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長江邊上,當下沿著江邊大路,向下游行去。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麵條吃了,又向東行。他無牽無掛,任意漫遊,走到傍晚,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行到近處,見是一所寺觀,屋宇宏偉,門前鋪著一條寬闊平整的青石板路,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問道:“幹甚麼的?”他見石破天衣衫污穢,年紀既輕,笨頭笨腦的東張西望,言語中便不客氣。 石破天也不以為忤,笑道:“我隨便走走,不干甚麼。這是和尚廟嗎?我有銀子,跟你們買些甚麼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們又不是開飯店的,賣甚麼吃的給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觀來胡鬧,小心打斷了你的腿。”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臉上惡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劍殺人的模樣。 石破天道:“我肚子餓了,問你們買些吃的,又不是來打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們?”說著便轉身走開。那年輕道人怒道:“你說甚麼?”拔步趕上前來。 石破天這話實是出於真心,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殺一人,心下老大後悔,實不願再跟人動手,見那年輕道人要上來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殺了他,當即發足便奔,逃入樹林。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個渾小子,只一嚇,挾了尾巴就逃。” 他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眼見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類充飢,林中卻都是些松樹、杉樹、柏樹之屬,不生野果。他奔上一個小山坡,四下瞭望,只見那道士廟依山而建,前後左右一共數十間屋宇,後進屋子的煙囪中不斷升起白煙,顯然是在煮菜燒飯。除了這座道士廟外,極目四望,左近更無其他屋舍。 他見到炊煙,肚中更是咕咕亂響,心想:“這些道人好兇,一開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後邊瞧瞧,若有甚麼吃的,拿了便走。只須放下銀子,便不是小賊。”當即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後,看準了炊煙的所在,挨牆而行,見一扇後門半開半掩,閃身便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進去是個天井,但聽得人聲嘈雜,鍋鏟在鐵鍋中敲得噹噹直響,菜餚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陣陣香氣飄到天井之中,正是廚房的所在。石破天咽了口唾沫,當下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尋思:“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哪裡去?倘若飯堂中一時無人,我買了一碗肉便走,就不會打架殺人了。” 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三個都是小道士,當先一人提著一盞燈籠,後面兩人各端一隻托盤,盤中熱香四溢,顯是放滿了美餚。石破天大咽饞涎,放輕腳步,悄悄跟在後面。三名小道士穿過甬道,又經過一處走廊,來到一座廳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餚,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餘下一人留下來端正坐椅,擺齊杯筷,一共設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探眼向廳堂中目不轉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到後堂,他快步搶進堂中,抓起碗中一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雙手又去撕一隻清蒸雞的雞腿。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師弟、師妹這邊請。”腳步聲響,有好幾人走到廳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將那隻清蒸肥雞抓在手中,百忙中還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後堂闖去,卻聽得腳步聲響,後堂也有人來。四下一瞥,見廳堂中空蕩盪地無處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聽得那幾人已走到長窗之前,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人的死狀,雖說或許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干會眾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凜凜,不敢再試,情急之下,瞥眼見橫樑上懸著一塊大匾,當下無暇多想,縱身躍上橫梁,鑽入了匾後。他平身而臥,恰可容身。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他剛在匾後藏好,長窗便即推開,好幾人走了進來。 只聽得一人說道:“自己師兄弟,師哥卻恁地客氣,設下這等豐盛的酒饌。”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從木匾與橫梁之間的隙縫中向下窺視,只見十幾人陪著男女二人相偕入座,這二人便是玄素莊的石莊主夫婦。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閔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劍法,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溫暖。 一個白須白髮的老道說道:“師弟、師妹遠道而來,愚兄喜之不盡,一杯水酒,如何說得上豐盛二字?”突然見到桌上汁水淋漓,一隻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碗中的主餚不知是蒸雞還是蹄子,卻已不翼而飛,碗旁還放著一錠銀子,更是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頭一皺,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沒人看守,給貓子來偷了食去,只是遠客在座,也不便為這些小事斥責下屬。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各人見了那碗殘湯,神色都感尷尬,忙收拾了去,誰也不提。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坐了首席,自己打橫相陪,袍袖輕佛,罩在銀錠之上,待得袍袖移開,桌上的銀錠已然不見。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餘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 酒過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見,師弟、師妹丰采尤勝昔日,愚兄卻是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師哥頭髮白了些,精神卻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甚麼白了些?我是憂心如搗,一夜頭白。師弟、師妹若於三天之前到來,我的鬍子、頭髮也不過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師哥所掛懷的,是為了賞善罰惡二使麼?”那老道嘆了口氣,說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沒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 石清道:“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賞善罰惡二使復出,武林中面臨大劫,是以星夜趕來,慾和掌門師哥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我上清觀近十年來在武林中名頭越來越響,樹大招風,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顧到咱們頭上。小弟夫婦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他們若真欺上門來,小弟夫婦雖然不濟,也得為師門捨命效力。” 天虛輕輕一聲嘆息,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拍拍兩聲,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瞧得清楚,兩塊牌上一張笑臉,一張怒臉,正和他已見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不禁心中打了個突:“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 石清“咦”了一聲,道:“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小弟夫婦馬不停蹄的趕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是哪一天的事?師哥你……你如何應付?” 天虛心神不定,一時未答,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道人說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門師哥大仁大義,一力擔當,已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清見到兩塊銅牌,又見觀中諸人無恙,原已猜到了九成,當下霍地站起,向天虛深深一揖,說道:“師哥一肩挑起重擔,保全上清觀全觀平安,小弟既感且愧,這裡先行申謝。但小弟有個不情之請,師哥莫怪。”天虛道人微笑還禮,說道:“天下事物,此刻於愚兄皆如浮雲。賢弟但有所命,無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說來,師哥是答允了?”天虛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賢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顏大膽,要請師哥將這上清觀一派的掌門人,讓給小弟夫婦共同執掌。”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道盡皆聳然動容。天虛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婦執掌本門之後,這碗臘八粥,便由我們二人上俠客島去嚐一嘗。” 天虛哈哈大笑,但笑聲之中卻充滿了苦澀之意,眼中淚光瑩然,說道:“賢弟美意,愚兄心領了。但愚兄忝為上清觀一派之長已有十餘年,武林中眾所周知。今日面臨危難,就此畏避退縮,天虛這張老臉今後往那裡擱去?”他說到這裡,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說道:“賢弟,你我年紀相差甚遠,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塊。但你我向來交厚,何況你武功人品,確為本門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欽佩。若不是為了這臘八之約,你要做本派掌門,愚兄自是欣然奉讓。今日情勢大異,愚兄卻萬萬不能應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蒼涼。 石破天心想那俠客島上的“臘八粥”不知是甚麼東西,在鐵叉會中曾聽大哥說起過,現今這天虛道人一提到臘八粥的約會,神色便是大異,難道是甚麼致命的劇毒不成? 只聽天虛又道:“賢弟,愚兄一夜頭白,決不是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歲,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壽終。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這場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現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維持本派威名於不墮?那才是真正的難事。過去三十年之中,俠客島已約過三次臘八之宴。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中應約赴會的英雄豪傑,沒一個得能回來。愚兄一死,毫不足惜,這善後之事,咱們卻須想個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乾,說道:“師哥,小弟夫婦不自量力,要請師哥讓位,並非去代師哥送上兩條性命,卻是要去探個明白。說不定老天爺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雖不敢說能為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但只要將其中秘奧漏了出來,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難道當真便敵不過俠客島這一干人?” 天虛緩緩搖頭,說道:“不是我長他人誌氣,小覷了賢弟。像少林寺妙諦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青城派清空道人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賢弟武功雖高,終究……終究尚非妙諦方丈、愚茶道長這些前輩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這一節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運氣。要誅滅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設法查探一些隱秘,想來也不見得全然無望。” 天虛仍是搖頭,道:“上清觀的掌門,百年來總是由道流執掌。愚兄死後,已定下由沖虛師弟接任。此後賢弟伉儷盡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敗湮沒,愚兄已是感激不盡了。” 石清說之再三、天虛終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飲,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將一塊塊雞肉輕輕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聲,就此囫圇入肚,但一雙眼睛仍是從隙縫中向下凝神窺看。 只見石夫人閔柔聽著丈夫和天虛道人分說,並不插嘴,卻緩緩伸出手去,拿起了兩塊銅牌,看了一會,順手便往懷中揣去。天虛叫道:“師妹,請放下!”閔柔微微一笑,說道:“我代師哥收著,也是一樣。”天虛道人見話聲阻她不得,伸手便奪。恰在此時,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紅燒鱔段挾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虛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沖虛手臂一縮,伸手去抓銅牌,說道:“還是由我收著罷!”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彈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沖虛左手也即出指,點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輕揚,左手中指彈出,一股勁風射向沖虛胸口。 沖虛已受天虛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觀觀主,也即是他們這一派道俗眾弟子的掌門。他知石清夫婦急難赴義,原是一番好意,但這兩塊銅牌關及全觀道侶的性命,天虛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觀道侶俱有性命之憂,是以不顧一切的來和石夫人爭奪,眼見對方手指點到,當即揮掌擋開。 兩人身不離座,霎時間交手了七八招,兩人一師所授,所使俱是本門擒拿手法,雖無傷害對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許方圓的範圍之中全力以搏。兩人當年同窗學藝時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餘年來,其間雖曾數度相晤,一直未見對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於對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采。圍坐在三張飯桌旁的其餘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二人較藝。這些人都是本門高手,均知石清夫婦近十多年來江湖上闖下了極響亮的名頭,眼見她和沖虛不動聲色的搶奪銅牌,將本門武功的妙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不讚歎。 起初十餘招中,二人勢均力敵,但石夫人右手抓著兩塊銅牌,右手只能使拳,無法勾、拿、彈、抓,本門的擒拿法絕技便打了個大大折扣。又拆得數招,沖虛左手運力將石夫人左臂壓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銅牌。石夫人心知這一下非給他抓到不可,兩人若是各運內力搶奪,一來觀之不雅,二來自己究是女流,內力恐不及沖虛師哥渾厚,當下鬆手任由兩塊銅牌落下,那自是交給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兩股勁風撲面而至,正是天虛道人向他雙掌推出。這兩股勁風雖無霸道之氣,但蓄勢甚厚,若不抵擋,必受重傷,那時縱然將銅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這麼緩得一緩,坐在天虛下首的照虛道人已伸手將銅牌取過。 銅牌一入照虛之手,石清夫婦和天虛、沖虛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罷手。沖虛和照虛躬身行禮,說道:“師弟、師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婦忙也站起還禮。石清說道:“兩位師哥何出此言,卻是小弟夫婦魯莽了,掌門師兄內功如此深厚,勝於小弟十倍,此行雖然凶險,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無望。”適才和天虛對了一掌,石清已知這位掌門師兄的內功實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虛苦笑道:“但願得如師弟金口,請,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石破天見閔柔奪牌不成,他不知這兩塊銅牌有何重大干系,只是念著石夫人對自己的好處,尋思:“這道士把銅牌搶了去,待會我去搶了過來,送給石夫人。” 只見石清站起身來,說道:“但願師哥此行,平安而歸。小弟的犬子為人所擄,急於要去搭救,這番難以多和眾位師兄師弟敘舊。這就告辭。” 群道心中都是一凜。天虛問道:“聽說賢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門下學藝,以賢夫婦的威名,雪山派的聲勢,如何竟有大膽妄為之徒將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半皆由小弟無德,失於管教,犬子胡作非為,須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雖然玄素莊偌大的家宅被白萬劍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仍知禍由己起,對雪山派並不怨恨。 沖虛道人朗聲說道:“師弟、師妹,對頭擄你們愛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觀了。不管他是多大的來頭,愚兄縱然不濟,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頓了一頓,又道:“你愛子落於人手,卻趕著來赴師門之難,足見師兄弟間情義深重。難道我們這些牛鼻子老道,便是毫無心肝之人嗎?”他想對頭不怕石清夫婦,不怕人多勢眾的雪山派師徒,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哪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願自揚家醜,更不願上清觀於大難臨頭之際,又去另樹強敵,和雪山派結怨成仇,說道:“各位師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婦感激不盡。這件事現下尚未查訪明白,待有頭緒之後,倘若小弟夫婦人孤勢單,自會回觀求救,請師兄弟們援手。”沖虛道:“這就是了。賢弟賢妹那時也不須親至,只教送個訊來,上清觀自當全觀盡出。” 石清夫婦拱手道謝,心下卻黯自神傷:“雪山派縱將我兒千刀萬剮的處死,我夫婦也只有認命,決不能來向上清觀討一名救兵。”當下兩人辭了出去,天虛、沖虛等都送將出去。
石破天見眾人走遠,當即從匾後躍出,翻身上屋,跳到牆外,尋思:“石莊主、石夫人說他們的兒子給人擄了去,卻不知是誰下的手。那銅牌只是個玩意兒,搶不搶到無關緊要,看來他們師兄妹之間情誼甚好,搶銅牌多半是鬧著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尋兒子。我先去問她,她兒子多大年紀,怎生模樣,是給誰擄了去。”躍到一株樹上,眼見東北方十餘盞燈籠排成兩列,上清觀群道正送石清夫婦出觀。 石破天心想:“石莊主夫婦胯下坐騎奔行甚快,我還是儘速趕上前去的為是。”看明了石清夫婦的去路,躍下樹來,從山坡旁追將上去。 還沒奔過上清觀的觀門,只聽得有人喝道:“是誰?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時,屏氣凝息,沒發出半點聲息,廳堂中眾人均未知覺,這一發足奔跑,上清觀群道武功了得,立時便察知來了外人,初時不動聲色,待石清夫婦上馬行遠,當即分頭兜截過來。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面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朦朦朧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人嗎?”照虛一怔,說道:“正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觀戒律精嚴,不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歷,雖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一劍仍是並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捷,長劍圈轉,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虛只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眩暈,登時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後背已被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甚麼邪法迷倒,急於救人,長劍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眼見對方劍法凌厲,當下以劍作刀,使動金烏刀法,當的一聲,將來劍架開。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把捏不住,脫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撲進石破天的懷中,雙手成爪,抓向他胸口和小腹的要穴。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於近身肉搏,要令敵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將那道人推開,這時他內力發動,劇毒湧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嘆道:“唉!我實是不想害你!”耳聽得四下里都是呼嘯之聲,群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上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裡,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餘里,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尋思:“這兩匹馬跑得如此之快,難道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著這條大道走?”又奔行數里,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柳樹下繫著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裡,正待張口叫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在遠處說道:“柔妹,這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咱們,不懷好意,便將他打發了罷。”石破天吃了一驚:“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動手,若是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縮身伏入長草,只等閔柔趕來,將銅牌擲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手挺長劍,劍尖指著草叢,喝道:“朋友,你跟著我們幹甚麼?快給我出來。”正是閔柔。石破天一個“我”字剛到口邊,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閔柔長劍顫處,剛將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揮單刀向閔柔砍去。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捷矯,單刀舞得呼呼風響。閔柔隨手招架,並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了幾招,說道:“餵,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的門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十八跟我們雖無交情,也沒梁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里路,是何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閔柔雖是輕描淡寫的出招,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這就撤刀住手了罷!”石清此言一出,閔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後,倒轉劍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當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後心大穴被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狠的道:“你要殺便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哪一家幫會,你師父只怕還不知道罷?”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有嫌隙,他就是真要派人跟踪我夫婦,嘿嘿,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你武功差得太遠,著實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漲成了紫醬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適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回去問你師父,便知石清、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下我們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就請罷!”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痺已失,顯是石清隨手這麼兩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莊主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道:“好說!”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襝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那漢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輕嘆一聲,說道:“我不知道。沒有訊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訊息。”石清道:“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又行。 待那漢子走遠,閔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才轉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一朵黃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隨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踪我們,原來是為了……為了玉儿,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為他了。”閔柔道:“他們……他們幫中對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為白萬劍擒去,長樂幫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們人多勢大,耳目眾多,想不到仍是音訊全無。”閔柔淒然道:“你怎知仍是……仍是音訊全無?” 石清挽著妻子的手,拉著她並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他們若是已得知了玉儿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踪江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著咱們,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丈。石清說話雖輕,石破天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為,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發覺,只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著一直跟踪在後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是內功極高,腳步著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沒想到草叢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聽著二人的言語,甚麼長樂幫主,甚麼被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儿”甚麼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著滿腹疑團,這時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未免十分尷尬,索性便躲著想听個明白。 四野蟲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天生怕自己踪跡給二人發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久,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跟著輕輕啜泣。 只聽石清緩緩說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這幾年來為了要保玉儿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舉,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那也是人力不可勝天。何況像中玉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於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也就是了。” 閔柔低聲道:“玉儿雖然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總是為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儿特別寵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終不怨。那日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裡,語音嗚咽,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日咱們將他救了出來,也難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這些人怎麼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明日咱們就動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有個水落石出。”閔柔道:“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怎能到凌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將玉儿救出來?”石清嘆道:“救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儿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難生還了。” 閔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我看此事也不會全是玉儿的過錯。你看玉儿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儿又是個心高氣傲、要強好勝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將他折磨得苦了。”說著聲音又有些嗚咽。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是好生抱憾。當日我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派學藝,你雖不說甚麼,我知你心中卻是萬分的捨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里如此響噹噹的男兒,跟咱夫婦又是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儿。” 閔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儿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為了我,你雖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對頭於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儿學成了雪山劍法,我娘兒兩個聯手,便可製敵死命,哪知道……哪知道……唉!” 石破天聽著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只想:“石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聽來好像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們同上凌霄城去,助他們救人。她不是說想找幾個幫手麼?”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十餘匹馬疾馳而來。 石清夫婦跟著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裡了!”跟著有人叫道:“石師弟、閔師妹,我們有幾句話說。” 石清、閔柔聽得是沖虛的呼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清問道:“沖虛師哥,觀中有甚麼事麼?”只見天虛、沖虛以及其他十餘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個道人懷中又都抱著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沖虛氣急敗壞的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閔師妹,你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虛、通虛兩個師弟,那……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閔柔聽他這麼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師兄的安危,一時之間,也不及為自己分辯洗刷。 沖虛怒氣沖衝的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甚麼下三濫的匪類,竟敢使用最為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然尚未斷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說著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刷刷幾聲,幾名道人拔出劍來,擋住了石清的去路。天虛嘆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那幾名道人哼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折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只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確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上清觀的武功原有過人之長。照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聞到他掌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顯然也是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回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哪一派人下的毒手?”這一回頭,只見七八名師兄弟各挺長劍,已將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閔柔對群道的敵意只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折,挨近去瞧二人臉色,微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呼出來的毒氣,便覺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沒見過這般毒藥。請問沖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還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沖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適才吃飯之時,你爭銅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為什麼旁人不中毒,偏偏銅牌在照虛師弟身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們盜了去?” 閔柔只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謙和有禮,不願和他們作口舌之爭,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重大誤會,自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了銅牌,自己夫婦確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徬徨無計。閔柔道:“我……我……”只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劍術通神、威震江湖的女傑,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沖虛怒沖沖的道:“你再哭多幾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來嗎,貓哭耗子……”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冤枉好人?” 眾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只見數丈外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容,似乎年紀甚輕。 石清、閔柔見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閔柔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總算她江湖閱歷甚富,那“玉儿”兩字才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群道責問石清夫婦,心想自己若是出頭,不免要和群道動手,自己一雙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的不願。但聽沖虛越說越兇,石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沖虛大聲喝道:“你是甚麼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莊主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硬說他們拿了,那不是冤枉人麼?”沖虛挺劍踏上一步,道:“你這小孩子又知道甚麼了,卻在這里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說出口,對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那麼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沖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那麼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莊主、石夫人拿的。你們得罪了他們,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人賠禮罷。” 閔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掛腸的孩兒安然無恙,已是不勝之喜,這時聽得他叫沖虛向自己賠禮,全是維護母親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流了無數眼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回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怀大慰,只覺過去二十年來為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著她手掌的手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儿雖有種種不肖,對母親倒是極有孝心。” 沖虛聽他出言頂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甚麼來叫我向石夫人賠禮?” 閔柔心中一歡喜,對沖虛的冤責已絲毫不以為意,生怕兒子和他衝突起來,傷了師門的和氣,忙道:“沖虛師哥是一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賠甚麼禮了。”轉頭向石破天柔聲道:“這裡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罷。” 石破天對閔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盈盈的瞧著自己,充滿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實是從未有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湧,但覺不論她叫自己去做甚麼都是萬死不辭,磕幾個頭又算得甚麼?當下不加思索,雙膝跪地,向沖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沖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閔柔如此順服,心想石清有兩個兒子,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沖虛脾氣雖然暴躁,究竟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不須如此客氣!”哪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頭,總須磕完才行,沖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沖虛一扶之下,只覺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紋風不動,不禁又是怒氣上沖:“你當我長輩,卻自恃內功了得,在我面前顯本事來了!”當下吸一口氣,將內力運到雙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將他掀一個筋斗。 石清夫婦眼見沖虛的姿式,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只好讓兒子吃一點虧了。閔柔卻叫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呼的一聲,沖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後飛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騎。沖虛腳下踉蹌,連使“千斤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麼一撞,卻長嘶一聲,前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沖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自己反而險些摔一個大筋斗。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想不到他內力修為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借反擊之力,便將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憑空摔出。 沖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笑,說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響,我這可要領教領教。”說著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為非同小可,心想沖虛師弟和他相鬥,以師伯的身分,勝了沒甚麼光彩,若是不勝,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較量甚麼?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們,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隨口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群道素以武功自負,哪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鬍子氣得不住顫動。石清也喝:“你說甚麼?不得胡言亂語。” 沖虛遵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然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句凌辱藐視之言,哪裡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將我們都打死了,出招罷!”石破天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沖虛愈益惱怒,道:“哼,你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刷的一劍,刺向他的肩頭。他見石破天手中並無兵刃,這一劍劍尖所指之處並非要害,他是上清觀中的劍術高手,臨敵的經歷雖比不上石清夫婦,出招之快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肩頭已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閔柔驚叫:“哎喲!”沖虛喝道:“快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適才我已誤殺了她兩個師兄,若再殺你,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為大壞人了。”當沖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擊,便能擋開,但他怕極了自己掌上的劇毒,雙手負在背後,用力互握,說甚麼也不肯出手。 上清觀群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為生氣。有人便道:“沖虛師兄,這小子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沖虛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動手?”刷刷又是兩劍。他出招實在太快,石破天對劍法又無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是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沖虛劍下留情,只是逼他出手,並非意欲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時縮回,所傷甚輕。 閔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眼見沖虛又是一劍刺出,當的一聲,立時揮劍架開,只聽得噹噹噹噹,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三招。沖虛連攻一十三劍,閔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上清快劍”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這一十三劍一過,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術好手,眼見沖虛這一十三劍攻得凌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閔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術的巔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曠神怡。 天虛知道再鬥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閔師妹,你是護定這少年了?” 閔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個主意。 石清道:“這孩子目無尊長,大膽妄為,原該好好教訓才是。他連中沖虛師兄三劍,幸蒙師兄劍下留情,這才沒送了他的小命。這孩子功夫粗淺,怎配和沖虛師兄過招?孩子,快向眾位師伯磕頭賠罪。” 沖虛大聲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動手。否則怎麼說一出手便將我們都打死了?” 石破天攤開手掌,見掌心中隱隱又現紅雲藍線,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雙手老是會闖禍,動不動便打死人。” 上清觀群道又是人人變色。石清聽他兀自狂氣逼人,討那嘴頭上的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氣,喝道:“你這小子當真不知天高地厚,適才沖虛師伯手下留情,才沒將你殺死,你難道不知麼?”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殺死他,因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時便想搶上去揮拳便打。他身形稍動,閔柔立知其意,當即拉住了他左臂,這一拉雖然使力不大,石清卻也不動了。 沖虛適才向石破天連刺三劍,見他閃避之際,顯然全未明白本門劍法的精要所在,而內力卻又如此強勁,以武功而論,頗不像是石清夫婦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當石破天舉掌察看之時,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竇叢生,喝問:“小子,你是誰的徒弟,卻學得這般貧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 沖虛一怔,心想:“甚麼金烏派,銀烏派?武林中可沒這個門派,這小子多半又在胡說八道。”便冷笑道:“我還道閣下是石師弟的高足呢。原來不是自己人,那便無礙了。”向站在身旁的兩名師弟使個眼色。 兩名道人會意,倒轉長劍,各使一招“朝拜金頂”,一個對著石清,一個對著閔柔。這“朝拜金頂”是上清劍法中禮敬對方的招數,通常是和尊長或是武林名宿動手時所用,這一招劍尖向地,左手劍訣搭在劍柄之上,純是守勢,看似行禮,卻已將身前五尺之地守禦得十分嚴密,敵未動,己不動,敵如搶攻,立遇反擊。 石清夫婦如何不明兩道的用意,那是監視住了自己,若再出劍回護兒子,這二道手中的長劍立時便彈起應戰,但只要自己不出招,這二道卻永遠不會有敵對的舉動,那是不傷同門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