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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奉使命連夜渡關河儆凶頑飛光援俠士

皋蘭異人傳 还珠楼主 47811 2018-03-12
且說鐵牛奉了司空曉星之命,本定先赴黃山,尋到化名蕭隱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師徒,問明丐仙呂暄諸老友下落,前往江、浙一帶將人尋到以後,歸途再往河南嵩山,按照預定日月地點,隨道漢中,去尋黑摩勒的師父婁公明等秦嶺三老,交了親筆手書,按照預定日月地點,隨同三老直飛青海西寧,與曉星、馬玄子二老俠相見。 鐵牛因婁公明說乃師功候還不到收徒授業的時候,雖然黑摩勒收徒在拜師以前,不能作罷,但對本門心法卻須到了時機得了好劍以後始許傳授。黑摩勒深知婁師只管平日相對忘形不拘禮法,但是性情古怪,說出話來永無更改,不敢不從。先命鐵牛往隨第一師祖七指神偷葛鷹學習武功,並煉那內家獨門輕身絕技。葛鷹倒極喜他,不惜傾囊相授。追隨數年,練成一身驚人本領,劍術雖然不精,內外功均已到了上乘火候。

鐵牛終依戀著恩師黑摩勒,又聞自從黃山奪寶,隨著婁公明同返秦嶺舊居苦煉飛劍,現已成功,新近奉命下山行道,和葛鷹說明,正要往尋,黑摩勒忽先尋來。拜謁葛鷹,謝了師恩之後,兩輩師徒快聚了月餘。黑摩勒因鐵牛堅欲相從,便禀知葛鷹,帶了他一同出去。鐵牛路上詢問乃師:“二位師祖俱是一樣,何以葛師祖相待恩厚,婁師祖這等見我不得?”黑摩勒答說:“婁師祖也並非不看重你,只為他老人家精於佔算,凡事前知,曾為你佔過一卦。說你他年另有奇遇,此時傳你,不特於你將來有礙。並且秦嶺三位師長,兩輩門人每人均有一口極好寶劍,神物利器命中註定,不到時機不是人力所能謀求,為此暫時不令我傳授本門心法,實則好意成全,將來自會應驗。至於不許你隨我同在秦嶺,也另具有一番深心。我知婁師祖並非見你不得,到時就知道了。”鐵牛因婁公明見即怒罵“蠢牛”,不特不許師父傳授,並還不許往秦嶺多留,聞言心仍快快。由此起,師徒二人輕易不曾遠離,隻黑摩勒有時迴轉秦嶺見師,鐵牛不便同往。好在山中無多耽延,自在附近守候,等黑摩勒復命出來,師徒二人又合成一起。

獨單這次,黑摩勒追隨司空曉星遠遊天山南北,並訪雍、涼各地老友,恰值師祖葛鷹命他代辦一事,曉星又命他往浙江永康縣一位姓虞的好友家中,助一世侄與仇敵相鬥,兩處須有好幾月耽延,不曾隨往。鐵牛把事辦完以後,既想師父,又想見識見識南北天山這些位前輩異人奇士,仍就趕尋了去。好容易萬里奔馳將人尋到,又遇見雷壇大會這等熱鬧場面,心正歡喜,不料才住了一日,便命迴轉江南。 鐵牛最感激敬服恩師和這位司空爺爺,照例聞命即行,心中雖然不快,卻想早日趕回。次日早起,在沙家連午飯半日耽延都不肯,和沙雄要了些熱萊蒸饃吃上一飽,帶上沙家代備的干糧牛肉,立別眾人起身。到了路上,暗忖:“我近年照葛師祖傳授苦煉,師父劍術雖未傳授,卻傳我吐納導引,輕身飛行之法。雖然日行千餘里不算回事,但是往返江南,萬餘里的長途,中間還有好幾處繞道,就說歸途有人帶了同飛,連同各地繞越耽延,至少也須經月才能迴轉。以前初出歷練時還能遇見敵人,打上一場痛快,這幾年隨了師父,名聲越來越大,一些惡賊不是望風遠避,便是見了先矮半截。我師徒向例面噁心軟,無可奈何,稍過得去便說上幾句放掉。每日除照例拿了黃山積存的錢做好事行善,漸漸鬧得無事可做,有本領也沒處使去。難得到甘肅來出點花樣,那封啟旺既是不好惹,吃了那樣苦頭必不甘休,如回晚了,雷壇大會哪趕得上?封啟旺恐不免於錯過。婁師祖又和我不對,與其歸途和他同行,看他臉嘴,還要多出由江、浙到秦嶺的好幾千里步行途程,莫如先到秦嶺交了書信,更不停留一刻,直赴嵩、洛尋到鹿冠道人,照樣信交到即行,由此趕往黃山見著陶爺爺,約同江師叔去尋丐仙諸俠,求其攜帶直飛西寧,豈不省事省力,快到好些日,還少受婁師祖的閒氣?”主意打定,便把曉星所說尋人走法反其道而行之。腳程本快,所行又是千百里荒涼無人的沙漠大野,日夜飛馳,不消數日便橫斷黃河,入了陝西境,抄著山僻小徑直奔秦嶺。

賽猿公婁公明、鐵行腳寇公遐、竹仙劍祖公達這秦嶺三公,都是關中劍俠名宿,所居雖在秦嶺或與秦嶺相近,並不在一個地方,可是三老中尋到一位,那兩位也同面見一樣。尤其婁、寇二老,住在褒斜附近萬山之中,一在東峰,一在西峰,兩峰遙對,一呼即至。寇公家人眾多,在東峰之下自成村落,雞犬桑麻,籲陌雲連,無異桃源樂土,遠隔囂塵。婁公明卻是獨居西峰崖洞之中,石室廣大,鐘乳下垂,宛如晶屏纓絡。洞門外古木蕭森,排雲蔭日,洞口雲封,松濤四起,白石清溪和各種果樹掩映其間,每值花時,一望錦霞。洞前樹上棲有不少靈猿,多曉擊刺之術,捷逾飛鳥,內中兩個守洞老猿更是靈異。此外還有各種珍禽異獸往來游行,人遇上時不必驚惶,只喊一聲“來訪婁公”,便即自避。地名便叫仙猿崖,端的靈山仙境,洞天福地。鐵牛原本去過,知道三老照例總有一位在家,否則便往太白山積翠崖同居練劍,也易尋到。為圖路近,信又是由婁公明一人代轉,便往仙猿崖進發。未到以前,所經都是亂山雜沓,怪石縱橫,無路可通,如非精習輕身飛行之術,便尋常會武的人遇上這麼險峻難行之地,也必望而卻步,無法飛越了。

那西峰深藏山谷之中,外面雙峰交覆,一線中通,進去途更險阻,由谷口起十餘里遠,滿是高可過人的荊棘茂草。春夏之交,蛇虺野伏,稍不留神便為所傷,草刺多蘊奇毒,中上痛癢難當,經旬不愈,甚或致命。等把十里難行草地走完,面前忽然陷下數十百丈深、里許長一條大壑,過去又是絕壁當路,看是到了盡頭。兩壁削壁光滑,不著寸草,只左邊離地丈許有一天然石埂,最仄之處才隻數寸,還有丈許中斷,簡直攀援飛越均所不能。鐵牛第一次來時,均難通行出入,全仗黑摩勒背負身去。內中卻藏靈境,盡頭看似無路,實則緣壁右行有一夾弄,由此走出便是水碧山青,無殊畫圖。一路花光照眼,芳草如茵,樹色泉聲應接不暇,直達西峰仙猿崖前,處處境物靈奇,除卻西峰絕頂平地拔起一柱撐天險不可升外,更無難行之路了。

鐵牛到了谷口附近,先把乾糧取出,連同山中所采的野果,吃個半飽,緩行入谷,再把內家真氣調勻,輕輕縱向草棘之上,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飛的輕身功夫,藉著沿途荊棘草樹的硬枝,都為緩勁,毫不停步,一口氣由十餘里草皮上飛越過去。到了大壑前面,縱上石埂,腳踏實地更易飛行,貼壁而馳,一會便到盡頭。順著崖弄走出,入了平地,一路飛馳,不消片刻,眼看仙猿崖在望。忽見對面花林中跑出一隻蒼背老猿,認出是昔年蒼白二猿之一,才要迎上詢問師祖在否,蒼猿想也認出熟人,返身跑去。鐵牛想試一試它腳程快慢,忙以全力急追,晃眼便沒了影。穿過那大邊花林,一道清溪後便是仙猿崖。過溪時,又見蒼猿在對岸招手,縱身過去,笑問:“婁公師祖可在洞麼?”蒼猿齜牙,點了點頭,隨向前引導。

鐵牛照著師父所說,到了崖前先自拜倒行禮,將書信取出捧在手上。蒼猿接過,便往崖腰洞中飛縱上去。等了不大一會,忽聽有一老人口音在喊蒼猿:“去把那不聽師命的蠢牛給我喚進洞來!”跟著蒼猿便在上招手。鐵牛聽他還是昔年口調,強忍著氣,裝了一臉笑容,飛身上去。見那崖洞好似經過人力修治,比起昔年高大得多,甚是宏敞,洞又向陽,日斜光照,映得洞中那些透明鐘乳之上霞光萬道,耀眼生輝,忙即恭身走進,見洞中情景也與頭兩次來時大不相同。本來洞中前半截亂石磊砢,鐘乳林立,快到中間一段,更多牽衣掛足,阻礙橫生,有好些地方不能隨便通行,不是縱躍穿越,便是側身蛇行,始能走到主人煉丹打坐的廣堂以內。這時因經過黑摩勒在洞中煉劍抽空修治,將許多雜亂無章為人阻礙以及形質不佳的石塊鐘乳已全去掉,一面運用慧思,相度形式,所留下的不是明若晶玉的鐘乳,便是玲瓏透瘦的石筍雲骨,在清麗之中別饒古趣。因洞高達十丈以上,石筍鐘乳之屬不下千百,有的自頂倒懸,有的平地突起,異態殊形,陸離光怪,氣象雄偉,五色相輝,令人身入其中,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那人行道路最厭的也有丈許,地質平滑如玉,日有靈猿打掃,淨無纖塵。那廣堂約有十餘丈方圓,當中設有一個舖有虎皮的丈許大小石榻,榻前一座丹爐,爐前一個大蒲團,旁邊散列著一具茶爐,兩壇美酒,幾件石幾石墩和零星用具之類,左右均是形勢奇特的危崖。上下洞穴頗多,除卻左壁之下有兩崖洞是通往另幾間石室外,餘者俱是洞內外那些靈猿的窟穴。正頂榻後是一片鐘乳結成的大錦屏,約有七八丈高大,由洞頂居中倒懸下來,將那廣堂隔斷,宛若天花散彩,纓珞垂珠,霞光燦爛,照眼生輝。

鐵牛知道錦屏後面丹室照例不許外人入內,見榻上無人,便即立定,暗忖:“前聽師父說,他把這裡修得和仙宮一般景緻,果然不假。”方自尋思,忽聽頭上有人罵道:“無知蠢牛!你看什麼?我在這裡。”鐵牛聞聲仰視,右邊危崖之上坐著一個身材瘦小、貌相奇古的小老頭,手抱著一個小白猿,一手正指自己笑罵,認得那是洞主,秦嶺三老的第一位人物,連忙跪倒,口稱:“師祖在上,徒孫蠢鐵牛給你老人家叩頭。”婁公明罵道:“你本來蠢得出奇,還自稱蠢鐵牛,頂撞我麼?誰要你這樣沒出息的徒孫!惹我生了氣,不等人家收拾你,當時就把你這鐵牛化成泥牛。”鐵牛知他脾氣古怪,伸手便要人命,又氣又怕。名份又是師祖,來時師父還再三叮囑,見時無論如何折辱,不可犯性頂撞,只得忍氣吞聲,一面將頭連叩,口中連說:“徒孫怎敢放肆,求師爺爺開恩。”

婁公明罵道:“我說你蠢得沒藥醫,你心中還不服氣。連你師父已然煉成飛劍,遇上強敵足能應付,遇事尚且三思。他把封啟旺吊起,正嫌太過,你有多大本領,助紂為虐,把人擺佈成那個樣子!常言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何況又非你用真實本領將人擒到,投井下石,太已可惡。你師父只收你這麼一個孽徒,人家難道訪查不出你的根腳?本來明人不做暗事,既做了就不怕,也是你司空爺爺恐你吃人暗虧,想等約會到時,再使你和敵人對面,又見你一臉霉氣,故意把你遣開。原命你江南迴來再到這裡隨我同行,此舉出人意料。並且敵人即便求人,算出你所走方向,也難追踪趕上,一到黃山萬事皆休,回來有好幫手同路,再有我攜帶,誰也奈何不得。你既偷懶圖快,又嫌我老頭子話不好聽,竟敢大膽違背,擅改行程,前後顛倒!照我看,你這臉上霉氣,非給你師父丟人不可。就算跑得還快,不致被敵人追上,前途必有險難。本來我想指點方法,你便可以無事,但是你蠢得可恨,不足憐惜,正好藉著別人的手,代你師父管教管教。你司空爺爺所說的事我已盡知,自有安排,回信不寫了,我也懶得指你明路。看你司空爺爺分上,叫我這小雪娃引你出山。它送你不送以及去路遠近,那就要看你的緣法,憑它高興了。你如怠慢了它,卻是自我苦吃。蠢牛去吧。”說罷,便有一條白影悄沒聲自空飛墜。

鐵牛無故挨罵,面上不敢顯出,心中卻是氣昏,哪裡還敢開口?活也不曾聽清。起立一看,那白影正是婁公明手上抱的小白猿,火眼金睛,一身極細的茸毛白如霜雪,看去雖極矯健靈慧,卻只三尺來高。當地靈猿多半高大如人,小的極為少見,以為是洞中蒼白二猿所生小猿,當時未以為意,只圖早走,省得受氣,便裝笑臉拜別出洞,那小白猿便走向前去引路。 鐵牛知道這裡猿猴十九通靈,又是奉命引送,怠慢不得,出洞先向小猿作了一揖,笑道:“你想是洞中白師叔的兒子?可惜你不能人言,我卻不懂你的話。按著師父和白師叔的輩份,我雖不知你多大年歲,看你這小身量,大約不會比我年長。師祖叫你雪娃,我就叫你雪弟吧。”小白猿只往前走,連理也不理。鐵牛以為它年小,不懂得江南口音,見它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又白又亮,心甚喜愛,想到路上取些自帶的果子,引逗好玩,心正尋思,已隨小猿同往崖下縱落。

崖下松林中猿猴本多,鐵牛先前來時,群猴各自追逐,上下嬉戲,直如未見。這時歸途經過,忽然齊聲長嘯,紛紛縱落,奔集攏來,分行侍立,一齊舉手為禮,意似送別,神態甚恭。覺出以前未有之事,心還以為因自己由洞中走出,師祖又命小猿相送,誤當作了客人看待,也未理會,一會走出松林,越過清溪。 鐵牛途中連拿話引逗,小猿只是不睬,取出行囊中的果子遞將過去,也不肯接,漸漸看出神情頗做,便笑道:“雪兄弟,想是見師祖罵我蠢牛,看我不起,我帶的果子又沒有本山出產的好,也難怪不肯接吃。不過走得這慢,何時才能出山呢?”鐵牛本心原沒把小猿看在眼裡,一則師祖命它引送出山,不敢遣回,又愛小猿好看,不捨遣回,見它走得雖不算慢,比起自己輕身飛行卻差得多。無心戲言,小猿卻認了真,回頭瞪了鐵牛一眼,把嘴一嘻便往前走去,其行如飛。 鐵牛暗罵:“這小猢猻原來懂我的活,故意裝腔不睬。師祖罵我,你這猢猻也來欺人!”邊想邊追,自信一隻小猿,多快也能賽過,不料小猿直似一條銀箭,星飛電馳往前跑去,不時還在中途立定相待,等人走近再跑,憑真腳程竟追它不上。心雖有點驚異,仍以為這類猿猴本極矯捷,又是靈猿異種,行路迅速天生專長,並未十分在意,嗣見所行途徑不是來路,連聲喚住。小猿不理,只一隔遠,便立定相待。 鐵牛這時已連繞越過好幾處山嶺峽谷,林野溪澗,心又好勝,初上來時恐為小猿所笑,一味奮力急追,路已早迷,喚又喚不住腳,老迫不上,總是一前一後,可望而不可即,沒奈何只得盲從,一路攀援上下,繞越飛馳,不知經過多少險阻艱難,由傍午起走到黃昏日落,不曾停歇。鐵牛雖擅輕身功夫,但是平時行路可以隨意進止,有個歇息,似這樣一口氣不緩,路又格外速行,連日奔馳未免勞乏,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先還好勝,覺著小猿尚有長力,豈可人不如猿?決計將它追上。後來實在累得筋疲力盡,又看出那小猿好些靈異之處,漸改以前輕視之念,知道這口氣沒法再爭,才高喊道,“老雪,你跑得真快,我服你了。且等我一等,容我吃點東西,緩一緩氣再跑吧。”又連喊了兩次,小猿方始停步相待。 鐵牛心中有氣,無奈地理不熟,小猿頗有靈性,如在此時得罪走去,不知要走多少苦路才能出山。趕上見了小猿,又好氣又好笑道:“老雪,我不過說句玩話,你卻引我累得這身大汗。這路不是來路,你如故意給我當上,卻不夠交情呢。”小猿把臉一板,說道:“這條路近,如不停留,再走一夜便到嵩山了。”鐵牛聽它竟吐人言,又驚又喜,忙再追問。小猿繃著臉,把頭一偏,意似不屑,一任好言相詢,更無回答。鐵牛一賭氣,也就不再開口,讓猿吃東西,也不吃,氣得一個人獨吃。小猿忽然走去,一會回來,卻用樹葉包著許多果實,做然坐在對面山石之上,獨自剝吃享受。自離開仙猿崖後,沿途多是重山窮野,再不便是蔓草荊棒,森林密菁直未見到一株,所食各種果實不知從何而得,樣數又有那多,更不理人。鐵牛暗罵:“這猢猻架子真大,如非礙著老頭子,好歹給他吃點苦頭才能解氣!”邊吃邊生氣。一人一猿,誰不理誰,等到吃完稍息,已是半圭殘月掛向東山,天色又晚,碧空澄霧,更無片雲,空山月明,清澈如晝。 鐵牛惟恐那小猿中途走去,自己不認得路,意欲走一程是一程,便照師傳心法,把真氣運行了一周,覺著體力稍复,朝小猿改口笑道:“我的雪老兄,又要上路了。先前怪我不好,這次請你走慢一些,和我同走,省我心急,也省得悶人。還有你明會人話,偏因師祖罵我,你也跟著勢利起來,怎麼問也不回答,你看黃山那位猿師叔,對人多麼和氣。就我不對你心思,我師父黑摩勒在山好幾年,他和蒼、自二位師叔均極相好,你就晚出世幾年,好歹也總見過。好歹你也看他一點情面,和我說幾句話何妨?我師父只我一個徒弟,休看師祖罵我蠢牛,他卻最疼愛我。你真要弄花巧欺負我,我回去對他一說,他將來回山,卻有苦你吃哩。” 小猿一雙火眼金睛,在夜月之下越閃精光,遠射數尺,聞言,先睜眼望著鐵牛,面色稍轉,似已意轉,及聽到末兩句,倏又面色一沉,嘻嘻兩聲冷笑,一言不答,起身便走。鐵牛知未後說的話,將它招惱,忙再賠話時,小猿終不答理,但不似先前那等故意急馳。人猿一般快慢行止,行約個把時辰,忽見高山當前,天色也轉沉陰,山頂隱於雲霧之中,路更難行。隨著小猿鼓勇上升,經由山腰繞越過去,山風刺骨,寒冷異常,如非內功堅實,真不能禁。這時遙望東山以上,滿是冰雪佈滿,山頂隱約似有電光掣動於密雲之中。 正走之間,小猿忽然引頸長嘯了幾聲,空山回應,音甚清越,晃漾林樾,半晌方息。隨聽山頂似有應聲,像遠近猿啼虎嘯之聲,相繼一亂,也沒聽出是否人聲,再聽已無聲,漸降漸低。路上不時遇有虎豹豺狼窺伺,似欲撲來,未等迎禦,吃小猿搶前一聲微嘯便自驚退。這才看出小猿必有極靈異之處,否則怎會連虎狼都被嚇退?仙猿崖那些大猿想必更兇,無怪師祖威名遠震,不由把先前輕視之念去了個乾淨,不住稱讚恭維,只沒想起行輩稱謂上去,仍以“老雪”“老兄”相喚。 小猿想是吃捧好高,雖未還言答理,神態卻和氣了些。天色本暗,國有高處積雪反映,又是練就目力,雖能辨路,但是山徑險陡,冰凍滑溜,分外難行。遇到奇險之地,小猿也回身指點手扶。這一接手,又覺出小猿臂堅如鐵,力大異常,不能撼動分毫,越發驚奇不已。那山不曾下完,又改東行,路途也逐漸好走,再行時許,月光重現,寒冷漸減。 走到子夜過去,小猿指了一處山洞,似令稍眠。鐵牛心想:“這猢猻和我不投緣,還是到了嵩山,見著鹿冠道人。在他觀中睡一足夠比較穩妥。走了半日夜,走在哪裡都不知道,它又不肯答話,老頭子又說送路遠近由它心意,並不一定要它送到地頭。萬一把我安頓入睡便算交代,徑自舍我而去,雖然明日一樣可以尋人正路,這等荒山無人之地到底費力費事。”忙搖頭道:“老雪,我不怕累,照此走法就行。請你人情做到底,將我送到嵩山鹿冠道人那裡,就多謝了。”小猿也無甚表示,仍自引了前馳。 鐵牛始終也不知道小猿何故與他不投,心想:“也許小猿初學人言,說不幾句。記得昔年初謁師祖時,洞中最老最靈的便是蒼白二猿,雖然能懂人言,善知人意,卻一句也不會說。小猿適才所說偏那麼自然,又不似只會一句兩句神氣。”心中奇怪,問話不答,只得隨了悶走。時光易過,不覺天色黎明,自從上次上路便未停過,走得又急,路雖多趕出三四百里,人卻累極,小猿依然輕健,仍如無事。正自暗讚,小猿忽然遙指左面山下,定睛一看,晨光曦微中,遠方山凹中已有人家村落隱現,一縷炊煙正由林秒搖曳上升。小猿隨即停步,指著左側高山說道:“那便是嵩山,前面已有人煙,你自去吧。”說罷,轉路便走。鐵牛聽他人言說得那麼流利,忽然心中一動,忙喊:“老雪回來!我謝謝你,還有話說。”小猿不理,竟自走去。這一走,才顯出它的快來,直似一點銀星,上下飛跳於山嶺肢陀之間,有時腳不履地,徑由林抄飛渡,其急如箭,晃眼無踪。 鐵牛一則追它不上,人也委實累極,只得罵了聲“孽畜”,賭氣自走。因見嵩山在望,前面山谷中又有人家村落,不為失路,覺著腹中飢渴,恰巧路側現成溪泉,取出糧肉,就山泉吃了一飽。吃完覺著疲極思睡,暗忖:“這裡荒山曠野,無處棲身,又有虎狼之跡,連日奔馳過勞,萬一困極睡熟為虎所傷,豈不冤枉?那鹿冠道人的道觀在少室危峰之後,地甚幽僻,估量還有百餘里山路才能到達,如能趕到更好,否則也等到前面有人家處借地小睡,就便還可探詢去五云觀的路徑。”想到這裡,強打精神重又趕路,無奈精力交疲,這一吃飽,越發困得厲害,腳底走著路,兩眼皮直要往下合攏。鼓著勇氣走不多遠,步法便自然緩慢起來,路又荒僻,雖見炊煙逐漸冒起,隱約似有人家,卻不見人,相隔也遠,知道此時身一著地便自睡熟。深悔由金沙鎮上路時,不合心急恃強,曉夜奔馳,歇息太少,本就疲勞過度,成了強弩之末。再由秦嶺起身,一日夜趕到嵩山,急上加急自然支持不住。心中發愁,忙尋到一條小溪,把頭在寒泉中浸了一浸,神誌方始稍清,睡魔雖去,仍是腳軟腿酸,且喜前面里許便是適才所見山凹,心中稍喜,強又振起精神往前跑去。 到了裡面一看,那地方乃是半山中的一片窪地,入口一邊是絕壑無底,一邊傍著左側山腰有一條樵徑,滿山坡喬松雜沓,綠草豐茸,一叢叢小花繁生其上,晨露未唏,宛如夜來經雨,朝敦初上,陽光照在上面,碧油油,鮮潤欲活。天色又是那麼清明,雲白天青,晨風清冷,時見枝頭嬌烏飛鳴往來,音聲清脆,俊羽修潔,襯得山光樹色分外明爽幽靜。等把樵徑走完,往右一拐,地勢忽轉平衍,遠遠現出一片山田,田中已有數人在內耕作。再行半里,右側高山忽然縮進去,變成一大段壁立如削的山崖,崖腳下現出一片大杉木,行列疏整,高幾十丈,內中隱現出幾所房舍。相隔尚有半里來路,因與山田東南遙對,比較近些,心料山民所居,正待往林中走進,忽聽頭上有人喝道:“那廝走開!看打著你。” 鐵牛方停步仰望,猛黨風聲颯然,迎面而過,無意之間倒吃嚇了一跳,趕即往後閃退,隨聽叭的一聲,忙即循聲查看。原來離地丈許危崖之上,突出了一塊崖石,石上有一亭,亭欄上坐著兩個頑童,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手裡拿著兩個泥彈丸。左側草地裡有根石筍,石下散落著一些碎泥塊,知是村中頑童用泥土和丸投擲為戲。正當熬夜急走,虛火上炎之際,本就性暴,心忿頑童惡鬧,差點沒被打中,也未看清,方欲喝問。又聽二童喝道:“這廝太沒道理!喊走不走,反倒停住,打傷了他活該!”一言未了,嗖的一聲,又是一粒彈丸由面前飛過。這次因已留意,自更不會打中,可就氣大了,剛喝:“你兩個小孩怎麼如此頑皮!你家有大人沒有?如不看你年幼無知,非打你不可!”話未說完,耳聽嗖嗖連響,亭上彈丸竟如雨點一般飛下,並且還是照准人打,來勢又準又快,頗有分量。 鐵牛雖好功夫,精疲力竭之餘畢竟要差好多,對方年雖幼小,一則生力軍,兩打一,練就手法,又是居高臨下,鐵牛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末了肩頭上仍吃打中了一下。覺出那彈力大得出奇,如非練就一身童子功,刀槍不入,換了常人,直非筋斷骨折不可。就這樣,肩頭上仍似中了一下極猛力鐵彈,有些酸痛,當時怒火中燒,匆迫中不暇尋思,大喝一聲:“無知小狗!若不教訓你,情理難容!”說時兩臂一振,內家真力真氣立即瀰漫全身,堅如鋼鐵,跟著一手護住面門雙目,腳底一墊勁,人隨聲起,冒著二童的連珠彈雨,飛身往崖腰石亭之上縱去。滿擬兩個頑皮村童,還不手到擒來?哪知他這裡還未縱到石亭之上,猛覺頭上小人影子一晃,一把撈去沒撈住,耳聽罵了聲“黑狗該死”,那小人影已自頭側飛落,一上一下恰好交錯過去。同時右膀似被人用什麼東西打了一下,雖然兩膀運有真氣,並未受傷,反將那東西振蕩開去,但是頗有分量。知道二童見人上去擒他,必已逃去,急怒交加,也未想到那崖石雖不甚高,離地也有丈許,自己久經大敵的能手,事前竟未看出對方怎麼往下縱的。固然事出意外,二童這麼一點年紀,如無高人傳授,怎會有這快身法?因是縱勢大急,身子懸空,不及收勢,晃眼縱到崖石之上。一見亭內空空,也未仔細查看,趕即回頭俯視,只見二童中大的一個已然縱落地上,跑出六七丈遠近,正回頭朝自己扮了一個鬼臉,罵了句:“黑鬼!敢尋小爺送死麼?”口裡罵著,腳卻未停,飛也似往來路拐角上跑去。 鐵牛自從追隨黑摩勒以來,從未吃過人虧,心已氣極,以為另一頑童也同縱落,跑決沒有那快,必是藏在下面,吃崖石遮住,心想:“這裡離少林寺近,久聞山民多半習武,性野強橫,時有綠林中人隱跡。這兩小狗似練過幾年武功,如此蠻橫膽大,家中大人多半不是善類,且把大的一個捉住,給點苦吃,拷問出真情再作計較。”念頭正轉,人已朝前飛身追縱過去。這一縱足有十丈以外,居高臨下,勢更迅急。按理逃人極易追上,誰知在中途還未落地,猛聽頭上身後呼呼沙沙之聲一片亂響,情知有人在上暗算。二童已逃,心中奇怪,那響聲又來得大怪,好似範圍甚大,身子懸空,百忙中不及回看,只得運用真氣把身略側,能避則避,不能避,拼被打中也不妨事。不料那東西還沒人飛得快,只在後背衣服上掛了一下,直似樹枝拂身而過,一點不覺怎樣,只帶著大片沙土,鬧得滿頭滿臉連衣領之內都是。落地一看,那東西也在身後墜落,果是一株短樹,抬頭一看,正是小的一個頑童,在危崖之上懸身探頭,抓著崖上沙土往下亂打。那地方壁立如削,相隔石亭已有四五丈遠,離地更高,橫裡凸凹不平,大體壁立,也看不出怎麼能過去,快更出奇。 鐵牛自知地理不熟,崖壁雖能上去,看二童一上一下故意引逗,必還有所仗恃。一想下面這個比較好追,省得攀援崖壁,在人腳下,好些吃虧之處。但見上面這個一邊抓著石土往下打,一邊扮著鬼臉笑罵,實實氣他不過,有心用暗器給他一下,又想對方年幼,家中大人善惡未定,隨手拾起地上石土往上打去。 鐵牛手法自是迅急,小的一個想也知道對頭厲害,一見揚手,便把身子縮退回去,跟著便往危壁上援去。那崖壁離地兩三丈以上,盡是藤草,小孩攀援其上,宛如一隻壁虎,靈活已極,不時還抓起大把石土和小樹之類往下打來,離地愈高,又善躲閃。鐵牛身疲力乏,準頭自差,又是由下打上,連打三次均未打中。如在平日,早就援壁往上追去,因見崖壁過於陡峭,自覺力乏,便捨難就易,忍著忿怒,仍朝大的一個追去。照腳程本可追上,這一耽延,對頭已然走遠,到了拐角那面,非但沒把鐵牛放在心上,仍扮鬼臉,探頭回望。那田裡操作的村民相隔頗遠,也不知看見沒有,竟無一人理會,氣得鐵牛咬牙切齒,暗罵:“小狗!我捉住你,叫你受用!”一面腳不沾塵,弩箭脫弦一般往前追去。那頑童見來勢如此迅急,才覺不是易與,面上略現驚慌之色,往拐角那面縮身回去,相隔三十多丈,晃眼追到。 鐵牛知道對頭人小鬼大,到了拐角,轉身一躍兩丈,手攀崖角藤草,突出不意趕將過去。落地一看,對頭正順山坡往上飛馳,其行甚速。鐵牛自是不捨,忙往上追。一個身輕腿快,功夫精純,但經連日奔馳勞乏,成了強弩之末。一個功力雖然遠遜,但也經遇高明傳授,又是本山土著,爬山乃其慣技,地理更熟。加以看出來人厲害,不敢似前輕敵,一味翻山急馳,毫不停歇。於是兩下扯直,相隔總在十餘丈左右。 鐵牛自練武下山以來,從未受人欺侮,佔慣上風,時常以少勝多,藝高人膽大,怒火上攻,神誌已昏,只顧迫敵,不肯罷休,全沒計及力疲人困、孤身異地之險,一味猛追,晃眼追人半山腰峽谷之中。那峽谷兩崖一傾一覆,犬牙相錯,口外林木密茂,不近前直看不見入口,地勢傾斜,直溜到底,約有三四十丈。右崖前突數十丈,似欲傾倒,往下壓來。左崖後傾,與之正對,極似一座整山,忽被五丁神人斜著鑿去一片,形勢奇險,卻正接著早晨剛升起的陽光,谷中寸草不生,石質光滑,陽光滿佈其中,宛如銀色。 鐵牛看出那谷長只里許,除中間一段地,廣約四五畝,越往前越深,並無出路,知道對頭慌不暇擇,入了死地,心方一快。那頑童已如丸走坂,順左斜飛溜到底,忽然反身立定,面帶憂急,將手向上連搖,似教來人不要下去。鐵牛自然不聽,仍就飛馳而下。那頑童似知逃已無路,神色反變從容了些,也不再逃,徑指鐵牛低聲喝道:“此是我羊二叔靜養地方,你這廝不知道麼?曉事的快些出去,我兄弟也不再尋你的晦氣,兔你送死,我也難受。” 鐵牛本恨得牙癢,再聽出語恐嚇,話也沒有聽完,怒喝:“你這小狗可惡,管什羊二狗三!你有大人更好,我先教訓你一頓再說。”聲到人到,舉手便抓。那頑童聽他高聲怒喝,一面飛身避過,口中還罵:“不知死活的黑狗!和你好說,偏不肯聽。小爺豁出受罪,與你拼了!”說時語聲仍低,似有顧忌。鐵牛哪管這套,見對頭身法矯健,避開自己的手一掌打來,有心給他先吃點苦,再行擒捉,左手一隔。那頑童功力本來不弱,這時雖知無心欺侮來人,遇上勁敵,哪想到來人功力比他家中大人並差不了多少,內家氣功一運用,手和鋼鐵一般,怎禁得往?鐵牛又不知對方惟恐事情被大人知道,又見敵人厲害,欲以全力一下將人打傷,用的是硬功手法大力鐵砂掌,勢猛力大,以剛對剛,功力即差。鐵牛內功之剛,暗蓄彈力,頑童自然受傷不輕。 鐵牛本心不想用殺手,也不知對方手骨已折,兩手格處,方覺來手甚硬,連自手都被震痛,猛瞥頑童口中微微哼了一聲,面色劇變,牙齒一咬,身形一晃,用連環飛腿猛踢過來,身法甚是迅急,方喝:“小狗,你作死麼!”隨說,隨用千斤不倒身法就地一站,也不躲閃,等腿踢到上面時,雙手一格。頑童知他手狠,上面原是虛招,趕急收勢,緊跟著另一腿往下掃去,恰又中了道兒,吃鐵牛運用內家真力往外微微一繃。那頑童手指骨已斷折了兩根,本已疼得吃不住勁,復仇心切,人又好勝,滿擬用家傳腿法拼命,不料又中了這一下,當時便震得倒退出去好幾步,傷上加傷,手指痛徹心骨,忍不住“噯呀”一聲,往後翻倒,痛暈過去。 鐵牛喝得一聲:“小狗,叫你欺生!”正趕過去,待要擒住拷問來歷底細,忽聽腦後金刀劈風之聲,忙即避開回看,正是那小的一個,滿面急怒之容,由山坡上飛馳下來。那打來的東西,噹噹連聲,已自身側飛過,滾落地上,一面那同樣的暗器隨著小頑童下來,如雪片一般飛到,看去銀光閃閃,耀日生輝,而有小碟大小,形如飛鈸,又薄又亮。小頑童原因乃兄被人打傷,一時情急,將腰藏暗器取出,連珠打下,等人到地也自發完。鐵牛閃躲靈便,一下也未打中,因見那暗器似個三四寸大圓片,外邊開口,鋒利無比,從未見過,暗忖:“這小年紀,始而無故欺人,還可說是年幼無知。這類鋒利無比殺人之物,隨便就下毒手,父兄師長不是盜賊也非善良。”再又想到適才被戲侮情形,不由氣往上升,方喝:“你這小狗也得吃點苦頭!”忽聽小頑童急喊:“二叔快來,表哥吃這黑狗賊打死了!” 鐵牛哪知厲害,心還在想:“不先給這小狗吃點苦,萬一大人出來賠話,如是個洗手人物,葛師祖交遊大雜,再要提出一點淵源,他至多落一個家教不嚴。對方多不好只是個小孩,大人出來說上兩句好話,也只得拉倒,這口惡氣怎出?”邊想邊迎上去。 那小頑童卻比先前大的機靈,並不和人硬對,先縱身一拳打到,鐵牛仍用手臂去格時,小頑童竟不上當,把手收回,身落在地,往下微微一蹲,左手假作往肚腹打去。鐵牛志在擒人,本就沒把他放在心上,見他收回右拳改用左掌打來,就勢用手迎住往下一撈。不料對方仍是虛招,左手急掣回去,隨著身子下蹲之勢,猛伸右手,“葉底偷桃”,往小腹下抓來。鐵牛才知他用意狠毒,看出自己身有內功不易受傷,想抓腎囊致命所在,心中有氣,暗罵:“不知死的小孽種!”故作不防,等手進襠,猛一提氣,跟著雙膝一夾。 小頑童一爪抓向敵人襠中,方喜得計,忽覺敵人腹下空空,料知上當,趕忙縮手,已自無及,吃鐵牛雙膝夾住,疼痛已極,再也收不回去。情急之餘,忙用左手照腹猛擊,覺著敵人腹堅如鐵,也不躲閃,情知不妙,方急喊得一聲“二叔”。鐵牛笑道:“你便把天王老子喊來,也須吃點苦去,還不與我跪下!”說時,雙膝用力一緊,身子往後一拖,小頑童立覺右手五指宛如折斷,奇痛徹骨,再吃一拖,由不得跪爬地上,愧忿不服。強要掙起,鐵牛又是一夾一拖,痛更連心,忍不住慘叫一聲,頭上直冒熱汗,不敢再強,只得怒目相視,不再掙起。鐵牛知這兩下夠他受用,便不再夾,只喝問道:“你這兩個小狗叫什名字?你父兄師長和那姓羊的是誰?為何小小年紀如此膽大妄為,無故欺人?可是你家大人有意縱容?一一實說,便可饒你。” 那小頑童本是瞪目怒視,咬牙切齒,聽到末兩句,面上忽轉喜容。厲聲答道:“我名邢典,被你打傷的是我表哥羊彪。我弟兄在山亭上練彈子,幹你鳥事!叫你讓開,你偏不讓。想拿彈子嚇你走開,你就開口罵人,怎怪我弟兄欺你?如今我表哥被你打個半死,我雖被你制住,除非你把我殺死,只要有三寸氣在,三五年後必定尋你報仇,就怕你沒有那大膽子。我家大人更是有名有姓,說將出來嚇破你南蠻子的狗膽。你敢放我起來,我就領你找他去。” 鐵牛見那頑童,年只十二三歲,吃了這大的苦,仍有骨氣,不肯輸口,貌相又頗英悍,心生賞識,不由氣便消去多半,笑道:“你家大人便是天神,我也會他一會,問他縱子行凶,家教不嚴之罪。我便放你,叫他們都來見我。”說時將腿一鬆。小頑童假作疼痛不支之狀,蹲伏地上,仍不起立。鐵牛本已心軟,又聽身側大的一個呻吟之聲,猛想起適才手法稍重,那一個自從跌倒,這大一會才有聲息,莫非真個痛昏過去?方悔處置太過,回臉去看,猛聽小頑童喝道:“該死的黑蠻狗,你的追命煞神到了!”鐵牛聞聲回顧,並不見人,那小頑童卻自地上飛身縱起,冷不防,一把沙子迎面打來,竟吃打了個滿臉花,總算眼閉得快,沒被打中。 鐵牛素喜硬漢,又因自己手狠生悔,怒火早消,雖受暗算,並未受傷,又好氣又好笑,未動真火,只故意怒喝道:“小狗膽真不小,再不把你大人找來,我要你的狗命!”話剛出口,忽聽身後有人接說道:“那個容易。”聲方入耳,未及回顧,已吃來人連身帶兩臂緊緊束住,宛似上了一道鐵箍,連運足全身力氣掙了兩掙,無奈疲乏太甚,以前全是虛火肝氣壯著,怒火一消力便大減。對方又是高手,一毫也未掙動,反因過用浮力,兩眼直冒金星,知道中人暗算,怒喝:“你是何人?有本事明鬥,為何暗算!” 身後那人冷笑答道:“你仗著有點內功,欺負小孩,用殺手將他手指打斷,幾乎送命,以大凌小,先不要臉。我是誰,你少時自會知道,我也叫你嚐嚐暗算傷人的滋味,你如有本領,先把我這鐵臂環破去,便和你明鬥。你連這麼淺的手法都破不掉,如何配和我鬥?你反正不行,我也懶得多費手腳。你傷了我的人,自應還敬,且等到我洞中供出你的根由來歷,自有處置。我在這裡七八年,無人敢到我的峽中,又吹大氣,你又大膽來此傷人,任說得天神下降也無用處,靜候報應便了。” 鐵牛生平第一次落在人手,又聽說話刻毒,尤冤的是,自己內功已到上乘地步,敵人就強一些也極有限,一則突出不意受人暗算,又是困倦疲勞之下,連氣帶急,奮起神威,怒吼連聲,又強掙了兩三次,終無效果,只是晃了幾晃。身後那人幾乎被他跌倒,見鐵牛已然被擒,仍自倔強猛掙不肯服輸,不禁大怒,厲喝:“不知死活的蠢才!且叫你也嘗個厲害!”說罷,猛然運足全力,乘著鐵牛強掙之勢,倏地雙臂一緊,跟著喝聲:“去罷!” 二人功力雖差不了多少,但是一個精力彌滿,上來先自得勢,佔了機先;一個是早就勞累疲困,又不合性剛好勝,情急之下,把這點餘力全使出來,猶之乎將死的人迴光返照,如何禁得起這麼一勒一甩?當時胸臂背脊前後齊受重傷,氣透不出,眼睛一黑,再吃猛力一掙,就此身受內傷,閉了氣穴,昏死過去。過了好些時悠悠醒轉,覺著周身疼痛,前後心又酸又痛,氣提不起,難受已極,耳聽身側有人說道:“這一來,命算保住了。”昏迷中喘了口氣,睜開雙目一看,敵人不知何往,身子臥在人家臥室以內,鋪陳十分溫軟,面前站定一個頭帶鹿皮道冠的瘦長道士,認得正是自己所尋的少室五云觀主鹿冠道人。回憶前情宛如夢境,估量必是適才被敵人用內家重手法緊束受傷昏倒,被鹿冠道人走來撞見,救到此地,忙想掙起相見。不料四肢無力,身軟如綿,竟是絲毫不能轉動,才知身受內傷並非尋常,又驚又急,心中憤恨,方欲開口詢問。鹿冠道人已忙搖手止住道:“你已身受內傷,但已回生,經我設法,仍可複原,只須靜養,不可出聲轉動。你只閉目養神,聽我慢慢說與你聽,就知道了。”鐵牛知道鹿冠道人飛劍法力俱不在秦嶺三老以下,行輩又尊,料無虛語,心才略放,強平忿怒,把眼閉上。 只聽鹿冠道人說道:“這里地名腸谷村,乃我舊友邢文源隱居之所。他有一至親名叫羊允,也是我故人之子,獨自一人住在腸谷盡頭地穴之中。此人內家功夫極深,新近學了吐納導引之術,日在洞中潛修,輕不出去。他有一侄羊彪,住村中邢家,與他表弟邢典一同習武。二子年才十三四歲,天性頑皮,又喜恃強逞能惹事,祖父叔伯屢戒不改。今早二子同在山亭上練習連珠彈,恰值你無心經過。喚你避開,想是出口不遜,你未理他,因此生嫌,爭鬥起來。起初二子只當你一個尋常行路之人,欲抄村中小路前往少室諸峰,又看出你會武,自恃本領,有心激鬥。後來羊彪看出你有內家輕身功夫,才知認錯了人,遇見勁敵。他如逃往別處也好,休說他慣於翻山越嶺,你當疲困之餘,地理不熟,未必能夠追上。就算追上,他一未成年的幼童,你還能把他怎樣?偏是一時糊塗,以為他叔父羊允威名遠震,自從隱退以來,外人不敢妄入腸谷一步,想藉此把你嚇退,不料你仍窮追入谷。他既恐丟人,又恐乃叔知他惹事受責,沒奈何,用新學的硬功重手法打你。你想是受了二子欺侮,氣忿不出,無意中用內家氣功架隔。本心只想使他吃點苦,卻不知他用力過猛,致將手指打斷;情急拼命,你又用內功將他夾住。這時羊允已吃驚動,走了出來。雖知二子自惹的禍,一則忿你不留情,二則見二子一個重傷一個被迫跪地,只看出你的內外功俱是上乘,卻不知你連日拼命急馳,精力已竭,冷不防上來便將你制住。你再強掙,勾動怒火,才用內家真力將你壓柬重傷,甩跌地上。昏死以後,搜你身上,發現司空老友與我的信和天山竹令符,才知怒火頭上沒問清你的來歷,誤傷自己人,濤成大錯。再把邢家父子找來,一同拷問二子經過真情,又是二子開頭惹事,越覺愧對不安。無奈兩強相遇,你又是把真力耗盡之後猛受重擊,怎麼也救不回來,正要派人往少室請我來此救治。我在觀中,忽見婁公明門下新脫胎轉世的靈猿雪娃跑來言說,公明叫它送你一程,它本和你師父同輩,因嫌你對它全無禮貌,又輕視它,心中不快。見你面有晦色,應在今早,有心想你吃點苦頭,做戒下次,一入嵩山便自別去。到了路上,忽想起你是後輩,多不好應看你師面,如何與你一般見識?恐有失閃,重又返身追來。哪知走回大遠,到慢了一步。他目力最強,能看出數百里外,心想你只能到我觀中,就有晦色也不妨事,想查看你的行踪,如已到少室,它便不再追來。及至登高一望,正見你追趕羊彪入谷,心料不好,加急趕來,到時你剛受傷,後悔來晚了一步,已自無及。如是外人,也就下去動手,將你趕走了。雪娃靈警,見下面三個大人,倒有兩個和秦嶺三老相識,又聽出是無心誤傷,傷勢甚重,再一背起顛頓,決無生理,稍微偷聽出一點苗頭,立往尋我。你彼時本是命如游絲,我如晚來片刻,十九不能存活。就便被邢、羊二人救轉,但殘廢必不能免,一身好功夫也必化為烏有。幸而五行有救,雪娃求救得快,我聞信立即趕來,用千年首烏合配的靈丹,將你下巴摘下,灌服了三丸下去,先將根本護住,然後再用推拿之法,為你緩緩舒筋活血,與內服靈丹相應,將積滯住的淤血化開,再把道家純陽真氣緩緩度人腹內。為想使你日後能夠復原如初,人工、法力、靈丹三者同時並用,直費了大半日工夫,才得把你救轉。羊彪折斷的手指也被我醫好,大約三五日即可複原。他表兄弟二人已受父師重責,現在鎖禁石洞之內,等你痊癒,還要向你賠罪。不過你此時命雖保住,如想復原,必須四十九日以後,此時如若用力行動固有大害,便多說話或是憂急煩惱也有大害。我知你自從在葛鷹門下出來,便隨你師父和司空道友一起,所以後來不曾失腳,平日未免自恃任性,膽大心粗。過剛則折,理所當然,必然和你師父前在黃山受窘一樣,受上一次教訓始成大器。我聽雪娃說,婁公明本心極期愛你,表面卻故意堅拒,也是為此。便是這次,也因你面上晦氣已交華蓋,你又不照司空道友所說走法,知你前途必有災難。既想使你遭些挫折,又心疼徒孫,並顧惜你師父體面,所以才命雪娃護送。如無性命之憂,便由你去,藉此磨練你的鋒芒,否則看事行事,暗中相助,等你挫敗,再行出手。它帶有公明一丸仙劍,怎麼也保得你住,起初念你是它師侄,還擬詢私,你偏又輕看了它。雪娃上次在秦嶺兵解,公明也因到晚些時,事太急切,又不肯舍平日功行,只得投生小猿,仍須再轉一劫,或就原身修煉,脫毛換胎,不能即轉人身,也為天性剛強。好高嗜殺之故。你把它看做洞中小猿,自然生氣,便照師命行事,以致陰錯陽差,終於應了災難。因你內傷甚重,雖仗靈丹之力,仍忌憤怒。適才見你將醒,主人已然避出,免你驟見仇人妄動真氣。我看你的根骨秉賦雖還不如你師,卻也難得,將來必有成就。今日之事,務須靜氣平心,從恕道上設想,多不好,終是兩個無知幼童,你卻身懷內家絕技,遇上這類事,如先尋他家大人理論,焉有這場凶險?即或為氣所激,見對方太已可惡,至多將人擒到略加責打已足,如何連個名姓來歷都不知曉,孤身異地,妄以內家重手法傷人?就算不是成心,對方大人如何知道?見自家子侄徒弟被外人尋上門來打傷,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焉能不情急還報?實對你說!羊老二便是十年前名震川湘的大俠青羊子,性剛好勝,手頭更辣,自從歸隱此山,常有舊日仇家,一入腸谷便無生還。總算他還細心,見你甚好內家功夫,斷氣大易,覺著奇怪,搜檢身上,發現書信,得知你由蘭州金沙鎮起身,數日之間奔馳了好幾千里,料是過於勞乏,不曾歇息。他又是個行家,看出勁敵,上來便以全力猛下殺著,才致如此。如非有此師門淵源和那片竹令符,反正你已死去,無須結束,拖去一埋便自了賬。如換旁人,知你是公明門下徒孫,見人難救,必定畏禍滅跡,你也難保。不過此時雪娃已自趕到,正在崖頂石隙往下偷看,身小靈巧,不易看出,就為人見,一隻小猿嵩山常有,也無人留意,只一居心謀害。雪娃奉命護送,見你受人誤傷,已是悔恨,再見對頭意欲將錯就錯,如何能容?主人與公明又非深交至契,必將口中劍丸飛出。此劍乃列國時猿公故物之一,威力至大,那事情就難說了。幸而主人心地光明,一發覺你的來歷,也不同將來是否因此結怨樹敵,仍然百計求全。雪娃看出無有惡意,立即將我請來,才未兩誤。主人自覺慚愧,羊老二尤為不安,少時便要進來慰問。事出不知,各有情理,你那應辦的事,我已命人代往,好在雷壇會期還早,必能趕上。聽我相勸,雙方釋嫌修好。你在主人家中安心靜養,半月以後,我再傳你吐納導引口訣。每日如法運用真氣,癒後功夫只有加強,但在此養病期中,你就覺能行動,也不可走出十步以外,大小便均已閉住。我有靈丹,七日之內無須飲食,七日以後兩便方通,若能起坐片刻,仍以安臥為宜。謹記我言,切勿自誤。 ” 鐵牛聞言自是感激,因不令言動,只得微微把首一點,示意遵命。鹿冠道人看出他面上忿急之容已消,知他聽勸,笑道:“你心意我已知道,居然明白是非,不負我苦心相救一場。主人請進來吧。”門外立有三人,應聲走進。當前是一身材高大、鬚髮如銀、長髯飄胸、滿面紅光、雙瞳炯炯的老頭。後隨兩人,一個身高八尺,僅比老頭矮有半頭,書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個中等身高,形容枯瘦,青森森一張臉子,如同死人相似,卻生著一對鷹眼,眸子發黃,精光外射,行家眼裡一望而知是個內家高手,方料前聽師長說過的青羊子必是此人無疑。那青臉瘦人已先趕進前來,朝鐵牛舉手慰問,致歉道:“適才舍侄等該死,無故冒犯。我又不知老弟數千里長路飛馳,久疲力乏,只見內功高明,誤認勁敵,以致鑄成此大錯,悔之無及。現蒙鹿冠師伯代向弟台解說,尚望寬容無知。只等尊體恢復,再率舍侄等負荊請罪吧。” 鐵牛因鹿冠道人比自己要高兩輩,又有救命之恩,多大的仇也須化解,又聽說彼此皆有淵源,對方見子侄重傷情急,事出無知,本也難怪。除卻悔恨自己不該改途,又得罪白猿,致有此厄難外,記仇之心已然去了十之八九,聞言忍不住方想答話。鹿冠道人已忙止住道:“你不可開口,老二也不必再和他多說。都是自己人,他甚明白,萬無忌恨之理。婁長老有我解說,也不至於見怪。倒是他還有一位師祖葛老偷兒,此人怪性護短,出乎情理。你雖不怕,見時多留點神才好。” 鐵牛聞言,暗忖:“我雖看鹿冠道人面上不記你仇,我這葛師爺爺如知此事,卻夠你辦的。”偷偷斜視,羊允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若不介意。鹿冠道人卻把兩道長眉皺了一皺,隨指那老少二人道:“這是此村正主人我舊友邢文源和他令郎亞臣靈銅鐧邢耀東,論起來都是你的長輩,且等癒後再行禮敘吧。”邢氏父子也走到炕前,由邢文源按了按脈,笑道:“多蒙道長妙手回春,否則婁長老見怪還在其次,這好質地就此葬送,又因力竭所致,並非本領不濟,死得豈不冤枉?那兩個小畜生真個該死,他們惹禍已非一回,前幾次故意引人上門,還可說是本要尋我們晦氣的仇敵,這回更是無中生有,故意闖禍,如不重加責罰,將來還不知要生出多大亂子呢!許多人都說我矯情,不傳他武功,請看這等行為,如何能傳?再要把我那幾手學了去,益發無法無天,不到殺身不止。” 鐵牛隻管先前恨邢典、羊彪二童頑皮,這時憤怒已消,反覺二童機靈,資質甚好,心生喜愛,想起適才不合妄用真力撞折羊彪手指,又聽主人加以重責,此時尚在禁閉之中,越發過意不去。無如死裡得生不久,氣太微弱,又禁言動,眼望諸人,只想不出用何法去解勸。鹿冠道人笑道:“惟其你和令郎不肯傳授,他二人心高好勝,又喜此道,資質更好,見祖父不肯傳授,只得就著平日所見所聞,自己虛擬練習,功力高下難於考究。知道此山鄰近少林,外省武家慕名求學者時有往來,羊老二仇家又多,便想藉以試手。你父子如若盡心傳授指點,我看他二人用功甚勤,不特無暇出門惹事。並且日受訓海,連氣質也要好些,等到發成長大,已知利害輕重,怎會生事呢?” 邢耀東聞言,只望著老父,無甚表示。邢文源似仍固執成見,認定兩小不堪造就,頻頻搖首,嘆息不已。羊允更是沉默,自向鐵牛道歉以後,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鹿冠道人也未再提此事,只說病人必須安靜,除由邢文源命一妥實下人在房照料外,餘均出去。行時又向鐵牛叮囑了幾句,方始走出。鐵牛知道關係一生成敗安危,憂急憤怒,適以傷身,於事無補,仗著靈丹之力,不用飲食,兩便已通,無須行動,只安臥重茵之上,閉目靜養。鹿冠道人每日看望一次,主人更是殷勤,早晚三次,把守侍人喚出探詢病狀,偶然也進房看望。 鐵牛見這四人頭三四天進房慰看,口頭上雖說得好,只鹿冠道人神色從容,三個主人俱似心中有事,強打精神,毫不自然,意思亦極關切。因禁雜念,雖覺有異,也未在心。直到第五日早晨,正覺心頭煩脹,口渴思飲,猛瞥門簾微動,有一小白影子一閃,似是靈猿雪娃,方想他怎會來此。又隔一會,便見鹿冠道人和邢、羊三人與靈猿一同走進。鹿冠道人手中拿著一個小玉瓶,先到炕上看了看,又按了按脈,喜道:“想不到你秉內家氣功竟有如此之強,今已完全脫去險境,便沒有這太白山寇公遐所賜芝房靈液也不妨事,不過多受幾日活罪罷了。”邢、羊三人聞言立現喜容。鐵牛才知道那日僅仗藥力暫保殘生,並未脫出危險,主人連日心事,仍是為了自己。鹿冠道人隨命張口,把玉瓶對口倒下。鐵牛立覺一股甘液直灌入喉,滿口甘芳,涼沁心脾,煩渴脹悶全都消失淨盡,精神也健旺了好些,忍不住說了句:“多謝師爺救命之恩。” 鹿冠道人道:“你連日端的險極,只仗靈丹保住心脈,一息未斷而已。幸你能謹守我的良言,釋躁平氣,才得漸漸好轉,今日居然生了新血,傷處也漸長复。你雪師叔為你受傷,是它忿你無禮,大意所致,不敢去向你師祖求說,只得趕往太白山積翠崖,欲向你二師爺寇公邏求取千年靈芝所孕靈液,偏值他外出未歸,到處尋找,後遇祖存週,才知公遇現在三原訪友,連忙趕去求告,要了靈符手諭,再往太白,與守洞門人看了,這才撤去後洞地穴禁制,將公邏配製的靈芝房靈液取了些來。恰好你已有了轉機,再經我用心醫治,大約不等四十九日期滿,便可痊癒了。”說時,忽有人來,將邢耀東喚出,一會回來,言說五云觀道童耕雲,引了一個少年來見鹿冠道長,名叫江明,乃黃山蕭隱君打發來的。 鹿冠道人笑道:“我已命人往黃山與陶道友送信,算計昨日剛到,怎今日便有人來?莫非陶道友已然前知了麼?此非外人,可去陪他進來。”邢耀東隨又走出。邢文源道:“陶老先生自從化名蕭隱君移居黃山以後,這多年來我還未和他見過。這江明可就是所救前明宗室,他的得意弟子麼?”鹿冠道人點頭應是。跟著江明隨了邢耀東走進房來,向在座諸人分別禮敘。鐵牛受傷的事已聽觀中童道說起,過去慰勉了幾句,問完當日病象,得知脫險,行即就痊,心情一慰。 鹿冠道人一問來意,才知乃師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日前因聽好友簡潔來說:“昔年三次峨眉鬥劍漏網的幾個異派中餘孽,自從潛伏滇邊諸深山中,匿跡銷聲已久。近年徒黨日眾,意欲死灰復燃,重整舊日教宗,又在蠢動。新近更與甘、新各地一干旁門左道勾結。知道峨眉、青城諸正派中首要人物雖然多年仙去,但各有衣缽傳人,聲威依舊,西南諸省決不容其為惡橫行,想起南北天山地介僻遠,無人注目,打算就勢移往西北邊省,等今年開山傳道以後,借遊覽山水、訪友為由,與甘、新諸惡會合,冷不防先佔定塔平湖,殺死周氏父子全家,把當地作為根基,再尋狄梁公叔侄晦氣,徑在西北諸省創立教宗。別的不怕,所防者這類妖人卑鄙無恥,就許由甘、新諸邪惡的引進,與敵黨通氣勾結。敵黨氣運方隆,人力難與天爭,塔平湖居民何止千家,不是前朝遺民忠義之後和明室孤裔,便是這班人的親屬門人。上次敵黨大鬧塔平湖,如非川東五老和梁公叔侄、馬玄子等老友各以全力相助,幾乎惹出一場大亂子。事後這類妖人東集西聚,想與我輩作對,黨徒佈滿,是非群生。這等人可惡已極,有我們在,就說無妨,到底惹厭,井還永留隱患。為此趕到江甫尋陶、呂諸人,乘著司空曉星、黑摩勒西遊未歸,先期趕往甘、新兩省,預為之備,等眾妖邪一到,立即下手,先發製人。”並說:“峨眉、青城兩派早已得信,到時也有高明人前來。”陶元曜聞言,因敵人多勢盛,頗有能者,自己久別狄、馬諸老友,也欲往訪。本定今天動身,在滇南諸妖人快起身時趕往。次日下午簡潔出遊,又忽遇一舊友,談起西北諸邪惡近與敵人勾結日密,不是礙著狄、馬、五老諸人,早已對塔平湖下手。內中有一賊道士常明元,乃甘撫福厚親信,更是好惡,為雙方拉攏最力。簡潔回到始信峰,與陶元曜重又熟計,覺著事機已迫,不可再緩。陶元曜隨命愛徒申林、江明,一去金天觀,雷壇大會的前一月,在北天山穿雲頂狄梁公家中聚齊。不料遠在萬里的司空、狄、馬諸人也有此心,並已派人前往秦嶺、嵩洛、江南各地遍約能手,信使已在途中,兩下正是不謀而合。江明行時,鹿冠道人轉派送信的人,因是先往兩浙尋訪南明老人和丐仙呂暄等人,未後方去黃山始信峰見陶元曜,故此不曾相遇。本擬在這裡見過鹿冠道人,便去秦嶺與三老送信。鹿冠道人說:“三老已知此事,你無須再往,或回黃山,或先往青海,或在此小住月餘,隨我帶同鐵牛起身,趕往均可。” 江明久隨師長在山,靜極思動,青海又有好友黑摩勒在彼,恨不能當時便與飛去,聞言笑答:“弟子先行也好。”鹿冠道人含笑點頭。邢、羊三人久聞江明是前輩劍仙陶元曜的衣缽傳人,在江南一帶與黑摩勒齊名,見他氣宇安詳,詞色謙和,一點不露芒角,心中讚佩。羊允更是誠心結納,再四挽留。江明住了三日,去心如箭,告辭了好幾次,眾人只得任他走去。鐵牛的傷勢,自江明走後逐漸痊可,說話和在室中稍微起坐行動已自無礙,鹿冠道人也改作了三日一往探看。羊允恐他煩悶,每日必來閒談,兩下越來越投機,反倒打成了相識。 光陰易過,一晃二十多天,鹿冠道人所派的人已自江南各地迴轉,所說均與江明大約相同,人都請到,有的已然起身先行,鐵牛偷偷試一運用氣功,直和好人一樣,並還覺著加了真力,幾次要想出門走動,俱吃邢、羊三人再三勸阻,說:“傷處新近復原,不宜勞動,何苦一時性急,留下未來隱患?”鐵牛強不過主人好意,只得罷了。又過了幾天,一算日期,已快一月。鹿冠道人自從末一次看望走後,已有六日未來,悶坐房中實是難耐,心中執意要往五云觀登門叩謝。邢、羊三人俱是內行,連日來看出鐵牛傷勢實已康復還原,鹿冠道人那日走時,也曾說:“人已全好,再養數日氣力還要增長。”想不到好得這般快法,估量無礙,由他散散心也好,便由羊允陪了同往少室五云觀去。 羊彪、邢典兩小弟兄本是禁閉在腸谷石穴之中,經鐵牛日前再三求情勸說,才放出來,並令負荊請罪。兩小知道鐵牛不是常人,自己又愛習武,放出以後,每日守在鐵牛房中,不時討教,輕易不肯走開。鐵牛見兩小都生得一副好資質,人更聰明堅毅,任什功夫,一教即會,決不畏難,還有恆心,也甚喜愛,樂於指點。邢、羊三人本因兩小頑皮,時常恃著天生強力和偷學來的武功在外惹事,性情又烈,恐異日長大闖禍。羊允吃磨不過,偶然還加以指點,乃祖乃父卻認定兩小頑劣,不肯傳授。這時因鹿冠道人力說:“天生美質,只宜誘之人正,傳授無妨,暴棄可惜。”也就听之。 鐵牛為人忠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雖只十多天的傳授,兩小竟學會了好些門道,對於鐵牛十分感戀,屢欲拜師。鐵牛道:“並非是我不肯,一則你兩個雖然年小,算起來卻是平輩,這還無關緊要。最難辦是我那兩位師爺俱不輕易收徒,一位還好說話,那位婁老師祖性情古怪,如非家師收我在前,像我這等徒孫他決不要。就是現在他還不許我在他洞中停留,一見面便罵我蠢牛。我怎敢背了他老人家和師父隨意收徒?你們羊二叔本領比我高,又住一起,請他傳授多好。” 兩小俱說:“二叔日常喜靜,往往多少天不出一步,也不許人見,偶然高興,也只潦草說上兩句,還不許問,哪有師父這麼好說話?全家老幼連同村人,全討厭我兩弟兄,我兩個也氣不過他們,所以越鬧越兇。師父如若收我兩個,祖、父二人一定願意。真是執意不收,我兩個早商量好,反正頭是那日已然磕過,始終喊你師父,決不改口,無論上天下地,必定跟去。就當時被祖、父、二叔阻住。日後也必偷偷尋去,這家裡是決不想再留了。” 鐵牛吃兩小磨得無法,知他們性剛,說得出必做得出,有心告知主人。但是邢、羊三人均對後輩嚴厲,如知此事定必重責,心中不忍,只得以好言力勸。許以將來由自己禀告兩位師祖,得了允准再行收錄,否則同輩和長一輩中比己勝強的人甚多,日後稍有機緣,也必為引進。並說:“此時你們年紀大小,羊彪更是獨子孤兒,乃叔父終身不娶,江湖上惡人太多,我的行踪無定,難於尋到。你們出去,不是誤入歧途,便是受人暗算,冒失遠出決無好處。安心照我所傳練習,再向二叔求教,候到年長,自有遇合,何必忙此一時?”兩小聞言,互相看了一眼,未再深說。 這日鐵牛去往少室五云觀,兩小事前得信,向鐵牛求說,令帶同往。鐵牛面軟,便向主人說了,准其同往。一行四人,便往少室峰後五云觀中走去。到了觀中,見著道童一問,說鹿冠道人日前由腸谷村回觀,便接成都碧筠庵好友雲鶴真人來書,約往一晤,次日便同大弟子朱陵入川走了。行時留話,說:“此行至少月餘才回,鐵牛如不耐久候,再在邢家養息數日,可去秦嶺尋找婁公明等三老同行。” 鐵牛一想,自己業已痊癒,今日前來,便是催問行期,如等回來再走,豈不大晚?因羊允也欲隨往青、甘等地一遊,就便參加雷壇大會,便告以自己打算日內起身,去尋三老,同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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