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8·究竟涅槃

第13章 第一節

殺禪8·究竟涅槃 乔靖夫 2774 2018-03-12
第三十一天 在雨中 我一直 站著
站立在山谷口的樹蔭之下,鐮首作了一個夢。可是醒來時,已經忘記夢見了什麼。 那頂大竹笠與濕透的蓑衣不斷滴著水珠,四周仍然是快要令人發瘋的淅瀝雨聲。赤裸的雙足陷進了軟泥中寸許。他就是這樣像株大樹般矗立著沉睡——他不知道有多久。 他稍稍揭高壓在眉前的竹笠,瞧向谷口之外。眼前是一片迷糊,山石、樹林跟雨幕交織成一片。只有直覺告訴他:敵人還沒有來到谷口前。 他打了個冷顫。一股滲入骨髓的寒意。背項僵硬得像塊鐵板,只要稍微移動,每個關節都發出“格格”的響聲。他每隔一陣子就咳嗽起來,彷彿因為吸得太多潮濕的空氣,胸肺裡也有點發霉了。 這是他連續第二天獨自站崗。反正在那山洞裡他很少入睡,倒不如把休息的機會讓給他僅餘的部下。

他摸摸蓑衣底下的腰間。刀,還在。黃銅打造的柄首和皮鞘吞口都已滿佈綠銹,皮鞘的表面也鋪了黴。 鞘裡的刀刃大概也已經生鏽了。他不在乎,他從來沒有拿這柄刀砍過人,它只是他的指揮棒。 才幾個月前,這柄刀的刃尖指劃之處,就圈出一片片領土,它是“三界軍”的指南針。 美好但短促的光榮,猶如被風吹散的夢。 如今這柄刀能夠指點的,就只餘最後二十七騎,而且幾乎全部都是從籽鎮起事開始就跟隨他的部下。 而包圍在這座袋門谷外的官軍最少有三千人,要殺出這樣的困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官軍也不清楚我們這邊的人數,鐮首如是想。否則即使有如此險要的谷口地勢,加上連續不斷的暴雨,對方也必早已強攻進來。鐮首和部下輪班在此谷口哨戒,主要就是為了防止敵人的斥侯潛入打探,暴露出我方真正的人數。

後頭傳來枝葉的響聲,鐮首警覺地回頭。他辨出了兩個最親信部下的身影——毛人傑與孫二。 “大王,我們來接班。”毛人傑——也就是從前的小毛子——說著走過來。他沒有穿蓑衣,任由雨水滴打那身披掛戰甲。腰間的雙刀隨著步履搖晃,背後斜背著一把長弓。兩年的戰爭,已經把從前那個清瘦的小馬賊,磨煉成“三界軍”堂堂的首席戰將。 孫二則跟從前沒有多大分別,一樣的壯碩而沉靜,只是從前行刑用的劊子刀,如今已換成了一把長柄斧頭。 “我還不累,可多站一會兒。”鐮首搖搖頭。 “你們回去再休息一下。” “大王……”毛人傑皺眉。 “你不能弄壞身體,你倒下了,我們也都完了。” 鐮首從來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可是,起義的領袖不能連像樣的稱呼也沒有一個。籽鎮裡一個讀過點書的老頭就提議,冠予他“荊王”的稱號。

這個起得有點隨意的名號,在繼後的兩年間,令關西地區鄉鎮大小官員聞之色變。三色的旗幟如烈風橫捲而過,飽受壓迫的飢餓農民,也像乘風而起的沙土,結合成一股不斷膨脹的塵暴,高峰之時達到兩萬之數,當地腐朽的官府力量根本無從抵擋。一個個官家的倉庫被打開,一張張因吃飽而露出的歡欣笑臉。壯丁拿起家裡任何可充作兵器的東西,興奮地加入起義的行列,兒童高唱著“天下糧倉迎荊王”的歌謠。 直至“三界軍”終於引起朝廷的注意,動員三千“勦賊旅”討伐之後…… 雖然只是糾合的農民,但仗著數倍的人數,跟正規官軍正面交戰,勝負本來尚在五五之數;可是在關鍵時刻,“三界軍”一批將領接受了招安而臨陣投誠,義軍的翼防不戰而自行崩潰,鐮首指揮的主力遭側面突襲迅速兵敗,輾轉逃亡二百餘里,最後只餘這二十八騎孤軍被趕入袋門谷的死路……

毛人傑把長弓卸下來,坐在一塊石頭上,他仍然顯得精神強悍。一個月的包圍,僅有的糧食已經見底,騎來的馬兒也只宰剩四匹。可是早就習慣捱餓的他沒有被打垮。 他仰頭迎著雨水,手裡無意識地彈著弓弦。他的眼睛裡像有火焰。 “姓哈的……我能夠活著離開這裡,第一個找他,就用這把弓射穿他那顆狼心。” 哈大全——也就是哈哥——正是帶頭向朝廷投降的義軍將領。這事情令毛人傑格外心痛。 站在一旁的孫二無言,他只是念著兵敗前寄住在後方永瑞鎮的妻小。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給抓了…… 既然兩人堅持代為站崗,鐮首也就走開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躲藏的山洞。他在谷口山壁間,找到一塊突出的大石底下一小片比較乾爽的地方,脫去蓑衣和竹笠,盤膝而坐。

自從那次當死囚之後,他就一直刮光頭。只是現在被圍了一個月,頭上已長了薄薄的一層短髮。倒是那把鬍鬚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修剪,下巴的鬍子已幾乎長及腹部。 他從衣服最內裡掏出一個小包,打開層層的皮革與油紙,裡面是一本粗線裝的冊子。 鐮首小心地把手上的水漬都抹乾了,才把冊子揭開來。裡面一頁頁寫滿了彎彎曲曲的古怪文字。 為免這部札記落入敵手而洩露了軍情,鐮首全都用西域異族的文字來記敘。 他拈起紙包內的一根細小炭條,又繼續在札記上寫字: “……我做錯了什麼/到了這種地步/是因為太相信/擁有共同志向的人/不會動搖/人心是自私而怯懦的/驅使人心/指引其方向/也需要強大的力量/力量並非我所追求/然而在最後的勝利之前/必要違背自己嗎……”

鐮首指頭間的炭條,把他深藏的思緒傾瀉在那頁粗糙的紙上。身邊的雨,還有更遠的敵人,全部渾忘了。 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死在這裡。沒有任何解釋的直覺,不證自明,這並不是宿命。正如當天他跟小毛子說:只有因和果。果,還沒有完成。他絕對不會死在這裡。 當然還是會有人死。死在他身邊的人,死在他指揮下的人,死在他懷裡的人。 然而要改變一個世界,就必定得承受這種孤寂。 他這時聽見一群鳥叫。 這不是真的鳥叫,是毛人傑裝出來的叫聲。只屬於他們的暗號。 當鐮首走近過來時,毛人傑早就從石上站起了,與孫二並肩立著,兩人的身體靜止得比身旁的樹還要凝定。 眼睛直視向谷口外的遠處。 鐮首也循著他們的視線瞧過去。

“看見了嗎?”過了好一會兒,毛人傑問。 鐮首極輕微地點頭。眼睛經過一輪凝視才適應,可是他確實看見了。 在樹木與雨水之間,閃亮著不屬於這山谷的東西。 是眼睛,而且還有很多雙。 “終於來了。”毛人傑的聲音很平靜。 孫二的身體逐寸地移動,緩緩向後退卻。在確定離開谷口的可視範圍後,他立刻飛快奔跑回山洞,通知餘下的二十五個同志。 ——雖然,這樣的結果也只是二十八人能夠死在一起…… 鐮首突然伸出手掌,緊握著毛人傑的手。這接觸令毛人傑愕然。 “小毛子……”鐮首繼續凝視那一雙雙正向這邊緩緩接近的眼睛。 “不管怎麼樣,緊跟著我。” 毛人傑以為,荊王是害怕孤獨地死去。 ——畢竟他也只是人……

“好的。”毛人傑答應的聲音中有一股悲哀。 雨下得更兇了。 “記得嗎?那天……也下了一場雨。”鐮首繼續說。 “那場雨,讓我們活到今天。” 毛人傑這才知道:荊王說的是兩年前在籽鎮刑場發生的事情。 “對呢……”毛人杰微笑。 “下雨天,我們就格外好運道……”他說著,卻呆住了。 因為他看見:荊王的表情似乎進入了某種狂喜中。 額上那顆“鐮刀”似乎在發亮…… 然後他聽見一陣遙遠而巨大的聲音。 起初他以為,那是官軍終於發動進攻的吶喊與腳步聲。 不,那聲音絕對不是人類發出的。 毛人傑這半輩子也沒有到過大海或江河邊,否則他聽見這聲音,必定會聯想起波濤。 他驀然感覺自己很渺小。比面對三千個敵人,聽見這聲音還更令他害怕。

他緊捏著鐮首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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