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武道狂之詩5·高手盟約

第6章 第五章水中斬月

身後五步的少慈巷盡頭,明明就是最開寬的活路。 但對桂丹雷來說,卻是最後的關口。 面對尹英川飛身而下、貫注了十成勁力的“水中斬月”,他別無選擇。 桂丹雷馬步更沉下。全無退意。 對手願意正面對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異常。 桂丹雷傷痕斑駁的右掌,往那破風斬落的刀鋒迎了上去。 即將決勝的時刻,桂丹雷與尹英川,兩張平素威猛的臉容,此際卻一樣地平靜。 桂丹雷把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無法肯定結果——最擅長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時候。 ——可是身為武者,一生總有幾次要踏過這條界線。 “空手入白刃”這種功夫,最困難的從來就不是技巧、準繩或是速度,而是膽氣。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則彷彿已經看見勝利的飛濺鮮血。 刀鋒與肉掌交接的剎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來似乎是要單純舉向上抵擋八卦刀,但就在最後關頭突然偏斜。 手掌從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勢絲毫未變。 掌心貼在極高速下降的金屬上。 ——這種驚人的準繩,相當於騎在高速奔馳的馬背上,抓住飄飛而下的花瓣。 刃鋒已及桂丹雷頭頂五寸。 “太極拳·雲手”。 “引進落空”之技,在這生死間發之際,發動。 桂丹雷碩厚而滿佈傷痕厚繭的手掌,表面看來粗魯笨拙,內蘊的“化勁”功力,卻細柔如撫摸愛人的臉龐,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橋梓口之戰,武當“兵鴉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極刀”化去圓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這式“雲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樣的招術;但桂丹雷的“太極”功力,遠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觸感更敏銳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語。

在尹英川後面的八卦門弟子只看見:他們眼中無匹無敵的“水中斬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剎那,就像遇上一股無形的流動力量,劈刀的路線開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這極短的時刻,他想起之前荊裂指點圓性運用短勁,破解尚四郎的“太極”。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勁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學人生,都押在這一刀“水中斬月”之上,再無變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太極”的化勁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雲手”帶引下,斜落他身體左側。 刀鋒破空的銳音,掠過桂丹雷左耳旁。 鮮血激濺。 “水中斬月”的銳勁,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順著招勢,偏身,前進。 他如野獸嘶嚎。 寬刃從肩頭外側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側,削出一條燦爛的血路!

“水中斬月”卻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斬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體。刀鋒繼續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導,直斬進巷子的黃色沙土地裡! 左身濺滿血紅的桂丹雷,衝進仍未著地的尹英川懷內。 入身·破勢。 桂丹雷鐵球似的身軀鼓起,發出“太極十三勢”裡最沉猛的“靠勁”,右肩及右肘轟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宮! 刀柄脫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體還沒著陸就再次飛起來。 他猶如被一輛六馬並驅的大車撞擊,身軀高高飛起,越過了身後丁俊奇等幾個師侄的頭頂,人在空中口吐鮮血,倒飛出幾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較後的人叢之間。 那塞在巷裡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顆人肉砲彈炸中,吃痛叫喊與驚呼聲齊起。 更哄動的是正在樓上觀看的那百數十個學子和教書老師。他們看見尹英川如此飛起來,簡直有如目睹什麼妖法奇術,驚嘆聲齊在巷間響起。連巷外隔著兩重房屋的鄰街城民,都因這起哄的巨響,紛紛往少慈巷的方向張望過去。

站在最前頭觀看這場決鬥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門人,親眼見本門絕技被破,師叔敗得竟是如此慘烈,一個個神情悲憤,激動地盯著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連師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幾柄八卦門兵刃同時拔出。 桂丹雪在極凶險情形下破了“水中斬月”,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左臂的傷勢,前頭已有三個八卦門人舉起刀劍奔至。 當先沖到就是其中最資深的師兄丁俊奇,他掄起單刀,左腳踏個斜步發力,當頭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剛險勝強敵,全身都充溢著戰志,丁俊奇用的是與尹英州路數相同的八卦門刀法,功力卻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動作一樣。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動,仍單用右掌搶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兩個八卦門人,一拿單刀,一握長劍,從丁俊奇身側左右夾攻而來救駕。這巷子實在太窄,三人並肩用兵刃進攻頗是勉強,這一刀一劍都只能用最單調的前刺來進擊。 桂丹雷以“太極”的旋勁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將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擋在左面刺來的劍尖前。用劍的八卦門師弟及時收劍,才沒在丁師兄背項開個窟窿。 桂丹雷發勁拉扯丁俊奇同時,順道斜身下勢,也將右邊緊接刺來的單刀閃過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後仰,想要穩住身體。這一動作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應到。桂丹雷的“太極拳”閃電變招,仍緊扣手腕不放,身體卻已疾衝入丁俊奇懷內,右肩頭壓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還借了丁俊奇後仰的力量,將他撞得失足朝後倒跌!

丁俊奇兩側的師弟馬上騰出手來,按住師兄的肩背,想為他阻止跌勢。哪知一接觸,才覺這股跌力竟是異常沉重,兩人都坐低馬步,死命頂著。 桂丹雷的“太極拳”功力全開,“聽勁”感應之敏銳超乎常人。一遇上後面兩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過丁俊奇的身體,判斷出那兩人的身姿動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盤旋一抖動,肩頭以極短距離,第二次發勁到丁俊奇胸口上! 這一靠,又藉用了後面兩人的推力。丁俊奇身體前面被肩靠,後背給推按,前後無一點空隙,就像給夾在錘子與鐵砧之間,桂丹雷的壯碩肩頭一壓擊,他慘呼一聲,胸骨當場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仍被擒的手腕馬上無力跌刀。後面兩人也在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為了死守這巷口,得勢不饒人,他略舉起中了刀的左臂,發覺還能活動,於是放開丁俊奇手腕,同時腰身擺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發勁,一招“雙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這“雙推掌”看似簡單推按,其實內裡用了“太極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勁力透過丁俊奇身體,全都貫注發向後左方那名拿劍的八卦門人身上。這劍手本來就站不穩,再遇這剛勁,身體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後面正趕來支援的同門! ——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場的人聽得多,可親眼目睹在實戰中使用,卻是首次。 巷裡的八卦門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驚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夾攻。但這少慈巷實在狹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雖有百人之眾,卻是無計可施。 忽然人群裡不知哪個格外清醒,大聲呼喊:“一起擠!把那傢伙擠出去!” 站得較前的八卦門人一聽見,馬上收起刀劍,上前去推那個仍然按著丁俊奇背項的同門。後頭的人也一擁而上,一層推一層,集眾人之力,就像沒有學過武功的一群莽漢一樣,不管什麼就往前擠壓過去。

這突來的奇變,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頃刻間眼前就堆著擠過來的人體。諒他有“太極拳”精妙的“四兩撥千斤”妙技,面對近百人集合的這股原始力量,亦無一點用處,被推得一步步逐漸加快後退,最後更失足,滾出了少慈巷的東巷口外! 最前排幾個八卦門弟子頓失抗力,也給後面的人推擠,跟著桂丹雷滾跌在地,繼後數十人則蜂擁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滾勢翻了兩圈,才半跪定下身子來,發現已被群豪團團包圍在街心中央。 只見一人臥在地上,正是一直夾在桂丹雷和眾人之間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擊打碎了胸骨,幾條肋骨也都隨同壓斷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傷命危;再經剛才那推擠,此刻已經雙眼翻白咽了氣。 “快快殺掉他!”包圍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門弟子高呼。他見同門長輩連續被殺傷,心裡異常悲憤:“然後再趕過去,幹掉他奶奶的武當掌門!”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圍,刀槍如林,半身都是鮮血的他卻仍然冷靜,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傷,只覺一陣火灼般的劇痛。 原來那招“水中斬月”,將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還未傷到筋骨關節。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極拳”的“雲手”化解慢了少許,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點點,這左肩必被結實斬中不可,到時整條左臂自然廢掉,而自己還能不能反擊打勝尹英川,也很成疑問。 這刀傷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強活動,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著體力。眼前包圍著數十倍的敵人,而且並非尋常人,除了十來個鎮西鏢行的鏢師外,都是有過硬功夫的武者,更佔了一半是名門八卦門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所處已非狹隘的窄巷,而是易於圍擊合攻的開闊街道。桂丹雷雖然對自己“太極拳”武功極自負,但要以現在的狀態,安然殺出這等戰陣,實在連一半把握都沒有。

那八卦門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單是同門,其他門派武者也都熱血上湧,一起狠盯著中間的桂丹雷。 他們沒有忘記,不久前在橋梓口,這個武當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個門派最遲走出西安府城門,我們武當派下次第一個滅掉它。” 這是關乎整個武林各大小門派安危的一戰。要是能團結起來,殺掉多一個武當派高手,就算一個。 數十具身體同時散發的殺意充溢在街道,氣氛無異於戰陣沙場。 只等誰最大膽,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劍。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說過的另一句話,不禁莞爾。 ——“我們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變成屍山血海吧。” ——看來,就是這個時刻了。 ——不過那座屍山里,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屍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勁,準備向其中一個方向衝殺。突圍是生還的唯一可能。 圍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門弟子互視一眼,心意相通。 ——報仇! 五柄刀、三柄劍、一挺纓槍、一雙虎頭鉤,同時攻襲桂丹雷。 桂丹雷身體方圓三尺內,都是欲將他剮心破腹的強勁利刃。 他吼叫。 骨頭碎裂聲。金屬相擊聲。皮肉撕裂聲。慘呼聲。悶哼聲。木頭折斷聲。兵刃墮地聲。 這圍攻實太混亂,無人知道過程如何。只能看見後果: 桂丹雷右手反執著一柄單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強勁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后腰的小半段槍桿,尖銳槍頭沒入了他肉內兩寸,被他收緊的腰肌硬生生夾牢,未能更深入;左腹側、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劍傷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兩個八卦門刀手和一個劍手都失去兵刃,骨頭關節給扭斷,劇痛倒地或退開;拿虎頭鉤那個,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幾乎掉落;另一個八卦門劍士,手上的長劍多了道深深的崩口;還有一個刀手,喉頭中了劈掌昏死;拿槍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斷桿,正驚得發呆。 不是發呆的時候。圍在第二層的人又加入:柳葉刀、雙劍、燕子镋、鐵鞭…… 桂丹雷身子不斷旋轉,迎擊、搶奪、格打、破壞所有攻來的兵刃。他那頭鬈髮狂亂揮舞,形態彷彿墮入陷阱的受傷雄獅。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擊又緊接而來。包圍的人已無平日武者的儀態,而是像原始的獵人圍捕野獸,除了要看見獵物斷氣之外,心無他念。外圍不能加入戰團的人,也發出粗野的吶喊。 桂丹雷身邊開始堆起屍體和受傷倒地者。鮮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紋裡。 他一身衣服原來的顏色已經看不見。都是紅。左耳被斬缺了一片。左臂抬不過胸口高度。雙腿像陷入深及膝蓋的泥漿。 桂丹雷腦袋一片空白。只是身體自己自然在動。是修練到了骨髓的戰鬥技能,仍在驅使著他。 還有身為武當弟子的尊嚴。 ——至少,將這裡一半的人都帶著下地獄去。 血嗆到鼻子。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快完了…… “那邊!”圍在最外邊的幾個鎮西鏢行鏢師,突然發出驚訝呼聲。 因為本來就太吵,包圍網最內裡的人初時聽不見,還打了好一陣子。直到那突如其來的恐慌傳到內圍,所有人才停下手來。 西軍眾武者一起循鏢師所指的方向瞧過去,一個個驚得呆住了。 只見那街道南方一頭,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這邊快速接近——最初給發現時還在很遠的街頭,此刻已只有數十步之遙。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見兩個男人領在最前奔跑,只看身體動作和姿態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難道是援軍? ……還是東軍那邊已給殺敗,逃到這邊來了麼? …… 大群人直撲而來,未知是敵是友,西軍群豪不得已暫停進攻桂丹雷,解開了包圍之勢,迎著那伙人戒備。 桂丹雷渾身浴血半跪著,睜開幾乎被血黏著眼瞼的雙目,也瞧瞧來者是誰。 那伙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漸漸認出,最前頭那兩個男人。 一個正是武當派駐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濟傑。 而跟方濟傑並肩奔跑的另一個男人,一身穿著青色勁裝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獸爪的鐵臂甲,腰間斜佩一口銀色長劍。中年的臉容,滿是創傷疤痕。 桂丹雷認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紅色的牙齒。 隨後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紀、衣飾、氣質都不一,各自帶著似乎不屬同一門派的兵器。那拉雜成軍的陣容,跟集合來西安討伐姚蓮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濟傑急急奔上來跪下,扶住身體正在震顫的桂丹雷。戴鐵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間劍柄,援護其身前。 “桂師兄。”江雲瀾貌似微笑,但那盯著西軍群豪的表情,半點不能令人感覺他有笑意。 “沒想過,會看見你這般狼狽相。” 一聽這句“師兄”,西軍眾人心頭大震。 ——竟然一口氣來了幾十個武當弟子! “該我問你……”桂丹雷揮手摔開方濟傑,自行慢慢站了起來,透了幾口大氣,穩住了呼吸,才繼續說:“你怎麼不在……四川?” 江雲瀾撫摸一下腰間那柄簇新的佩劍,微笑不語。 原來數月前成都一戰失敗後,江雲瀾自革“兵鴉道”身份,辭別了副掌門葉辰淵離開四川,本應馬上回報武當山;但途中他一直為殺不了“武當獵人”荊裂而耿耿於懷,頗覺苦悶,又念著折了愛用的那柄古劍,身邊沒有稱手的兵刃,總是覺得不安,於是中途決定先不回武當,一來出外散散鬱悶,二來也好尋找看看有沒有好劍。 這樣一走,就遊歷了兩、三個月,一直走進了河南省,其間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戰的過程,又去了檢閱河南境內已被武當臣服的許多小門派——如今都已成了武當派的附屬道場——參詳各種武學,自覺頗有些體會。後來他在南陽府裡尋到一個名鐵匠,替他打造了腰間的這柄新劍。 就在南陽,他聽聞了姚掌門單身入關中,眾多門派人士西往追踪的驚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陳岱秀一樣,江雲瀾也想到,此消息傳播如此迅速廣泛,事情必不尋常。他擔心掌門安危,已來不及先回武當山報信,就地於各武當屬下道場,挑選了這四十來個,從南陽直接入關,然後又根據新消息到西安來,終於在這關鍵的一天及時趕到。 江雲瀾此刻沒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後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掃視這些人,只見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當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們一個個木無表情,似不是心甘情願到來,桂丹雷更猜出江雲瀾是從哪兒徵集這些人。 江雲瀾看看眼前數十個敵人,也在心裡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帶來的人,實力其實略輸對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夥敵人,江雲瀾雖不知道他們隸屬“九大門派”之一的八卦門,但看得出武功背景並不尋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這些臨時拉來的傢伙,都只是在武當的強大力量前低頭臣服,並非全心全意要來營救掌門的…… 可是西軍群豪都不知就裡,以為來的這四十人,都是貨真價實的武當弟子。而那為頭的江雲瀾,一股懾人的氣勢更是絕對假不了,那雙細小三角眼掃視之間,彷彿將眼前任何人都當作爪下獵物。 ——這是武當“兵鴉道”經歷無數征戰培養出來的銳氣。 西軍雖然在剛才圍攻桂丹雷時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數還是比對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氣卻被這突然出現的新生敵軍壓住了,加上又沒有領頭人物,實在進退兩難。 ——有的人心裡在暗罵顏清桐,竟出了個兵分二路的餿主意,要是二百人合於一隊,就誰也不用怕了。 此時有人從少慈巷口走出來。 尹英川一邊給鏢師扶著,另一邊將撿回來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來,一步一步蹣跚走著。 他下巴原來花白的鬍鬚,都沾滿了內傷吐出的鮮血,瘦臉彷彿比手上的刀還要青白,黑白兩條眉毛因為痛苦而緊皺。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帶著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數的肋骨都已斷裂。沒有被斷骨刺破內臟而致命,實在是奇蹟般的幸運。 那八卦巨刀對此刻的尹英川來說,是負累多於支撐。但他仍忍著劇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幾個八卦門人看見,急忙上前代替鏢師攙扶師叔,並舉起兵刃保護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著眾人,看見對面新來的四十來個敵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傷,已經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斬月”砍出的傷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剛才對戰最後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頭,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門弟子,然後眼神悲憤地輕輕搖頭。 江雲瀾看見尹英川和他的巨刀,雖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敵方領軍人物。尹英川這傷自然是桂師兄所打的,江雲瀾心想不如出言譏諷他幾句,以動搖對方軍心。可是桂丹雷搶在他前頭先說話了。 “還要繼續打嗎?”桂丹雷說時咳出血來。剛才他背項被一記鐵鞭打中,也受著內傷,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創失血,他此刻狀況也跟尹英川半斤八兩,雖然面對自己親手打敗的敵人,卻再無先前的驕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脫下衣袍,蓋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門派武者臉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著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氣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許吧……”桂丹雷淡然回答。 “可是……十年前,我也還沒有開始學'太極拳'。” 尹英川聽見後呆住了。然後有些慚愧地朝桂丹雷微微點頭。 武者畢生最重要的戰斗在何時何地發生,本來就不由自己選擇;一旦踏上這條路,你一生任何時刻都是戰士。 尹英川用弟子遞來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污。 “把死傷的同門抬起來。”他向餘下的二十多個門人下令,然後朝著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們走。” “師叔!”眾門人急忙勸阻。他們吞不下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讓更多八卦門的弟子折損了。”尹英川沉痛地說:“將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一戰。” 他略回頭,朝桂丹雷和江雲瀾斷然說:“我們絕不坐以待斃。到時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門人,跟你們決一死戰。” 那眾多八卦門弟子,也就抬起屍首和受傷的同門,簇擁著受傷的師叔,無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拋下的西軍其餘三十名武者和幾個鏢師,一時都恐慌了。他們想不到,不久前才氣勢如虹地誓師出發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眾人立時無心戀戰,恐怕給武當派隊伍乘機復仇襲擊,也都緊隨著八卦門人退走了。 ——途中許多人,都羞慚地將臂上為悼念何自聖而戴的白布條,悄悄解下來丟掉了。
這一段少慈巷,空餘下兩面劃滿了刀痕的土壁,此後就給西安人保留了下來,以紀念這場令人驚異的決戰;後來連附近的書院,也都改成了給人聽武林傳說掌故的酒家茶館。 直至數十年後,刀痕因為年月久遠而風化模糊,土牆失修倒塌,人們才漸漸淡忘了這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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