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回活死人墓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欺侮幼兒老婦,算得什麼英雄好漢?”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重陽宮鐘聲一起,十餘里內外群道密布,重重疊疊的守得嚴密異常,然而這少女陡然進來,事先竟沒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竟能悄沒聲的闖進道院。郝大通問道:“姑娘是誰?有何見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走到孫婆婆身邊。楊過抬起頭來,淒然道:“龍姑姑,這惡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孫婆婆帶著楊過離墓、進觀、出手,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是以始終沒露面,那知形格勢禁,孫婆婆終於受了重傷,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楊過捨命維護孫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裡,見他眼中滿是淚水,點了點頭,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什麼。”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極少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愈,自不免難過,但哀戚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龍姑姑”,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龍女,更是詫異不已。霍都王子鍛羽敗逃,數月來傳遍江湖,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步,名頭在武林中卻已頗為響亮。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除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其餘眾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麼啦?”孫婆婆嘆了口氣,道:“姑娘,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麼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蹙,道:“現下你想求我什麼?”孫婆婆點了點頭,指著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姑娘,老婆子倘若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吃飯洗澡、睡覺拉尿,難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照料的麼?你……你……你報答過我什麼?”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著楊過,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唇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照料她……一生一世……”說到這裡,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滿口鮮血噴出,只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叫:“婆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群道在旁聽著,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麼?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麼?”郝大通一怔,道:“怎麼?”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群道已嘩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紛紛斥責:“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為你。”“瞎說八道!什麼自刎了結,饒了我們滿觀道士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群道喧擾,忙揮手約束。 小龍女對群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你既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出觀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秘,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著雙方師門上代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只得盡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是恍如並沒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出,直撲郝大通的門面。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只見綢帶末端繫著個金色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極怪異,他年紀已大,行事穩重,雖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閃身往左避開。 那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著向左,只聽得玎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道。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玎聲響,聲雖不大,卻甚為怪異,入耳盪心搖魄。郝大通全沒料到,大驚之下,忙使個“鐵板橋”,身子後仰,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著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揮灑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著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落在地。她這金球擊穴,著著連綿,郝大通竟在極危急之中以巧招避過。小龍女左手綢帶與金球在空中緩緩掠過,倘若乘勢再行擊落,郝大通萬難更避,她並不追擊,顯是手下容情。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的武功欽服之極,見他雖未受傷,這一招卻避得十分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刺向小龍女。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兩響,接著又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讓金球點中,嗆啷、嗆啷兩聲,四柄長劍落地。這一下先聲奪人,群道盡皆變色,沒人再敢出手。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手裡,不由得生了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來來來,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著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來就下殺手,於什麼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女孩兒武功雖然不弱,但似乎什麼也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歷,再強也強不到那裡。”當下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擺動長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群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晃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帶飛如虹,劍動若電,紅顏華髮,漸鬥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滾拆了數十招,竟佔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夭矯似靈蛇,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發出玎玎之聲,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雖未落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比前緩了數倍,劍上勁力卻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捲引,威力既增,反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只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彈向小龍女面門,當即乘勢追擊,眾道歡呼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喀的一響,長劍從中斷為兩截。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著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到對方手套係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輕柔軟薄,卻刀槍不入,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為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只道她當真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罷。”小龍女森然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然道:“我當真老胡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落在地。他內力深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當真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抬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著辦罷。”只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實乃常事,倘若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人隨聲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進。 他生性豪爽不過,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劍。郝大通驚叫:“師哥,留神!”但為時已經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處機力透劍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痛。只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師門秘技“玉女心經”未曾練成,勝他不得,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著孫婆婆的屍身,右手抱起楊過,雙足一蹬,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躍而出。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交手,己知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見所未見。郝大通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為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郝大通驚道:“怎麼?沒人損傷罷?”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哥去。” 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傷了幾名豪傑。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詭秘,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眾多好手為敵,便以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饋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麼一來,全真諸道算是領了她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諸人相對苦笑,鎩羽而歸。幸好丘處機心急回山,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丘處機查問郝大通和古墓派芳鄰動手的原由,得知是趙志敬對待楊過不公而起,甚為惱怒。他因弟子楊康之故,想好好將楊過在全真教中教養成材,卻偏遇上這件大不稱心事,這孩兒既已入了古墓,已不便強去索回,自覺有負郭靖託付,只盼將來對楊過再行照顧。全真教第三代首座弟子中,武功本以趙志敬為最強,馬、丘、王諸真人原要將他立為第三代首座弟子,但指揮北斗大陣阻截群邪來纜終南山時發生了大錯,這次對楊過又如此小氣粗暴,此人顯然藝高而德才不足,七子商議之下,便改立長春門下的甄志丙為第三代首座弟子。趙志敬妒悔之餘,自對楊過加倍惱恨。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幾,呆呆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傷心悲憤,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什麼?你這般哭她,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得她這話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卻也當真如此,傷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瞧著他,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我來。”抱起孫婆婆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半點光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回,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折打著了火,點燃石桌上兩盞油燈。楊過四下里張望,不由得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著五具石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著,另外三具的棺蓋卻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體。 小龍女指著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裡。”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在這裡。”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裡,見棺蓋沒有推上,若有殭屍在內,豈不可怖?只聽她道:“孫婆婆睡這裡。”楊過才知是具空棺,輕輕吐了口氣。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李莫愁……她會回來麼?”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麼安排了,她總是要回來的。這裡還少一口石棺,因為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我可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道:“為什麼?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楊過嚇了一跳,說道:“孫婆婆叫我也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小龍女微微一笑,道:“你能照料我?大家一起死了,誰也不用照料誰。”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人。楊過心中不捨,說道:“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著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喀隆一聲響,棺蓋與石棺的榫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燈齊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本來膽子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委實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 小龍女道:“你沒聽見麼?”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什麼?”楊過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龍女皺眉道:“那麼跟我一房睡罷。”當下帶他到自己房中。 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為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她秀美絕倫,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為雅緻,那知一進房中,不由得大為失望,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一塊長條青石作床,床上鋪了張草蓆,一幅白布當作薄被,此外更無別物。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那裡?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睡我的床罷!”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道:“你要留在這兒,我說什麼,你就得聽話。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違抗我半點,立時取你性命。”楊過道:“你不用這麼兇,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你還敢頂嘴?”楊過見她年輕美麗,卻硬裝狠霸霸模樣,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小龍女已瞧在眼裡,道:“你伸舌頭乾什麼?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徑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覺徹骨冰涼,大驚之下,赤腳跳下床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什麼?”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這床上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床便是這樣的,快上去睡著。”說著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如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吃我打十帚。”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床睡倒,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但覺草蓆之下似乎放了一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一陣,寒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不禁暗暗生氣,咬緊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繫住,拉繩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根釘上,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她輕輕縱起,橫臥繩上,竟以繩為床,跟著左掌揮出,掌風到處,燭火登熄。 楊過大為欽服,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本事算得什麼?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登時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姑姑,你待我這麼好,我先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什麼希奇。”楊過道:“倒不為這個,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盡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問道:“你很冷麼?”楊過道:“是啊,這張床底下有什麼古怪,怎地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愛不愛睡?”楊過道:“我……我不愛。”小龍女冷笑道:“哼,你不愛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可得呢。”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麼?”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當是活受罪,當真不知好歹。”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床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這張冷床有什麼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下,似乎翻了個身,她凌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委實不可思議。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了上來,想著孫婆婆又心中難過,那能睡著?過了良久,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著。他又輕輕叫了兩聲,仍不聞應聲,心想:“我下床來睡,她不會知道的。”悄悄溜下床來,站在當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一聲。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已輕了些,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往床上一擲,喝道:“你再下來,我還要再打。” 楊過躺在床上,不作一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裡,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麼不作聲?”楊過道:“沒什麼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沒用。”小龍女道:“哼,你在心裡罵我。”楊過道:“我心裡沒罵你,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小龍女奇道:“為什麼?”楊過道:“你雖打我,心裡卻憐惜我。越打越輕,怕我疼了。”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罵道:“呸,誰憐惜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嬉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歡喜。”小龍女啐道:“哼,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著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為我好。有的人心裡恨我,只要他罵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愛你。”楊過道:“這個我心裡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數不清。愛我的只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的義父,郭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才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忍著氣問道:“我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什麼事?我也沒恨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有什麼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有太陽月亮,有什麼好?” 楊過拍手道:“啊喲,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這一輩子啦。城裡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教好看呢。”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醬,更加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沒下過終南山,不管他如何誇張形容,全都信以為真,聽到後來,不禁嘆了口氣。 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道:“你別胡說!祖師婆婆留下遺訓,在這活死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楊過嚇了一跳,道:“難道我也不能離開?”小龍女道:“自然不能。”楊過聽了倒也並不憂急,心道:“桃花島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個島,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又問:“你說那個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怎麼又下終南山去?”小龍女道:“她不聽我師父的話,是師父趕她出去的。”楊過大喜,心想:“有這條規矩就好辦,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須不聽你話,讓你趕了出去便是。”但想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否則就不靈了。 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罷。我不睡這床啦。”小龍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師父打架,不肯討一句饒,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輸一句口。誰待我好呢,我為他死了也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龍女呸了一聲,道:“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二人雖然對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的進修,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託,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實他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床的來歷說給你知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罷。” 小龍女道:“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床,並非騙你。這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實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麼?”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過不少古怪事物,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好幾年心血,到極北苦寒之地,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玉床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楊過喜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縱在睡夢之中也練功不輟。常人練功,就算是最勸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時不同,常人每晚睡覺,氣血自不免如舊運轉,倒將白天所練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這寒玉床上睡覺,睡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楊過登時領悟,道:“那麼晚間在冰雪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然。一來冰雪給身子偎熱,化而為水,人不能在冷水中睡覺;二來這寒玉遠遠超過了冰雪的寒冷。”楊過道:“姑姑,怪不得你冷天也穿白色衣衫,冰雪一樣,當真好看,原來你身上也是冷的,我見人家在冬天都穿深色襖子的。你不怕冷吧?”小龍女道:“我不怕冷。你說白色衣衫好看嗎?我不管好不好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了。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處,大凡修練內功,最忌走火入魔,因此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精神用來和心火相抗。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練功時盡可勇猛精進,不怕後患。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讓我睡了這床,自己只在繩子上睡,就沒得到寒玉床的好處了。將來我不知怎麼報答你才好。孫婆婆叫我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一定好好照料你。”小龍女道。 :“你自己哭哭啼啼的,照料我什麼?”楊過道:“我將來年紀大些,就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我用心練功,將來就不怕武家兄弟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修心養性,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楊過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每個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倘若不死在郝大通手裡,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什麼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二人雖對她甚好,但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見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然熱腸,卻也不敢礙了她進修,是以養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她不但內功練的是冷功,性格脾氣練的也是冷功。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言之成理,但總有什麼地方不對,一時卻想不出話來反駁。就在此時,寒氣又陣陣侵襲,不禁發抖。小龍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擋這床上的寒冷。”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楊過依法而練,只練得片刻,便覺寒氣大減,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嫌冰冷難熬,反覺睡在石床上清涼舒服,雙眼一合,便迷迷糊糊的睡去。睡了小半個時辰,身上熱氣消失,給床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便又依法行功。如此忽醒忽睡,鬧了一夜,次晨醒轉卻絲毫不覺困倦。原來只一夜之間,內力修為上便已有了進步。
第二天兩人吃了早飯,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當真拜我為師呢,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如不拜我為師,我仍傳你功夫,你將來如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楊過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為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奇道:“為什麼?”楊過道:“姑姑,您心裡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麼?”小龍女板起臉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你既決意拜我為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楊過跟著她走向後堂,小龍女在桌上點亮兩枝蠟燭。楊過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什麼陳設,只東西兩壁都掛著一幅畫。西壁畫中是兩個姑娘。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對鏡梳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