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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巫峽出川

武道狂之詩3·震關中 乔靖夫 11597 2018-03-12
“拋!” 一聲呼喝之下,那個船員點點頭,把手上一團飯碗大小的干泥塊,從甲板高高拋往江面的空中。 荊裂隨即在甲板上踏步發力,左臂使勁猛揮,手上一物帶同一段長鐵鍊,如箭矢般朝那泥塊飛出。 那物事準確擊中飛行中的泥塊,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墮入江中。 荊裂不等那物事也墮水,左腕纏著鐵鍊一收,它就迅速倒飛回來,荊裂騰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來!”荊裂又高呼。 那船員腳旁還堆著十多團大小相約的泥塊,都是昨天在岸上挖來曬乾,預備作練習用的飛靶。他馬上又拾起一塊,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邊的江面拋去。 荊裂再次擲出那物,同樣命中將泥團擊碎。 在船旁倚著欄杆觀看的童靜,高興得拍掌。 “岷江幫”的船員也都喝起彩來。

“荊大哥,好厲害!”燕橫走近過去。正好荊裂把那兵器收了回來,燕橫拿過細看。 那烏黑的槍頭泛著森冷的淡光,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不是別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輩“一丈幡”孫無月的遺物,那管大桿鐵槍的槍頭。 “你怎麼會這一手的?”燕橫把鐵槍頭交還荊裂。 “從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學過一些基本的繩鏢之術。”荊裂把長鐵鍊卷在左前臂上,將那槍頭當作短劍握著。 “後來到了,又跟那兒的回回人學了飛刀的法門,兩樣合起來用,想不到還挺順手的。” 他撫摸那槍頭上的刻字。 “這東西還附著孫前輩的精魂。以後我用它每殺一個武當人,都是代孫前輩殺的。” 當天成都血戰之後,“岷江幫”的人不單把荊裂失去的兵器找回來,也帶走了峨嵋派和武當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荊裂最初只是想把兵器作為紀念物,但後來靈機一觸,就趁貨船泊岸到鎮上補給時,找鐵匠打造一根長鐵鍊裝上這槍頭,把它變成一件離身使用的軟兵器。今天初次試用,竟是如此得心應手,七次試擲,有五次都命中了標靶。

荊裂把那鐵鍊解下,槍頭放在一邊的甲板上,左手又從后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來就是武當“兵鴉道”高手石弘遺下的一柄鴛鴦鉞。荊裂把那鴛鴦鉞握柄處的纏布拆掉,整個兵器都叫鐵匠磨薄削輕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魚尾”刃鋒銼鈍,作為把手,這鴛鴦鉞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飛鏢刀。當晚荊裂看見石弘擲鴛鴦鉞擊殺孫千斤,雖是悲痛,但實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為深刻,想什麼也要把這一手學過來。 荊裂把那鴛鴦鉞在手裡拋玩。 “待會兒我們上岸練功,再試這個。” 童靜看著荊裂隨手把玩各種兵刃,學習得極快,心裡敬慕不已,手托著腮撐在欄杆上,凝視荊裂的瀟灑模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問:“荊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見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著拿刀。”站在她旁邊的島津虎玲蘭,雙臂交在胸前說:“這種飛行兵器,始終不是殺敵的主力,而是遠距離開路用的。”她雙手伸出比劃著:“左手扔出去干擾敵人,右手同時拔刀,乘機搶上去攻擊。” 童靜和燕橫聽到,這才恍然。 童靜看著這個從東瀛來的姐姐。同樣是女孩子,虎玲蘭的武術造詣和智慧都遠高過她,令她有點自慚——這是“岷江幫”童大小姐過去十幾年來都沒有的感覺。 虎玲蘭轉身瞧向江岸,觀賞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蘭凝視這風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讚歎。 他們四人乘著“岷江幫”的貨船離開成都,不經不覺已有三個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駛往東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鎮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關一帶巫山流域。此為四川省最東北端,船兒一出巫峽,即入湖廣境內,距武當山並不遙遠。

荊裂雖然決定暫時不再追逐武當派,先休息和強化武功一段日子,但為了隨時打聽武當的動靜,也就吩咐把船駛到這區域來。 這巫山一帶水色秀麗,迂迴曲折的江道,被夾在兩旁的險壁之間,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著有如層層綠色波浪的樹林,遠眺高峰雲霧繚繞,難怪給歷代詩人讚頌為人間仙境。 過去一年來,虎玲蘭遠渡重洋,孤身一個上路,心裡又懷著仇恨,途上一刻沒有放鬆過;如今找到了荊裂,仇雖沒有報成,恨也消解了大半,這三個月來沿江漫遊練劍,心情放鬆了不少,再看見這麼秀美的景色,心曠神怡,露出平時難得一見的微笑。 童靜見虎玲蘭自然地笑起來,更顯一種成熟美態,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後臉紅起來。 ——她美得連女孩子看了都會臉紅……

童靜急急別過頭去,也望向岸邊。 “就去那邊吧!”她指著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廣闊的石灘,是練武的好地方。 童靜走往船舵那一頭,吩咐把貨船停下,還要準備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喚船員開始預備午食,待他們練功後可以馬上進餐。 燕橫遠遠看著她,不禁又瞧瞧荊裂。荊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橫記起:三個多月前,荊裂竟然答應帶童靜同行,還要教她武技。這令燕橫很不滿,覺得是這復仇之旅上的一個大負累。 “傻瓜。”荊裂那時向他解釋:“我們帶著這位'岷江幫'的大小姐,就等如帶著一個會行會走的錢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費心。”荊裂又解釋:穿州過省時,亦會遇上縣鎮官府的巡查關卡,要查看文引許可。雖然他們這些武者,一般縣府的民兵保甲絕不可能攔阻,但始終不及有“岷江幫”打點通關來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橫當時明白了,卻皺眉說:“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藝就行了。”荊裂拍拍他肩頭。 “靠你了。”
那鈍鐵劍一振,劍尖從外向內旋了一圈半,軌跡很是優美。正是青城派入門劍法“風火劍”第八勢“蛇纏枝”。 站在旁邊的燕橫卻搖搖頭,大叫一聲:“不行!” 童靜咬牙,運劍再使一次“蛇纏枝”。這次劍尖轉得更快更猛。 “不!”燕橫還是搖頭。 “怎麼啦?”童靜不忿地頓足。 “你又忘了?我早說過啦!”燕橫用手上的灰黑色長劍比劃招勢。 “這'蛇纏枝',意在繞擊點打對方握劍的腕脈,要訣在巧細,不在快猛!你卻一味地圖快,那劍圈太大太鬆散了,對方很容易就察覺,把手縮了回去,你還點什麼?”

童靜咬著下唇。過去她跟那麼多師父,也未曾受過這般的脾氣。 “再來!”燕橫催促說。 “怎麼嘛……”童靜不滿地說:“學了這麼久,才學得這十招八招……以前的師父,三個月,我一整套劍法都學會了……” “因為你以前的師父全都是飯袋。”燕橫不屑的說:“他們教你的,都是只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師父全是你爹花錢請回來的吧?他們怕你學得悶,不高興,會害他們丟飯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這麼學的。你以為自己真是學武的絕世天才嗎?” 燕橫揮動劍鋒,把教過童靜的八招“風火劍”,從第一勢“半遮攔”到第八勢“蛇纏枝”,在兩個呼吸間就連環打出來,劍勢如行雲流水,全無停滯。 “別以為你有些少用劍底子就學得更快。你以前學那些花俏功夫,養成了好些壞習慣,我還要多花時間把你逐一矯正呢。”燕橫收劍說。

童靜見燕橫這一手,心裡不得不服。但被這麼一個年紀相近的少年數落,又覺得很難嚥下這口氣。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橫獨戰“馬牌幫”,童靜對這個青城派少俠確是心生敬慕;但這段同行練武的日子裡,她又發覺原來荊裂的武功更在燕橫之上,而且見荊裂每次練武奇招迭出,新鮮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轉移到荊裂身上了。 童靜遠遠看過去。在石灘的另一頭,荊裂和虎玲蘭正用長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劈擋架,其碰擊之聲,隔遠也顯得出勁力之渾厚。負責撐小船的船員也都忍不住在旁邊好奇觀賞。 但見兩人身姿動作越來越快,攻防綿密得像預早排演,招式風格又有相近之處,他們既像比鬥,又似在玩著遊戲。 童靜帶點羨慕地瞧著,口中喃喃說:“為什麼不是荊大哥教我?他比你強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學得更好。”

燕橫本來就不大想教童靜,覺得礙著自己練劍,一聽這話更是動氣。 “你喜歡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懶得再教你!”燕橫說著就轉身走開。 他那句“你喜歡他”,原來是“你喜歡由他教你”的意思。聽在童靜耳裡,卻令她那張圓臉漲紅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橫已經走開,沒有看見。 燕橫走到石灘的水邊,左手從后腰拔出短劍“虎闢”,轉腕旋了一圈,就開始舞動起來。 本來荊裂反對他這麼早就練雙劍的。但自從聽了童靜描述燕橫在“馬牌幫”大發神威的實況後,第二天就主動開始教燕橫使運雙兵刃的法門。 “也許,你這方面有天分。”荊裂這樣說。 要用雙劍,第一步自然就是強化左手劍。這三個多月來他的左手就不斷在練——用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闢”,重新練每一式最基本的劍招。有時甚至晚上睡夢中都在練。

聽見“虎闢”的劍刃破風聲,隨著每日練習越來越尖銳,他就知道這左手劍的法度開始像樣了——只有劍刃的砍刺角度正確而貫徹,破風聲才會變尖。燕橫心裡興奮不已。接下來就可以開始研究左右劍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練了好一會兒,燕橫停下來稍息,心裡在琢磨劍招。然後他又忍不住瞧瞧遠處的童靜。 他心裡不大喜歡這個性情驕縱的童大小姐,覺得她比宋小梨差得遠了——小梨雖偶然也會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後總是會找個機會逗他開心,畢竟還是懂體貼人。 (——想起來,不知道小梨現在在味江鎮過得好嗎?……她心情平復了沒有?) 但是燕橫又發覺:自從開始教童靜劍法之後,他心裡不時會念著她的進度。雖然起先是有些不大願意,但既然開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認真一點,希望童靜學得好一點。 燕橫看見:童靜剛才雖然賭氣,現在又獨自繼續在練習那八招“風火劍”。見到她這麼用心去學青城派的劍法,燕橫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關乎武道的追求,個人喜惡都自然拋到兩旁。這就是武者的本性。 遠遠看著童靜劍招的誤差,燕橫皺眉。可是剛剛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馬上再過去教她,只好讓她自己繼續練了。 燕橫又練了一陣子左手劍,然後把“虎闢”插回后腰鞘裡,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長劍。這把劍是武當“兵鴉道”弟子呼延達的遺物“靜物劍”,也是成都一戰後“岷江幫”的人拾回來的。四尺的“龍棘”太長了,現在的燕橫還沒能稱心駕馭,於是暫時拿這把劍作佩劍。 “靜物劍”乃是雙劍,他現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劍身根部刻著一個很小的“右”字,用來識別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靜物左劍”則掛在他腰間。 他舉劍凝視那啞色的刃鋒。當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勢混亂,他沒有看清每個敵人,但這呼延達必也在內。這“靜物雙劍”,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鮮血。一想及此,燕橫心裡淒然。 ——我必定要盡快變強。 他垂下劍,瞧向荊裂和虎玲蘭那頭。兩人的木刀還在起落交擊,聲音似隱隱帶著一種奇異節奏,非常好聽。 燕橫對這個倭國來的女劍士所知不多,只知她武功修為直追荊裂,而遠勝自己——一想到這麼一個嬌美的姐姐,比自己還要強得多,燕橫只覺天下之大,高手輩出,自己實在太渺小了…… 這種距離之下,他沒法看見他們兩人的表情。但卻感覺得到,他們似乎在笑。 的確,在木刀與木刀交擊之間,荊裂和虎玲蘭,正在歡喜地笑。 ——那笑容,猶如兩個樂師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們已經打了許久。虎玲蘭臂力始終不如荊裂,木刀的勁力開始衰弱下來。荊裂感覺到,也收斂起攻擊的力度。但虎玲蘭不願被讓,馬上後躍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厲害多了。”虎玲蘭跪下來,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從腰帶掏出汗巾,抹拭那麥色皮膚的肩頸冒出的汗珠。 “你已經把'陰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蘭說的是漢語,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長時間留在中土,也就盡量練習說中土的語言,對著荊裂也減少說日語。只有“陰流”這個詞她不懂翻譯,還是用日語發音。 “你來四川途中,也沒有停止練劍吧?”荊裂笑著回應。 “當然了。”虎玲蘭咬著下唇,但其實是個笑容。 “別忘了,我是來殺你的。” 她收回汗巾,撿起木刀站起來,又再忍不住遠眺那巫山兩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雲霧濃重,若隱若現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種奇幻的不真實感覺。 “現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幹什麼了。”虎玲蘭一口漢語還是有些生澀。 “就是跟著你們,繼續修練。直到跟你一樣強。”她用木刀指向荊裂。 “你不會忍受一個女人跟你一般強吧?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忍不住跟我決鬥。” “好啊。”荊裂撥一撥辮子長發。 “我期待那一天。” 說完他就走過去燕橫那邊。 “怎麼了?”荊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頭獨自練劍的童靜。 “不教她了嗎?” 燕橫嘆了口氣:“荊大哥,以後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費這種時間。我只想專心練劍。” “不好嗎?”荊裂笑著問。 “她很可愛嘛。” “一點也不!”燕橫像抗議地叫著:“根本就是個給寵壞的大小姐!” 荊裂再瞧向童靜:“可是她確實很用心在練你教她的劍招啊。” 燕橫無言,只覺得憋著一口氣。他不想再提童靜了,也就轉換話題:“剛才看你跟島津小姐練刀,很厲害。” “是嗎?”荊裂不以為意,揮動著木刀,琢磨剛才和虎玲蘭對招用過的刀法。 “我剛才仔細看了一會兒……”燕橫說:“你用的其中幾招,跟我們青城派的劍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荊裂直認不諱:“確是青城劍法。我是當天在青城山上觀看,還有這一陣子跟你練劍時學會的。” “什麼?……”燕橫瞪大眼睛。 “這……可不……”他想到青城劍術,竟在自己手上流給外人,犯了師門的大忌,很是緊張。童靜也算半是拜師,而且只教她最基本的“風火劍”,也就算了;但荊裂這樣,卻跡近偷學武功。 面對這個救命恩人兼教導自己的前輩大哥,燕橫不好意思直斥,一時不知要怎樣說。 “你是想說我'偷學'你們青城派的武功嗎?”荊裂嚴肅地說。 “可是我教你的東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麼你又要不要學?” 燕橫啞口無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裡變強,這種無聊的門戶之見就得拋諸腦後。”荊裂告誡他:“別說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敵武當派的招術,我一樣參詳學習。你也得這樣做。” 燕橫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屬於仇敵的劍。 ——把一切可用的東西都掌握在手上。強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橫回想最初認識荊裂時,荊裂怎樣鼓勵他:要復興青城派,甚至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 雖然遙遠,但燕橫確有此宏願。而既然是“更強的”,就是說跟本來的青城派不一樣,必然包含了不同的東西。也包括別人的東西。 “我明白你說什麼了。”燕橫想到這裡,點點頭。 “我在想:青城派還沒有建立之前,青城的開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憑空創造這許多武功。他們必定也有學過他人的東西吧?” 荊裂聳聳眉毛。他有些意外。這個少年劍士,只是經過很短的歷練,思維卻漸漸變得豁然了。 荊裂伸手,從燕橫右腰抽出另一柄“靜物劍”,倒轉把劍柄遞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開始教你雙兵刃的法門吧。” 燕橫興奮地接過那“靜物左劍”。 另一邊的童靜又練了一回,終於累了停下來。她這時朝燕橫那頭一看,見荊裂正在教他練雙劍,令她羨慕不已。 ——如果是荊大哥教我,我一定進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臉轉過另一邊,看見虎玲蘭正獨自站在岸邊,觀賞那山水風景。童靜拾起放在一旁裝清水的竹筒,走了過去。 “要喝嗎?”童靜把竹筒遞給這位比她高了一個頭的美女劍士。 “謝謝。”虎玲蘭接過。她拔開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離大江對岸的山色。 這麼一個健美、一個嬌小的一對英氣女孩,並肩站在岸邊,正看管著小船的“岷江幫”船夫,禁不住偷看著。 童靜看見虎玲蘭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對岸。 “好美。”虎玲蘭再次讚歎。 “你的家鄉……”童靜好奇地問:“沒有山嗎?” “當然有。”虎玲蘭瞧著她微笑說:“不過很不一樣呢。我們鹿兒島的山,會噴火的。” 童靜從來沒有聽過山也會噴火。 “是嗎?是怎樣的?” “噴起火來,山上的整片天都變成紅色。”虎玲蘭一想起家鄉,懷念之情泛在臉上。 “好危險的啊。遠遠看著,也會令人覺得很厲害。可是也很美。” 童靜聽著,心裡想像那火山噴發的圖畫。然後她又看看虎玲蘭那健康美麗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樣轟烈的山底下,才會孕育出這樣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靜嚮往地說。 “你還這麼年輕,有機會的。”虎玲蘭看著她,笑得動人。 “我剛才看見你很努力地練習呢。不錯啊。” 得到這位高強的姐姐讚賞,童靜特別高興,剛才跟燕橫吵嘴的鬱悶一掃而空。 “我很喜歡劍的啊。” 虎玲蘭牽起童靜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鈍鐵劍拿來細看。 “這中土的劍,跟我們日本的很不一樣。我看見你在學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劍交回童靜的手,然後舉起木刀。 “雖然武功不一樣,我想我還是可以指點你一下的。” “可以嗎?”童靜一雙大眼睛發亮了。 “謝謝你啊!” “為什麼要道謝呢?我們是……”虎玲蘭想了一想正確的漢語說法。 “……同伴。” 童靜高興得牽著虎玲蘭的手。這時她才發覺:虎玲蘭的手掌,掌背皮膚柔滑緊緻,但裡側的掌指,卻滿是苦練刀劍積累的厚繭。 她們正要開始時,虎玲蘭卻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遠處。 雖然隔著霧氣,但生於島國,出海經驗豐富的她,一眼就看見上游處有異樣。 “有人來了。”虎玲蘭說。童靜也瞧向江上。 石灘另一邊的荊裂和燕橫也都停下刀劍,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會兒,三艘大船破霧出現,正駛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幫”貨船。 三條船上,同樣掛了“岷江幫”的旗幟。 虎玲蘭感覺到,握在她手裡那童靜的手掌,變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靜木無表情地垂下頭來。 “來找我的。”
“我們'岷江幫'本來就沒有繼嗣的規矩。我只得這個女兒,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幫主之位傳給她。我童家雖不是什麼體面的門戶,但我只盼這女兒活得平安快樂,長成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將來嫁一個有出息的漢子,也就心滿意足,所以替她起個'靜'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擺下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河鮮牛羊,蔬菜果品,堆滿了十幾碟,當然還有好酒。宴席上方撐起了遮蔭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幫”幫主童伯雄,說著便朝在座的荊裂、燕橫和虎玲蘭舉杯,一飲而盡。荊裂和虎玲蘭豪爽地回敬乾杯。只有不太會喝酒的燕橫,尷尬地舉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橫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遠處的童靜。她正納悶倚在欄杆,一手托著圓鼓鼓的腮,另一隻手拿著把小刀,賭氣地一下一下刻在欄杆上。 她的父親童幫主只有四十上下年紀,臉容五官頗是俊朗,只是長期行走江河,臉色曬成極黝黑。一把長髯梳理得整齊,加上那高壯的身材和甚為講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氣勢不凡,不愧為統領千人幫會的一方豪傑。那雙和童靜頗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斗,顯出其精明幹練的本色。 三人喝罷,旁邊的幫員又馬上為他們添酒。童伯雄嘆息,又接著說話。 “可是上天作弄,我這個女兒,天性就跟這個'靜'字絲毫沾不上邊兒。童某早年喪偶,又長年在外主理幫務,不免對她太寵愛了。她要學武,我就千方百計找最好的師父給她。唉,整個'岷江幫'上下,就只有這個女兒,讓我沒半點兒辦法。” 燕橫心裡不禁暗地同意。 荊裂一邊聽著,一邊卻已提起筷子吃起來。面對這位成都第一大幫主,他沒有半點客氣。倒是他身旁的虎玲蘭,自小守武家貴族的禮節,只是靜靜坐著,雙手捧住酒杯。 “別介意,我們邊吃邊談。”童伯雄微笑示意,卻見燕橫和虎玲蘭還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動筷夾菜吃起來。兩人這才開始吃。 吃了幾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繼續說:“其實童某兩個月前已經回到成都,並得知女兒跟著幾位俠士修行的事情……現在才來拜訪,請見諒。” “你是想等女兒練得厭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荊裂笑著說,嘴裡還在嚼著牛肉。 “可是等了這麼久,還是等不到她回家,心裡著急了;又知道我們的船來到這裡,似乎快要離開四川省,才急著來找她?” “我就知道荊俠士閱歷過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別誤會童某怪罪幾位啊。小女能得荊俠士,還有這位青城派名門之後親自教導,實在是幾生修到的福氣。可是……靜兒心性實在驕橫,又沒有待人接物的經驗,我只怕她在外容易闖禍。” “女兒是你的。何況她這麼小,你要帶她回家,我們可是沒有半點說話的餘地。”荊裂邊吃著烤羊腿邊說。 “帶走了你女兒,事前事後也沒有向你這位父親大人知會一聲,是我們不對。就罰我一杯吧。”說著又拿起酒杯乾了。 童伯雄也舉杯回敬:“荊俠士果然是通情達理之人。幾位請不用憂心,我幫那條貨船,照舊讓幾位使用,高興用到什麼時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陸路,車馬盤川亦請儘管吩咐我的手下打點預備。” 燕橫聽到童幫主要帶走女兒,不禁又再瞧向童靜。他雖然不大喜歡她的個性,但畢竟是許多天以來一同旅行修練的同伴,想起來她更在“馬牌幫”總部裡救過他的命。現在突然就要分別,燕橫不免有些傷感。 虎玲蘭也是一樣。她對這個好武的小妹妹頗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嚥,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還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俠說說。”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橫拱拳,教燕橫受寵若驚。 “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聽聞。少俠和荊俠士與武當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俠以後的打算,童某大膽猜想:是否要憑一己之力,向武當派討回公道,並且重振青城派的門牆呢?” 燕橫鐵青著臉,沒有言語。這等豪情壯志,在荊裂這個同伴面前還說得出口;但是對著童伯雄這位老江湖,燕橫自忖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可說不出這等大口氣的話。 不過他不說也等於默認了。 “本來童某隻是一介草莽江湖,對這等武林爭雄的事情無置喙的餘地。可是老實說一句,燕少俠,你不覺得這事情太渺茫嗎?” 童伯雄說著站了起來,走到船邊。那江風吹得他長髯飄飛,滄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兒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權位富貴,還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俠的武藝,在'馬牌幫'一戰已經證實了,在武林中也許未闖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經不是凡人所能。這等非凡的才具,卻浪擲在互相殺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嗎?” 童伯雄走到燕橫跟前。 “童某有一請求:如蒙不棄,童某願以小女許配予少俠,並授以少俠副幫主之職,統領'岷江幫'千人幫眾。再待十年八載,童某年邁力衰,其時你亦必然繼任幫主之位——'岷江幫'即使無家族傳位的傳統,但以少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幫上下諒亦無一人反對。” 燕橫簡直驚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靜。她站得遠,並沒有聽見。 “這……這……”燕橫未沾一滴酒,臉卻漲紅著,忙瞧向對面的荊裂求救。 荊裂對這番話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幫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幫”眾人,聽到幫主竟突然提親,亦是一般驚訝。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發時已有這樣的打算:女兒能夠交結到燕橫這名門大派的傳人,實在是難得的緣分——青城派還在時,“岷江幫”千方百計想攀一點點關係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雖已滅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貴族王孫。燕橫獨破“馬牌幫”,亦足見其武藝膽識和人品氣魄。既得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幫”添一員年輕的猛將,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載難得的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童某知道,靜兒的個性不是那麼討人喜愛。不過女孩子嫁了人,自然會變乖的。”童伯雄遠遠瞧著女兒微笑。他又朝大船兩旁一張手。燕橫看過去,那停泊在旁邊的兩條護航船,帆高船堅,甲板上滿是百數十名雄赳赳的船員幫眾,兩面“岷江幫”的青色大旗高懸,在風中獵獵飛揚,氣派無異官家的水師戰船。 “少俠也見識過我們城裡'滿通號'賭坊日進千金的盛況了吧?那也不過是本幫一家小生意而已。這等大船,我們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擁有五十餘艘,包攬了川中一帶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運,連官府也得給足面子。童某大口氣說句:'岷江幫'雖不算富可敵國,但這幫主的地位,也可稱一方豪雄。他日少俠統領'岷江幫',必更能大展拳腳,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業。” 童伯雄極力遊說,顯示了十足的誠意。 荊裂和虎玲蘭對視一眼。他們想起當日島津守護許親之事,也是相似的景況,兩人不禁有些尷尬。 “荊大哥……”燕橫站起來,再次向荊裂求救。 “這是你自己的事。”荊裂淡然說。 “你的人生要怎麼走,別人幫不上忙。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跟童幫主說吧。” 燕橫再看童靜,見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這邊,直覺告訴她他們正在談論自己。燕橫害怕她會聽到片言只語,也就請童伯雄走到船首說話。童伯雄亦示意幫眾不用跟著來。 “童幫主,我讀書不多,客套的話不懂說……”燕橫到了船頭,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氣,壯起膽子說:“童幫主的盛情,晚輩不能接受。” 童伯雄雙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橫急忙又補充說:“請別誤會,這跟你女兒無關,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幫'。我只看這大船的氣派,就知道貴幫多麼富有。對我這個身無長物的窮小子,童幫主提親,大概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富貴吧?” 他接著拍一拍身後的“虎闢”劍柄。 “我身上雖然沒有值錢的東西,卻還有劍。劍,是師門賜給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師父起的。假如在富貴跟前,就能忘掉師門的血仇,我還有資格當'岷江幫'的副幫主嗎?還有面目去統領別人嗎?” 聽了這話,童伯雄動容了,失望之情瞬間變成了敬佩。 “幫主沒猜錯。晚輩已經立誓,要復興青城派,要向武當派報仇。但幫主你卻說錯了。我憑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橫指向荊裂。 “我還有朋友幫助我。是有著共同志向的朋友。他幫我,就是因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廢,那不只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荊裂一邊在喝酒,一邊瞧著兩人。雖然聽不見半句,但看見比燕橫年長幾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荊裂當然一早知道燕橫會有什麼答案。他從來沒有擔心過。 童伯雄凝視燕橫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燕橫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幫主,得罪了……” “我看來像有半點不高興嗎?”童伯雄捋一捋長須,豪邁一笑:“是有點失望。可是我高興。” 他搭著燕橫的肩頭。 “看來我童伯雄半生,至今還沒有看錯過一個人。” 燕橫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髮,始終不脫少年的靦腆。 “對了。童某此來,除了接女兒,也有一個重大消息帶給幾位俠士。”童伯雄說。 燕橫眼睛一亮:“是關於……武當派的?” 童伯雄點點頭。 “不是別人,正是武當派掌門——消息說,他獨自一人離了武當山,西往關中。” ——武當掌門! “關中?……”燕橫不熟地理,心裡疑惑。他馬上招手,示意荊裂和虎玲蘭過來,並向他們述說。 荊裂聽了,興奮地緊捏拳頭。 “關中……”荊裂說:“華山。” 天下“九大門派”裡,惟有華山劍派,坐鎮陝西關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關中,路途並不甚遠:往東一出巫峽即入荊州,再往北經襄陽入河南境,即可西進,從武關入秦。 “不知道這個消息,最初是誰人得知的?何人開始傳出?”荊裂問。 童伯雄搖頭:“不知道。不過消息到得四川來,看來已經在江湖上流傳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這樣,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說不定都已經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荊裂思量著。 “恐怕已有不少人,趕了過去趁熱鬧,探一探虛實。” “荊大哥,我們……”燕橫焦急地問。 “當然去了!”荊裂豪笑:“武當派的掌門本人有多厲害,難道你不想親眼瞧瞧嗎?”
荊裂等人臨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橫得了一頂方巾,好奇嘗試戴上去,儼然就是個年輕文士的模樣。荊裂看看送來的衣袍,式樣和布色都很簡樸,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蘭也得了幾套漢人婦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歡喜。衣服款式都很適合三人,足見童伯雄準備周到。 他又親自向燕橫送上一包銀兩,燕橫滿不好意思地接過。 燕橫和虎玲蘭都步過跳板,登上原來的貨船。 荊裂過去之前卻回頭,看一看站在父親身邊的童靜。 童靜仍然緊緊抱著那柄練習用的鈍鐵劍。她一雙大眼睛已然通紅,卻咬住下唇,強忍著沒有哭。 平日爹事事對她千依百順,但這次他如此隆重地帶著船隊來找她,而且自到達至今,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童靜知道,父親每次這樣,就是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他主意的時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議或請求都沒有說過。 燕橫隔著船望向童靜。她發現了,兩人相對遙視。 他們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卻不想已經是分別前最後的說話,不免感到悵然。 荊裂這時問童伯雄:“童幫主,請問你加入'岷江幫'時有多大?” “十六歲。”童伯雄撫須懷想。 “我在幫裡,整整三十年了。” 荊裂瞧一瞧童靜。 “呵呵,那也只比令嬡大一、兩歲吧?你這麼年輕就進道上混了,家裡沒意見嗎?” “童某父母早已雙亡,孑然一身。否則怎會走上這條道?” “那可真是命運使然啊。”荊裂微笑。 “不過當初你進幫的時候,必然有些抱負吧?也許沒想過有一天會當上幫主,但也定然希望乾一番事業?” “這個自然。否則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說著,好像感到荊裂話中另有深意。 “荊俠士,你想說的是……” “沒說什麼。我只是想:三十年前,十六歲的童伯雄,也是自己決定自己要去哪兒的。” 荊裂說著,又再瞧著童靜。彷彿是朝著她說。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靜有點激動,雙眼更紅了。 但她已經決定,今天,絕不會哭。 童伯雄聽了,嘴唇緊抿著沒再開口,眼睛卻往下看著甲板,似在咀嚼這話。 荊裂也不再多言,回身兩步就躍過跳板,跟燕橫和虎玲蘭並肩而立,朝著童氏父女一揮手。 跳板被抽回去。貨船起錨開行。 燕橫和童靜,隔著船四目交投。 燕橫驀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羅網,童靜擎劍守護著他,面對著許多強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還有她那時英氣的表情。 ——我不會讓他們傷了你! 門派被滅、遭人逼害的燕橫,當時聽到她這句話,心頭是何等暖熱…… 燕橫急往伸手到腰間,解下那武當的“靜物左劍”,趁著船未開遠,隔著江水把劍連鞘用力拋過去。 童靜在船邊伸手,把那“靜物劍”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練呀!”燕橫向大船高聲呼喊。 童靜把這劍也抱入懷中,朝著已漸遠的燕橫用力地點點頭。 貨船揚帆往東緩緩行駛。不一會兒,後面那三條“岷江幫”大船已經變小,半隱在氤氳之中。燕橫、荊裂、虎玲蘭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荊裂指著那些大船,半說笑地問身旁的燕橫:“你知道拒絕了童幫主,自己錯過了什麼嗎?” 燕橫眺視著,收緊目光。 “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沒有什麼錯過不錯過的。” 貨船沿著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進,那巫峽兩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谷更形深狹。船帆乘著風,正帶著燕橫駛出他平生也沒有離開過的四川,航向更廣大而未知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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