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7·人間崩壞

第10章 第二節

殺禪7·人間崩壞 乔靖夫 8743 2018-03-12
蒙真這一天很早就起床。吃過清淡的早點後,他泡了一個飄著花瓣的熱水浴。然後妻子謝娥很細心地替他梳好髮髻,又把鬍子修得整齊。 蒙真穿起了一個月前已經做好的那套翠綠色錦袍,謝娥為他整理衣領和腰帶。 兩人一直沒有說話,原本屬於容小山的房間裡一片寧靜。半年前入住“鳳翔坊分行”時,蒙真已把房裡所有豪華的裝飾移走,換上了雅淡的陳設,他知道妻子喜歡這樣。 他垂頭看著比他矮小得多的謝娥。他心裡很感激這個為他生了三個孩子的女人,卻從來不知道要怎樣說出口。打從成婚開始,她就很明白是怎樣一回事:他們並不是愛人,只是夫妻。她接受了這樣的命運,而且一步不差地履行了妻子的一切責任。 當蒙真把帖娃接回來時,謝娥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很清楚丈夫跟帖娃的過去。她甚至衷心覺得,那個令她成為蒙真妻子的女人有點可憐,因此每次跟帖娃碰面時都很客氣,甚至親自買了一批衣物用品送過去。

反倒是有點內疚的蒙真向謝娥作出了承諾:“她永遠不會取代你。”並且把帖娃安置在最遠的一間房裡。 “你今天臉色不大好。”蒙真握著謝娥的手說。 “沒有。”謝娥臉色鎮定地聳聳肩。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蒙真當然聽出是謊話。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蒙真撥一撥妻子的頭髮。 “今天只是個儀式吧。凶險的早就過去啦。” “你說的對。”這是她最常在丈夫面前說的一句。 “我也想不起來,你有遇過什麼應付不來的事情。” 謝娥的話不多,可是每一次都令蒙真更添信心。他無言撫摸著她的臉,比起美麗的帖娃,她的樣子確實很平凡,可是卻能令蒙真感到心情放鬆。 得回朝思暮想的帖娃之後,蒙真卻意外地發覺,彼此分開了八年多,年輕時的激情原來已經淡了不少,甚至有些陌生;反倒是這個髮妻,蒙真這才發現自己比想像中更喜歡她,她已經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血肉。

蒙真看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是茅公雷來接他的時候了。 “今晚的酒宴,我會盡量喝少一點。”蒙真按著謝娥的手掌。 “宴會一完我就回來,等我。”
假如不是“豐義隆”與朝廷關係密切,這樣的情景絕不容許在首都裡出現:以“豐義隆總行”為中心,充塞著近二千名到來觀看典禮的人群。除了各地分行的掌櫃與隨行部下外,還有首都內的豪商,及與“豐義隆”私鹽生意有直接關係的官吏。 建築宏偉的“鳳翔坊分行”本來更適合舉辦這次盛典,但韓亮堅持仍要在九味坊舉行。此決定的含意不言而喻:“豐義隆”的中央如此全面改換,需要像“九味坊”總行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創立聖地,加強新領導層在人們心目中的權威印象。 “豐義隆”早已把總行四周五條街方圓的所有食肆酒館都包下來,可是仍不足夠招呼所有觀禮的賓客。章帥與蒙真合共派出二百名負責禮賓的部下,臨時從首都其他地方集合來大批桌椅,佈置在九味坊的街巷上讓客人歇息,並來回分派食品酒水,二十幾條街道全都化為露天宴會的場所。

“如果再找些女人來就好了。”一個分行掌櫃滿嘴都是飽食後的油膩,也喝得面紅耳赤,用筷子敲著碗得意地說,附近的同門兄弟也都哄笑起來。 還沒到正午吉時,像他這樣喝得半醉的傢伙已經為數不少。也有在幫中素有嫌隙的同門在這典禮上重逢,不免吵起架來,幸好都給其他人按下去,沒有真的演變成衝突。 原本纏在眾人臂上的白巾,在進入九味坊時也都解下燒掉——今天是新老闆的好日子,總不成還戴著這不吉利的東西。但也有不少從前得過容玉山與龐文英提拔或恩惠的幫眾,臉上仍掛著一副嚴肅的表情,坐下來聚頭時,不免聊起兩位祭酒的英雄事蹟和其他幫中掌故逸聞。 “章帥當老闆,我不是不服。”其中一人壓低了聲音,“可是如果由龐二爺來當……那該多好啊……”

“龐祭酒就算還在世也太老了吧?還能幹多少年?找個年輕一點的也是好事,往後十年八年也不用擔心……” “十年、八年?”先前那人冷哼了一聲。 “江湖事,誰說得準呢?……” 街上每個人都不時瞧向“豐義隆總行”所在的方向。可是,彎折的街巷加上重重的樓房,根本不可能看得見那座細小的建築物。 今天真正能夠進入總行里觀禮的人不足五十個。其中當然包括何泰極與倫笑的代表:何太師派來了蕭賢;倫公公則以多年前早在他“口袋”裡的一名禮部三品大官代表出席。此外,能進入總行的賓客,還包括首都內最有力的五個豪商、三名刑部高官、“豐義隆”十三條“鹽路”的“押師”……等重要人物。 圍繞總行的四面街道地上鋪滿雪片般的紙錢。正門外的街口立著一個雕鑄著虎豹造型的大銅爐,上面密麻麻插滿了焚燃的香燭,煙霧冒升上清朗的天空。

章帥自從獲得韓亮的任命後,就長期駐宿“九味坊總行”。今天他也早已穿妥禮服,等在行子的正堂裡。 總行的兩個老僕人今天穿著非僧非道的古怪服裝,手上握著鑄滿祥瑞獸紋的銅刀與搖鈴,在行子門前主持傳統的幫會儀軌,半唱半吟的禱文伴以鈴音,彷彿在招喚四十多年來為“豐義隆”偉大事業犧牲的所有英靈。 在總行東面遠處的街巷傳來起哄的聲音,即使沒能親眼看見的人也知道是什麼事。 蒙真和茅公雷進入九味坊了。 街巷兩旁的“豐義隆”漢子,朝著經過的兩位新任祭酒興奮地夾道歡呼。氣氛如此熱烈,一半是因為酒精作用;另一半是蒙真預先派出的部下,混在人群裡帶頭呼叫而引起。 領在隊伍最前頭的卻並不是蒙、茅二人,而是兩名特別挑選的壯健部下。兩人穿著同樣的黑色勁裝,頭上包覆著布巾,並各自捧著一柄兵器:左邊是一把套在破舊羊皮鞘裡、柄頭刻成羚羊頭顱的寬刃短彎刀;右邊則是一柄沒有帶鞘、半像鋸子半像砍刀的古怪兵刃,厚重的金屬啞色而帶著波浪般的自然紋斑。兩名壯漢捧著兵器的姿態甚為恭謹,踏著沉實的步履前行。

只有首都出身的“豐義隆”老將們認出了:它們就是當年“三祭酒”蒙俊與“四祭酒”茅丹心愛用的兵刃。 ——就像章帥堅持使用“九味坊總行”舉行大典一樣,蒙真也要藉著這次盛事,強化自己一方繼位的合法性。身為“豐義隆”英烈的後人,是他與茅公雷的一大資本。 騎在精挑的駿馬上,蒙真把穿著翠綠禮服的身體挺得筆直,在道旁的幫眾眼裡更顯得英挺高大。蒙真深深知道:不凡的外表,也是他執掌權柄的另一大本錢。 與他並排騎馬而行的茅公雷則明顯輕鬆得多,偶爾跟街上一些認識的部下微笑揮手。名義上他雖與蒙真平起平坐,但幫眾都知道他是蒙真的義弟,並非今天接位大典的主角。 比起蒙真,茅公雷較常親身與“豐義隆”的下層接觸共事,也不時赴外地處理鹽運的糾紛,因此,街道上他得到的歡呼還要比蒙真熱烈一點。何況他最近才平定了邊荒地區幾家分行的叛亂,在“豐義隆”低層部下間的人望又再上升——黑道的漢子,當然更傾向崇拜簡單的武力。

兩匹馬後頭還跟隨著二、三十名部下,有的高舉著巨大的黑色漆金“豐”字旗幟。 街上的群眾漸漸隨著蒙真的隊伍行走,不一會兒隊伍已變成二、三百人,並且繼續聚集增加。越是接近總行,隊伍越是寸步難行,可是,已經進入亢奮狀態的“豐義隆”幫眾仍忘形地擁上去。 當中包括了緊緊抱著父親骨灰的馬宏,跟那四個全身包藏的羅孟族使者。他們在人群裡穿插擠前,盡量朝著蒙真的所在接近。 一些“豐義隆”的老將原本懷著淡然旁觀的心情到來出席典禮,可是看見了這樣的情景,心頭也熱起來,不禁回想當年的風光日子。 “那時候……韓老闆立'六杯祭酒',雖然沒有現在這般熱鬧,我的心情可跟這些小伙子一樣啦……” “那個嘛,我太遲進來,可惜沒有親眼看見……當年的龐祭酒,真是英雄人物……他還拍過我的肩頭呢……”

“不過我看,茅祭酒的這個兒子也不差啦,有點兒龐老的風範!” 九味坊街巷的氣氛異常高漲,不斷湧近蒙真的人群已幾乎失控,幸好隊伍終於抵達了“豐義隆”總行的正門外。 守備在總行外的護衛,把隨同擁過來的幫眾都擋在外圍。蒙真跟茅公雷一同下馬,接過部下遞來的燃香,朝天空和地面各拜了三次,然後把香交回部下,代為插進那銅爐內。 兩人又接過父親的兵器,高舉過頂跪了下來,口中吟念著禱詞,但內容全被鼎沸的人聲掩蓋掉。 馬宏跟四個使者已經走到外圍的最前頭。負責擋駕的護衛瞧著這些打扮古怪的傢伙,立時生出懷疑。 “吾是'噶拉穆分行'馬掌櫃。”馬宏舉起那個白石骨灰壇子。 “帶先父的骨頭來看這台大典。”

“他們呢?”護衛指指那四個羅孟族使者。馬宏卻不回答。 他閉起眼睛,牙齒咬著下唇,下定了決心。 雙手把壇子往地面猛力摔下。 白色的粉塵往上空與四方飄揚。護衛們瞇著眼睛退開,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瞬間就在白霧裡倒下。 四個高壯的羅孟族人全速奔過了防線,藉著白霧的掩護朝總行正門跑過去。四人的粗麻袍子都染上了倒下者的鮮血。兵刃仍收藏在袍子底下。 第一個警覺有異的是茅公雷。原本還跪著的他矯捷地躍起回身,就看見從白霧間衝出來的四個人。 ——其中一個是鐮首? 茅公雷雙手握持鋸刀,嚎叫著迎了上去。 四人都從袍底下亮出染血的砍刀。 茅公雷一時無法分辨哪一個才是鐮首。 他把鋸刀揮往肩後拉弓,準備攔腰一刀把四人都斬了!

街巷裡原本沸騰的歡呼聲,變成了怒罵和驚叫。 蒙真已站起來,手掌握在父親的彎刀柄上。他保持鎮定立在原地,數以千計的眼睛都在看著他,他不可露出半點畏縮的模樣。 但他同時以關切的眼神瞧著茅公雷的背影,他對義弟的戰力具有絕對的信心。 ——可是刺客要是鐮首…… 護衛與幫眾也都拔步趕來救助。 茅公雷與四人相距已不足十尺—— 茅公雷突然一個急煞步,馬上又旋身奔回蒙真這一邊! 曾經跟鐮首全力交手的茅公雷,在剛才的短短瞬間,已經從對方的跑姿與戰鬥態勢判斷出來: ——四個都不是鐮首! ——他們是要把我引誘離開哥哥身邊! 茅公雷寧可把背項賣給那四個凶悍敵人,也要全速回頭。 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頂點。 在鬧哄的人聲裡,他聽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 破風聲,自上而下越空而來。 茅公雷雙手猛地往上方虛空處揮出鋸刀。憑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與本能的計算。 撞鐘般的金屬交鳴。 茅公雷感到那件飛行物的力量從刀柄傳達到手臂和身體,彷彿連臟腑也震得發麻,鋸刀因反撞力而蕩開了。 很熟悉的強橫力量。 那飛行物因為鋸刀的阻擋而稍微偏離了路線,恰恰越過蒙真的臉側,直插到他身後的土地上。 是一枚酒杯口般粗細、如臂胳一樣長、通體鋼鐵打造的巨大箭矢,箭頭已深沒入土中看不到,但箭桿卻可見鑄滿了荊棘般的尖刺倒鉤。 四名羅孟族戰士仍不停步,舉刀朝茅公雷背項衝殺過去。 茅公雷的戰鬥本能已到達了極點,他藉著剛才與勁箭交擊的反盪力量,順勢把鋸刀朝後水平反砍,頭也未回。 一股血浪橫向卷過他身後。 茅公雷卻根本沒有理會這砍斬是否命中,把鋸刀也拋掉,前躍抱著蒙真的身體,在地上翻滾了數圈。 “進去!”茅公雷半跪著,以怪力把蒙真整個人舉至站立,又一把將他推往總行正門的方向。蒙真已不能再顧慮形象,也就順著這一推之力奔往那門口。 茅公雷也已站了起來,跟隨在義兄身後,但卻面朝相反的方向,整個人倒後著跑,準備再接下續來的箭矢。 他手中已無兵刃,假如射來的是一樣的巨箭,勢難空手擋下。 不過他估計:即使以鐮首的怪力,要在蒙真進入門內之前再射第二枚這樣的勁箭,也不大可能。 果然,這次射下來的只是普通箭矢。雖然同樣準確瞄向蒙真的背項,但卻給茅公雷如猿猴般的手掌揮打擊落了。 這次有所準備,茅公雷已能看見箭矢的來源所在。 他伸手戟指往東側一幢三層樓房的頂端,所有“豐義隆”的憤怒眼睛都順著指頭的方向瞧過去。 蒙真已然奔入“豐義隆總行”內。茅公雷以眼角瞥見,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後是把刺客揪出來的時候了。 人群都開始往那座樓房擁過去。負責守備總行的護衛人馬則先到附近的房屋,拿取預先收藏的兵刃——畢竟是隆重的典禮,他們沒有隨身佩掛凶器。 茅公雷此時才有空看看四周的情況:那四個羅孟族戰士全數倒在血泊中,三個一動不動,只有一人的身體還在蠕動。剛才完全憑著本能斬出的一刀竟然如此精準命中,連茅公雷自己也有點意外。 至於渾身沾滿白灰的馬宏,早就被“豐義隆”群眾圍毆至奄奄一息,正被兩名護衛踏牢在地上。 茅公雷跑過去,揮手喝退那兩個護衛,俯身揪住了馬宏的衣襟。茅公雷不認識馬宏,但知道他的老爹馬光乾,是第一代老闆韓東時代已入幫的老臣子。如此忠誠的家族竟然會做出如此大逆之舉,茅公雷甚感奇怪。 “為什麼?”茅公雷搖著馬宏的身體喝問。 馬宏瀕臨失去意識,可是他臉上仍掛著驕傲的微笑。 現在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茅公雷放開馬宏,再次起步奔跑,卻不是走往那座樓房,而是到達總行西側的一座小屋。 茅公雷推開屋子的正門,內裡充滿著一陣熱烘烘男子氣息。 “該你們上場了。” 刺客所在的樓房四周已被人群迅速包圍,卻沒有人敢率先攻進去。 雖然這是在首都的頭兒面前建功的好機會,但是既不知內裡藏著何等厲害的敵人——剛才那枚勁箭實在懾人,而且前來觀禮者都沒有兵器在手,根本不知道有多大把握。 何況這些來自各分行的掌櫃,多年來庇託在“豐義隆”旗幟下,早就安享權位與豐厚收入,貿然為了首都黑道的鬥爭而犯險實在愚蠢。 帶著兵刃的護衛這時趕到來,沒有等待茅公雷的命令就把房子的正門踢開,一擁而上攻進裡頭。圍觀的幫眾緊張地屏息觀看,整個場面反而寂靜了下來。 樓里傳來叱喝,接著是激烈的打鬥聲,物件的粉碎聲音,接連的慘呼,刀子與身體從高處墮地的聲音。更多的慘呼,木梯上急激的奔跑聲,不知道是什麼破裂的聲音,憤怒的叫罵,絕望的求救,更多粉碎聲音,木階梯坍塌的響聲,更多身體墮地的聲音,慘叫…… 三樓頂層的一口窗子,赫然出現一條人影,外圍所有人仰首觀看。 那人影提著似乎是棍子的武器,猛地就從三樓一躍而下。群眾同時合和發出一聲驚呼,窗戶下方的人們紛紛退開。 人影隆然半跪著地,身體四周揚起一陣波浪般的土塵。 塵霧落下後,人群這才看見那著地的人是誰。 “是他!”有十幾人惶然指著被包圍的鐮首——他曾經兩次周遊各州的“豐義隆”分行,在場許多人都還沒有忘記這個雄偉的奇男子。 “他不是自己人嗎?”認識鐮首的人一時都摸不著頭腦。對於首都近年的詳細狀況他們所知不多,只聽說鐮首的老大是一個姓於的傢伙,在幫中冒起極快,但去年又突然被逐出…… 但回心一想,既然連龐文英和容玉山都在幾年間先後死得如此突然,會發生這樣的內亂也沒有什麼好奇怪…… 鐮首以木杖支地站立起來,冷靜地瞧向街道前後兩頭堵塞著的厚厚人陣,心裡卻仍在想著剛才那一箭。 ——就只差那麼一點點…… 他的一頭長發因為剛才樓子裡的激鬥而散亂,髮絲黏貼在汗濕的臉頰上。 剛才爆發激戰的樓子,幾個僥倖生還的護衛陸續從正門出來。其中一人頭顱側凹陷了一個印痕,極艱苦地用四肢爬出來,臉上七孔都冒出了血珠,明顯已經意識模糊;其餘幾個不是手臂就是腿足被打折了,斷骨插破了腫脹成紫黑的皮膚,一個個在痛苦呻吟。 看見的幫眾皆為之瞠目,又想像樓裡的狀況必定更加淒慘。這樣的情景簡直不像打鬥,而是天災。 未隨同攻進樓內的那些護衛,心底不免暗地慶幸。如今這刺客已站在光天白日之下,但他們空自握著刀子,誰也不知道該怎樣攻過去,一時都遠遠站在幫眾之間。 鐮首立在街心,提著那根沉甸甸的木杖,卻也未決定要如何殺出去。 一人與千人,就這樣對峙著。 其中一邊的人群突然往兩旁分開,空出來一條通路。 是茅公雷。他手裡已經拿著那條愛用的古怪黑棒,帶著十三個人穿越人海而來。 其中十二人以孫克剛為首,全部是“隅方號”的精壯石匠。他們拿的武器卻並非錘子,而是十二面一式一樣的大盾牌,通體以精鋼鑄成,全部等身般寬長,厚達兩寸,每個恐怕都有六、七十斤重。 最後一人是佟八雲。他沒有帶那柄勾尖砍刀,但身上的飛刀卻加倍了,三、四十柄滿滿插在腰間和大腿的皮鞘裡。 他們排眾而出,直走到鐮首跟前十步外才停下來。這時,孫克剛與十一個同伴把盾牌一字排開,形成一堵鐵牆。他們緊抓著盾牌後的皮革手把,開始按照預先排練過的速度,向前整齊踏步,朝著鐮首的所在逼迫過去。 鐮首沒想過會遇上這樣的怪陣,一時愕然立在原地。 ——他們早就準備了對付我的方法…… 趁著還有些距離,鐮首飛快踏步向左,試圖繞過這盾陣的側翼——他看出來,這陣勢移動緩慢是其最大缺點。 卻在快要越過最邊緣那面盾牌時,兩柄飛刀旋轉呼嘯著迎面飛來,封住了鐮首的去路。是躲在盾陣後面的佟八雲,他雙手指間又已挾住了四柄待發的飛刀。 鐮首煞步躲過了那兩刀,本來還可以再次前衝,卻瞥見茅公雷舉起黑棒,已經站在盾後準備迎擊。鐮首收住了步伐。他面對過茅公雷的棒子,即使接得下,佟八雲的飛刀也必定乘隙襲來,到時他再沒有躲避的把握。 鐮首知道即使繞向另一邊側翼,茅、佟兩人也會用同樣的方法封鎖;他當然有能力從上方躍過盾牌,但人在半空,更容易成為黑棒與飛刀的靶子…… 在鐮首思考如何戰鬥的時候,盾陣又再逼近了好幾步。他開始後退,爭取多點走動的空間。 ——這是鐮首第一次在戰鬥中後退。 他漸漸退向街道後頭的人群,如此腹背受敵更大為不妙。他改為往左後方退卻,背後是一堵磚砌的房屋牆壁。 孫克剛等十二人從盾牌的縫隙看見鐮首的移動,也相應移轉了陣式的方向,始終用盾陣的正面朝著鐮首。 不一會兒鐮首已被逼退至幾乎背貼牆壁,盾陣也已到達他跟前不足七步處。後方的茅公雷喊了一聲:“變!”盾陣隨即從一字漸漸變化成弧形,更緊密地把鐮首兩側包圍。 無路可走的鐮首露出憤怒的表情。他掄起木杖,猛地揮打向盾陣。 木頭與鋼鐵發出沉實的碰響。接下這一擊的那名石匠雖然仗著沉厚的盾牌,抵消了那根重木杖的殺傷力,但鐮首那非同常人的蠻力還是令他退後了半步,盾陣裂開了空隙。 一道銀光間不容髮地從那條空隙穿進來。 鐮首半旋身子閃躲,左肩深深釘進了一柄飛刀。 那石匠緩過了一口氣,又再握盾補上。 盾陣的空隙消失了。 陣後的佟八雲興奮異常,畢竟他是首都裡第一個令“三眼”流血的人。 ——桂慈坊裡兄弟們的血債,你就在今天一次償還吧! 鐮首的背項終於也緊貼著牆壁。盾陣已化為半圓形,兩邊側翼同時碰在牆壁上,像半個鐵桶子把鐮首圍在圓心。 茅公雷雙腿大張,身體坐成一個騎馬步。佟八云隨即踏上他的大腿,叱喝一聲躍起,身體高於盾陣之上,雙手同時揮出,四柄飛刀自高而下狙擊向鐮首不同部位! 鐮首沒有多少閃躲的空間,只得揮旋木杖,擊落其中兩柄飛刀,另一柄射向頭臉的側頭僅僅避過,但最後一柄飛刀卻又釘入了左大腿。 佟八雲著地後冷笑:“比射靶子還容易。”雙手卻沒有停下,又拔出三柄飛刀。 鐮首中刀的兩處血流如注,渾身浴在汗水中。他再次揮杖擊打麵前的盾陣,但現在“隅方號”的大漢已經站定不動,並把沉重的盾牌牢牢立在地上,木杖撼擊之下,盾陣只是略為動搖。 “我本來很想讓你投降。”茅公雷冷冷地說。他極力保持木無表情的臉孔,然而眉宇間仍是透出一點哀傷。 “可是這是大哥的命令,你今天就死吧。” 另一支“豐義隆”的護衛此時排眾出現。其中半數帶著弓箭,還有一面帶著倒鉤的捕獸用羅網。 鐮首有如墮入陷阱的受傷野獸,呼吸變得濁重,但眼瞳仍然閃亮。 他突然在笑。 “我的義弟說過一句話。”鐮首那鎮定的聲音令茅公雷意外。 “他說:'能夠殺死五哥的人,到現在還沒有生下來。'” 鐮首接著猛然發出一聲吼叫。 在場的千人都感到心中一震。 鐮首急激轉了半圈,雙手握著木杖順勢反劈,把身後的磚牆硬生生轟出一個洞來! 聽見那爆炸般的聲音,茅公雷馬上叱喝:“散開!” “隅方號”的十二大漢馬上散開盾牌來,茅公雷及時看見鐮首竄進那洞穴。 十幾名“豐義隆”箭手奔前,火速搭箭拉弓往牆洞裡射擊,佟八云同時也朝洞內接連擲刀。 刀箭越過沙塵煙霧,飛進黑暗的洞穴,沒有傳來命中肉體的聲音。 茅公雷憤怒地前奔,同時喊叫:“所有人都別跟著來!”進入牆洞前,他先揮了一記亂棒開路,身體才跳了進去。 那是一家糧米店後面的倉庫——因為“豐義隆”舉行慶典的關係,當然沒有開門。室內頗是漆黑,尤其茅公雷剛從外面正午的街道進來,眼睛一時未能習慣。 他聽見前面又發出另一記爆裂聲響,顯然鐮首又破開了另一堵牆壁。 ——媽的,他從哪兒找來這根棍子? 因為那股震動,屋頂的瓦片紛紛掉下。幾線陽光從屋頂的破洞射下來,茅公雷才能瞧見剛越過另一個牆洞的鐮首。 鐮首早已把腿上的飛刀拔走。此刻他心神無比地專注,完全感覺不到大腿的傷痛,雙足無間疾走,手上的木杖則摧枯拉朽,把所有擋在前頭的物體破壞或轟飛。 鐮首就這樣硬生生穿越了三所並排的房屋。但接連破牆畢竟太耗氣力,他朝右拐了個彎,在那屋中穿房過廳,終於找到了正門。 鐮首就用前衝的身體把那木門撞開。門身比他想像中脆弱,他衝出街道後餘勢未止,只得在地上翻滾一圈,卸去那道沖力才能跪定。 剛好有五名“豐義隆”護衛守在那個街角,看見這頭突然出現眼前的怪物,一時呆立不動。 鐮首連想也不用想,木杖就橫揮向最近一人的頭側。重擊帶動那人整個身體離地橫飛,鮮血與腦漿潑散,眼珠脫眶而出,飛到牆壁上黏附著。 目睹這麼恐怖的攻擊,其他四人惶然後退,當中一個更錯步扭傷了足踝,重重摔在地上。 鐮首也不理會這四人,虛掄了木杖一圈就徑直奔過。 茅公雷這時也追出了那個門口,卻看見鐮首的背影已在三、四十步外。 ——他的腿傷了,再跑下去我一定追得及…… 鐮首此時卻突然停下步來。他轉身遙遙與茅公雷對視。茅公雷也沒有再向前走。 鐮首把木杖拄在地上,另一隻手因為肩頭中了飛刀而軟垂。血珠從指尖滴下來。 “五爺!”一聲呼喊夾帶著馬蹄聲,從側面的一條支道傳來。 “終於找到你了!” 是“八十七人眾”裡最擅騎術的班坦加。他還牽了另一匹馬來,策騎到達鐮首的身旁停下。 “為了躲避那些傢伙,我拐了好多彎,幾乎迷路了……”班坦加說著,卻發覺鐮首沒有看他。他又看看另一面街上的茅公雷,也是一樣地凝立著,沒有半點追擊的意思。 “五爺,快上馬,那些傢伙快要追上來……五爺……我可不想給亂刀砍死啊……” 鐮首聽見班坦加這話,才彷彿從夢中醒來,視線離開了茅公雷。他瞧著班坦加一會兒方露出苦笑。 “嗯……我也不想死。”說著,便躍上班坦加為他預備的馬兒。 “鐮首!”茅公雷遠遠發出洪鐘般的呼叫。鐮首正要策馬,又回頭看他。 茅公雷身後的街道開始出現人群。 “回去吧!”他又再呼叫。 “回去你的'大樹堂'!我跟大哥很快就要過來!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交手!我就讓你跟你的兄弟死在一塊兒!” 鐮首聽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也張開喉嚨。 “謝謝!”說完,雙腿就踢了踢馬腹。 茅公雷把黑棒擱在肩上。他的臉因為激動而漲紅,悲哀的眼睛目送著兩騎絕塵而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