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成都
葉辰淵把筆放下,略看了信箋一遍,便將之折好放進紙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紅燭,以滴蠟封口。最後他從衣襟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太極兩儀銅印,壓在那蠟封之上。 侯英志一直半跪在葉辰淵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發一言。他早就棄去那身又髒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換上一套乾淨衣裳。 “英志。”葉辰淵用兩指夾著信遞過去。侯英志雙手恭敬接過。 “我們這趟遠征,你沒資格隨行。如今給你這封信,還有一些路費,你今天就回武當山。這信你交給姚掌門或是師星昊就可以。裡面我已經敘明,收了你這個弟子。上了山之後,你學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志謹慎地把信收入衣衫裡。 “副掌門厚恩,弟子沒齒難忘。” 葉辰淵又招招手。房間裡一個弟子上前。葉辰淵把那弟子腰間的武當長劍解了下來,交到侯英志手上。 “這個給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來沒有佩劍的資格,我這是格外恩准,上了山後記得交還給師長。” 侯英誌第一次把武當劍握到手。那觸感帶來一股奇異的興奮。 ——這劍,就是通往“最強”之道的鑰匙。 葉辰淵的大手掌,又一把握著侯英志的手。 “你雖然連一招武當技藝也還沒學過,已經算是武當弟子。”葉辰淵那雙帶著兩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視侯英志。 “在路上不管遇上什麼,別丟了門派的名聲。武當的榮譽,必要時要以血來捍衛。” 葉辰淵站起來,撫一撫侯英志的頭髮,又說:“現在就走。” 侯英志下跪,朝葉辰淵重重叩了個點地的響頭,也就無言步出房間。 葉辰淵沒目送他,自顧負手背後,走到房間的窗戶前。 這個三樓的房間,能夠俯瞰成都東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車馬熙攘,正是午間最繁忙的時候。 武當這支四川遠征軍,五天前就到達了成都,但並未馬上出發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這“鳳來大客棧”的三樓整層,幾天以來都待在房間裡頭沒有行動。 他們在等待。 “峨嵋還沒有回复?”葉辰淵問身後的弟子。 “還沒有。”那“兵鴉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確實已經送上去嗎?” “兩天前是弟子親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親眼看見他進了山門。” 葉辰淵點點頭。 四天前,他們僱人在城里三、四處,貼上青城派被消滅的告示,此事早已傳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曉。再加上葉辰淵的挑戰狀,峨嵋派現在很清楚,他們眼前有什麼選擇。 歸順,或是滅亡。 就多給他們一些時間考慮吧。 ——還是,峨嵋山上會有另一個何自聖? 一想及此,葉辰淵就手心冒汗發癢,很想把“坎離水火劍”握上手…… “副掌門。”門外一聲輕喚。 看門的弟子一听就知道是師兄江雲瀾。但他還是等待葉辰淵首肯才開門,可見武當派紀律之森嚴。 滿臉舊傷疤的江雲瀾剛出門回來。他沒有佩帶那長劍和鐵爪,身上穿的也是尋常人家的衣履。 “他來了。” 江雲瀾說著,就帶引一個中年男人進內。 那男人身材高瘦,長相有點古怪,一雙烏黑大眼又明又亮,生著一對圓圓的兜風耳,給人非常敏銳的感覺。他進入房間的腳步輕盈無聲。 男子朝葉辰淵半跪下來。 “'首蛇道'弟子鄒泰,拜見葉副掌門。” 葉辰淵示意他起來:“要你快馬趕來,辛苦了。若非此事重大,我也不動用你們。這成都一帶,你熟嗎?” 鄒泰點點頭:“住過一年半。” “你這趟同來的'首蛇道'弟子有多少人?” “還有兩個同門。” 葉辰淵瞧瞧江雲瀾,又瞧向安放在房間裡,盛著錫昭屏骨灰的那個壇子。 “這一次必定得把那傢伙揪出來。”江雲瀾冷冷說。 “用他的頭,祭錫師弟跟其他四個同門。” 鄒泰的大眼睛閃動。 “請放心,另兩個同門弟子已經開始在找了。”鄒泰微笑。 “弟子以'首蛇道'的榮譽保證:除非那人沒有跟著來成都,否則在副掌門登峨嵋之前,必定找到他。”
整個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城裡最大最威風的賭坊,自然就是位於刀子巷的“滿通號”。 官府禁賭,賭坊這等生意當然不能就開在大街上。巷子雖小,賭坊氣派卻不小。高大的兩層樓房,門前蹲著一雙幾及人頭高的石雕貔貅獸。還沒進門,已經聽聞內里人聲鼎沸。 燕橫聽都沒聽過“賭坊”這兩字,更不知是怎樣的地方。他跟隨荊裂一踏進“滿通號”,但覺一陣混雜著汗臭的熱氣撲臉而來。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種人體因為緊張而散發的氣味,一時喚起了平日跟同門比劍練習的記憶。 “滿通號”光是地下一層就氣派不凡,大大小小的賭桌共二十來張,擠滿了兩三百人。樓上還有隻招待豪賭客的廂房,每手押注都在百兩銀子以上。 荊裂進了“滿通號”,倒有如進了家門。聽見那些紅光滿臉的賭徒豪邁的叱喝聲,他感到自己身體的血液也都活躍起來了。他還是披著斗篷,只把頭上斗笠拉了下來。 荊裂看見燕橫渾身不自在的樣子,微笑問:“你覺得這地方很可怕?” 燕橫左右看看。一雙雙貪狠的眼睛。桌子上的金錢迅速移換。如浪潮般驟然爆發的哄叫。 他點點頭。 “其實我們練武的人,跟他們沒有很大分別。他們賭的是銀兩……”荊裂說著,拳頭輕輕擂在心胸。 “我們賭的,是這身體和性命。” 荊裂和燕橫這兩個“客人”衣裝奇特,燕橫身上更掛著長形物事,早就吸引了賭坊看門的注意,幾個負責看守的打手,已經悄悄包攏過來,防範他們有何異動。 兩人擁有武者的敏銳感覺,哪會不察知被包圍?荊裂卻不以為意。 兩人擠到一張骰寶桌子跟前。四周的客人沉迷賭局,自然沒有留意他們。那主理桌子的荷官,一邊呼喝著催叫客人下注,一邊在註視這兩個怪人。 荊裂伸手進斗篷底下,解了腰間的繩子,把雁翎腰刀連著刀鞘拿出來,重重擱在賭桌上。 “這一局,我押圍一。”荊裂把腰刀緩緩推向桌子上,那畫著三個一點骰子的圖案上面。 “殺!” 桌子四周登時靜了下來。燕橫聽見自己喉結吞嚥的聲音。 那四名打手排開賭客,走到荊裂身旁。其中一人伸手,一把壓住賭桌上的腰刀。 “兄弟。”另一個打手說。 “聽你口音是外地來的,大概不知道這'滿通號'是誰開的。你們收起這東西,就這樣出去,不要回來。我們就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這事兒。” 荊裂咧起嘴巴,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樣——不管對方是何等人物,只要是衝突對峙,他總是感到莫名興奮。 “找一個能作主的人來說話吧。”他作狀打個呵欠。 “我今天有點累,不想說太多廢話。” 那些打手仔細瞧瞧荊裂的樣子。那頭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辮子,發式不文不武,似是外族人。 歷來進“滿通號”鬧事的人,荊裂絕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個。賭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樣也平凡得很,不是什麼寶刀。但賭坊的打手,畢竟在江湖打滾,天天在賭坊裡見到的男人成百上千。他們直接感受到這個怪人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 整個賭廳此刻都已靜下來。全部人都在註視這張骰寶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個滿臉髭鬚的胖壯漢子,這時帶著三名手下,從二樓的階梯步下來。一聽見樓下大廳靜了,他不必通傳就知道出了事。 胖漢的膚色黝黑,髮髻帶點微鬈,一看就知有異族的血統。這在四川並不少見。 三個手下為他開路。胖漢站到荊裂跟前,仔細打量著他。對年輕的燕橫則只略瞧了幾眼,未多理會。 “我是這兒的總管,沙南通。”胖漢撫撫下巴的大堆鬍子。 “兄弟,這兒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見我們的客人們都停了手嗎?你知道只是少開了這一兩局,我們'滿通號'損失了多少嗎?” 荊裂好像完全聽不見沙南通的話,仍然微笑問:“我押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們賠多少銀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來到四川,大概也聽過岷江幫吧?”沙南通說到“岷江幫”名號時,三個字的發音格外響亮。 “你要是聽說過,又知道這'滿通號'就是岷江幫開的話,你應該知道自己來錯了地方。” “好,原來你這兒只許賭銀兩,不許賭東西。”荊裂指一指桌上腰刀。 “賭坊總可以藉錢吧?我跟這位小兄弟欠了點路費,要跟你們藉。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幫確是有借貸的生意。可是兄弟你這種借法,我們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門一招手。 “請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樣東西。”荊裂略湊近沙南通,壓低聲音說:“我就押三個字:青城派。” 他向燕橫一揚手:“我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傳弟子'。由他開口問貴幫借點路費,行吧?” 燕橫愕然。荊裂說話聲音不高,可這賭桌前十幾人全聽見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橫。突然成了眾人焦點,燕橫一臉是汗。 臉上流汗比燕橫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張黑臉一下子缺了血色,訝異地瞧著這個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 “巴蜀無雙”。 沙南通再看看荊裂。青城派的劍俠怎會跟這種奇怪的野漢廝混在一塊兒?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萬一弄錯了,侮辱青城劍士的後果可是十個沙南通也擔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話也不敢說出口。 “原來是……燕少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們也都跟隨。未弄清事實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掛在口邊,只是含糊地說:“有失遠迎!路費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這位……”他瞧著荊裂。 “我姓荊。” “這位荊大爺……剛才得罪了!這兒人雜不好說話,不如恭請兩位到敝幫總號,讓敝幫擺桌宴席,為燕少俠與荊大爺兩位接風,不知意下如何?” 本來按住桌上腰刀的那個打手,已經把刀子捧在雙手,恭敬地遞給荊裂。 荊裂接過刀子佩回腰間。 “也好,肚子正餓著。” “來人!馬上備轎!”沙南通呼喊。 同時賭坊的打手荷官們向客人呼叫:“沒事了!是客人而已!繼續賭!” 瞧著手下簇擁著荊、燕二人出門,沙南通趁這當兒向手下吩咐:“對了……張三平不是剛從灌縣那邊辦事回來了成都嗎?快叫他來見我,我有事要問……還有,那轎子,要盡量慢走。最好在他們到總號之前,讓我先弄清楚這事情。” 在“滿通號”門外,兩頂轎子已在等待。 燕橫一生也沒乘過車馬轎子,看見荊裂取下腰刀跨進轎裡,這才懂得依樣畫葫蘆,把背上用布包藏著的“龍棘”取下來,也登上了轎子。 岷江幫幾個幫眾在大街上為兩頂轎子開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荊裂當然猜到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也不說破,閒適地坐在轎裡,觀看窗外成都鬧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隨在最後,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顧右盼,看看那個部下張三平來了沒有。 沙南通走著時,心里許多念頭不斷在轉: ——青城派被武當消滅一事,雖然全個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確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還在,待慢了他們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過錯…… ——但這個姓燕的小子這麼年輕,真的是青城派“道傳弟子”嗎? ……會不會是藉著青城覆滅這個消息混飯吃的騙子? ……就算是真的青城劍士,這麼無緣無故來成都鬧事,也著實奇怪…… 沙南通心裡只盼張三平快點出現,他應該聽過灌縣和青城山那頭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許能夠搞清楚,為什麼會有個青城劍俠跑到成都來,還要直接挑上岷江幫……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荊裂忽然呼喝。 轎夫馬上停住了腳步。開路的幫眾也都不解地回頭。 荊裂把轎子窗戶的竹簾撥高一點兒,往左面那長街遠處眺望。 目光注視熙來攘往的人群裡兩條身影。 ——沒看錯。 荊裂提著雁翎刀踏出轎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擱在肩頭,遠遠瞧著那兩人。 那兩人也馬上察覺了,同時止步,隔著人叢遙視荊裂。 兩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風塵僕僕的遠行裝束。 男人是個三十來歲漢子,那高大碩壯的身材很是顯眼,兩肩卻斜斜沉下來,一雙猿臂垂下交疊在下腹前。他瞎了一隻左眼,把頭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邊遮蓋那孔洞,神貌很是強悍。 他旁邊的婦人髮髻衣飾都很尋常,站姿卻比街上許多男子都要剛挺,長得圓臉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膚,雖不清秀,卻另有一種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態似是那獨目男人的妻子。 這兩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說特別又不算很特別。最顯眼之處是兩人身後,都背著一根套住布囊的長條物事。男的那一根長有八尺餘,比他身材還要高;女子背的則略短略細,但也相當於她的高度。 荊裂能在人群裡發現這兩人,不單是因為他們背後的“東西”,而是因為他們行走的步姿:那如魚過水般的動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輕捷省力。這種微細的差異,普通人的眼睛無法察辨;但是高強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裡,只要看見一眼就能互相辨認。 兩人這時也已判斷出,荊裂跟自己是同類。 “荊大爺……”沙南通趕上來問:“什麼事情?”他也循著荊裂的視線瞧過去,但看不出人叢裡是誰格外吸引了荊裂的注視。 荊裂遠遠朝那兩人咧齒微笑。他盯著那個男的,頭略向旁側了一側。 ——示意“我們找個地方”。 獨目男人微微點頭。 荊裂拍拍燕橫的轎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飯拿錢。我來找你。”說完不待燕橫答應,就走進那條街。燕橫開口慾問,卻已來不及了,心中滿腹疑團。 “荊大爺!”沙南通高呼:“我們的總號在老虎巷那頭,從這裡走——” 荊裂不耐煩地揚揚手,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岷江幫全個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問問人不就行了?”說著繼續走進那長街。 荊裂跟那對男女在人叢中隱沒。沙南通沒辦法,只好吩咐轎子繼續往總號前進。 又走了一段路,一個青年氣喘吁籲地從橫街出現,趕上轎子的隊伍來。沙南通早就看見,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縣那邊的日子多,我有事情問你。”沙南通搭著張三平的肩膊,盡量壓低聲音。他一邊繼續跟著轎子,一邊問:“你有沒有聽說過,青城派有個劍俠,是姓燕的?” 張三平本來還在透著大氣,一聽這話臉容一緊,呼吸也停頓了一會兒。 “總管,你是說……姓燕的?……沒有聽錯?” “只聽過一次,但是應該沒有弄錯,不是姓燕就是姓嚴,頂多是姓殷……怎麼了,你的臉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來的路上聽說的……”張三平低聲說:“灌縣那個莊老爺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里望亭'打群架……詳細的我不知道,只聽人家說,那場架裡,有個青城派的劍俠下了山來調停,只用了一劍,就讓亭子內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劍俠就是姓燕的……跟他對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積的福。總管你道這人是誰?” “別打啞謎,快說!” “不就是那個'鬼刀三十'!” “鬼刀陳?”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來。 “那個鬼刀陳?就只一劍?” 張三平猛地點頭。 “聽說那位劍俠還是個沒長鬍子的少年……總管,你問這個乾嘛?……” 沙南通卻已沒再搭理他,眼睛只管瞪著燕橫的轎子。 燕橫坐在轎裡,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隻用腿走路,這轎子把他左搖右晃,自己卻又控制不了,很不習慣,平生第一次覺得坐著比走路還要難受,轎子窗外的街景他更無心觀賞。 因此他看不見:手上提著布包長劍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條街上,牽著馬兒從轎旁經過,走往南城門的方向。 這兩個曾經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離,就此擦身而過。 他們的手上,同時各自緊緊握著用布帛包裹、剛剛得來不久的佩劍。 他們此後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