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章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張八嘴,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舊惡,千里迢迢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裡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捨卻榮華富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謝喬幫主才是。” 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豪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范驊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咱們還是西退,一來和宋兵隔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越少,咱們便可趁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 迤邐行了一日。當晚在山間野宿,虛竹不放心,帶了四女過來探視蕭峰、段譽。丐幫中吳長風等與蕭峰睽別已久,好生依戀,過來坐在蕭峰背後,雖不說話,看著他的背影,卻也覺得心中甚為喜慰。 蕭峰忽問:“吳長老,遊坦之再不算是丐幫中人了,是不是?”吳長老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禀告幫主,我們已把這鐵頭小子趕得遠遠的,沒殺了他,算他運氣。”蕭峰嘆道:“長風,我已不是丐幫幫主。不過你仍是我的好兄弟。” 吳長風撲地跪下,說道:“幫主,你老人家如不原諒我們,不來做咱們幫主,小人寧可退出丐幫,去做個遊魂野鬼。” 蕭峰道:“不是我不肯,的的確確,我是契丹人。不管你們要奉誰做幫主,這'打狗棒法'和'降龍二十八掌',我非傳他不可。”他沉吟半晌,叫道:“二弟!”虛竹應道:“是。”蕭峰道:“你我義結金蘭,我歡喜得很,可是大哥沒什麼好處給你,卻要你做一件大大的難事。” 虛竹道:“大哥儘管吩咐,只要小弟力所能及,說什麼也給你辦到。” 蕭峰道:“如此多謝了。我是契丹人,丐幫卻是大宋的幫派,我是不能再當幫主了。”虛竹暗暗叫苦,心道:“莫非你要叫我做叫化頭兒?這可要了我小命啦。但我已答允在先,卻推託不得,那便如何是好?” 卻聽蕭峰說道:“丐幫如要推一位英雄出任幫主,一時之間未必便能找到合適人才,依照祖傳規矩,丐幫幫主必須會得'打狗棒法'和'降龍二十八掌'兩門功夫。二弟,我想煩你先學會了,日後轉而傳給繼任的幫主。要學這兩門功夫,必須武功精熟,悟性極強。三弟不喜學武,環顧這里許多朋友,只有你最適合。” 虛竹一聽大喜,心想只要不是叫自己去做丐幫幫主,學兩門武功,有何難哉?當日受童姥逼迫,不知學了多少門武功,再學幾門,毫不足道,便即欣然答允,說道:“大哥,請你指點,做兄弟的必定不負所託,原原本本地轉授給日後的幫主。” 眾人見蕭峰要傳功與虛竹,當即紛紛告退。蕭峰拿過打狗棒來,將棒法要訣說了給他聽。虛竹記性甚好,人又靈悟,且有小無相功根基,“打狗棒法”雖難,卻也難不過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高深武功。虛竹於不懂之處詳細請問,再拿起竹棒試演,蕭峰直教了一個多時辰,虛竹也就會了。 蕭峰跟著傳他“降龍二十八掌”,這是一門高深武學,既非至剛,又非至柔,兼具儒家與道家的兩門哲理。虛竹過去所學少林武功以陽剛為主,逍遙派功夫則偏重以柔克剛,兩者凝合,甚為不易。蕭峰耐心解釋,說到第十八掌時,天已大明。 蕭峰道:“二弟,你就算沒本來武功,單只學這一十八掌,也足可與天下英雄爭雄。以後這十掌,變化繁複,威力卻遠不如頭上的十八掌。我平日細思,常覺最後這十掌似有蛇足之嫌,它的精要之處,已盡數包含於前面的十八掌之中。只因降龍二十八掌是我恩師汪劍通所傳,且是丐幫百餘年的傳承,我不便自行消減。'降龍二十八掌'的精義,乃是'有餘不盡'四字,一掌之出,必須留有餘力。不管對方擊來的拳掌如何剛猛有力、勢若雷霆,我總之應以一招行有餘力。使那'降龍二十八掌'時,心中總須想到:對方毒龍有八十條、一百條,降服了一條又有一條,去了十條,還有二十條,然我的掌力始終無盡無漏,那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 虛竹喜道:“多謝大哥指點。其實'亢龍有悔'這一招,大哥說必須擊敵三分,留力七分,便已道出了'降龍二十八掌'的精要。”蕭峰擊掌道:“對,對!日後有便,咱們再互相研討。我看二弟的靈鷲宮武功之中,也有大可藉鑑之處。賢弟,你是丐幫的大恩人,日後選定幫主之時,那人的人品才幹,賢弟旁觀者清,也要請你多拿些主意。”虛竹點頭答應。 過得多年,丐幫中出了一位少年英雄,為人穩重能幹,人緣甚佳,群丐公議,推之為主。各人尊重蕭峰原意,送此人去靈鷲宮,先由虛竹考核認可,再傳他“打狗棒法”及“降龍十八掌”。這少年幫主不負所託,學得神功,又將丐幫整頓得蒸蒸日上,竟爾中興,丐幫自此便視靈鷲宮為恩人。丐幫這兩門祖傳武功,雖說“降龍二十八掌”少了十掌,但經蕭峰與虛竹兩位大高手刪削重複,更顯精要,威力非但不弱於原來的二十八掌,反而有所勝過,成為武林中威震天下的高明武學。 次晨蕭峰與虛竹也不休息,與大夥偕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遊君還在靈鷲宮中麼?”阿紫小嘴一撇,說道:“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半分關懷之情。 這日夜晚,蕭峰與丐幫群雄在山道邊一處曠地野宿,蕭峰讓阿紫睡在自己身畔,在她身上蓋了幾條毛氈,阿紫眉花眼笑,暖暖的睡得甚是舒服。蕭峰續向虛竹講述“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中的精義。段譽依戀結義兄長,也過來相聚。 正說話間,只見山道上快步走來四個女子,正是梅蘭竹菊四劍。四女走到虛竹面前,梅劍禀道:“主人,主母娘娘說道要來拜見義兄、義弟,請您允准。”原來虛竹率領靈鷲宮九天九部好手,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部屬前來遼國營救蕭峰,銀川公主掛慮丈夫的安危,堅持同行,梅蘭竹菊四劍隨在銀川公主身畔護衛。 虛竹笑道:“好極,好極!我親自去陪她過來,自己兄弟,早該廝見了,這幾天忙著傳功,竟把這件大事給忘了。”向四女來路快步奔去。蕭峰笑道:“二弟他夫妻二人相互間客氣得很。”阿紫也笑道:“小和尚跟老婆是相敬如賓!” 只見虛竹趕了一輛騾車過來,車中先走出一名綠衣宮女,段譽認得便是在西夏皇宮中接見賓客的那個十分怕羞的宮女。她搬過一隻鋪著紅氈的踏腳小凳,放在車前。只聽得車中環佩聲響,跨出一位衣飾華貴、臉垂面幕的貴婦人來,向蕭峰、段譽盈盈拜倒,說道:“小妹西夏李氏,拜見大哥、三弟。”蕭峰和段譽忙跪倒還禮,連稱:“不敢當,二嫂請起。” 貴婦人站起身來,那宮女從車中取出一張錦凳放好,貴婦人又彎腰為禮,這才坐下,款款說道:“先前承蒙大哥、三弟駕臨興州,陪我夫郎前來求親,得締良緣,小妹感激不盡。” 蕭峰道:“二弟妹不必多禮。這次你陪同二弟前來南京,救我脫險,我更十分感激。咱們是情同骨肉的兄弟,不管是你幫了我,還是我幫了你,都是該的。” 貴婦人道:“大哥說得豪爽,一切原是理所當然。小妹姓李,閨名叫做清露。大家既是自己人,該當說與大哥、三弟知道。幾時請大哥、三弟到靈鷲宮來大飲三日三晚,小妹給大哥、三弟斟酒,那時自當揭去面幕相見。此刻人多,小妹面嫩,怕見生人,請恕不揭面幕了。” 阿紫搶著道:“二嫂,到了靈鷲宮,你除下面幕,我也要瞧的。人人都說你花容月貌,世間無雙,世上就隻小和尚一個兒見到,太可惜了!”李清露微笑道:“我遠沒妹子好看,你才是花容月貌呢。”阿紫扁扁嘴道:“假的!” 李清露轉頭向段譽道:“三弟,你二哥說道,他曾答允過令尊大人,幫你來西夏求親,然而他跟我先前本就相識,那是命中註定的姻緣,你雖顧全結義之情,毫不見怪,但他終是好生不安。三弟,聽說你有位意中人王姑娘,才貌勝我十倍。這位王姑娘,說起來還是我的表妹。” 段譽長長嘆了口氣,說道:“這世界上,什麼親戚都撞在一起啦!王姑娘是我爹爹的女兒,是我的妹子,就跟阿紫一樣……”阿紫笑道:“小哥哥,幸好我沒愛上你,你也沒愛上我!” 李清露道:“我們本是鮮卑蹠跋人,原來姓元,姓李是唐朝皇帝的賜姓,到了宋朝,卻改為賜姓趙了。因此我祖父、祖母雖然都姓李,卻可結親。三弟,你身邊沒個合適的人服侍,我跟你二哥商量了,我這個小宮女,叫做'曉蕾'。”說著伸出纖纖素手,指向那綠衣宮女,又道:“從小跟著我,琴棋書畫都會,也會一點兒武功。她為人溫柔賢慧,忠誠可靠,我一直待她如自己妹子一樣,以後就讓她跟著你了。” 曉蕾聽到一半,便已滿臉通紅,提起衣袖遮住了臉。 段譽拜倒叩頭,說道:“多謝二哥二嫂,只不知曉蕾姑娘是否捨得離開你們?” 李清露道:“三弟快請起。我們只求她向你補報,否則內心有愧。”段譽道:“曉蕾姑娘要是不棄,願隨我去大理,我就封她為郡主娘娘,也是我的妹子。”李清露笑道:“曉蕾是給你做妃子的,你怎麼不要?”段譽笑道:“能做妃子,我自然求之不得,但總要她真心情願才成。要是她瞧中了我們大理國哪一位王公貴官、少年英雄,我就招他為郡馬,不用問三個問題,讓他們拜天、拜地、拜哥哥,就成了親。” 李清露知他說的是當日問三件事的往事,臉也紅了,笑道:“曉蕾,你這個哥哥,人品英俊瀟灑,性格文雅和順,今後你一心一意跟著他吧。”曉蕾低垂了頭,說道:“公主,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李清露笑吟吟地瞧著二人,忽然想起一事,俯身到虛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虛竹連連點頭,說道:“好極,好極!不知她們肯不肯?”李清露道:“主人有命,她們不聽嗎?” 虛竹點點頭,說道:“梅蘭竹菊四位姊姊,你們從前服侍童姥,有很大功勞,此後轉而服侍我,不過以前我是個小和尚,現今我有了老婆。在靈鷲宮裡,除了我之外,上上下下不是老大娘,就是小姑娘,你們年紀慢慢大了,將來總得配個夫郎才是啊。” 四女齊聲笑道:“主人,我們四姊妹都嫁了你做小老婆吧!”虛竹忙連連搖手,說道:“不成,不成!人貴知足,不可妄起貪念。貪嗔癡是為三毒,貪為三毒之首,務必去除。我早已有了人間第一、世上無雙的好老婆,決不能再娶第二個了。” 四女齊道:“主人,那我們怎麼辦啊?偈諦偈諦,波羅僧偈諦!阿彌陀佛!” 蕭峰等見四女頑皮胡鬧,虛竹沒法管治,盡皆好笑。 李清露道:“四個女孩兒,不可對主人無禮!”四女一聽,便不敢再鬧了,齊聲應道:“是。”李清露道:“我跟你們主人商量過了,決定把你們也送給段三哥,他如喜歡你們美麗可愛,就一二三四,封了你們做四位嬪妃娘娘,要是他討厭你們頑皮胡鬧,就一二三四,把你們關入天牢,關他個十七廿八年才放!” 段譽忙道:“這……這四位姑娘天真爛漫,天牢是決計捨不得關的,嬪妃也不敢封,我就一二三四,封她們為四位郡主娘娘。梅郡主、蘭郡主、竹郡主、菊郡主,哪一天你們想嫁了,只須跟做哥哥的說一聲,做哥哥的即刻飛鴿傳書,送來縹緲峰靈鷲宮,請二哥二嫂定奪,兩位如說'很好',兄弟就全副嫁妝,吹吹打打送她成親。” 虛竹和李清露還沒回答,四女已同聲說道:“皇上哥哥,你說過決不關我們進天牢,是不是?”段譽道:“是啊。”四女道:“君無戲言?”段譽伸出手掌,說道:“一言為定。”梅劍走過去,在他手掌重重一拍,道:“我們對你永遠忠心不二。”蘭劍一擊掌,道:“千秋萬載,忠於陛下……哥哥。”竹劍與菊劍也依次和他擊掌,一個說:“只有小小胡鬧!”一個說:“決不違旨犯法!” 蕭峰等見段譽又收了四個義妹,笑吟吟地一齊鼓掌慶賀。四女嘻嘻哈哈地圍在段譽身邊胡說八道,又將曉蕾拉了過來,曉蕾紅著臉,只微笑不語。 段譽見虛竹雖得美滿姻緣,神色間總有鬱鬱之意,走近身去,說道:“二哥,多謝你送了五位美麗可愛的妹子給我。你既娶得這位世上無雙、人間第一的二嫂,怎麼仍不開心,是為了你去世的父母而傷心麼?”虛竹道:“色無常,有生必有死。父母去世,我雖傷心,倒也沒想不開。我心裡雖不開心,是因為終究做不成和尚。” 段譽道:“二哥,我的佛法修為遠不如你。我說一段大乘經《維摩詰說說經》,請你指教:如來佛知道維摩詰生了病,派兒子羅睺羅去探病。羅睺羅說自己不配去,因為是釋迦牟尼的兒子,本該繼承做國王,但他捨棄王位而出家為僧,有人問他是什麼原因,他便講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維摩詰認為他講得不對,因為在有為法的範圍中,可以分別有利無利,有功德無功德,但出家屬於無為法。《維摩詰說說經》中云:'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羅睺羅,不應說出家功德之利。所以者何?無利無功德,是為出家。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為無為法。無為法中,無利無功德。羅睺羅,出家者,無彼無此,亦無中間……”' “二哥,維摩詰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他勤修佛道,比出家的捨利弗、大目犍連、須菩提、富樓那、摩訶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阿難、大迦葉等等所有如來佛的大弟子,對正法更加通達,如來佛也認為如此。這些大弟子個個對他十分佩服,羅睺羅說:'維摩詰言:然!汝等便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虛竹沉思片刻,說道:“三弟說得對,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學習佛法,須當圓融。拘泥不化,乃我天性中的大病!”說著滿臉喜容,向段譽拜倒。段譽忙跪下還禮。 菊劍拍手笑道:“哈哈,我們的皇上哥哥,比小和尚還更加老和尚。”李清露向她白了一眼,斥道:“不可胡說!”菊劍與梅蘭竹三劍一齊伸伸舌頭,不敢說了。 當下李清露和蕭峰、段譽告別,登車退回,與靈鷲宮九天九部諸女相聚。曉蕾與四劍在車子旁護送。
這一日過了蔚州靈丘,埋鍋造飯。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心頭一凜,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 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驚而醒,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范驊低聲問道:“蕭大王,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頭。范驊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不忿,一口怒氣,全發洩在無辜百姓身上,這一路領軍西來,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見火焰,濃煙卻直沖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和女真人聯繫,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到南京來,也沒知會令尊,以免激動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話。”玄渡嗯的一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巳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讚道:“'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你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一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 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人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搶奪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慘傷困苦,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蕭峰道:“我契丹祖先,當年和匈奴乃是同族,和當時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嘆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那時才不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續向西行,這一日過了代州的繁畤,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晝夜不息,遼軍一路燒殺而來。群雄心下均感憤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一死戰。 范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下分散,叫遼軍不知向哪裡去追才是。” 吳長風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嗎?範司馬,你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勝也好,敗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拚個你死我活。” 正說之間,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來,一名丐幫弟子中箭倒地。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從間道來攻,越過了斷後的群豪。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吳長風大叫:“殺啊!”當先沖去。群豪跟著衝殺,奮勇爭先。群豪人數既較這小隊遼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砍瓜切菜般圍攻遼兵,隻小半個時辰,將五百餘名遼兵殺得乾乾淨淨。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也都給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殺死。 群豪打了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范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竹、段譽等人說道:“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咱們快向西退!” 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但見塵土飛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默不作聲。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是大隊遼軍奔馳而來,從聲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大了多少倍。各人雖都是膽氣豪壯之輩,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 范驊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今日暫且避讓,日後再行反擊。”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見離雁門關漸近。群豪催騎疾行,知道只要一進關門,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卻不容易。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兩人一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眾人都放下了心,下馬牽韁,緩緩而行,好讓牲口迴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 蕭峰下嶺到山側,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岩,心中一凜:“當年玄慈方丈、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側頭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字跡削去之處。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樹後的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中響起:“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祜,你終於安然無恙。” 蕭峰熱淚盈眶,走近摩挲樹幹,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高了不少。一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忽聽得阿紫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來,拉住蕭峰衣袖。 蕭峰抬頭遠遠望去,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關門卻兀自緊閉。一名宋軍軍官站在關門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關,但不知是不是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待我軍一一搜檢。身上如不藏軍器者,張將軍開恩,放爾等入關。” 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里奔馳,奮力抵抗遼兵,怎可懷疑我等是奸細?”有的道:“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趁手兵器,如何對遼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他媽的,不放我們進關麼?大夥兒攻進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軍官道:“相煩禀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大宋百姓,先前便是我們派人前來禀報遼軍來攻的。敵軍轉眼即至,再要搜檢什麼的,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 那軍官已聽了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土人士,說道:“老和尚,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吧?好!我就網開一面,大宋良民可以進關,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進關。” 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若隻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麼大理國、靈鷲宮兩路人馬,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 玄渡說道:“將軍明鑑:我們這裡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們聯手抗擊遼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這次段譽率部北上,嚴守秘密,決不洩露是一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擄之作為人質,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卻也不願公然與之為敵,是以玄渡並不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人物。 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所在?遼兵大隊人馬轉眼即到,我若隨便開關,給遼兵衝了進來,這天大禍事誰能擔當?”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少囉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什麼事也沒有了?”那軍官怒道:“你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說話的餘地?”他右手一場,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城下。那軍官喝道:“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裡擾亂軍心,可要放箭了。”玄渡長嘆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翻山越嶺而走,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為遼軍聚殲於關下了。 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但除了馬蹄聲、鐵甲聲、大風吹旗聲外,卻無半點人聲喧嘩,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弩箭將及之處,便即退住。一眼望去,東西北三方旌旗招展,不知有多少人馬。 蕭峰朗聲叫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臣南院大王蕭峰有幾句話向你禀告,請你出來。”他這幾句話鼓足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名騎士執著迎風招展的八面金黃色大旗,馳出陣來。其後一隊隊長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栗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舉,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更無半點聲息。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你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麼關門還不大開?” 此言一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噪,指著蕭峰指手畫腳地大罵。 蕭峰知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微微一酸,當即下馬,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臣蕭峰有負厚恩,重勞御駕親臨,死罪,死罪。”說著便跪倒在地。 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過去,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見情勢不對,情知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大夥周全,一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伎,早有戒備。親軍指揮使一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一堵城牆,擋在遼帝面前。長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地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練了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實已到了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段譽東一晃、西一斜,便如游魚一般,從長矛手、刀斧手間相距不逾一尺的縫隙之中硬生生地擠了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因相互擠得太近,非但傷不到段譽,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兩員大將縱馬衝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到。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二將槍頭。兩員遼將齊聲大喝,抖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耶律洪基頭頂撲落。 一如游魚之滑,一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虛竹砍去。 虛竹左手手掌探,已搭住耶律洪基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走吧!”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里遼將遼兵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幾十名親兵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想救皇帝,都給虛竹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不料蕭峰雙掌疾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大吃一驚,見掌力襲來,只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盪,蕭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