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皋蘭異人傳

第2章 第二回惡報徒傷心殘喘苟延驚後約重關飛大俠良朋佳會喜同仇

皋蘭異人傳 还珠楼主 44434 2018-03-12
西院住的那幾個小幫西商,本還要住兩天,因昨晚生了閒氣,俱恨店東,不曾進房賠話。內中有幾個久跑江湖的老客,出事時沒有在場,後聽去的人回來直生氣,說店伙倚多為勝,反為孤客打了個落花流水,店東如何拉臉賠小心等等情形,覺出蹊蹺,暗中籌商了一夜,天剛才亮,便把首要人等喚集一處,致了警告,說:“近年甘省黃河口岸幾個有名的大幫,倒沒見怎出事。那三二十人的小幫,時常聽說出事。地點都離此不遠,上下游三數百里以內,偏又找查不到一點痕跡,官府一味裝聾作啞。我們以前客貨來往是聚散為整,合成大幫,請個著名鏢師,連走多趟,風平浪靜。這次因為貨已發完,各自發財還家。以前所聽種種俱出風聞,沒人見過真的苦主。兩幫本大利厚的,仍由原來鏢師護送,批了回貨,各自上路。我們一則捎貨不多,不願多攤花費;二則在外日久,歸心忒急,不願隨著他們亂繞遠道。好在行李不多,有兩位捎點不值錢的次貨,連點盤費,帶做幌子。有的竟只是人和行李,住店是先後腳,到後才行聚會,不是有名鎮店決不落腳,走時也先後腳,各會各賬,途中仍裝不識,連串同行,都不交談,暗把幾個久跑江湖、手底明白的同人擋前斷後,準備仗著隨機應變,指東說西,走到下游,忽然選一大口岸,在光天化日、人多熱鬧之際渡過河去。照理這樣行住,小樁客我們不怕,大隊強盜又看不中我們。過了這平日謠傳的幾個險惡路口,渡了黃河,便可平安吉慶,各自分途,辦貨的辦貨,回家的回家。這主意不是打得不好,無奈昨日本店東夥行事均非真正生意人的本分,這還可說黃河上游風俗強暴,店客人品不齊,非此不可,無足為奇。但那姓馬客人一個孤身,不問他有多大道理,竟敢撒野傷眾,反客欺主,全店那多的人,居然會低頭怕他,服輸認錯,如非有仟短處,怎會如此?尤其是西北路上青海源髮長馬家,真稱得起是個數一數二的大幫,不用說所請鏢師是有名的人物字號,南北兩岸無人敢惹,便是他本櫃本家的子弟兵,是隨出遠門的人,哪一個不是善騎善射?至不濟事,也會扎一套長槍,耍一套單刀,豈是個肯吃虧受話的?對馬客人也是那麼謙恭小心,由他信口胡說,不發一聲,這不是更奇怪麼?再者馬客人雖然出口傷人,可是拿他的話細辨滋味,竟好似藉此點醒我們一樣。否則我們都是出門人,彼此無仇無怨,他又不是年輕小娃,何苦無故張口罵人呢?照這許多可疑之處來看,我們年來千里奔波,血汗換來的錢財,萬不可絲毫大意,鬧得一個不巧,連命都饒在其內,我們老西才冤呢。”

昨日挨罵兩人,一個姓樊名庫,是幫中財東,學過一點武功,脾氣最暴,膽子最小,性又多疑,再加上昨日的冤氣,聞言首先附和道:“我夜兒就看出這夥挨球的不是好人,回來氣了一晚。你老哥有見識,我們還是早點走他娘吧。”餘人也都害了怕,俱說:“出門不易。馬客人休看口濁,話裡有因。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早走他娘為是。”卻又說不出如何走法。 商量了一陣,最後仍由樊庫出主意,說:“店家知道我們還住兩日才走,如不是與強盜通氣的黑店,早走晚走都是一樣。如果我們疑心得對,趁他冷不防,突然一走,明說往東,偏由西繞走,再挑出四位精明強幹的同人,著兩位朝上先行,著兩位尾隨在後,一則探查動靜,可以有個防備,萬一出事,也有人前去報官,免得死無下落。所有幾位帶傢伙的會家都湊一起,連壯膽子帶拼命,如見情形不對,立時分頭四散,各想主意,跑掉一個是一個,日後另打報仇主意,免得和傳說遇害的人一樣,全數失踪,音無音信,連個屍首都見不到,那才冤枉到了家呢。”眾人也沒別的善法,只得依了。

馬雨辰走不多時,眾西商也跟著算賬。走時,假意說要往蘭州辦點小貨,實則離鎮十里,另由岔道小路再往回走,順下游往歸途趕行。雖然說行李貨物無多,湊在一起也有不少車輛。這夥商人既惜命又惜財,分明看出破綻,看在錢財份上仍自寬解,盡往好的上想,以為未必真有其事,所有貨物一件也不拋棄。總算常在外跑,不敢得罪小人,車把式們俱給了加倍的酒錢,雖然繞遠,並無怨言,還多趕出好些路程。行至午後,到一鎮上打尖,地名楊樹集。一算途程,相隔金沙鎮少說也有六七十里,那一帶鄉村窮苦人多,穴居野處,地盡平沙廣漠,人煙稀少,一路行來,並未見絲毫可疑之兆。 眾人吃飽上路,準備趕往距鎮四十五里的周井集投宿,各自坐在車上,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有的說:“本來沒事,多此一場驚擾。”有的以為所料極是,全仗機智心靈,脫出險地。有的又說:“不管事情真假,出門人總以小心謹慎為上。既然見到,應該這樣,此時沒事,就說現成話,焉知不是見機得早躲過了呢?”方自議論紛紛,其說不一。

哪知三黑仗著官私兩面俱有勢力,近年越鬧越兇,除卻來往現任官員和真正有名望的大商幫不打算劫,這上下游水旱數百里方圓,是往來要口,俱有他的盜黨潛伏,一走令子休想逃脫。眾人落店之時,吳勇早一眼看中,飛騎四出,遠近盜黨都得了信,時刻留心肥羊過境,不問客人何時起身,到時必要發動,不過沒到地頭罷了。吳勇還存了私心,惟恐同黨吃私,以多報少,另外又派了幾名手下親信暗中尾隨下來,眾人行止動作全看在眼裡。有的看明去向,騎了快馬,裝成道旁賣水賣饃的土著鄉民,抄小道繞到前途坐待,端的阱深網密,如何能以走漏? 眾人行了一陣,眼看日色偏西,相隔週井集還有十幾里路,算計到時天未黃昏,趕了一日,正可歇乏。前行二人忽跑回報信,說:“前面五六里地有片曠野,一邊樹林,一邊土山,四無人煙,甚是荒涼,看去頗險,卻不見什可疑之狀。為了小心,還去土山上走了一回,僅在下來時遇見一個砍野草的老頭,說:'當地前些年原出過歹人,因地方荒僻,過往客商太少,養活不住,都往外路打搶,沒幾次便被官軍剿滅,以前土山上還有歹人留下的巢穴,年月一久,土洞崩塌,如今連影子都不見了。休看這裡荒涼,前面不遠就是周井集,什麼都有得買,是個熱鬧好地方。'老頭子人甚老實,必不會假,恰值腹飢,身上忘帶乾糧,左就前途無事,特地趕回吃點東西,做一路走。”

眾人聞言,俱以為就有險難也必躲過,只催人馬快走。這兩個探路的商夥愚昧無知,竟把盜黨之言信以為真,左就難逃凶險,還於事無關。那尾隨後面、準備出事好去報官的兩人,如非高人搭救,卻幾乎送了性命。原來那兩人一名樊長貴,一名楊湧,平日最是刁酸刻薄,不得人心。行時,眾人因他們手底不差,腿快能說,江湖上也常跑動,本意想推他們當頭探路。二人知道打頭陣最不容易,擔子既重,危險又多,無事不顯,有了事便吃不住。隨大隊走,一則叫人看著膽小,二則遇上亂子照樣也是難逃公道。算來算去,只有走在後邊最為穩妥,事既輕鬆,沒有責任,遇上險難,由眾人在前去擋,自己只消撒腿一跑就得,老早便互相把話商定,見眾人要開口,忙搶著說:“這後隨的事關係重要。”跟著樊長貴推舉楊湧,楊湧始而假作不能勝任,再三推辭,經過樊長貴一陣苦勸,立時改口,連他拉在一起。

此時眾人都在心慌,也不知到底哪頭為重,匆匆地說定。二人走在路上,算計單人走得快,又還要讓一程,樂得享受,拿了公眾的錢,先尋了一個小酒館,要了兩壺燒酒、一碟豆腐乾白菜絲、一碟鹹蛋、一碗紅煮牛肉,先就酒喝,臨完再拿牛肉湯加上辣子,一泡蒸饃,吃得舒服已極。 正吃在高興頭上,樊長貴忽笑道:“楊老哥,我主意高吧?不是我背後說人,橡這幾位財東都是屬核桃的,不砸他,一輩子也吃不著他的肉。我們背井離鄉,幾千里路跑出來,容易嗎?往日走到荒村土鎮裡,有錢買不著東西,沒的說了。好容易走到蘭州跟金沙鎮這樣大地方,又是發財還鄉,怎麼也該犒勞犒勞大夥才是。好,住了一天半,應名還是給大夥歇腿打牙祭,攏共就吃了兩頓面飯,一頓饃飯,每人就一小碗牛肉,吃得人到腥不臭,這錢還說是出在紅賬上。空盼了好幾天,到了仍然吃的是自包,他一個腰包沒掏,反說東夥一樣,不分高下呀,又是有福同享,誰也不教誰吃虧呀,好些個乖面子話。真是里外部他挨球的合適有理,算盤打得厲害不是?偏經不得一點風浪,看昨晚店裡頭一有事,立時全發了毛,三個老挨球的先著了一整夜的急,天剛亮就把人喊起,七嘴八舌,手忙腳亂,鬧了一大歇,卻作成我兩個一場輕鬆差使。臨起身時,這個也拜託我們,那個也拜託我們,多要錢,也給啦,彷彿前有狼後有虎,外帶要過九九八十一座刀山,此去準死不活,恨不得我兩個都生上十幾張大嘴,好一半給他喊冤,一半給他老婆孩子報喪似的。你說他是屬核桃的不是?”

楊湧聽他說話聲音越來越高,一看旁座有兩人在吃喝,好似剛進不久,店房又小,惟恐被人聽去,忙使個顏色,正待勸阻。不料那鎮集名叫三柳集,雖然甚小,共只十幾戶人家,因為地當孔道,岔路四出,相隔各路大站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正是行人打尖的去處。居民幾無一家不賣酒饃,飯面俱全,牛肉泡饃和當地自釀的干燒酒更是特產。樊長貴酒量不濟,幾杯原封燒酒一下肚,立時性發膽壯。見楊湧示意攔他,把下餘燒酒一口灌了半杯,索性大聲放言道:“你怎這膽子小!憑人家那大名望的字號,會行出害人的事來?分明幾個老挨瞥的這回多剩了些銀子,燒得他疑心生暗鬼罷了。店裡要是黑店,昨晚早把那姓馬的宰了,哪還肯放他今天好好走去,實告訴你,我早就知他們瞎鬧,不說罷了。即便有那回事吧,憑我弟兄們,還怕這個!我們從小尋師訪友,下這十年多的苦功,練成這身本領,走南闖北也不是一天了,幾時遇見過對手?真要有那不知道死活利害的毛頭小伙子想打咱爺們的主意,不用看,只用鼻子一聞,也把他賊味給聞出來,請想他還往哪裡跑去!”

楊湧是酒量較好,知道他這是酒壯的,越勸越歪,說不定話更走口沒邊,倒要弄出事來,只好停勸,借說別的話來岔開。誰想樊長貴有了幾分醉意,性又多疑,說時瞥見旁桌上有兩人望他微笑,忽起疑心,暗忖:“這條路上常聽人說出事,這兩個人雖是鄉民打扮,但都生得雄壯,口袋裡又似裝有傢伙,焉知不是劫道打扛子的?”自知手底有限,心一內怯,妄想敲山震虎,把人唬退,益發以歪就歪,滿嘴胡謅,說得自己和楊湧的武藝天下少有,世上難尋。他只顧這麼拼死命的這一冒大氣,鬧的店裡幾個東夥和店外土台上喝水的過客都擁進店來,坐的坐立的立,覓牆昂首,聽他胡吹亂捧。 楊湧明料恐怕要糟,催他會賬起身,既是不聽,明勸又是露乏,自露馬腳,心里幹著急生氣。可是樊長貴也是不好受用,言與心違,邊說邊偷覷旁坐二人,不但不像唬住,反在微微冷笑,意似鄙薄。再細一觀察二人神情,外表雖然破舊,氣概卻甚威武,尤其上首一個,二目神光足滿,手皮頗白,面色更是紅中透亮,怎麼看也不似西北路上的鄉下窮人,分明喬裝無疑,心裡不住發毛,嘴裡更收不住。楊湧實覺聽不下去,只得喝道:“樊老哥,你喝多了是怎麼啦?快把剩饃吃完走吧,說這作啥?”

樊長貴這時又灌了兩杯下肚,酒醉迷心,脫口答道:“你怕啥!兵來將擋,水來沙堵。莫說這些,像上次涼州道上那七八十個響馬多麼厲害,我連長衣服都沒脫,就把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那頭子想溜,被我拿出隔山打牛的功夫,人已跑出兩丈多遠,手沒沾身,就打躺下,跪著直喊我爺爺。你不是親眼看見的麼?我們現在金沙鎮吳家老店北號上房,等省裡發來紅貨才動身,還得耽誤兩天。今兒不過聽說這裡牛肉泡饃天下揚名,出來找個野食兒。我酒後無德,隨便說個當年事。這會我要找個地方拉屎,沒工夫和人叫陣。誰要是不服氣兒,只管後兒到金沙鎮店裡找我去。饃我也不吃了,算賬走吧。”說時,微聽旁桌二人低聲笑道:“後兒夜裡,鎮上回殃去吧。” 這句話楊、樊二人全都入耳,各自心慌,瞟眼一看,旁坐二人俱在冷笑,面有怒容,知道不好,忙催店家算賬。樊長貴更因枉費了許多唾沫,並未將人唬住,心裡發慌,每次偷看,都和對方目光相對,不敢再看,一面倚醉裝瘋,故意亂說神話,由楊湧會完了賬,踉踉蹌蹌走出,以示適才所說乃是醉話,不能認真之意。才一出門,便聽眾人議論,說:“這位老客喝太醉了。”心方略喜,又聽旁坐二人冷笑道:“醉啥?這驢日的心裡明白著呢。他把咱爺們看做嫩娃。”底下的話,因已走出幾步沒有聽真,不便回聽,好生優疑。楊湧自免不了低聲埋怨。

樊長貴道:“你看那兩個挨球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人,我是存心唬他們的,看神氣許沒唬住。我那時真醉呀,你看我收風得多快,一見不行,立時就走。你快看背後跟下來沒有,就知道了。”楊湧回顧,無人尾隨。樊長貴道:“如何?多虧我留了這份心,特意指東說西,挨球的如是老實鄉下人,我說多大的話也沒干係,要是他媽的喪門星,我那麼一叫陣,他必往金沙鎮去尋晦氣,我們早走他的娘,他往哪裡找去?現時追來,我便給他來個一醉解千愁(仇諧音)。你在旁拉個臉兒,淨說好話,也就完了。好在往金沙鎮也要出這個集口,到口外一拐上正路就沒事了,快些走吧。”楊湧無法,只說:“但願如此。可恨今兒走時因要走慢,沒叫他們勻下兩匹馬來,只要了錢,隨路零僱。要有馬,遇上事,跑起來就容易了。”

二人邊說邊往回看,一視出口仍無人追,才放了點心,腳底加勁,一口氣跑出三里多地。樊長貴酒意未消,四顧無人,又信口開河狂吹起來,只略換了點口氣,說自己如何見多識廣,善於臨機應變,楊湧知他酒德如此,才脫險境又犯毛病,氣他不過,說道:“多虧你見多識廣,差點沒鬧出亂子來,還有臉說啦!你看這裡是曠野,黃土堆子,人家都在地底下啦,人們又窮又野。一不小心走了口,惹出事來不是玩的。我勸你安靜些好,沒的丟了人,算體面!”樊長貴惱羞成怒,嚷道:“我是能軟能硬,不算丟人!誰像你這膿包,軟硬都不行,就知道害怕。”楊湧也怒道:“驢日才能軟硬呢!你不害怕,方才跑啥呢?”樊長貴怒道:“那我並非膽小。真要講打,憑那兩驢日的,真正未必是爺們的對手,出門人不惹閒氣罷了。” 楊湧知他是膽小無恥,欺軟怕硬,專跟自己人過不來,再說幾句,就許和自己來個交手仗。如是平日也不願讓他,無如今日身在曠野荒郊,天色又極昏沉,越顯得危機四伏,景物陰森怕人,想了想只得忍下,但是氣總不出,有心唬他,走了一陣,忽然失驚道:“你看來路那株楊柳樹下,影綽綽的是啥?”樊長貴這時正是口裡越強心裡越發虛,加以口頭上把楊湧得罪,防他到時使壞,又擔著一份心,聞言嚇了一大跳,剛撥轉身回問。事有湊巧,正趕一陣狂風,飛沙走石,隱隱聞得人喊馬嘶之聲,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連那三分假酒意也全被嚇退,“噯呀”一聲,慌不迭回頭就跑。 楊湧膽也不大,只比樊長貴沉穩,見風中隱有馬嘶之聲,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回顧來路,已被黃塵佈滿,什麼也看不見,再看看前頭,樊長貴已然逃出好幾十丈,忽把身朝自己倒退著走,好似知道強盜要來必由身後來路,有自己斷後便可無事情景,心方暗罵:“這挨球的真不要臉!”倏地又是一陣狂風,那人馬喊嘶之聲似更真切,心中一驚,忙即伏地靜聽。風並未住,人馬喊聲又似心虛所致,並無其事,前面曠野平沙,來路更是凶險,不問所聞真假,此間終非善地,還是追上樊長貴,趕到鎮上比較好些。想到這裡,爬起來往前便跑,一看樊長貴已沒了影子,前途一望平沙,怎麼快腿也不會一下跑完,疑心他掉在坑里,忙奔過去一看,誰說不是? 原來西北邊省最是窮苦,往往行千百里不見人煙,窮鄉僻野之間,休說磚屋瓦舍,便茅檐土牆都難遇見。人民還是上古穴居野處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斷崖危壁之間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個兩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將三面打拍堅實,再順北面坑壁往橫裡挖,掘成一間問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時,就原來的泥土掏掘成的。較富足的人家,不過炕上多件粗席和氈子,一個木製炕桌和幾身羊皮襖褲,一些零星用具罷了。那極窮之家,除家主要出外賣苦力,有件把短衣襖褲外,餘者常有終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們也知赤身臥土不大好受,因為無力製辦氈子,便想出一種妙法,每當土炕掘成的當兒,先用一桶米或麥粉之類熬成稠汁,勻勻地往炕上潑去。炕內生著微火,等到快要烘乾,又潑上一層較稀的汁,似這樣三回過去,炕面上便結成一層白皮。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齊臥上面,日長月久,人的汗汁相與融會,一同浸到土裡,磨得那層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鑑人,決不絲毫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家雖然簡陋昏暗,卻是冬暖夏涼,炕洞內升火無多,到得冬來,照樣一室融融,溫暖如春。只是人民終年不輕洗滌,藏垢納污,氣味難聞,他們習慣自然,也就不在話下。 樊長貴失足墜落這一家姓楊,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趕腳賣苦力,各人都娶有妻室,上面還有父母,一家老小十來口,養著四五匹牲口。當地共有十幾家居民,他們還算是個首戶,哥幾個出得門多,見得事廣。這日老大老三出門未歸,老二正從鎮上趕腳回來,帶了十個黃糖饃、一斤燒驢肉、一瓦瓶老燒,正陪著父母吃喝說笑,不料樊長貴倒退著走來,一腳踏虛,掉了下去。楊二喝止,已自無及,忙搶過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長貴跌時,聽出下面是人家的天井,自恃學了兩天武,儘管失腳,還想賣弄,也不想想下邊是深是淺,徑將兩腳一躇,雙手一分,身往後仰,打算一個反筋斗立在地上。不料坑沿離地只得丈許,如若老老實實任其跌下,就不被人接住,沙土地也傷不了哪裡,這一耍花招,反倒自尋苦惱。 楊二剛伸手想接,見他全身翻轉,手足亂動,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沒有接著,還幾乎吃他甩了一腳,只得往旁一閃。樊長貴頭已及地,身子還未翻過,這一下恰好鬧個倒栽樁,上半身連頭筆直往下言去,喀嚓一聲筋骨錯響,“噯”了半聲,把顆整頭倒築在頸腔子裡去,只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還算楊老頭是個會家,知道這是一個巧勁錯了骨髓,稍微救遲一步非悶死不可。忙奔過去,伸出兩手中指,一邊一個勾住他耳朵眼,雙膝蓋抵緊肩頭,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聲筋響,樊長貴一顆小尖頭雖然脫竅而出,人已幾乎閉過氣去,痛得兩眼淚花亂轉,坐在地下哼聲不已。 楊老頭見他穿著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楊二去取半碗水來,正要扶起詢問,楊湧也從上面趕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階,跑下去見了楊老頭父子,問知就裡,不由笑得肚痛。 樊長貴哭喪著一個臉罵道:“挨球的!酒裡也不知放了什麼蒙汗藥,虧我眼亮,見機得早,沒得倒下,走了出來,兩太陽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只得倒退著走,想不到這里地下會有人家。你是曉得的,若在平日,莫說這高一點小坑,那年咱們當舖裡鬧賊,我一個人打跑了八九個,三四丈高的風火牆,不是一跺腳就上去,連點聲音都沒有麼?今兒會陽溝裡翻船,還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一腳踏虛,趕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齊天大聖傳授,一個翻空筋斗落到地上,本來怎麼也跌不了。偏生酒力發透,眼睛太花,明看見底下有好幾丈深,雖想淺得連陰溝都不如,等到頭築了地,才知上了兩眼的當。要不練過二十多年苦功,差一點沒把吃飯傢伙全縮到肚子裡去,連肚腸一齊撞斷,那才糟呢!其實就縮進這一點,不過錯了點骨筋,沒相干的事。我常錯著玩,為的是好躲人家的飛鏢。原不要緊,就沒人幫忙,我自己運氣,把勁往起一長,也冒出來了。我還沒顧得運氣,這位老漢心好,卻著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虧得我趕緊運氣,往起長勁,腦袋才冒出來,再慢一點,腦袋不要緊,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楊湧見他才現了眼,別人救了他,一個謝字不提,反吹大氣,說人家多事,方覺不大合適。那楊老頭幼年曾練過武功,常跑江湖,是個外場人,性情又極耿直,如何聽得這個!方冷笑一聲想要發話。楊二更是心直口快,見老父面有怒色,立時搶先說道:“客人來路只有三柳集有幾家賣牛肉泡饅首的鋪子,附帶賣酒,那都是守本分買賣,客人怎會吃了他蒙汗藥酒,又還能走得到這裡?真是怪了!更想不到客人還有這麼好的功夫,頭縮到頸腔裡,能自己運氣,叫它往起長。早知如此,我爸白費氣力倒多事了。好在錯骨筍沒什麼相干,客人也常錯著玩,何不讓我爺兒倆開個眼,再試一回?” 楊湧聽出口風不好,知道甘、涼民性強悍,差不多都會兩下,這兩父子,小的不說,連老的都生得那麼硬朗,估量不大好鬥。不等楊二說完,忙賠笑臉道:“老哥莫怪。我這位朋友素好詼諧,酒德不好,適才在饃鋪多喝了幾杯,一路上胡說沒完,到處得罪人。多蒙二位美意,我這兒代他道謝吧。”楊二冷笑道:“我說呢,人的頭怎會自己縮出縮進呢,原來還是酒給支使的。”樊長貴一聽,人家要叫他縮頭試驗,這老的還可,這小伙子又生得那麼雄赳赳的,不禁膽怯心慌,正愁沒法轉彎,聽楊湧說他酒醉,越發以假為真,故意亂說道:“我的楊老哥,你知道什麼?我老西得過異人傳授,手腳還會變雙份呢。” 楊老頭聽他瘋言瘋語,認為真醉,才消了氣,由他亂說,不去理會,徑向楊湧請教。楊湧自然也不肯說出真話,只說:“我二人是省城裡商店中伙友,我姓楊,他姓樊。因買賣虧折,關店散伙,因為帶錢不多,打算步行回家,不料在前鎮小舖中吃饃,同伴吃醉發酒瘋,向外亂跑,追出來,人已沒了影子。好容易追出老遠才將他尋到,不想打攪了老漢。看同伴酒意未消,恐怕路上再去生事,打算暫坐一會,要是天色晚了,說不得只好向老漢和這位老哥借宿一宵呢。” 楊氏父子見二人自動變色,神態張皇,又無行李隨身,聞言並不甚信。楊二還想盤問,老頭上了幾歲年紀,為人忠厚,忙使眼色止住,笑道:“老客,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漢雖窮,極愛朋友,仗著兒子孝順,也還能掙幾個,吃穿不算為難。像二位遠客到此,莫說一天半宿,就是住個十天半月也沒啥說。就老客路上有個風風火火,既投到我這裡,就是我家人。哪怕我爺兒倆擔不起,也必打個平安主意。這里地方太野,二十里左近就有金字號的卡子,老客要看我老漢不歪,沒事便罷,有啥事最好實話先說,免得事到臨頭壞了老客的事,還顯著我爺兒倆不夠朋友。” 楊老頭詞色甚是實誠豪爽,按說應該告以實情才對,偏生楊、樊二人都是半吊子,假江湖,始終抱定出門人見人只說三分話的信條,不但沒有就勢改口吐露真情,反因楊氏父子穴居野處,言動粗豪,聞言倒生了一兩分心。楊湧恐樊長貴露出馬腳,搶口笑道:“老漢好意我知道。我老西向來有一句說一句,真要有什事,決不敢在這裡投宿來連累朋友。再說我兩個連回家盤纏都怕不夠,那吃空心飯的線上朋友也不值他照顧,只求借宿一宵,明兒一天亮就走。老漢放心就是。” 楊湧實因適才那把沙子來得奇怪,既怕強人行劫,又疑神疑鬼。這裡雖不一定是個善地,既已自行投到,只好相機行事。看他父子行徑,如不露白,說話再留點神,想必無妨,如有追踪強人,卻是個最好的藏伏之地。這老漢好像爽直,他父子在此久住久跑,盜黨窩巢行動須瞞不過他們。少時進屋,花言巧語一套交情,前途無事,擾他一吃一住,明早走他的娘,要有什麼險,好歹也可以打聽出一點真情,繞躲過去,到大鎮集上,再僱兩匹牲口,趕上大隊。一造謠言,假說路上如何遇見強人,全憑巧計調虎離山,後來吃人困住,半夜裡逃了出來,如今盜黨向別處追趕,正好越追越遠,大隊沒有出事,全是自己的功勞。他們多刻薄,怎麼還不鬧他個幾十兩銀子犒勞。一邊答話,一邊想著心思。 卻不料楊氏父子粗中有細,見他說時目光不定,說的話又不夠過節,彷彿疑心自己,怕受連累似的,心中老大不快。楊二忍不住插口道:“我爺最愛朋友上門,更愛管人閒事,是到我家的遠客,從沒教人為了難走,不過是話說在先。老客既說沒事,我父子當主人的已算有了交代。現在先請進屋,煮點熱水先喝了,歇歇乏,再做吃的。夜裡我父子睡得死,萬一有個招呼不到的地方,那我們就告罪在先了。” 樊長貴幾次話到口邊都吃楊湧攔住,好生悶氣,聞言不假思索便搶口答道:“那個自然。慢說我們兩個窮人沒人看相,即便有那不識時務的,想在太歲頭上動土,有個風吹草動,我早迎頭出去打發,決連累不了你老二位。”言還未了,忽聽上面有人發話道:“老西說話須要應點,現在上面就有人等你,快上來吧!沒的把後面夏三黑黨羽引來,給人家好朋友惹事。”楊二人雖外場,一聽二人的對頭竟是黃河口岸總瓢把子夏三黑一夥,未免也是心驚。好在自己有言在先,來人說話也有尺寸,便不願再管閒事,只拿眼望著二人微笑。 樊長貴早嚇了個面無人色,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楊湧勉強站起,先向上前施一禮,結結巴巴地說道:“這位英雄,你老在上,休聽我這伙計亂說,他都是適才幾碗黃湯支的。沒你老人家不聖明的,我們實是兩個苦伙計,因為知道他們得罪了貴當家的,怕路上惹事,不敢跟著大隊一路走,藉詞兒閃在後面。諸位英雄爺爺,就殺了我兩個也出不了氣,濟不得事。他們這一隊是好幾幫合著走,哪一幫都是發財還家,特帶點粗貨回去做幌子,就便貼補一點盤川。金子銀子都包好放在車盤底下跟草料袋裡,油水多呢!他們由金沙鎮出來,假作進省,卻由小路改道回走,眼下也不過在七里鋪後苦水井一帶路上。諸位英雄高抬貴手,饒了我兩個,去追他們多好!” 上面那人答道:“放你媽的屁!追趕這夥守財奴,還用你這驢日的說!早把狗趕下去了。我是專為找你們兩個狗娃來的。我現在有點肚子疼,得去土坡後面樹林內拉野屎去。這兩天火結,還得半個多時辰才拉完。該當便宜你兩個多活一會。乖乖的去到坡底下等我,免得費事。楊老二,你父子一家多人,犯不上沾狗屎。你話已說在前頭,不算不夠朋友。快轟這兩個狗娃走,免得少時夏三黑人來,將你連累。”說罷,便聽上面有一腳步聲音走去。 楊氏父子一聽,姓樊的不過胡吹亂膀,這姓楊的陣仗未見,就把自己什麼底都給獻了,這等人真連一點人味都沒有。夏三黑勢焰滔天,狠惡已極,既是他口裡的肥肉,如何肯放?自己要想護庇也沒有用,聽上面那人口氣,好似只要不管閒賬,開發二人即可沒事,何苦跟這沒骨頭人膛這渾水?楊二首先發話道:“二位老哥,你們聽見了麼?這位夏三老爺,稱得起水旱官私四通八達,是我們這裡第一位人頭。二位既和他有了過節,我們本鄉本上,再留二位,彼此都不方便。再說適才有言在先,不是我父子不講朋友。” 楊湧已知這裡不能容留,但出去又是送死,聞言還在涎著一張醜臉向楊氏父子央告,好歹想個法子遮藏,或是指條明路,至不濟也向來人講個情兒,保全活命。他只顧老臉絮聒,樊長貴聽得上面沒什麼聲息,早輕腳輕手向上爬去,探頭往外一看,適才在上發話人只是一個,手裡並沒拿刀,提著褲子正往土坡那面走去,身材一點也不覺著威武,不禁膽子一壯,點手朝下喊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久闖江湖,從來沒怕過人,遇上事我接住好了,你跟我走沒錯。”楊湧知他膽子更小,忽然膽大,必有原故,口裡仍向楊氏父子說好活,人早隨著往上爬去。樊長貴低聲說道:“你看有人麼?反正這裡已是禍包,還不裝大方些,盡說好話丟人則什?” 這時前面那人剛到坡下正往上走,看神氣走路都遲鈍費勁,又無同黨。楊湧也看出來人唬事,楊氏父子又執意不肯容留,藏處已被人發現,難得追兵只是一個渾蟲,連拉屎都告訴人,此時向他相反的路逃走再好不過,就是追來,兩打一也打得他過。倉猝中應得一聲“好”,隨了樊長貴,頭都不迴向上爬去,到了上面,前面人已不見。 二人哪敢迴向原行路徑?飛步落荒逃走,一口氣跑出二里多路,路越荒涼,四顧無人,才尋了一個沙堆後面歇下。楊湧正埋怨樊長貴不該胡吹大氣,多言賈禍,忽聽坡前面有人發話道:“這兩個挨球的不聽好話,叫他們往樹底下等我,偏要跑到這堆後送死。我一泡屎拉完,再找他們也找不見了。讓毛賊把他們宰了,那是活該。我跟這夥驢日的沒完,無奈一個人顧不了幾處,今兒本心不要你露面,既然跟來,幫我一個忙兒也好。我在前面等他們,你去搗他巢子,放把火給燒了吧。”另一人應了一聲便自走去。 二人乍聽,和先在土坑上面發話人的語音一樣,好生吃驚,後覺耳音甚熟。等到聽完,樊長貴才想起昨晚金沙鎮客店中尋事、硬要上房、獨鬥群賊的姓馬客人,正和這人口吻聲調一樣,不禁心中一動,忙爬上沙坡往下偷看時,坡前兩人一個往南一個往西,正走下去。往南的一個步履如飛,走得甚快,眨眼走出老遠;往北的一個走不甚快,中等身材,斜陽耀日,背影頗像馬客人。不敢拿準,脫口剛喊得一個“馬”字。楊湧見他往起探頭,疑心又要闖禍,一手抓住腰帶往下硬拖,跟著伸手將他嘴掩住,低聲急叫道:“我的樊老哥,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只顧惹禍怎的?”樊長貴不及答話,掙脫了手,二次又往上爬。楊湧仍用力將人拖了下來,急得樊長貴雙腳亂跳道:“那是馬。”話未說完,便聽馬蹄奔騰之聲由遠而近。 楊湧急道:“說馬有馬,你看強盜來了不是?還鬧呢!”樊長貴道:“你不知道,我說的那是救命星君。”說完又往上爬,探頭再看,先去二人已不見踪跡,只東南方斜陽影裡塵沙飛揚中,有一夥人馬疾馳而來,嚇得不敢再叫,連忙溜下。楊湧悄問:“什麼救命星君?”樊長貴埋怨道:“你還說呢!好容易來個救命星君,被你這一鬧都鬧跑了。”楊湧摸不著頭腦,還待往下追問時,馬蹄之聲漸慢,可是越來越近,聽神氣似往坡前跑來。二人哪敢出聲言語?剛用手互相牽扯,那伙人馬已至坡前。 內中一人說道:“適才劉伙計在三柳集饅首舖裡遇見兩個狗娃,喝醉了酒,吹氣冒泡,說出實話。他人單勢孤,摸不透驢日的深淺,知道他們只這一條大路好走,連忙跑到就近卡子上送信。偏生老吳吃了那姓馬孤客的虧,怕肥羊當中藏有好手,把弟兄們全數調派下來,卡子上只我一個。這群肥羊已然看出店裡破綻,一個也不能容他活著回去。兩狗娃如若逃走,非壞事不可,只得叫劉伙計騎匹快馬,把你們哥幾個找回來幫忙。我騎馬先追,給他來個兩頭堵,不多時便遇上你們,不是他說肥羊還沒走到那宰他的地方,點查個數,與老吳所說差兩個麼?正是驢日的,更沒錯了,怎我們四下里追了半天,不見一點影兒?太陽都快落土了,週井集那邊想已動手,事完要帶兩個羊耳朵回去。這是從來沒有的亂子,我還不甚相干,老吳跟總瓢把子一說,看大夥怎麼受吧。” 另一人答道:“適才二次和你分路時,我們三人還恐怕劉伙計顯了形跡,狗娃們多心,不走大道,由野地裡溜去,特地趕到楊二家裡問了一回,也說未見,你說怪是不怪?”前一人又道:“就算他們由野田裡溜走,遲早仍是繞上這兩條路,才能跟肥羊們合群,除非趕到前面過河逃去。你一路尋來,可曾查看河裡頭的腳跡麼?”另一人笑道:“我們聽楊老二爺兒兩個都說未見,只顧回馬急追,這個卻未留神。反正前後都有我們的人,這是一片死地,除非會飛,決跑不掉。就搜到天亮,也得把狗娃們捉回去,叫他們細細受用,再送回老家,才解恨呢。” 楊、樊二人一聽這夥強盜的口氣,自己簡直萬無活路,藏身之處沙坡不高,敵人近在咫尺,斜陽反照,上半人的頭影憧憧,已由坡頂射過來,映在地下,少說也有七八個。天是愈發暗赤下來,悲風漸嗚,驚沙四旋,侵肌透體,越顯淒惶;不禁心膽皆裂,渾身瑟瑟亂抖,不住屏息默念:“天爺菩薩,千萬保佑這夥強盜快快騎馬走去,不要被他看見,捉去弄死。這回逃出去,一定豬頭三牲,香蠟紙碼,挑大的好的報答你老人家的靈應。”正在搗鬼許願,耳聽坡前有人接話道:“你們快看地下,這是什麼?”跟著便有兩騎緩步往西南方跑去。坡前人語頓靜,只聽鞍鐙微響,馬蹄劃沙,馬尾搖拂之聲,馬上人似已離鞍而下。方自懸忖:“狗強盜怎不都走?還留在這裡則甚?”樊長貴一回臉,猛瞥見地面上無數高大人影晃悠悠掩將過來,當時眼花心寒,未及拉扯楊湧,跟著一條黑影當頭罩到身上,耳聽一聲斷喝:“好驢日的!”四外同時齊聲暴噪,驚悸亡魂中身上一痛,連盜黨面目身材都未看清,就此嚇昏過去。 楊湧比較膽大,見盜黨掩來,還想縱起逃跑,才一舉步,便吃一腳踢翻,綁了個結實。樊長貴也吃盜黨連踢帶打揉搓醒轉,見盜黨共四人,一個個橫眉豎目,凶神惡煞一般,為首一個不住口地喝罵,逼問商幫來踪去跡。二人一害怕,渾身亂抖。盜首見狀越怒,手持馬鞭,刷刷就是幾下,疼得二人狼嚎鬼叫,話更答不上來。旁立盜夥罵道:“這樣狗娃,留他什的!早早送回老家,省得廢話!”說罷,掄刀就要下砍。盜首忙攔道:“你忙怎的?這夥驢日的既看出我們的行當,難保不有別的好心。先問明白,免得再操心。”樊長貴一聽,早晚是死,一時情急失智,哭聲哭氣高喊道:“救人啊!”盜首大怒,隨手照臉就是一鞭,喝罵道:“該死驢日的!你就喊破喉嚨,看有人來救你們不敢?快快說出了實話,好給你一個痛快。”楊湧知道盜黨在此橫行多年,慢說荒野無人,就有人也不敢上前過問,白吃苦頭,只管顫聲哀求饒命,還不敢強嘴。樊長貴看出準死不活,反倒豁出一死,一面挨打,依然哀聲怪喊道:“諸位英雄好漢快來!強盜要殺人啊!” 盜黨一聽樊長貴罵他強盜,益發氣往上撞,剛喝:“先把這驢日的兔蛋殺了再說!”忽聽一人啞著聲音喊道:“誰買這兩匹馬呀?”跟著由左近另一沙堆後面閃出了一人,頭上一頂和盜黨一樣的氈笠緊壓眉際,一手拉著兩匹馬朝坡前走來,自言自語道:“當、買均好,三百年也不去受。也不知誰的馬,判官爺請客,去就去吧,偏把馬留下。我又不會騎,牽著走是累贅,不要,又能賣幾壺酒錢,賣又不知賣給誰好。” 眾盜黨方要縱起,盜首史二龍覺出有異,一打手勢,越眾上前,問道:“你亂嚷些什麼?”那人笑答道:“你連這馬都不認得?我對你說罷,我在路上遇見兩老西兒,正趕拉野屎,知他們愛佔小便宜,打算讓他們守在旁邊,等我拉完,用樹葉子包好捎回家去。誰想他們嫌少,懶得要,放著便宜不佔,硬要給賊羔子打親家。我拉完了屎還想找找他們,又遇見兩人,說是判官爺請他吃晚飯,甩下馬就跑沒了影。我牽著是累贅,不要吧,怪可惜的,想把它賣了,只找不著買主。我瞧你跟這兩馬熟識,如願留下,我也譬如白撿,給我兩壺酒錢就賣。”說時,樊長貴一見人來,越發狂喊救命不已。 暮色昏黃中,盜黨覺出馬是好馬,也沒留神馬的毛色,只顧聽那人鬼話連篇,以為這是醉鬼送來油水,聽完正待下手,忽然樊長貴越喊越歡。內中一盜忽怒喝道:“這驢日的真可惡!”剛把手中刀一揚,猛一眼瞥見一馬背上搭有一片毛氈,認出是先去盜黨之物,再定睛一看,連馬都是,一點不差,不禁驚異,忙舍樊長貴,向眾喝道:“這兩匹馬正是適才劉、郭二人騎了走的,怎會到他手內?不知怎麼偷來。快莫把驢日的放走,須要問個明白。”同時眾盜黨也自發覺,未及喝問,那人已先答道:“你問這兩匹馬的主人,不是早告訴你,被判官爺打發小鬼下帖子請去了麼?” 史二龍料知事有差池,不由大怒,厲聲喝道:“大膽鼠賊!偷了我們的馬還敢胡說,今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剛一揚刀,旁立盜黨早不等招呼,搶過去當頭就是一鐵棍。史二龍方喝:“要活的,我有活問!”盜黨棍已打到那人頭上。只聽叭的一聲,挨打的神色自若,並未怎樣,反是那盜黨覺著虎口震得生疼,身不由己往後倒退了好幾步,幾乎栽倒,不禁大驚,忙喊:“這傢伙紮手,大家小心!”那人卻點手笑道:“乖娃子,你喊怎的?有本領只顧使將來。賣馬還不在行,賣兩下打是我本行當。反正沒有白挨,打完有賬算,你們就快來吧。” 史二龍眼亮,見頭一下就吃了虧,知道厲害,本想用幾句江湖上的門面話套交情,道個不知,找台階下。無如馬在人亡,看來人行徑,定是死在他手內,成心趕來找事,就此拉倒,里外都交代不過。眉頭一轉,忽起急智,忙擺手止住眾人,向前答話道:“朋友,你我素昧平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牽的這兩匹馬,實是我們兩個弟兄所騎,不容不問。我們人多,即便內中有什麼過節,也請通個姓名,兩馬上人現在哪裡?朋友此來,到底是為啥?敝總頭領夏三黑最重交友,省得無緣無故,當真動起手來,傷了江湖上的義氣。”一邊說,一邊往前湊,右手緊握鋼刀,左手按在鏢囊上面,目注敵人,相機行事,準備對方一個神情不善,刀鏢並舉,給他一個措手不及,傷他要害,多好硬功也能打倒。 誰知那人仍是行若無事,聞言冷笑道:“你們就是水賊夏三黑手下狗黨麼?怪不得一上來就依勢行凶,硬的不行再來軟的,吃強盜飯的臉皮都給你們丟盡了。想老爺子饒你們不難,只把兵器馬匹和那動手打人的狗娃與我留下,每人再帶一點記號回去,就算拉倒。” 言還未了,史二龍聽不是路,覷準敵人一手牽馬一手指著眾人發話,神情甚是疏忽,身後雖似背有兵刃,並未取在手內,心想:“這廝自恃硬功,太已輕敵,這可活該是要送死!”不等說完,悄沒聲猛一長身,右手刀朝前分心刺去,緊跟著左手取出三隻鋼鏢,想打敵人兩眼咽喉。旁立眾盜黨和史二龍同樣心思,強忍著忿恨聽敵人譏嘲,手底各有準備,一見頭目發動,忙把兵刃暗器相繼施去,一擁齊上。楊、樊二人綁在地上,看得逼真,先見群賊刀槍並舉,搶殺上前,那人手無寸鐵,方喊:“要糟!”忽聽“噯呀”連聲,人影散亂中,群賊紛紛栽倒,無一爬起,有兩個似已死去,仰伏地上,手足都未見動轉。 原來史二龍最先動手,刀剛刺到,吃那人一把連鋒抓住一扭。史二龍萬想不到敵人會空手接刀,用力太猛,來勢是個冷勁,只覺虎口錯裂,腕骨喀喳一聲似已扭斷,酸痛異常。心裡驚急,一發慌,連忙撒手丟刀縱起,百忙中還在妄想以平身絕技反手連珠鏢敗中取勝。縱時將頭一偏,左手甩向右肩頭,一鏢剛發出去,猛覺後心上似有千斤鐵鎚打到,當時肺腑大震,兩眼發黑,咽喉甜湧,“噯呀”一聲,跌爬出三丈來遠,口鼻鮮血亂噴,死於就地。 第二個持棍盜黨趕到時,已值史二龍丟刀縱起,見那人並未追趕,只朝前虛打了一掌,鏢來一張口咬了個準,匆匆未暇尋思,仍照來時心思,妄以為敵人必是練有頭功,改打下三路。棍還未打在敵人身上,便聽敵人團著口音說道:“你也該死!”隨說回手一掌,還未著身,便覺胸前一股子重力壓到,飛也似地跌出去,正撞在一個同黨的身上,“噯呀”兩聲,一死一傷,雙雙跌倒。 下餘一盜看出不是頭路,一手持刀,一手暗藏袖箭,還未上前先存退志,動手較慢,見同黨二人一照面紛紛跌倒,心中害怕,又無法罷休,人未近前,手中刀一晃,袖箭跟著發出。原準備箭如不中,回頭好逃。那人見他發箭,頭往起微昂,口銜的鏢忽然掉頭髮出,勢勁且急,正中盜黨心窩,直透後背,手足亂掙,倒地死去。晃眼之間,眾盜黨傷亡淨盡。 楊、樊二人大出意料之外,驚喜過度,只瞪著兩眼,反忘了出聲呼救。那人也不來理他,先拾起地上刀,將盜黨耳朵每人割下一個,然後從容走向被撞跌倒的盜黨面前,笑問說:“乖娃子,他們都被判官請走。天不早了,快留下記號,回去吧。” 傷盜名叫柏銳,外號沒臉狼,人最刁狡無恥,平日只知狐假虎威,賣乖巧佔人便宜,論真的一樣也不行。因見厲害,本是臥地裝死,意欲等候敵人走了再溜,聞言大驚,知難倖免,好在同黨俱死,事無人知,嚇得顫巍巍爬起,跪在地上直叩響頭,顫聲直喊:“爺爺祖宗!我家還有七八十歲老娘,兩個小狗娃,若殺了我,就絕狗種了。千萬看在我老娘的份上,饒我一條狗命吧。”那人冷笑道:“像你這樣不要臉的膿包,也不值殺你,不過記號總要留的。” 柏銳話也沒聽清,仍在哀聲苦求,猛見刀光一閃,剛喊“爺爺祖宗饒命”,霜風過處,覺著面上一涼,一隻左耳已被削下,連驚帶痛,嚇得暈過去,冷風一吹,又自醒轉,還哀喊不已。那人隨撕了死的一塊衣襟,將盜耳包好,指著喝道:“快滾起來!將那兩老西放開,留兩匹馬與他。你也騎馬,即速回去告知夏三黑,說他惡貫已盈,指日報應臨頭。我就住在金沙鎮他那賊店院裡,他不尋我,我必尋他。今日饒你狗命,再不改邪歸正,休想活命!” 柏銳聞言,恍如皇恩大赦,連口地稱謝應是,一手按著傷處,狗顛屁股般跑向楊、樊二人身前,代為解綁。二人聞得金沙鎮,再一細想來人身材口音,竟與昨晚鬧店的馬姓客人相似,這才忙喊:“多謝馬老恩公救命之恩,快請過來,容我二人叩謝。”馬雨辰已空身往南走了下去。這時柏銳正在解綁,二人恐他在馬雨辰走後報復,又怕又急。還算好,柏銳也是膽小如鼠,二人綁索解完,回顧對頭走遠,哪裡還敢再起害人心思?急匆匆撕下一塊衣襟,將傷處裹好,奔向馬叢中,胡亂拉過一匹,縱身上去,加上幾鞭,騎了就往回跑。 二人捆得周身酸麻,又受了點傷,狼狽起立,略微活動了一會手腳。見日頭已落下去,大半輪冷月剛剛升出地角,眼前一片廣漠平沙,悲風蕭蕭,塵昏霧湧,西面大路上,孤零零幾株衰柳隨風搖舞,天空見不到一顆明星,月光照在地面上都成了淡灰色。盜馬都經過訓練,主人雖死,兀自守著殘屍不捨離去,不時昂首長嘶,發出兩三聲悲嗚。再加上那幾具盜屍一陪襯,越黨風色荒寒,景物淒涼,死氣沉沉,令人心悸。先還當馬雨辰馬未牽走,人必迴轉,曠野荒漠,無可投宿,與其瞎撞涉險,還是耐心等人回來,同走為上。誰知等了一會不見踪影,越看那些死屍越害怕。正打不起主意,楊湧忽想起盜巢離此並不甚遠,馬雨辰如將盜黨全殺也好,偏又留下報信的。適才那強盜騎馬跑去,他們黨羽甚多,如知此事,豈肯甘休?倘若追來,遇上還不叫他們剮了?想到這裡,不禁嚇了個透心涼,忙和樊長貴一說。 時風更大,死人衣服吃風兜起,鼓囊囊的,衣袖襟帶一齊吹動,直像死屍要活神氣。樊長貴拾了把刀握在手內,給自己壯膽,一雙小眼瞪著那些死屍,人只管冷得發抖,手心裡卻濕潤得直出涼汗,本在那裡疑心生暗鬼,一根根汗毛直往上豎,哪還聽得這類話?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顫聲答道:“救命王菩薩還不來,這可怎好?這回我老西只要逃出命去,說什麼也得想開些,學做好人,不盡算計人了。”楊湧急道:“你說這話有什用處?強盜馬快,已去了好一會,一定約了同黨來追,再不打主意,就來不及了。”樊長貴聞言,只急得要哭。 楊湧一想,當地久候實在不妥,只有追上馬老爺子或是追上大隊才有生路,無奈盜黨馬快,準被迫上,如若騎馬逃走,雖然好些,那馬又都是強盜坐騎,一被發現便沒了命。二人盤算至再,實在無法,最後決定,趁著天黑,暫時仍騎盜馬逃走。追上馬雨辰便給他叩頭,說久等不來,一則藉騎,二則與他送馬,馬也交他。如若追上大隊,便把馬老遠加鞭放走,由它自己認路回去。商妥以後,又向死屍祝告,搗了幾句鬼,各騎一匹往南趕去。 那一帶地方雖是荒涼,相隔大隊落店的周井集不過十七八里,順著大道走不十里,順一上崖拐向東南,立即走上官道。二人只為落荒逃竄,把路走迷,哪知就裡?在馬上疾馳了一陣,馬雨辰仍不見影子。心正怔忡,不知如何是好,忽見遠處隱隱約約有了燈光,低頭一看,道上足跡頗多,知上官路,前面必有人家鎮集,且喜馬後無人追來,忙把馬加上幾鞭,冒著風沙,朝前急趕。漸行漸近,遙聞騾馬嘶鳴之聲,驚弓之鳥不敢大意,先把馬勒住緩緩前進,漸看出前面是座大村鎮,料無差錯。只處置盜馬是個難題,帶到鎮上恐人認出,不帶去又覺馬是恩人所得之物,給人放了荒,有點問心不過。只得先尋一僻靜之處,將馬系在枯樹上,到了鎮裡,看大隊能否遇上再行想法。進鎮一打聽,正是周井集,商幫大隊也是剛剛遇盜脫險,才到鎮上,正進飲食。 互相見面,問起前情,才知大隊商幫走離週井集約有十多里,因先行探道的人上了盜黨的當,將路問岔,走到牛角窪盜黨埋伏中去。樊庫馬在前面,正走之間,瞥見土山角後走出一個瘦長漢子,頭戴一頂大氈笠,直壓到眉根上,看不清楚面目,身披布氅,內穿緊身襖褲,手裡拿著一張沒上弦的弓。到了樊庫馬前,將弓一舉,說道:“小財東,買我這張弓嗎?” 樊庫雖然膽小多疑,卻比同幫人都大方。一看那瘦長子便覺異樣,語聲也頗耳熟,好似以前在哪裡聽過,暗忖:“常聽人說江湖上能手甚多,因未怎遇見,還不甚信,昨晚見了馬客人才開了眼。這廝一個外鄉孤客,突然來賣弓,就許有點原故。出門人莫借小錢,他要是個有來頭的不說了,假如他是強盜黨羽有心試探,給他一點面子,就不能免掉亂子,到底比得罪他好,即或真是行走長路短了盤川,幫他幾個也沒什麼。”只顧沉吟,馬仍往前走去。瘦長子便跟著馬走,二次又問:“買弓不買?”樊庫聽口音更熟,越發奇怪,笑答道:“老哥,要賣多少錢呢?”瘦長子道:“我這張弓要賣一百兩銀子,可是你買過去,還得借我用上一回才能給你。但是公平交易,兩相情願,決不絲毫勉強。要就算數,不要拉倒。” 樊庫若換平日早發了暴性,這時因聽來人說話太已耳熟,忽然想起一事,又見前面地勢荒涼險惡,算計來人出現必非無故,念頭一轉,仍做沒有看出神氣,賠笑答道:“朋友用錢儘管說話,弓給不給沒相干。只是我身上只有幾十兩散碎銀子,沒有那多,忙著趕路,沒法開取,請先拿去,等到週井集再補送給你如何?”瘦長子道:“那麼也好,話卻說明,定銀先拿,弓卻此時不能給你。不放心就拉倒,我找識貨的去。”樊庫道:“我這老西與人不同,我並不希罕你這張弓,交的是你這位朋友,你貴姓呀?”隨說隨取荷包,往外倒出三十多兩整碎銀子,一起遞過。瘦長子接過銀兩也不答話,轉回頭仍往原來土山角後走去。 樊庫同行還有兩人,俱覺樊庫受騙,剛想張口,樊庫連忙搖手止住。略一耽擱,後面大隊車馬,因天不早忙著投店,也相繼趕來,相差不過一兩丈遠近。又走里許,望見前面衰草連天,黃沙匝地,左側橫著一條黃土斷崖,和一片七歪八倒生氣毫無的枯黃楊柳,崖後塵霧隱隱,沿路見不到一條車輪轍跡,人煙更無庸說,又是傍晚時分,灰雲布空,風沙欲起,天色一陰沉,更顯得景物荒寒,形勢險惡。樊庫首自驚憂,回馬對眾說道:“聽說周井集是個大鎮,不會不通官道,怎走到這裡連個轍印都沒有?就說我繞路來的沒按站走,先前走的不也是大道嗎?莫是把路引錯了吧?” 商幫中有兩個久出遠門的老年人,早就看出路無轍跡,地漸荒涼。無奈這班幾家湊合的小商幫,多是膽子既小人又嗇刻,自作聰明,里外都不肯吃一點虧。平安無事,尚短不了彼此犯心,再一遇上事,首先各為自己利益打算,第二再盤計自己的安危,永不為大局設想,最後口頭上還得逞能,表示他有本領識見,七嘴八舌,自以為是。不出亂子,說風涼話,笑人膽小,多吃辛苦,多花冤錢,等出了亂子,又互相埋怨詬罵。昨晚馬雨辰鬧店之後,兩人提議早走。餘人明明膽怯願意,確也不敢留下,口頭卻要裝著大方鎮靜,委曲從眾,以備安個話根,等平安脫出好堵人家的嘴,以便少攤一點花銷。走了一程,沒見什麼兆頭,從過晌午就說起便宜話。甲嫌車賞花得大冤。乙說:“白受辛苦,還叫人擔了一日夜的驚。憑人家那麼大的字號,楞說與強盜通氣的黑店。”丙又說:“辛辛苦苦走了好幾月長路,逢州不歇過省不住,好容易在金沙鎮落下,吃點好饃好撥魚,弄兩個把勢破鞋吹吹唱唱,大家快樂幾天,又叫人家給攪了局,真夠他媽喪氣。今日還起了個五更,看這一身灰土。”你一言我一語,說的人又都是別家東夥,不是一家。樊庫領的一夥資本較大,眾人還有一點顧忌。他一離開便絮叨起來,前呼後應,此唱彼和,氣得這兩人臉漲通紅,寡不敵眾,又沒法爭辯,只得忍了悶氣,明見可疑也不再開口。 等樊庫覺出不對,回馬一說,兩人朝眾人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兩個老沒用的廢物,只是膽小,沒什見識,不再胡出主意,沒事找病,叫大家受屈了。”眾人只管附和埋恐,心仍是虛的。鄰近幾個聽出話音不對,一看前面形勢果然可怕,俱都起了驚疑,累向兩人請教。兩人冷笑道:“怎麼你們也膽小起來了?好在同船共載,吉凶禍福都在一起,誰也先偏不了。事情沒出現,怎敢斷定是好是壞?”眾人又盤問那前行探路的商夥,埋怨他們把路引錯。 偏那兩人均極護短,又懶又貪,為了多佔一點便宜,搶前探路,以後又覺利少不值,方自悔恨,如何還肯受人埋怨?內中一個立時大聲急喊道:“你們是財命相連,難道我老西就不財命相連?我兩個不過為大夥出點力,少攤一份花銷。要遇上什麼,不也認命麼?這你們也氣不服。樊少東剛才遇上一個賣弓的,弓毛沒得一根,就誆走好幾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夜兒還上店裡找他去。我們就遇不上這便宜事,你們怎不眼紅呢?實告訴你們,不是我哥兒倆吹大氣,這條路我以前走過好幾趟了,方才又跟人打聽了個結實。不是抄近麼?憑我哥兒倆久跑江湖,還辦錯事?真要有個毛賊出現,我先把他剮了。” 說時,樊庫一眼瞥見柳林內似有人影閃動,方想攔勸,忽聽一聲響箭由林內飛出,隨聽弓弦響動,“暖呀”一聲,說話同夥應聲落馬。眾商幫齊喊“強盜來了”,紛紛下車的下車,縱馬的縱馬,各護各四下逃竄,竟沒有一個上前。有幾個既惜性命又痛錢財,跑不兩步,想起還有銀子藏在車上褥套以內,又長著膽子回取。此搶彼奪,登時哭喊連聲,亂成一片。 這時林中已閃出十來個強人,各持刀槍器械。只為首一個持著一張彈弓,沒帶著刀,一任眾人胡亂奔逃,並不急追,好似胸有成竹似的,緩轡而出,神態甚是從容。響箭一飛,樊庫早就撥馬想逃,無如路被自己人的車輛馬匹阻住了,馬只打轉,急切間竄不過去。強人出現,越發慌張,一顆心怦怦亂跳。正待向人馬叢中硬衝過去,猛聽盜首斷喝道:“肥羊們,是曉事的,乖乖回來,站在一齊,等被發落。前面我有卡子,這是死地,你們逃不走,沒的叫老爺們費事,活剮你們!”眾人隔遠,亂糟糟也沒聽清,仍舊爭取財物,奪路奔逃。 盜首見有兩個已從車上取了包裹,騎馬逃走,不由激怒,從囊中抓了幾粒彈丸,大喝道:“不知死的狗娃,好話不聽,你跑得快,死得更快,叫你嚐嚐神彈子宋林爺爺的厲害!”說罷,兩腿一夾,坐下一匹小川馬便四蹄亂劃跑開了步,同時彈丸也扣在弓上,照定先逃諸人的後腦將弓一揚,口裡還說:“我先打個樣兒,叫那跑頭一個的先死。”說罷,弓便拉開。方以為彈發必中,猛聽有人接嘴答話道:“憑你麼!”跟著颼的一聲,從左側崖角上飛來一粒彈丸,恰恰擊中在宋林的彈丸上面。兩下都是鐵彈,來人的彈因是斜飛過來,力又較大,鐺的一聲,火花激射處,宋林的彈雖被撞落,餘力未盡,竟從彈面上擦過,朝前飛去。一騎盜馬正由林內緩轡隨出,差一點沒被擊中。 宋林和眾盜黨見狀大驚,知道遇上勁敵,高聲大喝:“何人大膽,敢在此間管你老爺的閒事!”說完,正要放馬往崖下衝去,來人已應聲說道:“爺爺在此,你們這夥沒開眼的毛賊,開個眼吧。”宋林抬頭一看,暮色蒼茫中,左側崖角上站著一個瘦長漢子,手裡拿著一張彈弓,正指下面笑罵呢。心想對頭只得一個,還好對付,便分出八騎去追商客,以防走漏,自率四名能幹的上前交手。盜馬剛剛分開,那漢子已在崖上大聲喊道:“小庫!招呼老西們不要亂跑。保你沒事,都有我呢!”說時,彈隨聲出,颼颼連響,雜著一片叭叭之聲。那八匹盜馬立被打中,墜馬死了五個,還待往下再打。 說時遲,那時快!宋林見自己還沒有近前,晃眼工夫便去了五人,不由又急又怒。來人高踞崖上,又無法上去,一時情急無計,破口大罵:“狗娃雜種!你是好的,滾下來,與咱老子見個高下。躲在崖上,用彈子傷人,不算好漢。”瘦長漢子已笑罵道:“你這不開眼的狗強盜!不是倚仗你那幾粒土豆子逞能嗎?怎麼又怕起它來了?你老子這張彈弓是活靶,照例不打死東西。這幾天手上癢,正沒地方試準頭,難得有你這夥狗強盜做活靶子。等我手癮過完自會下來,那時你那狗命也就完了。”說時,颼颼又是幾下。前行另三個盜賊又相繼紛紛中彈墜落,被馬拖出老遠,死於非命。 宋林見勢不佳,自是驚惶萬狀。自己是那一夥中頭目,黨徒十九慘死,夏三黑法令素嚴,回去如何交代?不由也橫了心,一邊頓足亂罵,百忙中也把彈子連珠一般向崖上打去。瘦長漢子只顧彈打餘盜,直似不曾理會,遇見下面彈丸飛到,只把身子略偏便即避過,在打得身側山石叭叭亂響,火星迸射,一下也沒被打中。有時順手一撮便把彈丸接去,還打敵人卻是發無不中。 那些老西們,吃了下風膽子比鼠還小,起初一見盜黨,不管盜首喝令站住,仍然亡命般奔逃,一旦得了理卻不肯讓。有那沒逃遠的,吃樊庫喊回,先還不甚放心,繼見瘦長漢子行若無事,從從容容,不消片刻,把群盜打了個落花流水,死亡遍地,一個個心花怒放,轉悲為喜。樊庫一提頭喊好,見盜黨只顧和瘦長漢子一上一下喝罵亂放暗器,不暇答理,也跟著拼命吶喊喝采,“狗強盜,驢強盜”大罵起來。 宋林因先前八盜追人全數畢命,不敢再分人去與商客為難,在自急得怒火中燒,暴跳如雷,無計可施。晃眼之間,餘黨之中,又有一盜重傷,墜馬不起。另一盜忙即下馬救護,不料人未救成,一彈飛來,由腦後貫進,連眼珠帶腦子一齊打出,“噯呀”一聲,橫屍地上。下餘隻宋林和兩個本領較高的盜黨,仗著以前經過大敵,騎術身法均頗矯健靈敏,正想如何抵禦。猛聽瘦長子大喝一聲,隨手擲下兩條黑影,跟踪縱落,指著宋林喝道:“我念你還有一點血氣,快把耳朵留下一隻,饒你狗命!” 宋林見黑影飛落,便知兩同黨已為瘦長子所殺,連話未聽清楚,狂吼一聲,惡狠狠縱上前去,方舉刀要砍,忽從對面樹林內飛也似竄出一條黑影,相隔七八丈,只一縱便到了二人面前,喝道:“宋三兒,你要找死麼?”說時,瘦長子已將身旁短棍拔出,待要迎敵,吃來人用手一揮,將棍格住,同時宋林的刀也被抓住不放。宋林聽來人喚他十多年前的小名,好生驚訝,刀在人手,奪不回來,又見瘦長子已將短棍收起,躬身施禮,知道二人一路,明非敵手,但在急憤交加之際,死生已置度外,便問:“來者何人?管我閒事。”來人哈哈笑道:“我把你這偷牛賊!一朝做賊,昧了良心,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麼?” 宋林見來人是中等身材,黑影中看不清面貌,只是耳音甚熟,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大驚,隨口問道:“尊駕可是馬……”底下話未說完,來人已搶口答道:“你還記得,總算不錯,正是你說那馬。你怎說呢?”宋林聞言,仔細認了認,納頭便拜道:“自從那年酒後無德,打碎老恩主的玉碗,和同伴賭氣,一時無知,私自逃走。原想在外面弄一白玉碗回去,一直不曾尋見。後聽我娘去世,多蒙恩主葬埋,又給我哥好些田地。年數一久,又沒混好,反落在綠林中,益發沒臉回去了,不想今日在此相見。三兒實是該死,容我給恩主磕幾個頭,略表這十六年來日夜感恩之心吧。”說罷叩頭不止。來人說道:“你這是怎的?快些起來。” 宋林叩了一陣響頭,忽然立起,拾了地上的刀,回手便要自刎。來人似已防到,大喝:“你要怎的!”隨說,抬腿一腳,將刀踢飛老遠。疼得宋林單手直抖,哭聲答道:“當著恩主,並非三兒要行拙見,只為去年入了夏三黑一夥。他見三兒彈弓打得不差,升我當了頭目,管著兩處寨卡。今日帶著十幾個弟兄,出來做事,吃了這位的虧,連手都不動,用彈弓打了滿地死屍,只剩下我一個。明知不是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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