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笑傲江湖(世紀新修版)

第8章 第八章面壁

當日傍晚,令狐衝拜別了師父、師娘,與眾師弟、師妹作別,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 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崖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更沒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之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發釵上的一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不致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騖。 令狐衝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裡坐過,以致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衝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衝又來跟你相伴了。”

坐上大石,雙眼離石壁不過尺許,只見石壁左側刻著“風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受罰在這裡面壁的。啊,是了,師父是'不'字輩,我祖師爺是'清'字輩,這位風前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麼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娘怎地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不在人世了。”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來鬆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沒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什麼又入魔教?就算一時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

霎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惡事:江西於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遭魔教擒住了,活活地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於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給魔教埋了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裡,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遭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衝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什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只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只不過兩尺,適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化為肉泥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衝大喜,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籃,笑吟吟地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衝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擬賠上一條性命,岳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邊。 岳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麼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著向前躥出。她只盼比令狐衝落得更近峰邊,躥出時運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起來。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狐衝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 令狐衝見她已駭得臉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只怕要罰我多面壁一年。”

岳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 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盪:“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裡日夕不離地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面壁,一步也不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 岳靈珊道:“那不公平,為什麼你可以在這裡玩,卻將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吧,可是你謝我什麼?'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什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衝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岳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 令狐沖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岳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衝瞧著她的小臉,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 岳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餚,又將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岳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什麼?”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衝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岳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岳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衝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麼一小葫蘆給你,再多只怕給娘知覺了。”

令狐衝慢慢將一小葫蘆酒喝乾了,這才吃飯。華山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衝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岳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岳靈珊又和令狐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岳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衝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衝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劍”雖只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法的絕詣。令狐沖自知修為尚未到這境界,如勉強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緊用功。這麼一來,他雖受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岳夫人為令狐衝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 令狐衝見天上積云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沒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只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岳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衝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腳步簌簌聲響,岳靈珊在大聲呼叫:“大師哥,大師哥……”

令狐衝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地走上崖來。令狐衝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衝抓住她手,將她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髮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令狐沖道:“你……你……”岳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裡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 令狐衝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岳靈珊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沖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叫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岳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狐沖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岳靈珊道:“上峰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

令狐沖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掉了下去,我一定非陪著你跳下去不可。” 岳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衝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著仍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岳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給我送飯,如果你是給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凶險,我也決計不能活了。” 岳靈珊緊緊握住他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衝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衝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麼?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岳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沖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岳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衝笑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岳靈珊笑道:“這個自然,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什麼稀罕。” 兩人笑了一陣。令狐沖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裡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地談到深夜,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 令狐衝怕她著涼,解下身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地看到她的小臉,令狐衝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只是自己天性跳盪不羈,不守規矩,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飛動的秀發,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沖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定然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 令狐衝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岳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衝沒說一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什麼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麼?” 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衝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岳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衝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可不鬧出人命來嗎?”岳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心什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麼?”令狐衝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裡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岳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叫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手一揮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衝笑道:“'白雲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真非叫他人頭落地不可。” 令狐衝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岳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衝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岳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衝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岳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衝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 令狐衝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岳靈珊兀自戀戀不捨,道:“我要在這裡多玩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衝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掛記著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衝吃了一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跤,受了驚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然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嚥。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致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什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
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為她驅除風寒,這才漸漸痊癒,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 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岳靈珊凝望他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衝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岳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衝握著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只盼著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 岳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衝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岳靈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 令狐衝臉一紅,心下有些驚惶,問道:“師娘有沒生氣?”岳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裡,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岳靈珊道:“我不說。”令狐衝見她神態忸怩,心中一盪,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岳靈珊道:“那你為什麼還這樣瘦?”令狐衝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岳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只喝酒,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什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裡,眼眶兒又紅了。 令狐沖道:“胡說,你莫只聽他。不論說什麼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裡只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裡,一陣寒風吹來,岳靈珊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衝心中憐惜,伸臂便想將她摟在懷裡,但隨即想到師父師娘,便即縮回手臂,說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吧,等哪一日出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岳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衝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 岳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命嗎?”只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吃素。” 令狐衝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裡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岳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什麼?”令狐衝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岳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衝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裡,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一步步地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岳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 令狐衝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岳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地正瞧著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沖道:“你慢慢走,這該去了。”岳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 這一天中,令狐衝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衝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 過了二十餘日,岳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崖,向令狐衝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衝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 岳靈珊道:“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什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贊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衝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都好吧?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 岳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裡想,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沖兒吃。'當真意想不到。” 令狐衝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岳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隻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衝聞到一陣清香,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岳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採來的……”令狐衝問:“小林子?”岳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卻只采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 岳靈珊道:“為什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 令狐沖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岳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衝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岳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練。” 令狐衝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 岳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閒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只半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地陪我。” 令狐衝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只感一片茫然。 岳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沖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粽子清香鮮美,但粘在嘴裡,竟沒法下嚥。岳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衝臉現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嚥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裹得也真粘,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岳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
這次她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著半籃松子、栗子。 令狐衝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衝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岳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 岳靈珊見到令狐衝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什麼劍法?”岳靈珊道:“你倒猜猜?”令狐沖道:“'養吾劍'?”岳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希夷劍'?”岳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吧,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衝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變化繁複,倘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衝也沒學過。憑岳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岳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跟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嘆,岳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岳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沖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吧。”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了她。 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決不可拘泥於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只岳不群和令狐衝博識別家劍法,岳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岳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餵招。 岳靈珊臉上又微微一紅,忸怩道:“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餵招。”令狐衝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岳靈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不強,但變招奇幻,大有可以藉鏡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衝點頭道:“原來如此。”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岳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衝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 岳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餵招的,現今要小林子餵招,因此你不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衝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餵招都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餵招,不願要我陪你。”岳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要他餵招有什麼好?” 令狐衝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絕頂聰明,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餵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沒法還手,豈不快活得很?” 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 令狐衝素知小師妹甚為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招都佔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讓我來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岳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吧!”岳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沖道:“我幾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岳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 令狐衝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躥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岳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岳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衝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岳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衝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 岳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日不上崖,便是要不洩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衝大為佩服,不料他竟不加重視,只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如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衝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好了,如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本領了。”說著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 岳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你左手也是劍?” 令狐衝剛才這一掌若劈得實了,岳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迴力不發,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 岳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衝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岳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衝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岳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只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法,已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確讓令狐沖不能過分逼近。令狐衝繞著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搶攻,總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 令狐衝笑道:“再等一會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地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經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了。”掌勢頗為沈重。岳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衝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當的一聲,彈中長劍的劍身。岳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地向山谷中直墮下去。 岳靈珊臉色蒼白,呆呆地瞪著令狐衝,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咬住下唇。 令狐衝叫聲“啊喲!”忙衝到崖邊,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踪。突然之間,只見山崖邊青影一閃,似是一片衣角,令狐衝定神看時,再也見不到什麼,一顆心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向來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衝又是一驚,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岳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衝叫道:“小師妹!”岳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衝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地去了。
令狐衝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什麼事都盡量容讓,怎地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麼?不,不會,決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好,我只有越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是,最好再來比劍,我讓她施展高招,在我手臂上劃上一劍。只要出血多了,她就會不好意思,不生我的氣了。” 這一晚說什麼也睡不著,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只覺心神難以寧定,便不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衝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手指,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跡,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沖一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劍到中途,陡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 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塊青布,只露出一雙眼睛,瞧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衝喝道:“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岳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中的兩招。令狐衝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 突然之間,一股疾風直撲而至,徑襲臉面,令狐沖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已給那人手掌擊中,只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衝駭異之極,忙向左滑開幾步。那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呵成地使了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靈珊日間曾跟令狐衝拆過的,令狐衝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麼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一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 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衝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哪裡有人? 令狐沖倒抽了一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萬萬彈不了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便刺哪裡,要斬我哪里便哪裡。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衝唯有聽由宰割的份兒。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麼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歷,明日小師妹上崖來,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
可是第二日岳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過了十八天,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衝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沒法出口。 吃過飯後,陸大有明白令狐衝的心意,說道:“大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裡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岳靈珊笑道:“六猴兒,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著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道:“好吧,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令狐衝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岳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他作甚?”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衝愈是不安,說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岳靈珊微笑道:“自己師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嗎?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隻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地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問道:“你說什麼?”岳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衝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什麼要用青城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全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地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餘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餘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籲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 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 岳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讚他為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麼大喝一聲。”說到這裡,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如此稀鬆平常。” 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麼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一樣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什麼還有一樣氣?脾氣麼?”岳靈珊笑道:“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什麼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傲氣?”語氣中竟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一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什麼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氣憤憤地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 岳靈珊道:“六師哥怎麼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分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岳靈珊道:“他到底怎麼不安分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岳靈珊道:“到底什麼事啊?這麼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願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岳靈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衝站在崖邊,怔怔地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岳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尾音吐得長長的,在山谷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衝傾聽歌詞,依稀只聽到:“姊妹,上山採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隻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鎚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衝再也沒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衝啊令狐衝,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只為了一首曲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 儘管自知不該,岳靈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勢,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嚓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衝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拔出劍刃,手上登時感到,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啪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連兩三寸的石板也沒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斗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去,石頭相擊,石壁後隱隱有迴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 他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個火把,鑽將進去,只見裡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 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他身上衣著已腐朽成為塵土,露出皚皚白骨,骷髏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 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嚓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遭人囚禁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就此灰心,力盡而死。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十餘丈,孔道仍未到盡頭,又想:“這人開鑿瞭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當真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衝尋思:“原來給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給囚死在此地的麼?” 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見過。令狐衝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身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是泰山派的用劍。”其余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恆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為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裡拋滿了五嶽劍派的兵刃,那是什麼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字一行,一共四行,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十六個字棱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衝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給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洩,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是什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什麼好人了。” 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一行字刻著道:“範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 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風張乘雲盡破華山劍法。”令狐衝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給他砍去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衝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鳳來儀',內藏五個後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綿綿無絕之意。 “有鳳來儀”這一招儘管有五個後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得了“有鳳來儀”的諸般後著。 令狐衝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數本極尋常,但後著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地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以燒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後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這使棍的如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如對方功力稍高,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松迎客',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共有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於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像對方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則自己下盤必遭擊中,但對方既屬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製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就避不過了。這麼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又給人破了? 令狐衝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衝這個人了。他越想越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確實所知甚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突然之間,大腿一陣抽痛,不自禁地坐倒在地。 慢慢起身,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皆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衝越看越心驚,待看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係守勢,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心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 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一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後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著?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的厲害可想而知。後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什麼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地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委實巧妙到了極處。 “無邊落木”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制動,以拙禦巧”的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瞭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禦的餘地,那麼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定非一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地閃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哪裡?” 令狐沖一驚,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鑽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正向著崖外呼叫。令狐衝從洞中縱出,轉到後崖一塊大石之後,盤膝坐好,叫道:“我在這裡打坐。六師弟,有什麼事?” 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裡啊!我給你送飯來啦。”令狐衝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已是午後。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沖在內,便到崖邊尋找。 令狐衝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麼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心,回劍時劃了一下,真蠢!”令狐衝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麼?” 陸大有氣憤憤地道:“大師哥,不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氣,因此不說。”令狐衝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沒打架相鬥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沖道:“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 令狐衝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快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地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筋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給你包紮,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惱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 剎那之間,令狐衝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後著變化繁複,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岳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夫,為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地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令狐衝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岳靈珊和林平之甚為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地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