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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天台上的狼嗥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068 2018-03-04
格林是見了肉不要命的傢伙,可是有時也會例外地把我看得比肉食更重要,比如我剛買菜回家,遞給他一隻凍雞,飢腸轆轆的格林會匆匆忙忙撕下一塊雞翅膀跑到我面前,使勁蹦跳著,做出想抱我舔我的樣子。他急切地嗚嗚叫著,似乎在傾訴我離開的時間裡他對我的狂熱想念,唯恐歡迎儀式不夠熱烈我感受不到他的激情。但與此同時,他又捨不得放掉嘴上叼著的美味雞翅膀,邊和我親熱,邊護著雞翅,著急糾結的可愛狀每每令我受寵若驚。我有時會想,咱們天天都在一起,出門買菜不過半個小時而已,至於像久別重逢那麼誇張嗎? 格林走路漸漸靈巧輕盈,有了他父母的步態,不像當初那樣叉著腿走路。隨著運動量的加大,他的四肢越來越穩健,能在靜止狀態下瞬間提速,像砲彈一樣把自己射出去,也能長時間不知疲累地輕快奔跑,我逐漸跟不上了。他能輕而易舉地把我甩在身後,得意地回頭,見我沒跟上就站在前面等,或者又回過頭來繞著我轉圈催促,每次散步時他總是像忠實的衛星一樣圍繞著我,從不讓我遠離他的視線。隨著格林的體型和模樣越來越狼味兒十足,他引來越來越高的回頭率和詢問,我也越來越緊張,白天不敢帶他出去逛街了,我只好讓他在樓頂天台上活動,天台有兩千多平米的無人空間,可供他跑一跑。晚上,藉著夜色的掩護,我和亦風才能偷偷地帶他出去跑跑。每當穿越光影閃動的馬路,面對車水馬龍,格林就畏縮不前,我得抱著他過街。走到陰暗處,格林瑩瑩反光的眼睛才提醒了我,在漆黑的原野中,光是何等重要的信號?沒有人煙的地方,夜晚的光亮往往是動物的眼睛,而大街上那麼多鐵甲動物圓睜著兩隻發光的大眼睛呼嘯而過,怎不叫他害怕?

可憐我的格林本應屬於自然,卻在這鋼筋混凝土的森林中成長,在燈火闌珊處譜寫著另類的曲調。 日子像童謠一樣柔緩輕快。我和格林越來越多地互相琢磨解讀,盡可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意圖和需要,理解對方的行為方式和肢體語言。 狼嗥,這是讓無數人恐懼又痴迷的神秘語言…… 格林的第一聲嗥叫算是比較晚的了,如果在狼群中,有狼父狼母狼兄弟的領唱也許要早得多,而他卻時常在鄰居狗的帶領下發出狗一樣的嘶啞頓音:“花!花!” 兩個月大的格林其聽覺已經日趨成熟,兩隻耳朵直挺挺地豎立,隨著他接收到的聲音一張一合,就像一隻大蝴蝶停歇在腦袋上一樣。這樣快速長大的耳朵讓我越來越驚異,總想好好摸一摸感受一下。我記得狐狸的狗耳朵雖然也是支棱起來的,但卻軟綿綿鬆垮垮的,我揉搓狐狸的耳朵甚至擰一擰,他一點都不會反抗,還很享受而順從地舔我的手腕,彷彿主人擰狗耳朵,那都是理所應當的。而格林的狼耳朵卻異常堅挺,用手壓下去再放開會“噗”的一聲彈起來,有時連他自己都會被這聲音嚇一跳。我輕輕撓格林耳根子的時候他還比較愜意,有時還歪著腦袋就著我的手指頭,調整一個最舒服的角度給我,但格林能接受輕柔平等的撫摸,卻絕不接受肆意揪耳朵甚至揉搓扭轉的待遇。

有一次我和亦風在樓頂天台上陪格林玩的時候,看著那雙硬挺傲氣的耳朵,執意想跟格林開個玩笑,他卻堅決不讓我把他的耳朵弄得有一點變形,我硬抓住他的嘴巴不讓他反抗,然後把他的兩隻耳朵都向頭頂折翻過來,耳朵芯兒裡的狼毫就像菊花一樣綻放出來,絨絨地頂在頭頂活像戴了一頂雷鋒帽。堅挺的狼耳朵一旦翻折就不像軟綿綿的狗耳朵那樣自己能散落復原。格林生氣了,呼呼地吼著嚴正抗議:“不許玩我的耳朵!”我笑著趕忙鬆手,格林立刻將頭“啪啦啪啦”一陣猛甩,兩隻耳朵立刻恢復原樣。 亦風笑著說:“看見了吧,他可絕不是'耳朵',讓人任意'執牛耳'的是奴才,即使面對的是撫養他的人,狼也絕不接受奴才的待遇。”

這對狼耳朵接收到外界的聲音越多,格林越想作出回應,最直接的表現就是他更加渴望溝通。看來僅僅喚子的嗚嗚聲已經不能滿足格林對傳情達意的需求了,他更多的時候會豎起耳朵聆聽我說話,分析我的每一句話,結合我的肢體語言、表情、聲音的輕重緩急等分別向他傳達一些什麼意思。他琢磨我的喜怒哀樂,而我也同樣開始琢磨他的表達方式。 亦風煞費苦心地從他的工作室為我搬來錄音監測設備,我錄下格林的發音,描繪出音頻線,再和一些紀錄片中的錄音和表達方式反复比較。但困擾我的是,一些紀錄片中的狼聲是後期配音,和狼當時的肢體語言以及發聲之後的行為並不相符。 這天亦風興高采烈地找到我:“我給你尋到了一樣好東西,狼谷狼山的現場錄音,絕不會摻假了。”

我如獲至寶,立刻戴著耳機聽並學起來。亦風饒有興致地看我認真揣摩,笑呵呵地問:“有一個問題哦,這些可都是國外的科學家錄下的狼嗥,你說這狼嗥會不會有方言啊?將來格林要是學得滿口外語你說中國狼能聽懂不?” “能不能得先試試,總不能一隻狼跟著狗學汪汪吧,那才真叫外語呢。” 通過長期的比照分析並結合過去積累的知識,我發現狼的嗥聲其實是一種情緒語言而並非內容語言。狼嗥更類似一種音樂,沒有歌詞,所以不會有點對點的翻譯內容,但它是一種情緒的表達,通過聲調的變化、輕重緩急傳達一定的情緒和感受,讓對方體會到這種感覺並作出回應,從而達到交流的目的。狼是天生的音樂家和音樂鑑賞家,他能將自己的情緒絕妙地糅進嗥聲中並且品讀出狼歌聲中所包含的意味。

例如尋求伴侶時,公狼的柔聲像一支纏綿的小夜曲,柔情蜜意裹挾著不盡的孤單與嚮往,有時夾雜著清越激情的高音,有時又是尋尋覓覓的婉轉低迴,而母狼的聲音則羞羞怯怯,脈脈含情令人著迷,欲語還休地告訴對方她的方位。 哀傷時,狼的哭腔又像一首悲歌,幽幽咽咽,如泣如訴,彷彿要把這一生的孤獨、坎坷與滿腔愁怨盡現歌中,像二胡曲《江河水》一樣讓人聞之心酸。 當有獵獲分享或者高興的時候,狼的聲調中又帶著驕傲自豪和幾分戲謔與愉悅,聲音極盡高處又帶著顫音打著旋儿往下落,整條狼尾也因為這顫音而歡欣抖動起來。狼歌重在真情實感,嗥歌的時候極為投入,唱到動情處,往往會引頸望月,閉上眼睛,全情感受其中的深意。 狼所有的歌聲中最具感召力的莫過於秋末冬初狼王匯集家庭成員的集結令了,這長嘯聲空曠、恢弘,傳出的距離最遠,像大戰將臨的衝鋒號,像雄壯軍歌,振奮鼓舞極富號召力。並且,不同的狼家族都有屬於自己的集結號,雖然聲調含義大致相似,卻會在音高處或尾音上加入幾個顫音作為自己家族的特殊標識。

狼的歌聲中還隱約有一種地位的較量和領地的宣示。特別是在公狼當中,需要足夠中氣和肺活量來維持的長聲狼嗥是一種健康狀態的反應,而這種健康狀態奠定了狼所處地位的基礎。所以常有一些彼此呼應的叫聲會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悠長。為此,狼喜歡選擇一些制高點、開闊地或者回音效果奇佳的山谷,以壯聲威,藉此向對方昭示自己正值壯年,精力旺盛,對所在領地具有絕對占有權。 至於狼為啥總喜歡望著月亮嗥叫,亦風的“看法”是“因為月亮上有兔子”,我無語。 我反复地聽反复地學,覺得練習得差不多了,一天格林靜悄悄地睡覺時,我小聲地學了兩聲,然而我自以為學得極為相似的聲音,格林卻只是半睜開眼睛淡淡地聽了聽,並不太感興趣,爪子把大耳朵一蓋轉過臉繼續睡大覺,相當不給面子。我有些沮喪,很鬱悶地回到亦風那裡:“你那個狼嗥好像不靈啊,我學得那麼像,那小子一點反應都沒有。”

“哦?”亦風說,“你再學學。” 我又學了一聲,亦風和狼嗥聲比對著,也有點納悶:“聽起來是一樣的啊。” 我不甘心,拿起錄音話筒說:“你再測測音頻呢。” 亦風點頭調試,兩條音頻曲線一出來,我們都發現問題所在了,兩條曲線抑揚頓挫走勢幾乎一模一樣,但是我的聲音頻率明顯低一些,不足以刺激狼耳朵。想想當時自己初學狼嗥,心虛膽怯放不開,更別說全情投入了,的確引不起格林的共鳴。 亦風笑起來:“人家睡得正香,你那麼小的聲音在他聽來就像打了個大哈欠,怎麼會有反應嘛。” 我若有所悟,放開音量對著音頻不斷地練習發聲,直到曲線幾乎一致,這才信心十足地回去找格林。小傢伙已經一覺醒來,在陽台上支棱著兩隻耳朵聽小區裡偶爾響起的狗叫聲。

“花!”格林說,“花花!” “別花了,今天跟我上樓頂,教你怎麼用狼的聲音說話。走吧!” “走吧”兩個字是格林最愛聽的,他立刻跑到門口等著。一些資料上說狼能聽懂人的部分語言,以前沒接觸過真狼也無從知道,只是想到狗都能聽懂部分人言,比狗更聰明的狼當然也能聽懂,可我沒想到格林理解我語言的速度能夠如此之快,小狗一般要三個月之後才逐漸在食物的誘導下,條件反射地聽懂主人一些簡單的命令,而格林剛滿月的時候,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就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就智商和領悟速度而言,比狗快得多,甚至比小孩都快得多。 兩個月的格林悟性奇高,眼睛裡透出一股機靈勁兒,格林對人的語言行為的分析是全面結合起來觀察理解的,並且非常善於把人的口頭語言和將要發生的動作相聯繫,他能聽懂很多簡單的語言,例如:“走!”“吃。”“回來。”“出去。”“不准!”“危險!”“放開!”“咬!”“巧克力。”……並且像海綿吸水一樣不斷吸收和理解新的語言。

格林尤其對“走”字極為敏感,一聽到這個字,立刻沖向門口守著,他知道我要出去了,他絕不允許我丟下他,甚至用他的老花招——把爪子或者頭塞向剛剛打開一點的門縫,給我一個兩難的選擇題:“夾死我,或者帶我走!”但是我怎麼可能帶一隻狼去賣肉的菜市場?所以每次出門買菜時,我和格林之間都有一場你死我活的“奪門斗爭”。 亦風見此情景與我商定,以後要出門不再說“走”字,換成“開路”。 第一天的確奏效,格林沒反應過來,可是不久這一招也失靈了,這個暗語被他破譯了,一說“開路”他照舊去卡門!不得已,我們又換語言,先後用了英語、韓語、藏語的“走”,但都在幾天的時間內被格林一一破解。奪門之戰從未停歇。亦風調侃說:“他還能聽懂多國語言。你小時候為了要出門,在家裡倒硬樁,他為了要出去用頭塞門縫,你們娘兒倆還真像!”

格林不但能聽懂很多日常用語,而且常常在我對他說話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表情,從語氣的輕重緩急和相應的動作中揣摩我的意思。當我語氣舒緩柔和的時候,他知道我是在說一些安撫的話,當我語氣急切快速的時候,他會精神亢奮緊張,知道必定有狀況出現。 格林會听笑聲,知道那是玩耍時很開心的表現。我和亦風哈哈大笑時,他也會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聽著看著,表情漸漸變化:他把腦袋抬起來,耳朵快活地一轉一轉,瞇起眼睛,咧開狼嘴,翹起上唇,露出揶揄的表情,這是他在笑。為了多看格林的這個表情,我和亦風便誇張地大笑著去逗引他,結果越笑越乾,表情僵化,格林感覺這似乎不是發自內心的喜悅,或者是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他的狼笑漸收,甩甩耳朵,大噴一口鼻息,轉身離去,那表情彷彿在說:“傻樣兒!想糊弄我啊!” 最令我心軟的是,當我傷心難過的時候,格林會耷拉下耳朵,眼角低垂,肩背聳起,把頭埋低,很傷感的樣子,然後把腦袋拱到我的臂彎裡,輕輕地推送摩挲,發出柔和安慰的吱吱聲。如果我流淚,他會立刻伸出小舌頭,舔掉下巴上那一點淚滴,然後仰頭緊張地盯著我的眼睛,唯恐看見再掉下一滴淚來。從格林專注的神情來看,我覺得他不僅是在讀我的語言,更甚者是在讀我的內心。 格林開始通過變換自己吱嗚聲的抑揚頓挫,加上肢體動作的配合來表達他的需要。我們都對能夠進行更深層次的溝通有了強烈的渴求。 我帶著格林來到了樓頂天台上,天台上雖然管道眾多,也沒有植物,但對他卻實在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一上天台,格林立刻撒了歡地跑——他得鍛煉自己迅速成長的骨骼了。 一架飛機從頭頂灰藍的天空飛過,拖著隆隆聲響。格林從未見過這樣的“鳥兒”,抬頭認真地看。 “喔——”他眨著眼睛開始模仿飛機的聲音,直到目送飛機消失在雲端。突然他耳朵一轉,又捕捉到一個尖銳的聲音——那是救護車的高音。 “哇——嗚——哇——嗚——”他又開始模仿這聲音。小傢伙此時敏銳的學習狀態正好,我急忙清清嗓子深呼吸一口:“嗷——歐——” 格林的耳朵立刻掉轉方向齊刷刷地指向我,渾身觸電般激動地顫抖,眼睛放出驚異的光彩,似乎聽到了天籟之音。 “嗷——歐——”我仰頭閉眼,再次深情獻唱,格林完全陶醉了,像聆聽福音的小天使,滿臉痴迷的神色。他夢遊一般地張開嘴巴:“哇——嗚——”這一聲剛發出,頓時把他自己嚇了一跳,痴迷的神色一下子煙消雲散,一種懊惱和自責的表情佔據了小狼臉,“嗚”音還沒拖夠就義憤填膺地把剩下的聲音吞進了肚子裡。他好像覺得那是在唯美的鶴唳聲中突然冒出了一聲烏鴉叫,實在是大煞風景、褻瀆神靈。他緊閉嘴巴屏息聆聽,唯恐再度破壞了那美好的樂章。 “來吧格林,試試!”我鼓勵。格林猶豫再三,彷彿小喉嚨幾個星期以來一直癢得不得了,嗓子裡有股氣流不吐不快,他大張開嘴又來了一聲:“花——”連第一聲都不如,這一聲怪音來不及收回,情急中格林伸出小爪子猛地搭在鼻子上,壓住了嘴巴。我哧地笑出了聲,又趕緊摀住嘴。小格林已經深受打擊,齜起了半透明的小獠牙兇巴巴地瞪著我,小眼珠卻淚汪汪地打轉,唱不出來的嗓子讓他好像被辣椒嗆到了一樣難受。 “別著急,慢慢聽,慢慢學,我絕不笑你了。”我打開手機上此起彼伏的狼嗥錄音,先讓他仔細聽聽,製造一種氛圍。小格林不斷地圍著我轉圈,追音溯源,很快忘記了剛才的尷尬。 “喔——喔——歐——喔——”格林不停地找音。 “嗷——歐——”我馬上抓住時機給他起音。 “莫——嗷——嗷——”格林鼓足勇氣叫起來,聲音不大,但是有點狼嗥的意思了。 這是一種並不長但是很高亢的叫聲,是定位的表示——是讓格林明白,無論他在哪兒,如果聽到這種叫聲,需要盡快回到我身邊。 “莫嗷——歐——”格林再次唱出來。很像了,我高興得拍手叫好:“很好,就這樣!”格林對自己的表現深為滿意,他驚喜地發現自己很有歌唱天賦,平時學狗叫咋學咋不像,沒想到學狼歌一學就靈。唯一的遺憾就是聲音壓不過我,這傢伙從小喜歡爭強好勝的勁頭又來了,看看四周地勢,馬上跳到了一個粗管道上,佔據這個制高點,張開嘴巴又叫:“莫嗷——歐——歐——” “再來,格林!嗷——歐——”我邊鼓勵邊帶動。 “嗷,嗷嗚——歐——”格林一聲接一聲越叫越來勁,叫了好幾聲之後,他抬頭望望我,還是覺得聲音沒有我大,他沉吟片刻把這原因歸咎於地勢。小格林東張西望尋找高位置,他認為就算聲音壓不過我,氣勢上也一定要壓過我!既然自己擁有這麼好的歌唱天賦就一定要找一個最頂級的舞台表演。他左顧右盼,看上了天台長長的女兒牆,小傢伙樂翻了,美滋滋地衝過去,鉚足了勁兒往女兒牆上蹦。我嚇了一跳,趕緊揪住他的小尾巴,這膽大妄為的傢伙,女兒牆外面可是十八層的“地獄”,這一沖上牆要是栽下去那還得了! 格林蹦牆沒得逞,立刻火冒三丈:“難怪你聲音大,果然是因為高度的原因,你不讓我上去,我偏上!”張口咬開我拽著他尾巴的手,執著地往牆上跳!我“哼”了一聲,乾脆把這不知深淺的傢伙抱了上去。他站在女兒牆上,我一隻手護著他,讓他感受一下我阻止他的原因。小傢伙如願以償地上了女兒牆,正得意間,突聽喇叭聲響,低頭看去嚇得一抖:“這麼高?!”本能的畏懼讓格林慌忙退後了一步,貼在我懷中,小爪子緊張地扒著牆頭,望著令人眩暈的高度和螞蟻般大小的行人,小心臟怦怦猛跳了兩下。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仰頭歉意地看了我一眼,舔舔我剛被他尖牙咬過的手背。我呵護地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瓜,無須多言,媽就是媽。 小格林定了定神,開始掙開我的懷抱,我以為他害怕了要下來,就伸手去抱他。誰知他竟然扭著小腰,甩開我的手,抬爪爬上了寬度不足四十厘米的女兒牆牆頭,並邁開剛長硬朗的腿在牆上面昂首闊步地走起來。這一舉動令我深感意外,十八樓頂上走“獨木橋”,這傢伙居然不怕。他對不了解的東西會有所忌憚,可一旦了解了就絕不讓我壓他一頭。格林當然知道踏空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但他自信地把握住安全的尺度,在臨界點上蔑視危險,在地獄的邊緣擁抱天堂。他選擇了一處視野最廣闊的牆角高傲地站定,昂起頭來享受拂面微風,平靜地俯瞰樓下的車流和周圍林立的高樓,那孤傲的神態恍惚中讓我看到一個狼王在懸崖峭壁上臨風而立,巡視他的領地。那份勇敢、孤傲與淡定,讓人相形見絀。我既欽佩,又深為擔憂,這保留著諸多珍貴品質的狼會不會在人類的擴張下消亡絕種?那些桀驁不馴的棱角、野性狂放的性格、堅強勇敢的品質就像一顆未經琢磨的寶石,這種天然之美彌足珍貴。盡我所能保留其自然天性的願望愈加強烈。 然而小格林畢竟還不是雄壯偉岸的狼王,稍大一點的風就會把他吹得搖搖晃晃,我生怕他失足,緊跟在他後面隨時準備伸手為他護駕。格林也毫不客氣地推辭,像走鋼絲一樣一步三搖地在牆頭上巡視,甚至開始小跑起來,一面跑一面低頭查看,我留意到每當他路過一處伸出女兒牆的陽台頂棚或是多出來的一小點地盤,小傢伙都垂下頭目測跳下和跳回的距離,彷彿那多出來的一點點空間都令他垂涎欲滴。我心驚肉跳地跟著他圍著高樓的女兒牆整整走了一圈,直至回到最初抱他上牆的地點,他認了認地方滴上幾滴尿液,用後腿狠狠扒抓了幾下地面,轉身向內跳了下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隱約明白了格林似乎是在確認有多少圍牆外側是“懸崖”,有多少外側還能夠印上他的足跡。我甚至感覺他是在為自己的地盤未來能擴張到什麼程度,做到心裡有數,這傢伙從小就有永不滿足的野心,哪怕是陽台頂棚那幾平米的彈丸之地,他也想佔有。而他沿著女兒牆走的一圈更是以此宣示了他的領地。 格林剛一落地,看見自己四十分鐘前放歌的鋼管舞台才突然想起唱歌的事兒來,連忙爬上鋼管站定張開嘴巴繼續獻唱。可經過攀爬女兒牆一事的打斷,他又找不著調了,低頭“歐歐歐”了好幾下,剛才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蕩然無存,“歐——哦——嗷——貓——花”地怪叫幾聲,急得他咬牙跺腳,滿地亂轉! 我看看天色快下雨了,嘆口氣說:“這東西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學會的,今天就到這兒吧。”轉身要下樓,格林急了,一下抱住我的腿,豎起耳朵拉長了臉,滿嘴咿咿呀呀像一個聾啞兒童那樣焦急地哼唧著,苦苦哀求不讓我走。 “乖嘛,回家去,我給你巧克力吃。”我像哄小孩一樣安慰他。 格林仍舊抱定不放,兩眼死盯著我絲毫不受利誘,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零星的雨點開始落了下來,我有點焦躁起來,掰開他抱腿的爪子,把他關在天台上,格林在天台門外絕望地呼叫起來。 我輕笑一聲聳聳肩膀回屋拿傘。 少時,我抱著雨傘正往天台走,突然“嗷——歐——”一聲奶聲奶氣的狼嗥傳進耳朵,我驚住了,放輕腳步貼在門上仔細聆聽,“嗷——歐——”(我在這兒……)聲音焦急柔嫩卻不失豪放。估計格林以為我丟下他走了,情急之下立刻找到了呼號的標準音調,沒想到我一走反而激發了他強烈的表達欲。 “嗷——歐——”我也以長嘯回答。格林更加興奮,拿出更高亢的腔調遙相呼應。我輕輕推開天台門,格林滿懷欣喜地望了我一眼,炫耀似的翹著小鼻子繼續狼歌聲聲,有了聽眾他唱得更來勁了,嗥聲中也再沒了焦急的意味。格林越唱越陶醉,完全沉浸在音樂的天空中,細雨淋濕了絨毛也絲毫沒有澆滅他火熱升騰的激情。我撐開傘替他擋雨,他嗥聲不停卻趕緊從傘下走開,我再遮,他又走開,似乎很不願意我遮住了他頭頂的一片天空。在這毛毛細雨飄灑的靜謐天宇下,格林的藝術才華盡情地施展,興之所至,他開始自由發揮,隨心所欲地加入了很多修飾音和曲裡拐彎的變調。 格林舔了舔唇邊的雨水,深深望著迷濛的雲朵,第一次見到從天而落的水滴,他彷彿承接到了上帝賜予的甘霖。他深吸一口氣,埋頭慢慢吐出了一個起音,隨著聲音緩緩拉長,他的頭漸漸抬了起來,直到濕漉漉的小鼻尖指向陰雲密布的天空,嗥聲陡然開始發顫,為單調柔緩的長音平添了幾分波折,而後歌聲開始轉緩,以沙啞的幽咽結束。整個調子竟然透出幾分淒清蒼涼,從那嬰兒般的嗓音裡唱出像一個孤兒在憑弔父母的哭泣,那份愁緒比漫天的雨絲更加綿長。 我輕輕收起了傘聽他繼續這樣哭訴,思緒竟被帶入了蠻荒的原野,想起了他的一脈狼族淒苦的遭遇,難道在他幼小的內心深處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這些隨情所至的抒發我卻從未教過他,難道狼性本身就是孤獨的?難道命運本身就是悲苦的?難道當狼仰望天空時就有不盡的靈感與命運多舛的感嘆?我閉上眼睛陪格林在濛濛細雨中慢慢品味那充滿慾望和野性、滿載狂放與不羈、承托荒涼與哀傷的幼狼長歌,這歌聲發自本性深處,在比他自己更深奧的狼性深處,他用他祖先的聲音唱著不盡的古老與滄桑。 自從格林學會了第一聲狼嗥,就像他發現了新奇的交流遊戲,他一有時間就忘乎所以地放聲歌唱。高興之餘我的眉頭又漸漸鎖了起來,這狼嗥聲一出可就暴露無遺了。格林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本身無可厚非,但這是一個充斥著兩腿動物法規的城市,如果有鄰居發現舉報,可能就會強迫把他送到動物園,等待他的將是一輩子的囚禁,我根本無力庇護他。 偷來的鑼兒敲不得,偷養的小狼嗥不得! 格林當然意識不到這種危機,而且他總喜歡在靜悄悄的夜晚或是午休時一展歌喉。有那麼幾次,深夜小區裡靜謐安寧,只有蛐蛐在草叢裡低吟,小格林一覺醒來閒極無聊歌興大發,站在陽台上開始對外廣播了,小區裡被驚醒的狗立刻汪汪聲一片,又把格林才找好的狼嗥音調帶拐彎兒,“花花”幾聲似狗非狗的走音以後,格林默想了一會兒,清清嗓子繼續堅持狼嗥韻律。小區音叉似的棟棟高樓傳聲效果奇佳,狼嗥狗吠加上偶爾湊熱鬧的貓叫立刻組成了交響樂團,不一會兒各家各戶的燈就次第亮了起來,誰家的嬰兒也開始放聲大哭。 我聽得提心吊膽。每次只要格林一嗥叫我就趕緊救火似的抱起他往天台跑,在那裡聲音傳播在樓頂之外,不至於影響鄰居和引起滿院子狗叫那麼大的轟動。誰知我每次一抱他上天台,他就閉嘴不叫了,在天台像夜游神一樣東遊西蕩地玩,再抱他回屋又叫。如此幾次以後,格林漸漸把這種叫聲和天台遊樂結合起來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他想上天台了就用嗥叫逼我就範。 壞傢伙,為他好居然反過來威脅我? !一周之後我的眼圈就跟熊貓有得一拼了,我疲倦不堪地逃出家門坐在樓下水池邊,享受片刻難得的悠閒,叫亦風也下樓陪陪我。 “怎麼搞的,沒休息好?”亦風問。 “別提了,我自作自受。” 亦風還待細問,樓上又傳來一聲狼嗥,像地主老財在催促使喚丫頭。我頭都大了:“小祖宗,我躲到樓下你都不放過我?” 亦風頓時領悟,大笑道:“的確是你自找的,早叫你別教他嗥,現在咋辦?用橡皮筋把他的嘴紮起來?” “歐——”又是一聲嗥叫。我豎起耳朵瞪大眼睛驚喜地笑了:“你聽!” “聽什麼?”亦風沒我那麼敏感的耳朵。我指著六樓方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汪,歐——”來自六樓。 “嗷——汪——歐——”來自十樓。 “歐歐——歐——”來自三單元。 …… 此起彼伏,這次亦風聽到了,兩人樂得合不攏嘴。格林一叫,小區裡的狗們都跟著長嗥起來。每隻狗都狼嗥得有模有樣,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嗥更比一嗥長。正版的小狼嗥完全被湮沒在“山寨狼嗥”中。 “沒想到在城市裡還能領略如此壯觀的狼嗥。”亦風差點笑岔了氣。 格林啊格林,讓你要挾我。眼下“盜版”這麼猖獗,看你怎麼跟我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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