜,也該回去休息一下。落腳的地方安排好了嗎?” “我已經打點好了。”花雀五回答。 “就在松葉坊那一排屋子暫住……” “那怎麼行?”容小山失笑說。 “那種地方怎能住人?按我說,不如就住進龐二叔的宅邸吧!爹你說好不好?” “好,就這麼決定。” “可是……”花雀五焦急起來。 “……我怕幫裡的人有話說……” “是我的主意。誰敢說什麼話?”容玉山站起來。 “小五,你這就送他們去。” “容祭酒,改天再到府上拜訪。”於潤生領著兩個義弟向容氏父子行禮,便在花雀五帶引下離去。 容玉山重又坐下來,從盆中拿起一個橘子。那虯髯漢替他剝去了果皮。他靜靜地吃,沒有說一句話,容小山在一旁又喝了三杯。 “爹,我們也走吧。”容小山站起來,被父親左手三指捏住手腕。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小山,還要我教你多少遍?”容玉山的手指絲毫沒有放鬆,但瞧著兒子神情充滿愛惜。 “'大樹堂'那種事情,你不該提。” “為……什麼?”容小山想掙扎脫離父親的擒握,可是那三根手指就像鐵鑄的一樣。 “不要讓你的對手了解你。”容玉山說著,低垂的眼皮下發出光芒。 “也不要讓你的對手知道,你對他有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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