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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一匹野狼上街了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329 2018-03-04
格林在我下電梯的時候跑丟了! 那天下午也真夠倒霉的,我和格林出門散步,按老習慣下樓的時候格林走樓道,我坐電梯,兵分兩路樓底會合,結果我坐的電梯突然出現故障卡在了八樓,我手忙腳亂地按了幾次按鈕,還是運行不了,我頓時慌了起來。前幾天就听人說這電梯出了毛病,我也沒太在意,大熱天的要從十六樓跑下來可是很具體的事,偷個小懶,人之常情。進電梯之前我還心想自己不至於那麼倒霉吧,沒想到我的確很倒霉。 一想到格林還在樓底下等著我,我簡直要抓狂了! “格林!格林!”我對著電梯門縫大聲呼喊,沒有動靜,剛才電梯走到十樓的時候,我還隱約聽見格林脖子上細碎的鈴聲,這會兒格林應該早就跑下樓了。一樓肯定聽不見八樓電梯裡的聲音!他這會兒應該急得團團轉了吧?

我忙掏出手機給亦風打電話,想讓他迅速趕到院子裡接格林。可更糟糕的情況出現了,手機根本沒信號!這電梯居然沒有網絡覆蓋!什麼破設施!簡直是個陷阱,我猛按電梯警鈴,大喊大叫,像個籠中困獸。若是平時被困在電梯裡,我或許還能保持淡定,可現在放出了家門的格林就在樓下,一匹狼在城市裡陡然脫離了看管,會發生什麼事情? !絕望、焦急和深重的擔憂讓我失控地上躥下跳,拍著電梯門聲嘶力竭地呼救。 好一會兒,外面有了聲音:“你被困在裡面啦?” 我頓時抓住救星,連聲央求:“快救我出去!快!” “你等等啊,我幫你喊物管,少安毋躁。” “別,別走,有電話嗎?先幫我打個電話!求您!”我哪里安得下來,都快急瘋了,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先控制住格林!我掰著電梯門縫,一連串地報出亦風的電話號碼。

“是誰?說啥?”對方問。 我腦袋裡急速旋轉著:“就說格林已經下樓,我被困在電梯裡,讓他趕緊去接格林。” “格林?是小孩嗎?” “……是!”我急得直跺腳,“您快打好嗎?” 對方依言撥通電話,照我的話說了一遍,然後下樓幫我找物管去了。 總算送出了消息,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冷靜下來,等候修理人員。又按了幾下警鈴,發現就連警鈴也是壞的,我發誓再也不坐這個破電梯了。想起每次引誘格林跟我進電梯時,他多疑警惕地徘徊在電梯口就是不進來,真是有道理的,任何封閉空間都讓狼覺得不安,在格林的眼裡,這可能就是一個類似捕獸陷阱的鐵箱子。 記得第一次出家門,我抱著剛滿月的小格林在十六樓等電梯時,電梯門一開,格林就驚懼地望著這個牆面上憑空洞開的大鐵箱子,當我抱著他進了電梯,金屬的氣息和逼仄狹小的空間讓他陡然不安起來,小爪子緊緊地扒抓著我的肩膀,把我鎖骨上抓出好幾道紅印子。 “叮噹”,電梯關門的鈴聲一響,格林像瞬間挨了雷擊,驚叫一聲,猛然掙脫我的懷抱,飛身跳下地來,拖著摔疼的腿,不顧一切地往電梯門外衝,邊衝邊發出尖利而短促的叫聲,就在電梯門合攏到只有巴掌寬的一瞬間,小格林沖出了電梯! “哐當!”電梯門關上了,“嗚——”格林的小尾巴尖被沉重的電梯門夾了一下!一切發生得太快,我根本沒想到抱在我懷裡的小傢伙還會出現這種狀況。電梯開始下行,我才反應過來,急忙按十五樓,錯過!十四樓,謝天謝地,電梯終於及時停了!我趕忙下電梯,順著消防樓道跑回十六樓。

在十六樓的電梯口,小格林一瘸一拐,焦急地在緊閉的電梯門前走來走去,用小鼻子嗅著,小爪子絕望地扒著門縫,嗷嗷嗚嗚哀嚎著,感覺他是在喊:“嗷——我的媽媽死了,誰來救救她啊?嗷——歐——歐——”那淒惶無助的表現,完全是一個眼看著媽媽掉入了陷阱卻無力挽救的狼孤兒,很無助,很淒涼,很可憐。 我心裡一陣暖暖的痛,急忙輕喚了一聲:“格林……” 格林渾身激震,猛然回頭,驚喜地發現我“脫險”了,立刻哭爹喊娘般地撲了上來,抱緊我的腿就不放,狂親狂咬,狂蹭狂舔,激烈地表達著他尋找我的焦急和離開我的恐慌。我心裡一陣酸軟,連忙把他抱了起來…… 格林又一次見識電梯,是亦風帶著他在電梯口等我上樓拿東西。小格林照舊不肯跟我進電梯,並發出短促尖厲的聲音,我逐漸理解這種聲音是感受到了恐懼和威脅的警告。我進了電梯,電梯門合上了,格林就著急地守在我消失的地方嗅來嗅去。不一會兒電梯“嘩啦”一打開,走出一大堆陌生人,格林嚇得連退幾步,毛骨悚然,耷拉下耳朵,連滾帶爬地鑽到亦風身下,只露出半個瑟瑟發抖的屁股和一根緊緊夾在屁股下面的松鼠似的尾巴。對那個會大變活人的金屬箱子,格林深感困惑。

稍微長大一些以後,格林明白了電梯對我沒傷害,他不再哀嚎了,但是他仍舊固執地堅持不進電梯,他絕不會把珍貴的生命交給一個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格林很快就想出了自己的方法。我一進電梯,他就沿著消防樓梯逐層跑上去,每層都跑到電梯門縫聞聞我上來了沒有。每次我的樓層到了,門一開格林已經在電梯口等著我了。這恐怕是中國唯一一匹自己爬十六層樓梯回單身公寓的野狼了。格林悟性極高,日子一長,他認得回家的路,就更是駕輕就熟地走樓梯,跟我兵分兩路,在樓底或者家門口會合。 今天下午,我剛一打開家門,格林就迫不及待一沖而出,順著樓梯一層層下樓去了,哪知道格林一直擔心的事情就發生了,他的媽媽終究還是被“陷阱”困住了。 多數人的想法跟我一樣,平時短時間的坐電梯從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反正一兩分鐘就出去了,很享受這種現代科技給我們帶來的方便。而現在科技耍脾氣了,把我關押在電梯裡,上不上下不下地懸在半空中,坐不坐站不站越來越憋悶,鐵門緊閉,窗戶也沒有,那感覺比坐單人黑牢還令人抓狂。

我等到維修人員把我救出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我急忙趕到樓下,迎面碰見還在焦急尋找格林的亦風。他沒看見格林,我腦袋“嗡”的一聲:格林終究還是走丟了!一隻狼在城市裡跑丟了,比違禁武器遺失還要可怕!狼一旦上街,足以引起整個社會的恐慌!在國人的心目中,“狼來了”比“獅來了”“虎來了”更令人心驚膽寒! 我和亦風急忙衝進小區庭院地毯式地搜索,大聲叫著他的名字,找了半天,找不到,事情嚴重了。格林要么出去了,要么被誰抱走了…… “報警吧!”亦風沒轍了。 “報警?偷養野狼,沒收!野狼上街,擊斃!這婁子捅得不是一般大!” “格林現在是最淘的時候,對誰都好奇,啥都想搶來看看,稍不注意,很容易傷人!”

“但是更有可能是格林被人傷,你容我想想。”我喘口氣,沉吟片刻,拔腿就往物業管理處跑。 “去哪兒?” “監控室!查錄像!” 小區的監控室裡,我計算著我和格林下樓的時間,先讓保安幫我調出我們單元門口的監控:下樓十多分鐘以後,格林出來了,站在單元門口一臉迷茫,東張西望,他沒有等到我,在單元門口跑進跑出躊躇了好一會兒,嗅著地面,消失在庭院中。再尋找下一段庭院的監控錄像:格林在庭院裡焦急地跑來跑去尋找著我,只要有一個人經過,他就立刻追上幾步看,然後再失望地轉身走開。他繼續東張西望,偶爾抬起頭似乎在呼叫,像街上走丟的孩子。第三段監控錄像:格林低頭到處認真地聞著,可是這庭院裡,到處是紛亂陌生的人味,況且,我根本就沒有來到庭院裡,他能聞到的大約也是我昨天留下的味道。然後他走到我們經常休息的涼亭,坐在那裡發呆,肩背微微聳動。看著涼亭裡孤孤單單一隻小狼的背影,我的鼻子有點發酸。

少時,格林很迷茫地抬頭張望,判斷我可能去的路,他一定以為我和他走散了。他當然不會明白電梯故障是什麼意思,更不會猜到我還被掛在半空“坐黑牢”呢。跟踪第四段監控鏡頭:格林跑出了小區的大門,向右跑去,消失在鏡頭外,我的心臟咚咚狂跳起來,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鏡頭——繁華都市裡,一匹野狼上街了! 我給監控室的保安留下我的電話,如果格林又出現在監控鏡頭里,讓他立刻給我打電話。 我拉著亦風飛奔出了小區大門,向右沿著格林跑去的方向,邊喊邊找,沿路遇到小賣部,特別是賣肉食的商舖,就上前詢問有沒有看見一隻半大的“灰狗”,每到一個小區的大門口,我們就會好說歹說地拜託那些小區的物業幫我們調出大門口的監控錄像來看。

在一個小區大門的監控錄像裡,我終於發現了格林的身影,他和另一隻體型差不多大的麻灰色流浪狗相互嗅著味道,表示友好,繼而雙雙向西面跑去。 “是他,就是他!”我激動地抓著亦風的手,終於看到希望了,說明我們的路線沒錯。 我們轉向西面尋找,穿過兩個街口,這條路上沒有小區,也沒有商舖,天已黃昏,我們開始有些茫然了,真希望自己長一個狼鼻子,嗅著味道就能追踪到格林。 我們徒勞地張望,叫喊著格林。恍惚間,我看到一排熟悉的柳樹,淙淙溪流聲就在不遠處,腦袋裡靈光一閃,前面不是繞回了我們常帶格林散步的浣花溪嗎?平時我們散步的路線總是從浣花溪這邊走過去,又過橋,然後從對岸繞回家。狼喜歡走老路,而且格林還小,對我的依賴性很強,他這次跑出來是以為自己走丟了,他一定會沿著老路線找我的。

我立刻和亦風兵分兩路,在浣花溪的兩岸沿路尋找。浣花溪的這一段河流並不寬,我和亦風能遙遙相望,他在對岸沖我揮揮手,表示暫時還沒發現,我們繼續往下沿路尋找。 走了很長一段路,亦風突然在對岸大叫起來:“格林!” 我扭頭一看,格林正和先前在監控錄像裡看見過的那隻灰色流浪狗一前一後在路邊追逐,儼然一對好夥伴。格林聽見呼喚,立刻扭頭尋找聲音來源,流浪狗也跟前跟後地陪著他。 找到格林了!我心裡一陣狂喜,如釋重負,五個多小時了,終於找到你了! “格林!快回來!”亦風又召喚。格林發現了亦風。 突然,我遠遠看見一輛奔馳飛速駛來,心裡一沉,不祥的預感當頭襲來,連忙隔著河大叫:“不能喊他,有車!” 晚了!遠遠看著格林小小的身影飛快地橫穿馬路,緊接著那輛奔馳呼嘯而過!

“啊!”我摀著臉驚叫起來!剎那間,尖利的剎車聲過,車輪下一個小身體無助地翻滾著,伴隨著一聲淒厲的狺叫,在亦風的狂吼阻止中,格林已經血肉模糊地躺在了車後。 真是飛來橫禍!我失聲痛哭,沿岸狂奔找橋過河。 那邊,奔馳一見闖了禍,反正不是人命,司機反應極快,猛踩油門,一溜煙跑了,亦風大罵叫喊著在車後追趕,哪裡追得上? 我哭喊著向格林跑去,血已經淌了出來,被車拖出的長長一道血痕在路中間觸目驚心。好不容易找到了格林,卻是這麼個結局,我哭得眼前發黑,肝腸寸斷,萬念俱灰……捧起地上的血屍。 “等等,不是格林!”亦風翻過了被車壓變形的狗腦袋,“是那隻流浪狗,一樣的灰色……” 我心裡“咯噔”一下,急忙擦擦眼睛,確認屍體不是格林以後,立即四處尋找。只見路邊一處供行人休息的長椅下面,格林縮著腦袋,身上濺滿泥漿草屑,邋遢得像個叫花子,滿臉塵垢,渾身濕漉漉的,一雙眼睛裡盛滿了恐怖與驚慌,雙腿顫抖,瘦瘦的身子哆嗦得像一片寒風中的枯葉,他的胸口濺上了一片血跡,估計剛才他和那隻死去的流浪狗相距不遠。或許是狼神奇的敏捷讓他逃過了一劫,但那隻可憐的流浪狗就沒那麼幸運了。格林眼睜睜看著同伴慘死在自己面前,甚至還被濺射上了同伴的鮮血,幼小的狼膽哪能盛下如此的恐懼?我既為眼前慘死的狗狗傷心,又為格林嚇成這樣而難過。 “格林不怕,媽媽來了,媽媽找到你了。”我蹲下身來,慢慢靠近椅子,輕聲勸慰格林。格林惶恐不安地望著我們,一聲都叫不出來,似乎連我和亦風都不認識了,可憐的孩子已經嚇傻了。 浣花溪邊的這條路作為景觀路段,本來車輛是限速二十碼的,但是總有那麼一些開名車拉風的人無視這些規定,看見這條路車少、人少、路況好,就在路上飆車。被撞死碾死的貓狗屢見不鮮,車主肇事後揚長而去,沒人攔得住,縱使被人記下車牌號也沒有法律能約束他們。 亦風把流浪狗的屍體挪到路邊,扒了些草葉把他掩埋在格林看不到的地方。我緩緩伸出手去,想抱格林,格林下意識地往椅子下面退縮,他空洞的眼神前所未有地陌生。他驚嚇過度,他連我都害怕。 我心裡一陣刺痛,再次呼喚:“格林,是我啊。格林……格林……” 反复呼喚中,格林的情緒才漸漸平穩了一點。我退後一步,讓椅子下面的格林能把我看清楚,我盡量引起他注意,把他散亂的目光慢慢聚集起來,摸著他的頭引導他從椅子下面爬出來。格林眼神迷離惶惑,動作呆滯如行屍走肉一般。 “格林不怕,沒事了……”我正在安慰他,突然,又一輛拖著怪叫的改裝賽車,從我背後飛馳而過,車身捲起的風把格林背上的狼毛都吹立起來,發動機的咆哮聲震得狼耳猛烈一抖,格林像遭了雷擊一樣渾身巨震,快要收攏的魂魄頓時又驚散開來!他的瞳孔瞬間放大,狼眼圓睜,狼鬃根根挺立,突然間,他撒開四腿狂奔起來。 我措手不及,大喊著格林,和亦風飛奔追趕,可是哪裡追得上,小狼早已跑得比人快了。 一個急轉彎,格林沖入了二環路主幹道! 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期。公路上全是車,刺耳的聲音直衝雲霄,濃烈的人味、金屬味、汽油味刺激著格林敏感的鼻子,滿街都是殺死同伴的鋼鐵巨獸。格林在車流中驚慌失措,左躲右閃,狂奔不止,一會兒躍過隔離帶,一會兒跳上安全島,在路燈柱、電線桿和綠化灌木里亂撞亂竄,險象環生。 “格林,不要跑,危險!” “格林!快回來!”我和亦風的喊聲毫無作用,嘈雜的喇叭聲早已把我們的聲音淹沒,我們不顧一切地衝破車流尋找著,呼喊著。 格林瘋了,不受控制地狂跑。他跳過綠化帶,向左飛奔,一輛車在他面前急剎住,尖利的剎車聲把他驚得跳了起來,他慌不擇路地往十字路口逃竄!迎面而來的公交車一腳猛剎,跟著是一連串的剎車聲,和隨之而來的喇叭聲。一時間,這個路口的交通陷入癱瘓,城市的秩序被一隻荒野小狼擾亂。 一些人搖下車窗叫罵:“爛狗!撞死算了!”“影響交通!耽誤大家時間!” 一些人乾脆下車看熱鬧:“是狗還是狼哦?” “咋可能呢?城裡頭哪兒來的狼?” “就是有點像狼!” 種種謾罵和議論鑽入我的耳朵,我臉紅筋漲,心裡一陣一陣地緊張。 一輛一輛的車亮起了車大燈,如同黑夜中的巨獸陡然睜開了兇猛的眼睛,格林更加失魂落魄地逃竄。 剎車!喇叭!叫罵!強光!車輪帶起的飛石打在格林身上,塵土飛入他眼中,金屬的碰撞就在他耳邊,廢氣向他噴過來!他弓著腰,夾著尾巴,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舌頭,大口吸入令他窒息的空氣。 我和亦風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躲閃著車,不停地呼喚,不停地追向格林……眼看格林就在前方車邊,我和亦風包抄過去。誰知格林連我都不認了,一埋頭從一輛車肚子下鑽了過去,失之交臂!格林鑽出車底,又跑,一輛大車就從格林幾秒鐘前還站立的地方飛馳而過! 格林急速閃躲著,一輛車緊急剎車!又一輛車!又一輛! ……無數輛車!磅礴的車河!空氣中充滿了燃燒爆炸的汽油味。交通阻斷,無數汽車瞪大了眼睛。終於,格林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四周全是紛亂縱橫的汽車,他在十字路口的中間無路可逃。搖下車窗嬉笑怒罵的人,或者下車看熱鬧的,都向他圍攏過來。車輛發動機不斷發出猛獸般的咆哮——這是城市猛獸和荒野猛獸的對峙,城市猛獸在保衛他們的領地,他們要入侵者滾出去! 交警手忙腳亂地指揮交通,一面阻止十字路口的車輛,一面大喊:“哪家的狗?快牽走!” 滿城鋼鐵猛獸,一匹孤獨小狼。格林環顧四周,眼睛反射著微不足道的熒光,他齜起了獠牙,咆哮起來,極力想擺出迎戰的狀態。 終於,格林昂起頭來,絕望地長聲哀嚎:“莫嗷——歐——嗷——歐——” 天啊!你生怕別人認不出你啊!我終於抓住機會衝上前去,一把握住格林的嘴,迅速抱起他,耳聽亦風在後面不住跟警察和司機們道歉,我衝破人潮車流,就像抱走自己闖了禍的孩子一樣,迅速逃離現場…… 夜晚,窗戶透著橘紅微光,在家等了一天的狐狸吃飽狗糧,蜷在角落裡,對白天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而飽受驚嚇和疲累的格林已經入睡,我關上了窗戶,不讓一點車聲再驚擾格林的夢,他的小爪子已磨破流血,這在草原上奔跑的爪子本來就不是為城市的水泥地而生的。 “城市不是他待的地方。”亦風抽著煙,看著熟睡的格林嘆了口氣,“以後再不能帶他上街了,我們隨時都會有疏忽,隨著格林長大,難免有看不住他的時候,再走丟怎麼辦?傷人怎麼辦?我們都負不起這個責任。更重要的是,如果他長大了跑出去,人們一眼就能看出是狼,職能部門出來給斃了,怎麼辦?為了格林好,趁著還沒鬧出事兒,還是送去動物園吧。至少他在那兒是安全的。” 我閉上眼睛,流下淚來。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動物園。”亦風決定了,打開網頁查詢動物園的電話…… 第二天,格林一覺睡醒又恢復了以往的活潑天真,只是感覺他目光中多了一些東西。他和狐狸碰了碰鼻子,相互嗅聞一番,這對從小掐大的朋友,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我把格林梳洗乾淨,給了他一大塊肉,讓他吃飽,細心地擦掉他嘴角和胸口上的每一粒肉渣,心裡酸酸的,像第一次送孩子上幼兒園一樣,一邊勸慰著,一邊抱著他上了車。上車以前格林明顯對車有些畏懼,死死地抱住我的胳膊。我寬慰地撫摸著他上了車,我以為他會在車裡狂烈掙扎,誰知道車門一關,他像嬰兒一樣無助、害怕,縮成一團在我懷里瑟瑟發抖。我皺著眉頭,想到分離在即,很捨不得。 亦風拍拍格林的腦袋,開車了…… 到了動物園,望著人來人往的動物園大門,我更加戀戀不捨,一個勁兒地衝亦風搖頭,抱緊了格林縮在車裡就是不下來,這個時候我才更加強烈地感受到“這個幼兒園,一旦送進去就別想出來了”。 格林的鼻子聳了兩下,突然極度不安起來,兩隻前爪死死抱住了我的脖子,狹窄的狼臉緊緊挨在我的臉頰邊上,在我耳邊嗚嗚哀叫起來,像個不願離開媽媽的孩子一樣,害怕、排斥,他緊緊抓住唯一可以保護他的親人。我吸了吸鼻子,空氣中一股濃烈的獅虎豹味道沖鼻而來,別說格林了,我聞著都難受,格林雖然從來沒見過獅虎之類的大型猛獸,可對巨獸的懼怕卻是深深鐫刻在他靈魂當中的。 看著格林恐懼緊張的可憐樣子,我心裡對這一決定更加排斥。我抱緊了格林,堅決不下車,就這樣跟亦風僵持著。 亦風大大地嘆口氣,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轉回來,拿著兩張動物園的門票:“要不這樣吧,我們不通知園方,也不帶格林進去,我們就當是家長考察幼兒園,先進去看看,如果條件好,狼同伴多,我們再來接他好嗎?不然我們來都來了,光守在門口不進去也不是個事兒。” 亦風說得的確有道理,我們找了個味道相對小一些的隱蔽地方停了車,讓格林留在車裡等著。下車後我又擔心地望望車裡的格林,發現他很安靜地縮在座位上,也就轉身和亦風急匆匆地向動物園跑去,直奔狼區。 幾經打聽來到了狼區附近,我和亦風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這裡確切地說應該稱作“猛獸區”,因為獅虎豹等所有的食肉猛獸都安排在一個僅僅幾百平米的區域裡,各種猛獸的味道混合,腥風撲鼻,惡臭難當。為避免遊人投食逗弄和猛獸傷人,每個關押猛獸的牢籠用的都是厚重的玻璃幕牆。一個玻璃牢挨著一個玻璃牢,每個牢房大的不足十平米,小的不足五平米,豺、狼、虎、豹、狐狸等食肉獸的距離近得可以數清楚彼此的鬍鬚。 玻璃牢房之外,喧鬧的人流熙攘而過,一些低素質的人肆意敲拍著玻璃,逗弄著這些曾經稱霸自然的獸中之王。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對受困的強者肆意侮辱是弱者的嗜好。 猛獸區幾十米外就是遊樂場。嘈雜的音樂與遊樂器材的尖聲嘶叫,晝夜不停地折磨著野獸們敏感的耳朵。也許這些娛樂項目留住了孩子玩耍的心,也為園方創造了經濟效益,卻喪失了人們來動物園的真正意義——這些動物犧牲一生的自由困在這裡,讓人們去認識了解他們,然而他們卻成為了蝸居城市少見多怪唯我獨尊的人類輕侮和逗弄的玩物。 等到終於站在我們設想中的狼區前,我和亦風都傻眼了,所謂“狼區”竟然只是一個不足五平米的骯髒玻璃牢,牢里關著唯一的一匹毛鬃稀疏的老狼…… 這裡被囚禁的猛獸各自表現不同,金錢豹漠不關心地踱來踱去,老虎舔爪子梳理毛髮,把頭上的王字整理得清晰威武,狐狸乾脆找個避開人的角落,縮成一團,捲起蓬鬆的尾巴遮住耳朵和眼睛呼呼大睡,百事不問。他們或許對這種牢獄展覽生活已經認命了,橫豎也是不愁吃喝,得過且過。 所有猛獸牢獄的玻璃牆上都乾乾淨淨,唯獨狼牢不同,那隻老狼一刻不停地在狼牢中跑著狼圈,厚重的玻璃上全是他的抓痕,以至於玻璃花得都無法讓人用相機拍到老狼清晰的模樣。我不知道這隻老狼是什麼時候被關進來的,但他即使老了,仍舊沒有放棄對自由的嚮往。老狼每一次無望的撲抓都是對這看似光明卻毫無出路之牢籠的無聲控訴。狼身可囚,狼心難困!安全而結實的玻璃,這也許符合了人道,卻絕不符合狼道——生命最起碼的是一份擇地生存的自由!死亡對狼而言並不可怕,但在圈養中死去卻是莫大的悲哀! 我和亦風步履沉重地離開那匹可悲的老狼,出了動物園的大門。 “這不是幼兒園,這是牢房!是集中營!”亦風憤言。兩人默然無語,各自想著心事。 回到車前,格林在車裡早就等得焦躁難安,他用小爪掌把四面的車窗玻璃都抓得一片模糊,在車裡上躥下跳,一瞬間又讓我想起了老狼的抓痕和跑圈,無論老狼小狼,對自由的嚮往都是一脈相承的。格林一看見我們回來,他立刻趴在車窗上,伸長脖子,小爪子一陣猛抓,嗚嗚叫著,淚花盈盈,比孤兒院裡的孤兒盼望親人的眼神更令人揪心。 我打開車門,抱起小狼:“格林,咱們回家……” 吃晚飯的時候,亦風依舊憂心忡忡:“亞洲動物保護組織有回信嗎?” 亦風說的亞洲動物保護組織是致力於拯救亞洲黑熊的慈善組織,我和亦風最早認識的地點就是黑熊中心。我前段時間也聯繫過亞洲動物保護組織,希望他們能夠幫助小狼。他們很熱心也很重視,還專門開會研究這事兒,但是中國沒有專門的野生狼救助和保護區,通過他們的打聽,只有英國有一個狼保護區,他們回信告訴了我這個情況,甚至願意義務幫小狼籌集資金作出國檢疫之類的費用。說實話我還真沒想過要這麼大費周章送格林出國,但是動物保護組織的這種對每個生命個體的重視和真誠確實讓我很感動,也實在為中國野生動物保護事業慚愧。 我把這情況跟亦風一說,亦風連連搖頭:“格林是中國狼,中國人自己都沒能力保護自己的物種嗎?” 亦風低頭看看身後,已經吃飽肉的格林意猶未盡地抱著一塊大牛腿骨正呼呼大睡。亦風沖我指了指格林的睡相,用筷子夾了一根肉絲湊到格林鼻子跟前引誘他。格林聳聳鼻子,眼睛也懶得睜,他扭過頭去,一隻小爪子往鼻子上一搭,很瞧不上這點肉似的,繼續睡覺,還把牛腿骨又往自己胸前挪了挪。 我和亦風相視一笑,眼裡掠過一絲溫馨。這傢伙也只有吃飽以後最老實,所以我們每次都是先讓他吃飽,我們才能安心吃飯,否則他早就跳上飯桌搶吃的了。 “至少格林現在在家還是快樂的,”亦風輕輕一笑,把肉絲扔給了狐狸,又端起碗來猛扒了一口飯,想到這小傢伙的未來,又嘆口氣說,“要不,明天換個動物園看看?” 我搖搖頭,看得比較透了:“城市裡的動物園都是營利性質的,只知道狂收門票甚至增加娛樂設施吸引大量遊客,從來不會為動物著想,只要動物活著就行,是擺在那裡給人們找樂子尋開心的玩意兒,是他們掙錢的工具,辦園機構自己都不尊重動物,怎麼可能要求遊客尊重動物呢?” 亦風默然點頭,白天的場景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要不再去看看重慶野生動物園,或者租個農家院子……” 我苦笑一聲,繞來繞去又回到了老話題上。我開始收拾飯桌。 亦風回到沙發上,點上一支煙重重地噴出一口煙霧:“說到底,城市就不是狼待的地方。” 我心裡一動,不失時機地抓住話頭:“如果把格林送回草原呢?”其實這話埋在我心裡一直就想說了。 “送回草原?怎麼送?兩個月大的小狼,根本沒有生存能力,送回去死定了!” “肯定要先野化啊。” “我們都是城市公寓裡生活的人,哪兒有地方給他野化?一隻狼生活在城市裡,只能狗化,沒法野化。” “如果我陪格林去草原,教他生存,一直到長大呢?” 亦風第一次聽到我這個想法,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你不是說夢話吧?一個人去草原,你自己生存都是個問題,還想帶活一匹狼?” 我啞口無言,這小小的夢想剛冒出頭來就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 格林,迷失在人類城市的小狼……你將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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