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51章 第五十章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命蕭峰相見,下令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想蕭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的鐵鍊鐵銬,鎖了他手腳,口中不住道歉,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粗大結實。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地圍了四圈,蕭峰在鐵籠中如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力氣再大,也沒法在剎那之間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隊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駐守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上,咬牙忍受腹中之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時辰,到第二日晚間,數次小便之後,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劇痛才減。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情境,卻又如何能脫困?他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凶險的危難也經歷過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鐵籠?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看守雖絕不鬆懈,但好酒好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杯痛飲,數日後鐵籠旁酒壇堆積。

耶律洪基始終不傳他相見,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來好言相勸,說皇上寬洪大度,顧念昔日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對這些說客全不理會,自管自地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月餘,那四名說客竟毫不厭煩,每日里不住搬弄陳腔濫調,翻來复去地說個不停,說什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什麼“皇上神武,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聖天子宸斷是萬萬不會錯,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這些說客顯然明知決計勸不轉蕭峰,卻仍無窮無盡地喋喋不休。 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地派人前來勸我?其中定有蹊蹺!”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大舉南征,卻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裡。只盼時日久了,讓我眼見反抗無益,我終於屈服,接旨南征。”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江山,然後到我面前來誇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對我胡說八道。”

他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無計脫身,也就沒放在心上。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而憂的仁人誌士,想到耶律洪基決意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嘆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又過一月有餘,只聽那四名說客兀自絮絮不已,蕭峰突然問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河了嗎?”四名說客愕然相顧,默然半晌。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們大軍克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軍尚未出發,不知哪一天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一個道:“咱們是小吏下僚,不得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便會親自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計。” 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若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我去汴梁相見。但如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要殺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怕你自己也不易回答吧!”

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地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著他們的陳腔濫調,早就膩了。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兩個多月來蕭峰全無掙扎脫逃之意,監視他的官兵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說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不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做出種種怪樣,蕭峰定睛看時,見此人相貌與先前不同,再凝神細瞧,不由得又驚又喜,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臉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焦黃鬍子下透出來的,卻是櫻口端鼻的俏麗之態,正是阿紫。只聽她壓低嗓子含含糊糊地道:“皇上的話,永不會錯,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你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的聖諭,你恭恭敬敬地讀上幾遍吧。”說著從大袖中取出一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光。蕭峰藉著燭光,向紙上瞧去,見上面寫著八個細細的漢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一聲,搖了搖頭。阿紫說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士強馬壯,自然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憂。”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 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時,見那三人或搖折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嘆了口氣,道:“你們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過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大叫:“毒蛇!毒蛇!哪裡來的這許多蛇!”只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進,昂首吐舌,蜿蜒而來,廳中登時大亂。蕭峰心中一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親在指揮一般!”

眾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兵不得移動一步,違令者斬!”這管帶極是機警,見群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下,蕭峰趁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中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長矛拍打。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喧嘩:“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向指揮使大人請示,是否移走蕭大王!”凱虎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提長刀,威風凜凜地站在廳口。 突然青影一閃,有人將一條青色小蛇擲向他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指“啊”的一聲大叫,身中暗器,向後便倒。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伸進鐵籠,喀喀喀幾聲,砍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鍊。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也難砍斬。”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下。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跟著蕭峰雙足為地底下伸上來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給扯下,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餘日的工夫,打了一條地道,通到蕭峰的鐵籠之下。 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倒爬出去,爬行之速,便如在地面行走,頃刻間爬出百餘丈,扶著蕭峰站起,從洞中鑽出。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色地爬上來,竟是段譽、范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峰。 蕭峰哈哈一笑,道:“久聞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

華赫艮喜道:“得蒙蕭大王金口一贊,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華!” 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四下里都是遼兵喧嘩叫喊之聲。但聽得有人吹著號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離!”范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脫險沒有?” 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記著我。”聲音中充滿了喜悅。喀喇一響,便從地洞中鑽上,頦下兀自黏著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污穢之極。但蕭峰眼中瞧來,自從認識她以來,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給蕭峰削去銬鐐。但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歪,便會傷到皮肉,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切鐵銬如削敗木。

這時地洞中又鑽上來三人,一是鍾靈,一是木婉清,第三個是丐幫的一名八袋弟子,是弄蛇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安然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你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感,說道:“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又感激,又覺榮耀,淚水直落下來。 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吧!蕭大王最好別出手,以免給人認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人從大門中衝出。蕭峰迴頭望去,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瓦屋,外觀半點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話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范驊、巴天石等眼見街上沒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徑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沒人注目,有時聽到大隊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餘條街,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喧嘩,大叫:“不好了,敵兵攻破北門,皇上給敵人擄了去啦!” 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遼帝被擒麼?三弟,遼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島島主,我教了他們這幾句契丹話,叫他們背得熟了,這時候來大叫大嚷,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萬餘親兵保護,怎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麼?”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了。”蕭峰問道:“什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虛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國公主,只不過她的臉始終用面幕遮著,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誰也不讓瞧。我問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笑而不言。”

蕭峰在外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為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慢慢再說。”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台大火燒得甚旺,台前旗桿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台,自己竟然不知。 巴天石對段譽道:“陛下,燒了遼帝的點將台、帥字旗,於遼軍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譽點頭道:“正是。”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嗎?”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蕭峰驚道:“啊喲,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險地,為了我而乾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軍民?” 段譽嘻嘻一笑,說道:“大理乃僻處南疆的一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是僭號。小弟糊里糊塗,望之不似人君,怎有半點皇帝的味道?給人叫一聲'陛下',委實慚愧。咱倆情逾骨肉,豈有大哥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有難同當之理?” 范驊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遼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寡,如何擋得住契丹精兵?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屬理所當然。” 蕭峰道:“我是個一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什麼功勞?” 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沖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帶女,夾在兵馬間湧了過來,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南門。”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蕭峰作亂,降了宋朝,已將大遼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地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恨不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裡。”一人慌慌張張地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麼?”另一人道:“怎麼不真?我親眼見到蕭峰騎了匹白馬,衝到萬歲身前,一槍便在萬歲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一個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什麼恁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一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禽獸也不如!” 阿紫聽得這些人怒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蕭峰舉手一擋,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來麼?” 那八袋弟子道:“好叫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吳長老,說起幫主為了大宋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信,說幫主既是遼人,豈有心向大宋之理?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所言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帶頭,一起援救幫主來了。”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雄卻來相救自己,心下又難過,又感激。 阿紫道:“丐幫眾化子四下送信,消息傳得還不快嗎?啊喲,不好,可惜,可惜!”段譽問道:“可惜什麼?”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大廳中點了香引蛇,匆匆忙忙地忘了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了,帶在身邊幹什麼?”阿紫道:“哼,什麼旁門左道?沒這件寶貝,那許多毒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麼快,我姊夫也沒這麼容易脫身啦。” 說話間,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互相格鬥。蕭峰奇道:“咦,怎麼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的是咱們的人。”阿紫取過一塊白布,遞給蕭峰,道:“你係上吧!” 蕭峰一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殺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真遼兵自相殘殺。那些頸縛白巾的假遼兵,卻一刀一槍都招呼在遼國的兵將身上。蕭峰眼見遼人一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拿著白布,不禁雙手發顫,心中有個聲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漢人!”這塊白布說什麼也係不到自己頸中。 便在此時,軋軋聲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段譽和范驊擁著蕭峰,一沖而出。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牽了馬匹等候,眼見蕭峰衝出,登時歡聲如雷:“喬幫主!喬幫主!”火光燭天,呼聲動地。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一乘馬在其間直馳而前,馬上一個老丐雙手高舉頭頂,端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滾鞍下馬,跪在地上,說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託,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實在糊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受了無窮困苦。大夥兒豬狗不如,只盼幫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念著我們是一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大夥兒受了奸人煽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該死之極,大夥兒已將那奸徒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說著將打狗棒遞向蕭峰。 蕭峰心中一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激不盡,幫主之位,卻萬萬不能當。”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 吳長風臉色迷惘,抓頭搔耳,說道:“你……你又說是契丹人?你……你定然不肯做幫主,喬幫主,我們大夥兒都認錯賠罪啦!你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但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衝出。段譽叫道:“吳長老,咱們快走,遼兵勢大,一結成了陣勢,可抵擋不住。” 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時占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個對方個措手不及,倘若真和遼兵硬鬥,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能是數万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何況這一仗打起來,雙方死傷均重,大違自己本願,便道:“吳長老,幫主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你快傳令,命眾兄弟向西退走。” 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子率領著靈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合。奔出數里後,大理國的眾武士在傅思歸、朱丹臣等人率領下也趕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 蕭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城中喊殺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領著大理眾武士,迴向南京城。 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大理國眾武士回衝,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群豪脫險來聚。 丐幫一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遼兵堵住了西門,大理國武士沖不進去,中原群豪也沖不出來。”虛竹右手一招,叫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領著兩千餘名三山五嶽的好漢、靈鷲九部諸女,衝回來路。 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一個火頭,西一個火頭,不知已亂成怎麼一副樣子。等了半個時辰,又有一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爺和靈鷲宮虛竹子先生殺開一條血路,已衝進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戰鬥,蕭峰必定身先士卒,這一次他卻遠離戰陣,空自焦急關心,甚為不耐,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鐘靈三女齊勸:“遼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萬不可去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幫眾隨後跟來。 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牆下、城牆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些是遼國兵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揮大刀守在城門邊,正猛砍衝過來的遼兵,不許關閉城門。 忽聽得南首、北首蹄聲大作,蕭峰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咱們可別困在這裡。”搶過一柄鐵槍折斷了,飛身躍起,槍頭在城牆上一戳,借力反躍,槍頭又在城牆上一戳,幾下縱躍,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方圓數里之間,東一堆、西一堆,中原豪傑給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自為戰之局。群豪武功雖強,但每一人要抵擋七八人至十餘人,鬥得久了,總不免寡不敵眾。 蕭峰站在城頭,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心中為難萬分:群豪為搭救自己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遼國為敵,成為叛國助敵的遼姦。逃出南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一聲“蕭峰不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乾脆爽淨,決斷極快,這時卻當真進退維谷,一瞥眼間,見城牆邊七八名契丹武士圍住了兩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噴血,顯已身受重傷,蕭峰凝神看去,認得他是玄鳴;另一名少林僧揮動禪杖拼命掩護,乃是玄石。兩名遼兵揮動長刀,砍向玄鳴。玄鳴重傷之下,無力擋架。玄石倒持禪杖,杖尾反彈上來,將兩柄長刀撞回。猛聽得玄鳴“啊”的一聲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橫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但這一來胸口門戶大開,一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禪杖壓落,那契丹武士登時頭骨粉碎,竟尚比他先死片刻,玄鳴戒刀亂舞,已不成招數,眼淚直流,大叫:“師弟,師弟!” 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大叫一聲:“蕭峰在此,要殺便來殺我,休得濫傷無辜!”從城頭躍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兩名契丹武士踢飛,左足一著地,隨即拉起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杖,叫道:“在下援救來遲,當真罪孽深重。”揮禪杖將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 玄石苦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這“出”字沒吐出口,頭一側,氣絕而死。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衝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突然現身,都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杖,遠挑近打,雖不傷人性命,但遇上者無不受傷。眾遼兵紛紛退開,蕭峰左沖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餘人聚在一起。他朗聲叫道:“眾位千萬不可分開!”率領了這二百餘人四下游走,一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上,將被圍者接出,猶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沖向城門。 蕭峰手持禪杖,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一一出城。遼國兵將眼見蕭峰神威凜凜地守住城門,都遠遠站著吶喊,竟沒人膽敢上前追殺。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望去,但見屍骸重疊,這一戰不知已殺傷了多少性命,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蕭峰迴進城門,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出。 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來,蕭峰登時氣沮,這兩隊騎兵每一隊都在萬人以上,已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叫道:“丐幫眾兄弟斷後!將坐騎讓給受了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落”,排成一列列人牆。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弟,快率領本部朋友向西退卻,讓丐幫斷後!” 日光初升,只照得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万隻鐵蹄踐在地上,直是地搖山動。虛竹和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抵擋不住,二人分站蕭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馬退去!” 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也決不肯讓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衝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等人十餘丈外,玄渡本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軍勢凶險,竟有數十人奔回助戰。 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個別武功雖高,聚在一起,卻是一群烏合之眾,不諳兵法部署,如何與遼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緊,大夥兒都給遼兵聚殲於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鳴金退兵,正自疾衝而來的遼兵聽到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下。蕭峰大奇,不明所以,卻聽得遼軍陣後喊聲大振,又見塵沙飛揚,竟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背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麼遼軍後又有軍馬,難道有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只怕情勢不妙。”他見遼軍遭困,不由自主地又關心耶律洪基。 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一面面白旗飄揚,箭如驟雨,遼兵紛紛落馬。蕭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知訊息?” 女真獵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極,每一百人為一小隊,跨上劣馬,嗬嗬呼喊,狂奔急沖,霎時間便衝亂了遼兵陣勢。女真部族人數不多,但驍勇善戰,更攻了個遼兵出其不意。遼軍統帥見情勢不利,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忙收兵入城。 范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見有機可趁,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們快衝殺過去,這時正是破敵良機。”蕭峰搖了搖頭。范驊道:“此處離雁門關甚遠,若不趁機擊破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峰又搖了搖頭。范驊大惑不解,心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絕,莫非還想留下他日與遼帝修好餘地?” 煙塵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乘馬衝殺而來,利箭嗤嗤射出,當者披靡。遼軍後隊千餘人未及退入城中,都給女真人射死在城牆之下。女真蠻人剃光了前邊頭皮,腦後拖著一條辮子,個個面目猙獰,滿身濺滿鮮血,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累累的竟掛了十餘個首級,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但如此凶悍殘忍的蠻人卻第一次見到,無不駭然。 一名高大的獵人站在馬背之上,大聲呼叫:“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幫你打架來了!”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 阿骨打喜道:“蕭大哥,那日你不別而行,兄弟每日記掛,後來聽探子說你在遼國做了大官,倒也罷了,但想遼人奸猾,你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然日前探子報導:你讓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裡,兄弟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兄弟好歡喜。”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一言未畢,城頭上弩箭紛紛射落,兩人距離城牆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落。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弓硬箭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頭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紛收弦,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聲咚咚,遼軍又在聚兵點將。 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著,契丹狗子又要鑽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一個痛快。”女真人大聲鼓譟,有若萬獸齊吼。 蕭峰心想這一仗倘若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你前來救我,此刻我已脫險,何必再跟人廝打?你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大醉。”完顏阿骨打道:“也說得是,咱們走吧!” 卻見城門大開,一隊鐵甲遼兵騎馬急沖出來。阿骨打罵道:“殺不完的契丹狗子!”彎弓搭箭,一箭颼地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撞倒下馬。其餘女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射向遼兵臉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者哼也沒哼一聲,立即斃命。片刻間城門口倒斃了數百人。人馬甲胄,堆成個小丘,將城門堵塞住了。其餘遼兵只嚇得心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完顏阿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叫道:“契丹狗子聽了,幸好你們沒傷到我蕭大哥一根寒毛,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否則我拆了城牆,將你們契丹狗子一個個都射死得硬硬的!” 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山丘。阿骨打跳下了馬,從馬旁取下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咕嘟嘟地喝了半袋,還給阿骨打。阿骨打將餘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快活。” 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為完顏阿骨打打敗,又給他狠狠辱罵了一番,大失顏面,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雖勇悍,究竟人少,勝敗實未可料,終究以避戰為上,須得幫他們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段日子,除了為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爭利之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卻了無數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來的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說道:“中原南蠻囉裡囉嗦,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相見。”說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見這群番人來去如風,剽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兵還要厲害,幸虧他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張八嘴,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舊惡,千里迢迢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裡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捨卻榮華富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謝喬幫主才是。” 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豪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范驊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咱們還是西退,一來和宋兵隔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越少,咱們便可趁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 迤邐行了一日。當晚在山間野宿,虛竹不放心,帶了四女過來探視蕭峰、段譽。丐幫中吳長風等與蕭峰睽別已久,好生依戀,過來坐在蕭峰背後,雖不說話,看著他的背影,卻也覺得心中甚為喜慰。 蕭峰忽問:“吳長老,遊坦之再不算是丐幫中人了,是不是?”吳長老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禀告幫主,我們已把這鐵頭小子趕得遠遠的,沒殺了他,算他運氣。”蕭峰嘆道:“長風,我已不是丐幫幫主。不過你仍是我的好兄弟。” 吳長風撲地跪下,說道:“幫主,你老人家如不原諒我們,不來做咱們幫主,小人寧可退出丐幫,去做個遊魂野鬼。” 蕭峰道:“不是我不肯,的的確確,我是契丹人。不管你們要奉誰做幫主,這'打狗棒法'和'降龍二十八掌',我非傳他不可。”他沉吟半晌,叫道:“二弟!”虛竹應道:“是。”蕭峰道:“你我義結金蘭,我歡喜得很,可是大哥沒什麼好處給你,卻要你做一件大大的難事。” 虛竹道:“大哥儘管吩咐,只要小弟力所能及,說什麼也給你辦到。” 蕭峰道:“如此多謝了。我是契丹人,丐幫卻是大宋的幫派,我是不能再當幫主了。”虛竹暗暗叫苦,心道:“莫非你要叫我做叫化頭兒?這可要了我小命啦。但我已答允在先,卻推託不得,那便如何是好?” 卻聽蕭峰說道:“丐幫如要推一位英雄出任幫主,一時之間未必便能找到合適人才,依照祖傳規矩,丐幫幫主必須會得'打狗棒法'和'降龍二十八掌'兩門功夫。二弟,我想煩你先學會了,日後轉而傳給繼任的幫主。要學這兩門功夫,必須武功精熟,悟性極強。三弟不喜學武,環顧這里許多朋友,只有你最適合。” 虛竹一聽大喜,心想只要不是叫自己去做丐幫幫主,學兩門武功,有何難哉?當日受童姥逼迫,不知學了多少門武功,再學幾門,毫不足道,便即欣然答允,說道:“大哥,請你指點,做兄弟的必定不負所託,原原本本地轉授給日後的幫主。” 眾人見蕭峰要傳功與虛竹,當即紛紛告退。蕭峰拿過打狗棒來,將棒法要訣說了給他聽。虛竹記性甚好,人又靈悟,且有小無相功根基,“打狗棒法”雖難,卻也難不過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高深武功。虛竹於不懂之處詳細請問,再拿起竹棒試演,蕭峰直教了一個多時辰,虛竹也就會了。 蕭峰跟著傳他“降龍二十八掌”,這是一門高深武學,既非至剛,又非至柔,兼具儒家與道家的兩門哲理。虛竹過去所學少林武功以陽剛為主,逍遙派功夫則偏重以柔克剛,兩者凝合,甚為不易。蕭峰耐心解釋,說到第十八掌時,天已大明。 蕭峰道:“二弟,你就算沒本來武功,單只學這一十八掌,也足可與天下英雄爭雄。以後這十掌,變化繁複,威力卻遠不如頭上的十八掌。我平日細思,常覺最後這十掌似有蛇足之嫌,它的精要之處,已盡數包含於前面的十八掌之中。只因降龍二十八掌是我恩師汪劍通所傳,且是丐幫百餘年的傳承,我不便自行消減。'降龍二十八掌'的精義,乃是'有餘不盡'四字,一掌之出,必須留有餘力。不管對方擊來的拳掌如何剛猛有力、勢若雷霆,我總之應以一招行有餘力。使那'降龍二十八掌'時,心中總須想到:對方毒龍有八十條、一百條,降服了一條又有一條,去了十條,還有二十條,然我的掌力始終無盡無漏,那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 虛竹喜道:“多謝大哥指點。其實'亢龍有悔'這一招,大哥說必須擊敵三分,留力七分,便已道出了'降龍二十八掌'的精要。”蕭峰擊掌道:“對,對!日後有便,咱們再互相研討。我看二弟的靈鷲宮武功之中,也有大可藉鑑之處。賢弟,你是丐幫的大恩人,日後選定幫主之時,那人的人品才幹,賢弟旁觀者清,也要請你多拿些主意。”虛竹點頭答應。 過得多年,丐幫中出了一位少年英雄,為人穩重能幹,人緣甚佳,群丐公議,推之為主。各人尊重蕭峰原意,送此人去靈鷲宮,先由虛竹考核認可,再傳他“打狗棒法”及“降龍十八掌”。這少年幫主不負所託,學得神功,又將丐幫整頓得蒸蒸日上,竟爾中興,丐幫自此便視靈鷲宮為恩人。丐幫這兩門祖傳武功,雖說“降龍二十八掌”少了十掌,但經蕭峰與虛竹兩位大高手刪削重複,更顯精要,威力非但不弱於原來的二十八掌,反而有所勝過,成為武林中威震天下的高明武學。 次晨蕭峰與虛竹也不休息,與大夥偕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遊君還在靈鷲宮中麼?”阿紫小嘴一撇,說道:“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半分關懷之情。 這日夜晚,蕭峰與丐幫群雄在山道邊一處曠地野宿,蕭峰讓阿紫睡在自己身畔,在她身上蓋了幾條毛氈,阿紫眉花眼笑,暖暖的睡得甚是舒服。蕭峰續向虛竹講述“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中的精義。段譽依戀結義兄長,也過來相聚。 正說話間,只見山道上快步走來四個女子,正是梅蘭竹菊四劍。四女走到虛竹面前,梅劍禀道:“主人,主母娘娘說道要來拜見義兄、義弟,請您允准。”原來虛竹率領靈鷲宮九天九部好手,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部屬前來遼國營救蕭峰,銀川公主掛慮丈夫的安危,堅持同行,梅蘭竹菊四劍隨在銀川公主身畔護衛。 虛竹笑道:“好極,好極!我親自去陪她過來,自己兄弟,早該廝見了,這幾天忙著傳功,竟把這件大事給忘了。”向四女來路快步奔去。蕭峰笑道:“二弟他夫妻二人相互間客氣得很。”阿紫也笑道:“小和尚跟老婆是相敬如賓!” 只見虛竹趕了一輛騾車過來,車中先走出一名綠衣宮女,段譽認得便是在西夏皇宮中接見賓客的那個十分怕羞的宮女。她搬過一隻鋪著紅氈的踏腳小凳,放在車前。只聽得車中環佩聲響,跨出一位衣飾華貴、臉垂面幕的貴婦人來,向蕭峰、段譽盈盈拜倒,說道:“小妹西夏李氏,拜見大哥、三弟。”蕭峰和段譽忙跪倒還禮,連稱:“不敢當,二嫂請起。” 貴婦人站起身來,那宮女從車中取出一張錦凳放好,貴婦人又彎腰為禮,這才坐下,款款說道:“先前承蒙大哥、三弟駕臨興州,陪我夫郎前來求親,得締良緣,小妹感激不盡。” 蕭峰道:“二弟妹不必多禮。這次你陪同二弟前來南京,救我脫險,我更十分感激。咱們是情同骨肉的兄弟,不管是你幫了我,還是我幫了你,都是該的。” 貴婦人道:“大哥說得豪爽,一切原是理所當然。小妹姓李,閨名叫做清露。大家既是自己人,該當說與大哥、三弟知道。幾時請大哥、三弟到靈鷲宮來大飲三日三晚,小妹給大哥、三弟斟酒,那時自當揭去面幕相見。此刻人多,小妹面嫩,怕見生人,請恕不揭面幕了。” 阿紫搶著道:“二嫂,到了靈鷲宮,你除下面幕,我也要瞧的。人人都說你花容月貌,世間無雙,世上就隻小和尚一個兒見到,太可惜了!”李清露微笑道:“我遠沒妹子好看,你才是花容月貌呢。”阿紫扁扁嘴道:“假的!” 李清露轉頭向段譽道:“三弟,你二哥說道,他曾答允過令尊大人,幫你來西夏求親,然而他跟我先前本就相識,那是命中註定的姻緣,你雖顧全結義之情,毫不見怪,但他終是好生不安。三弟,聽說你有位意中人王姑娘,才貌勝我十倍。這位王姑娘,說起來還是我的表妹。” 段譽長長嘆了口氣,說道:“這世界上,什麼親戚都撞在一起啦!王姑娘是我爹爹的女兒,是我的妹子,就跟阿紫一樣……”阿紫笑道:“小哥哥,幸好我沒愛上你,你也沒愛上我!” 李清露道:“我們本是鮮卑蹠跋人,原來姓元,姓李是唐朝皇帝的賜姓,到了宋朝,卻改為賜姓趙了。因此我祖父、祖母雖然都姓李,卻可結親。三弟,你身邊沒個合適的人服侍,我跟你二哥商量了,我這個小宮女,叫做'曉蕾'。”說著伸出纖纖素手,指向那綠衣宮女,又道:“從小跟著我,琴棋書畫都會,也會一點兒武功。她為人溫柔賢慧,忠誠可靠,我一直待她如自己妹子一樣,以後就讓她跟著你了。” 曉蕾聽到一半,便已滿臉通紅,提起衣袖遮住了臉。 段譽拜倒叩頭,說道:“多謝二哥二嫂,只不知曉蕾姑娘是否捨得離開你們?” 李清露道:“三弟快請起。我們只求她向你補報,否則內心有愧。”段譽道:“曉蕾姑娘要是不棄,願隨我去大理,我就封她為郡主娘娘,也是我的妹子。”李清露笑道:“曉蕾是給你做妃子的,你怎麼不要?”段譽笑道:“能做妃子,我自然求之不得,但總要她真心情願才成。要是她瞧中了我們大理國哪一位王公貴官、少年英雄,我就招他為郡馬,不用問三個問題,讓他們拜天、拜地、拜哥哥,就成了親。” 李清露知他說的是當日問三件事的往事,臉也紅了,笑道:“曉蕾,你這個哥哥,人品英俊瀟灑,性格文雅和順,今後你一心一意跟著他吧。”曉蕾低垂了頭,說道:“公主,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李清露笑吟吟地瞧著二人,忽然想起一事,俯身到虛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虛竹連連點頭,說道:“好極,好極!不知她們肯不肯?”李清露道:“主人有命,她們不聽嗎?” 虛竹點點頭,說道:“梅蘭竹菊四位姊姊,你們從前服侍童姥,有很大功勞,此後轉而服侍我,不過以前我是個小和尚,現今我有了老婆。在靈鷲宮裡,除了我之外,上上下下不是老大娘,就是小姑娘,你們年紀慢慢大了,將來總得配個夫郎才是啊。” 四女齊聲笑道:“主人,我們四姊妹都嫁了你做小老婆吧!”虛竹忙連連搖手,說道:“不成,不成!人貴知足,不可妄起貪念。貪嗔癡是為三毒,貪為三毒之首,務必去除。我早已有了人間第一、世上無雙的好老婆,決不能再娶第二個了。” 四女齊道:“主人,那我們怎麼辦啊?偈諦偈諦,波羅僧偈諦!阿彌陀佛!” 蕭峰等見四女頑皮胡鬧,虛竹沒法管治,盡皆好笑。 李清露道:“四個女孩兒,不可對主人無禮!”四女一聽,便不敢再鬧了,齊聲應道:“是。”李清露道:“我跟你們主人商量過了,決定把你們也送給段三哥,他如喜歡你們美麗可愛,就一二三四,封了你們做四位嬪妃娘娘,要是他討厭你們頑皮胡鬧,就一二三四,把你們關入天牢,關他個十七廿八年才放!” 段譽忙道:“這……這四位姑娘天真爛漫,天牢是決計捨不得關的,嬪妃也不敢封,我就一二三四,封她們為四位郡主娘娘。梅郡主、蘭郡主、竹郡主、菊郡主,哪一天你們想嫁了,只須跟做哥哥的說一聲,做哥哥的即刻飛鴿傳書,送來縹緲峰靈鷲宮,請二哥二嫂定奪,兩位如說'很好',兄弟就全副嫁妝,吹吹打打送她成親。” 虛竹和李清露還沒回答,四女已同聲說道:“皇上哥哥,你說過決不關我們進天牢,是不是?”段譽道:“是啊。”四女道:“君無戲言?”段譽伸出手掌,說道:“一言為定。”梅劍走過去,在他手掌重重一拍,道:“我們對你永遠忠心不二。”蘭劍一擊掌,道:“千秋萬載,忠於陛下……哥哥。”竹劍與菊劍也依次和他擊掌,一個說:“只有小小胡鬧!”一個說:“決不違旨犯法!” 蕭峰等見段譽又收了四個義妹,笑吟吟地一齊鼓掌慶賀。四女嘻嘻哈哈地圍在段譽身邊胡說八道,又將曉蕾拉了過來,曉蕾紅著臉,只微笑不語。 段譽見虛竹雖得美滿姻緣,神色間總有鬱鬱之意,走近身去,說道:“二哥,多謝你送了五位美麗可愛的妹子給我。你既娶得這位世上無雙、人間第一的二嫂,怎麼仍不開心,是為了你去世的父母而傷心麼?”虛竹道:“色無常,有生必有死。父母去世,我雖傷心,倒也沒想不開。我心裡雖不開心,是因為終究做不成和尚。” 段譽道:“二哥,我的佛法修為遠不如你。我說一段大乘經《維摩詰說說經》,請你指教:如來佛知道維摩詰生了病,派兒子羅睺羅去探病。羅睺羅說自己不配去,因為是釋迦牟尼的兒子,本該繼承做國王,但他捨棄王位而出家為僧,有人問他是什麼原因,他便講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維摩詰認為他講得不對,因為在有為法的範圍中,可以分別有利無利,有功德無功德,但出家屬於無為法。《維摩詰說說經》中云:'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羅睺羅,不應說出家功德之利。所以者何?無利無功德,是為出家。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為無為法。無為法中,無利無功德。羅睺羅,出家者,無彼無此,亦無中間……”' “二哥,維摩詰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他勤修佛道,比出家的捨利弗、大目犍連、須菩提、富樓那、摩訶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阿難、大迦葉等等所有如來佛的大弟子,對正法更加通達,如來佛也認為如此。這些大弟子個個對他十分佩服,羅睺羅說:'維摩詰言:然!汝等便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虛竹沉思片刻,說道:“三弟說得對,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學習佛法,須當圓融。拘泥不化,乃我天性中的大病!”說著滿臉喜容,向段譽拜倒。段譽忙跪下還禮。 菊劍拍手笑道:“哈哈,我們的皇上哥哥,比小和尚還更加老和尚。”李清露向她白了一眼,斥道:“不可胡說!”菊劍與梅蘭竹三劍一齊伸伸舌頭,不敢說了。 當下李清露和蕭峰、段譽告別,登車退回,與靈鷲宮九天九部諸女相聚。曉蕾與四劍在車子旁護送。
這一日過了蔚州靈丘,埋鍋造飯。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心頭一凜,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 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驚而醒,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范驊低聲問道:“蕭大王,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頭。范驊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不忿,一口怒氣,全發洩在無辜百姓身上,這一路領軍西來,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見火焰,濃煙卻直沖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和女真人聯繫,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到南京來,也沒知會令尊,以免激動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話。”玄渡嗯的一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巳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讚道:“'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你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一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 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人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搶奪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慘傷困苦,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蕭峰道:“我契丹祖先,當年和匈奴乃是同族,和當時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嘆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那時才不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續向西行,這一日過了代州的繁畤,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晝夜不息,遼軍一路燒殺而來。群雄心下均感憤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一死戰。 范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下分散,叫遼軍不知向哪裡去追才是。” 吳長風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嗎?範司馬,你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勝也好,敗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拚個你死我活。” 正說之間,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來,一名丐幫弟子中箭倒地。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從間道來攻,越過了斷後的群豪。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吳長風大叫:“殺啊!”當先沖去。群豪跟著衝殺,奮勇爭先。群豪人數既較這小隊遼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砍瓜切菜般圍攻遼兵,隻小半個時辰,將五百餘名遼兵殺得乾乾淨淨。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也都給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殺死。 群豪打了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范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竹、段譽等人說道:“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咱們快向西退!” 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但見塵土飛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默不作聲。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是大隊遼軍奔馳而來,從聲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大了多少倍。各人雖都是膽氣豪壯之輩,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 范驊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今日暫且避讓,日後再行反擊。”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見離雁門關漸近。群豪催騎疾行,知道只要一進關門,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卻不容易。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兩人一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眾人都放下了心,下馬牽韁,緩緩而行,好讓牲口迴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 蕭峰下嶺到山側,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岩,心中一凜:“當年玄慈方丈、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側頭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字跡削去之處。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樹後的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中響起:“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祜,你終於安然無恙。” 蕭峰熱淚盈眶,走近摩挲樹幹,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高了不少。一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忽聽得阿紫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來,拉住蕭峰衣袖。 蕭峰抬頭遠遠望去,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關門卻兀自緊閉。一名宋軍軍官站在關門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關,但不知是不是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待我軍一一搜檢。身上如不藏軍器者,張將軍開恩,放爾等入關。” 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里奔馳,奮力抵抗遼兵,怎可懷疑我等是奸細?”有的道:“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趁手兵器,如何對遼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他媽的,不放我們進關麼?大夥兒攻進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軍官道:“相煩禀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大宋百姓,先前便是我們派人前來禀報遼軍來攻的。敵軍轉眼即至,再要搜檢什麼的,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 那軍官已聽了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土人士,說道:“老和尚,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吧?好!我就網開一面,大宋良民可以進關,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進關。” 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若隻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麼大理國、靈鷲宮兩路人馬,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 玄渡說道:“將軍明鑑:我們這裡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們聯手抗擊遼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這次段譽率部北上,嚴守秘密,決不洩露是一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擄之作為人質,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卻也不願公然與之為敵,是以玄渡並不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人物。 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所在?遼兵大隊人馬轉眼即到,我若隨便開關,給遼兵衝了進來,這天大禍事誰能擔當?”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少囉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什麼事也沒有了?”那軍官怒道:“你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說話的餘地?”他右手一場,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城下。那軍官喝道:“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裡擾亂軍心,可要放箭了。”玄渡長嘆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翻山越嶺而走,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為遼軍聚殲於關下了。 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但除了馬蹄聲、鐵甲聲、大風吹旗聲外,卻無半點人聲喧嘩,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弩箭將及之處,便即退住。一眼望去,東西北三方旌旗招展,不知有多少人馬。 蕭峰朗聲叫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臣南院大王蕭峰有幾句話向你禀告,請你出來。”他這幾句話鼓足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名騎士執著迎風招展的八面金黃色大旗,馳出陣來。其後一隊隊長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栗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舉,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更無半點聲息。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你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麼關門還不大開?” 此言一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噪,指著蕭峰指手畫腳地大罵。 蕭峰知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微微一酸,當即下馬,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臣蕭峰有負厚恩,重勞御駕親臨,死罪,死罪。”說著便跪倒在地。 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過去,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見情勢不對,情知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大夥周全,一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伎,早有戒備。親軍指揮使一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一堵城牆,擋在遼帝面前。長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地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練了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段譽東一晃、西一斜,便如游魚一般,從長矛手、刀斧手間相距不逾一尺的縫隙之中硬生生地擠了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因相互擠得太近,非但傷不到段譽,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兩員大將縱馬衝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到。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二將槍頭。兩員遼將齊聲大喝,抖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耶律洪基頭頂撲落。 一如游魚之滑,一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 虛竹左手手掌探,已搭住耶律洪基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走吧!”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里遼將遼兵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幾十名親兵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想救皇帝,都給虛竹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不料蕭峰雙掌疾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大吃一驚,見掌力襲來,只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盪,蕭峰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