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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苦意最憐卿愛重愁深中宵對話癡情誰似我甘來苦去二女同歸

黑孩兒 还珠楼主 39191 2018-03-12
元礽礙著紫煙同路,不便當面明言,邊想邊走,由一密林中穿出,微一疏神,紫煙和黑孩兒忽然不見。心中驚奇,一看那地方已到危崖盡頭。這時霧氣漸散,山月重明,疏林高秀,清蔭在地,回顧來路並無人影。方想這兩人怎會無故走失?忽見前側面崖石後似有半截人影。因是後山最僻靜的所在,危崖百丈,下臨無地,平日無甚人跡,又當賊黨勢敗之際,全都聚在樓前一帶敬聽沈、石二俠發落,靜悄悄的,當是紫煙在彼相候,忙趕過去,方喊:“薛師妹,我黑師兄呢?”目光到處,覺那女子背影不似,知道看錯,剛一退步,對方已回身笑問:“你怎此時才來?”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原來崖石上坐的,正是每日刻骨相思的意中人秦瑛,月光之下,越覺翠袖單寒,豐神絕代,珠圓玉潤,冷艷無雙,當時驚喜交集,臉紅心跳,喊了一聲“二妹”,便呆在當地,說不上話來。秦瑛見他痴立凝望,嫣然微笑,手指旁石道:“元哥為我勞苦,稍坐歇息,等他們來再走如何?”

元礽見她秋波送睞,隱蘊深情,越發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強捺心神,走近石旁坐下道:“二妹本領真個高強,恭喜大仇得報,足慰老伯父在天之靈了。”秦瑛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元哥為我苦心,實是感謝。我非庸俗女流,並有天門三位師伯作主,母親已然允婚。似你這樣至性至情的人,得偕終老,藉報深情,我複何憾,但我素來固執,心中有事,必須辦到,蒙你相愛,我如有事相煩,你能依麼?” 元礽做夢也未想到平日艷如桃李,冷若冰霜,那麼難說話的心上人,以前求見一面而不可得,此時竟會並肩同坐,笑語如珠,以身相許,一往情深,不由心花亂放,喜極忘形,脫口說道:“我蒙二妹憐我情癡,許借連理,深情大德,刻骨銘心。以後常侍妝台,永為臣僕,香花供養尚恐不及。我以凡愚,得配二妹天上神仙,但有使命,無不遵從,焉有違背之理?”秦瑛笑問:“如此說來,你愛我甚深,無論什事決不使我失望的了?”元礽惟恐不得玉人歡心,忙答:“那個自然。”奏瑛笑道:“一言為定。此時我尚無事,到時如有推辭,卻休怪我反臉。”

元礽正在越看越愛,只顧應諾,未想到別的,聽完笑說:“二妹是我心目中的天人,今日之事幾疑夢中。實不相瞞,以前自覺一介凡夫,實不敢存什妄念,心中卻是愛極,甘為情死,時刻都在念中,萬不料會有今日,如非月白天青,直疑是在做夢。”秦瑛嬌嗔道:“你怎說個沒完,也不怕人聽去笑話麼?”元礽見她似嗔似喜,越發愛極,笑道:“我雖愛極二妹,一向尊若天人,並無失禮。難得此時無人,蒙二妹憐我情癡,又有師長岳母作主,雙方本非世俗男女,傾吐心曲,就被人聽見,怎會笑我?”話未說完,忽聽身後有兩人同笑道:“你這樣呆頭呆腦,怎見得我們不笑呢?” 元礽忙即起立回頭,說話的正是黑女,同了黑孩兒、薛紫煙,還有一個長身玉立、青衣背劍的少女。臉方一紅,紫煙已指少女道:“這便是湘江奇女子楊飛雲,這是我二妹夫徐元礽。你看多好一對!”飛雲笑道:“我們走吧,遲了恐追她不上呢。”元礽心中一動,方要問話,秦瑛答說:“此事已有安排,姊姊放心。”元礽雖然生疑,見秦瑛妙目含苯,當人不便詢問,只得罷了,悶在心中,甚是納罕,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來。眾人隨由秘徑攀援而下。

六里坡偏在後山,地更隱僻,眾人趕到楊家,天早大明。元礽背人問黑孩兒,才知秦氏母女昔年逃往南京時,因秦瑛貌美,途中被一惡霸看中,眼見危急,全仗東方霞母女二人解救才免於難,感恩多年。秦瑛來時,途中相遇,雙方年貌已變,秦氏母女當初又隱姓名,匆匆一見便即分手,故未認出。後在楊家再遇,東方霞同了紫煙、鹿生在彼,認出耳後紅痣,疑是當年救己脫險的恩人之女,剛向飛雲問知乃母姓名,欲與細談。東方霞得知秦瑛是元礽的心上人,自知無望,已然先走,約了薛、鹿二人,穿上黑衣戴上面具,先由秘徑入山。本意先將小賊殺死,不料竟非對手,一時負氣,意欲回去別母出家。天門三老與她母師俱都相識,乃師並有極深淵源。秦瑛也有報恩之意,本欲相讓,自以丫角終老。石雲子力言:“元礽情有獨鍾,你如不嫁,元礽也必不娶,可效英、皇故事。”後將小賊殺死,由後樓逃出,想起元礽志誠苦心,紫煙初交便出大力,賊黨勢盛,惟恐二人失閃,正要趕回,忽遇飛雲趕來,說:“一切之事均有三老安排,決無可慮。”秦瑛仍不放心,強了黑女、飛雲繞回前樓。就這來去耽擱一會工夫,老賊已然伏誅。因聽雲子正向元礽說那二女同歸的話,心想黑女常說男人心性不定,欲聽元礽背後真意,情愛是否專一,及聽那等回答,知他為人謹厚,最敬師長,居然為了自己敢於抗命,情有獨鍾,雖願與東方霞同嫁,芳心也頗感動,便往前途崖口等候,欲使元礽心喜,並拿話將其套住,再由黑女暗中迎來,將黑孩兒、紫煙引開。

元礽正想心思,故未發現,這時一聽心上人所說竟指東方霞婚事而言,好生不願,但知心上人的性情,不敢違背。黑孩兒再加力勸,說:“東方霞母師最是偏愛護短,你如不允,連二妹也必受累。”元礽無法,只得勉強應諾。在楊家稍微歇息,飽餐一頓便即起身,不料依然鬧出事來。 原來東方霞之母銅仙掌、八指神姥東方燕,和她另一位師父衡山祝融峰玉真觀主惡麻姑褚慧,都是川湘間前輩女俠,昔年名震江湖,又都手黑護犢,對東方霞最為鍾愛。東方霞人品武功雖好,但因母師從小嬌慣,姊夫陳叔青又是最有名望本領的俠盜,舊部眾多,交遊廣泛,只管美貌少女孤身往來江湖,行俠仗義,到處打不平,從來無人敢於侵犯。東方霞也頗以此自豪,於是膽子越大,眼界日高,人又極美,休說綠林中人她看不起,便是許多有名武家子弟向其求婚,均遭拒絕。有那苦纏不捨的,十九還吃了她的大苦。有時稍吃人虧,迴向母、師一說。乃母近年歸佛,比較昔年心氣平和,還好一點。那位惡麻姑年已八旬,除頭髮花白外,望去仍是畫圖中人,本就心辣手黑,疾惡如仇,犯者必死,認定愛徒貌美,對方好色,生出邪念,就不,也是欺她孤女,目中無人,一聽吃虧,立即下山趕去,非使對方傷亡不肯罷休,一味袒護,不問情由,上來便下殺手。東方霞有此幾位靠山,雖未倚勢橫行,事卻鬧了不少。

這次乃母見愛女年紀漸長,眼空一切,誰她也看不上,沒奈何只得寫了一信,令其投奔姊夫,請為物色佳婿。事有湊巧,元礽愛上秦瑛,心雖非此不娶,卻無把握。叔青一探口氣尚是孤身,心想:“對方人品家世、文才武功無一不好,又是天門三老門下,這等好姻緣哪裡找去?”以為小姨美貌女俠,元礽當無不願之理,又知小姨素來大方,並無不嫁之言,每談婚事,總說男的不配,果如我意自然肯嫁。來時因母哭訴:“平生只生二女,你如不嫁,母心不安。你姊夫眼界甚好,決不肯把你妄配庸人。事情由你作主,切不可再選擇太苛,自誤芳華。”東方霞始而迫於母命不得不行,又想姊姊,等到香螺諸交信第二天,元礽便來。叔青只想令雙方同路,自生情愫,便去裡面告知小姨,看出她對於元礽不似別的少年厭惡,心還暗喜,一面佈置行事,並向元礽重托,請其照護。也是為了小姨難說話,恐中途生變,除托元礽同舟照看外,毫未明言,以備萬一小姨發現對方弱點,心中不願,立可中途作罷。

哪知東方霞竟對元礽一見鍾情。女子心性多半難測,用情還在其次,第一是緣或孽。尤其東方霞自負絕色武功,平日所遇少年,十九對她傾倒備至,低首下心,甘為臣僕,在男方是用情,女方卻認為對方卑躬屈節,一味獻媚求愛,毫無一點丈夫氣,不特不肯動念,反倒加了厭惡。起初偷看元礽比武,已覺此人不差,及聽姨夫示意撮合,得知對方未婚,雖未公然承諾,已然心念微動。上船以後,見元礽儀表非凡,英姿如玉,舉止談吐又是那樣從容儒雅,由不得更生好感,只嫌過於端謹,先當是書香世家,尚有男女之嫌,有意矜持,後來元礽憑窗望水,直不回顧,一面感覺到對方有點書呆子氣,一面又覺自己才貌無雙,豈不值人一顧?有些氣不憤,便拿活引他。滿擬對方不是木人,只為少年老成,守禮君子,面嫩拘謹,又礙著主人情面,好些顧忌,惟恐露出破綻,所以把臉朝外,不敢平視,經自己拿話一引,定必乘機結納,終於傾吐情懷。哪知對方情有獨鍾,一任輕顰淺笑,薄怒微嗔,用盡風情,全無用處,除一味端謹外,竟未正眼相看。當是書毒中得太重,越是這樣人越發可取,只一有心,情愛也必專一,於是故意裝睡。元礽倚坐對榻,連身子都不敢臥倒。夜寒又重,其勢不能降低身份勸其就枕,心方憐惜,覺著這人呆得可憐,又好氣又好笑。元礽忽然倦極入睡,喚了兩聲未應,便下床去喚來姨侄,將其扶上枕去,把被蓋好。心中有事,又遇見了一次水寇,想起年將花信,尚是孤身,母師對己婚事,近更屬望,苦無當意之人,似此佳士倒也少見,只不知他是否顧慮嫌疑或是無情干我,正自心亂。元礽苦憶秦瑛,形於夢寐,竟說起夢話來。東方霞聽他夢中連呼“二妹”,又在嘆氣,所說雖聽不真,但已聽出心中有人,不禁失望心酸。本想起身盤問,探明底細,對方果有意中人,便即中止前念。不料男女情關最是難渡,真要絕望灰心決不再談,必和沒事人一般,越是這樣,表面似想斷絕,實則無形中已被情絲綁住,越來越緊,休想掙脫,元礽偏又不說。

女子善懷,妒念一生,便如春蠶自縛,到死方休,當時負氣,未再答理,冒雨登岸,立騎龍駒馳去。滿腹幽怨,氣憤已極,到了中途,忽想起以我才貌,難道他那意中人真比我還強不成?越想越有氣,決計暗中尾隨,看他前途有無約會,那女的是否值得他如此顛倒。等由賊店中向元礽報警,令其騎馬渡江,再走不遠,忽與至交姊妹嵩山女俠薛紫煙相遇。二人交厚,無話不談,紫煙見她面有憤色,問出底細,正商量如何查探,又遇賊黨。事前紫煙本聽路人說有一騎紅馬的少年,到處打聽是否走過,及遇東方霞一談,正是元礽。初意元礽渡江以後必要沿途探詢,打算將計就計,買了一個鄉民,令其往尋,引使追趕,不料弄假成真,盜黨人多還在其次,臨時忽又添了兩個能手。二女寡不敵眾,眼看要敗,秦瑛忽同黑孩兒兄妹由別處訪友繞來,路過當地,嚇退盜黨。

東方霞先教元礽渡江,一半心愛元礽,意欲藉此見好;一半為代陳氏父子出氣,過江以後,再令人引元礽來追自己。一見秦瑛不特貌美,武功更好,照著雙方神情,分明一雙兩好各有深情,連自己和紫煙尾隨元礽、黑店報警、指點渡江之事全都落在對方眼裡,不禁愧憤交加,心中一酸,直冒涼氣,情敵偏又助她脫難,越發不是意思。氣極之下,問知秦瑛此行用意,氣到急處,把心一橫,決計連夜趕往湖南,先尋到天他先生的門人鹿生,假裝黑孩兒兄妹三人,戴了面具,同往西陵寨,不等元礽趕到或在下手以前,先將小天王佟元亮殺死,使元礽白費心力,無法向心上人討好。及將元礽的馬借與秦瑛,和紫煙趕到西陵寨左近,忽想起有一好友湘江奇女子楊飛雲在後山六里坡居住,必知賊黨虛實,可以向其求助。到得不多一會,鹿生剛被紫煙尋來,秦瑛等三人也拿了飛雲之師應明師太手書尋到,請其指點後山秘徑。

這時秦瑛因得異人指點,說:“元礽對你鍾情,身冒百險,代報父仇,孤身入山尋賊。但是他與東方霞無心相遇,對方鍾情,元礽情愛專一,堅不接受,女的偏是癡情太甚。此事十分難處,元礽固執,遲早恐要鬧出事來,望你善處。”秦瑛原知元礽對她痴心,仇敵勢力強盛,自己就能混入山去,手刃親仇仍是無望,全仗天門三老想促成這段姻緣,暗中相助,才保如願,表面連對黑女也未吐口,實已心許,暗忖:“久聞此女英名,不知才貌如何?”及照異人指點,同黑孩兒兄妹尾隨到了黑店,見東方霞果是才貌雙全,我見猶憐,心頗喜她,便不去叫破,只在暗中相助。三人同乘異人小舟渡江,後來助東方霞脫險,本想告知彼此一家,不妨結為異姓姊妹。剛把此行心事說明,東方霞越想越傷心,竟和紫煙辭去,後在途中相遇,尾隨不久,巧遇應明指點,來此見面一會。東方霞等三人便匆匆作別而去。

秦瑛知她灰心負氣,因在途中連經異人指教,胸有成算,也就听之,自照預計,中秋前夜入山,只沒想到東方霞提前入山何意。元礽既不肯將賊殺死,只在暗中相助,他這一來,天門三老決無坐視,不論如何,仇都必報,寬心大放,已然拿穩。飛雲之父和老賊有交,又是近鄰,不便出面,只為引路。剛到後山秘徑,便見石雲子走來指示機宜,秦瑛心越放定。三人別了飛雲,由秘徑入寨,果然手刃親仇。 她這里大功告成,夫婿又是那樣情深愛重,自然芳心大慰。東方霞卻是預計全未如願,反倒受傷,悲憤填膺,恨不欲生,離開擂台,到了無人之處等了一會,元礽不曾尋來,心中冰冷,嘆了一口氣,把腳一頓,立往後山跑去。到了原來秘徑,匆匆取出身帶傷藥略微包紮,剛要下去,紫煙忽由前寨尋來,再四勸慰。東方霞只說:“我已看破世情,決計別母出家。”說完便順秘徑援縱下去。紫煙還想追回,飛雲由樹後掩出,暗中止住,說:“奉石老前輩之命,令助秦瑛殺賊。”紫煙和老賊有殺兄之仇,便往回趕。 東方霞一到楊家,把傷處重新洗滌,匆匆上馬,便往家中飛馳,滿腹悲苦,傷處又在腫痛,正自難耐,忽想起坐下龍駒跑了一早還未休息,也未餵過馬料,自己命薄,何苦令馬也受委屈?偏因行時匆忙,未帶特製馬糧,素愛那馬,覺著對它不過,心中一亂,把路走岔,所行又是荒野之間。中秋天氣竟會變天,一路斜風細雨吹到身上,方覺翠袖單寒不耐秋涼,忽然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心想:“這雨勢將下大,走得太慌,賊館包裹忘了攜帶,一身濕透,連換的都沒有,如何是好?”跑著跑著,忽然聞到一股桂花香味,往前一看,細雨濛蒙中,先前不曾看清,那馬已然走向一片柳林之內。 秋光漸老,時見黃花成叢,含苞欲放,柳葉蕭疏,已見黃落,吃秋雨一潤,柔條飄拂,依舊芋綿,彷彿佳人遲暮,芳華雖逝,餘妍美韻,仍是可人,當年豐神,彷彿猶現露於憔悴可憐之中,晚霞殘紅,倍增旖旋,柳蔭殘蟬,時復曳聲而過,撲向別枝,似知生意將近,鳴聲哀咽,戛然而止。那柳林長約三里,綿亙不斷,一路煙籠霧約,時聞桂香陣陣,隨風吹送,只看不見花樹所在。方想這麼濃郁的桂花香,老遠都能聞到,可見不是少數,左近必有人家,便順香味,縱馬尋去。馬行甚快,晃眼把柳林走完。 快出林時,雨漸下大,風也加猛,瞥見一個瘦小人影,頭戴斗笠,好似左近的土人,由側面冒雨飛馳而來。也未看清面貌年紀,是否村童,便由馬旁馳過,連喊數聲,未聽答應,忽然一陣風來,香味更濃,身上並還灑了好些黃點,正是隨風吹來的桂花。順那香風來路,目光到處,原來右側乃是大片桂花林,枝葉濃密,黛色如染,上面綴滿金粟,清香撲鼻,雨中看去,分外鮮肥,狂風一過,上面桂花紛紛離樹而起,飄灑滿地,宛如金雪。正想這裡既有大片桂花樹林,決不會沒有人家,勒馬回顧,小人已不知去向,無從詢問。那桂樹多是又高又大,繁枝叢复,行列疏整,樹下草地平整,落花以外,甚是清潔,好似常時有人打掃光景。斷定人家不遠,雨又越下越大,無法前行,急於覓地避雨。 正尋路間,忽見花林深處現出一座廟宇,過去一看,那廟頗大,門有“桂林庵”三個大字,廟門緊閉,寂無人聲,環廟盡是桂花,間以修竹,景絕幽靜,料是女尼清修之所,身已濕透,忙即叩門求見。先是沒有應聲,一會聞得里面有人低語,聽不甚真,忙喊:“我是雨中迷路,來此暫避,並無他意。”待了一會,才聽老婦回應,隔著門縫正往裡張望,忽聽落閂之聲,門已開放,面前站定一個道婆,發已全白,臉上皺紋稠疊,看去少說也有七旬以上,手持一根紅漆拐杖,似頗沉重,方覺大殿離門尚隔一層大院落,才聽答話,如何便到?心中微動,道婆已做然間道:“小姑娘就是你一人麼?”說時瞥見所騎紅馬,好似微微一驚,又細看了兩眼,帶笑說道:“本庵只師徒二人,向例不容外客入門。我雖在此借住,也能代作一個主意。外面雨大,姑娘又是孤身少女,想已飢渴,請到裡面再說吧。” 東方霞雖看出對方不是尋常,因見意甚殷勤,此外無處避雨,自負本領,也未在意,立即隨同走進。老道婆隨將門關好,伸手拉馬。東方霞笑道:“此馬性靈,無須管它,如有草、豆,給牠吃些,否則由它在院中吃點野草也好。”隨對馬道:“你就在前面樹下,等我烤乾衣服,雨住就走。”那馬一聲長嘶,便向殿前草地上走去。老道婆驚問道:“姑娘你連行囊都未帶麼?”東方霞推說途中遺失。老道婆取來衣服,與她換上,將濕衣拿去,又端了些酒菜冷飯前來,說:“廟主師徒因事他往,只留我和我孫兒在此。我不喜吃素,帶了小孫兒單起伙食。這是今早吃剩下的半碗滷雞肉,可用熱水泡冷飯,將就吃吧。”東方霞正將衣服換好,包紮傷處,換上傷藥,見那女衣甚是整潔華美,端來又有葷菜,好生奇怪,便問:“婆婆貴姓?因何住在庵里?”老道婆笑道:“姑娘你頗像我死去的女兒,我甚愛你。我姓褚,這裡前殿,向無人來。廟主回庵,必在後面,輕易不會到此。我已命小孫在後面守候,人回即來送信。她們不喜生人上門,姑娘吃完少憩,雨住就走。濕衣少時就乾,這身舊衣不妨穿去。我也不問姑娘姓名來歷,別的你就不要問了。” 東方霞聽她言詞閃爍,越發生疑,暗中留神,首先發現那根拐杖,鋼鐵製成,上有朱漆,又粗又重,約有百斤左右,諸道婆拿著走路卻甚輕便,最奇是不聽絲毫觸地之聲,知非常人,又拿話探詢。褚道婆似已覺察,突把麵色一沉道:“姑娘一定要問,你那馬的主人便是我的對頭。你如不是他的親人,可先明言,否則這雨越下越大,你就進退兩難了。”東方霞聞言,猛然想起一事,心中大驚,不欲示弱,抗聲說道:“我雖不是他家人,也是至親。”底下話未出口,左手已被褚道婆抓住,厲聲問道:“你與他何親?叫什名字?”東方霞覺著對方手和鐵箍一樣,當時半身酸麻,身又負傷,知難與敵,又見那馬因為避雨,已尋到窗前走廊之下,探頭向內,怒視對方,兩耳直豎,知它猛烈性靈,恐人馬一起吃虧,一面將馬喝退,回臉怒道:“馬主人是我姊夫,我名東方霞,你便是昔年家居清涼山的褚四娘麼?”褚道婆聞言,面色轉和,鬆手微笑道:“原來你是他小姨東方霞。我只和他有仇,與你無干。我決不傷你,庵主回來卻是難說。這大雨天,今夜她母女也許不歸。明早天晴就走,除卻自投羅網,這匹紅馬她不認得,遇上也可無害。好好在此養傷,睡一會吧。” 東方霞知道對方乃當年江南女俠盜賽公孫諸四娘,本是恩師惡麻姑褚慧之妹。姊妹二人失和已有多年,都是性情古怪。四娘昔年貌美,所適非人,生有一女,甚是鍾愛,無奈女婿是個淫賊,為姊夫陳叔青所殺,乃女悲慘而死,懷仇至今。對方喜怒無常,如提師門淵源反倒有氣。坐定以後,覺著臂痛未止,暗忖:“此人真個神力,庵主想也不是善良。”正笑問庵主名姓,忽見一個年約十二三的幼童飛身縱進,見面急喊道:“太婆還不快把馬藏起!庵主和五姑姑回來了,還來了好些男女遠客,說西陵寨已然瓦解,佟元亮為一姓秦女子所殺,庵主和五姑剛到山口便得凶信,把逃出來的十幾個男女朋友接來此地,內中還有兩個受傷的。他們都說仇人乃是一夥戴面具的少年男女,內有兩個所騎紅馬乃香螺諸陳叔青所有,說得和這位姑娘的馬一樣,如被看見,決不甘休。”話未說完,褚四娘揮手令其再往探聽,隨即將馬拉進屋內藏起,轉向東方霞道:“庵主之女,便是有名的賽楊妃楊小翠,她母辣美人尤紅仙,雖然隱藏此庵已十數年,輕易不再出面,你想必有耳聞。她母女和佟氏父子各有深交,只為仗恃貌美,向不俯就,都是男的自來尋她。母女均無長性,雖未嫁與佟元亮,兩下仍是藕斷絲連,常來魔中幽會,情感甚好。這次原定十四夜同到西陵寨赴會助威,不料全數瓦解。你雖不是那姓秦女子,必由西陵寨來無疑。如被撞見,決非其敵。大雨昏夜,又沒處逃。好在她們不來前殿,你不可妄動。待我往後面查看,回來再決去留。”說完,便往外走去。 東方霞幼時便聽母師說過這兩女淫賊的來歷,武功既高,心又狠毒。尤紅仙更擅雞皮三少之功,現年五十以上,望去仍是二十幾歲美人。楊小翠並不甚美,但具環肥之妙,一經交接,著體欲融,使人魂銷。少年美男死她母女手內的不知多少。武功又強,打得一手連珠鐵蒺藜,不知何故,多年不聽提起,只說遇仇遭報,不料在此相遇。身負鏢傷,越發腫痛,本就不敵,何況還有許多賊黨。總算命不該絕,最厲害的褚四娘竟會暗助自己,否則豈能活命?如非徐元礽薄情,怎會到此?正想起心寒發酸,忽見褚四娘身後飛起一條黑影,箭一般急,冒著大雨往大殿上飛去,一晃不見,四娘那高本領的人竟如未覺。暗忖:“這裡終非善地,人心難測,四娘既住庵中,與兩淫婦必有深交,所說是否可靠並不一定,莫如將身藏起,看事行事。回來如問,再想話答覆。後起黑影,武功之高從來少見,身材頗似幼童,難道四娘之孫竟有如此本領不成?要是外人,四娘不應毫無警覺,只不知為了何事冒雨越房而過?”邊想邊往四外查看,見四娘所居偏殿共三大間,兩暗一明,馬便藏在當中神像後面,因想先找出路,見離門近,打算查看上鎖也未,沒顧得看馬。走到庵門一看,不知何故,門上鐵鎖被人擰斷,門閂甚粗,也被齊中斬裂,只稍微帶著一點,一扳就折,當時可以開門。這樣堅固粗重之物被人毀去,相去數丈之遙,事前竟未聽到一點響動,好生奇怪。 遙聞後面男女喧嘩、歡笑賭酒之聲由風雨中隱隱傳來,越想越不放心,打算把馬牽到門側堆柴房內,以備萬一有警,立時開門,仗著神駒,冒雨逃走。及至趕回原處一看,馬已不見,原來神像後門已大開,馬竟被人牽走。天已入夜,風狂雨大,外面黑洞洞的好似一條甬道,廟牆甚高,那馬性烈如火,怎會乖乖被人牽走?心正驚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馬嘶,正是那匹火龍駒,猛想起鐵鎖毀得大怪,好似另有高人暗助,但不現形,是何緣故?心中一動,忽聽厲聲喝道:“你不聽我的話,要作死麼?”回顧身後,正是四娘,忙把心神一定,答道:“四娘休要誤會,我那紅馬被人盜走了。”四娘聞言,低喝:“稍待!再如亂走,我不管你,就沒命了。”隨往門外冒雨縱去,身形一晃,落向廟牆之上,晃眼不見,身法快極,同時聞得有人冷笑之聲。回顧門外,又是一條小黑影,一閃不見,彷彿頭上戴有面具,心疑紫煙未婚夫鹿生跟踪追來,連忙追出,再看已無踪影。那雨越下越大,宛如河水倒傾,轟轟發發之聲,後殿男女歡笑全為所掩。正要退回,忽見四娘之孫由後面如飛趕來,見面低聲急喊道:“我太婆呢?後殿有警,又聽牆外馬叫。庵主知道廟中來了外人,正在四下搜索,快到此地來了!” 東方霞腿傷疼痛,行路艱難,聞言大驚,忙回里屋,剛把寶劍暗器取在手內。幼童名叫方虯,乃四娘外孫,甚是機警,方說:“姑姑決藏不了,打又打不過,快想一套話,索性先告她倆,說你是太婆後輩,不是外人。”隨聽冷笑之聲。東方霞抬頭一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各持兵器,望著自己,滿臉殺氣。方自暗中戒備,未及喝問,方虯已先回身笑道:“五姑休要多疑。她是好人,來此避雨,不是對頭。如若不信,大婆也在追敵,好歹等她回來再說不遲。”那女子正是楊小翠,聞言剛把柳眉一豎,同來賊黨已戟指喝道:“這便是賤婢東方霞,小賊徐元礽的情人,饒她不得!”小翠還未答言,只聽窗外,有人接口,喝得一個“你”字,面前寒光連閃,賊黨首先應聲而倒,隨聽奪的一聲,一枚鋼丸已深陷門框之內,打得木屑粉碎。小翠總算躲避得快,沒有受傷,不由大怒,縱身往外趕去,方虯也忙追出。隨聽喊殺之聲,又有數人,撲進房來。 東方霞情知非打不可,只得咬牙忍痛,拔劍出鬥。來人全是西陵寨佟氏父子心腹同黨,認定東方霞是元礽的情人,如何能容?東方霞本來寡不敵眾,總算武勇機警,見所來敵人共有五人之多,室中現有神像雜物可作掩護,意欲只守不攻,挨到四娘回來相機行事,免因傷痛吃虧,便藉神像桌椅掩護,持劍應敵,一面連發暗器。剛招架了幾下,覺出腿傷越痛,不能久立,暗道“不好”。賊黨因嫌地窄人多,反倒礙手,對方沉著應戰,守而不攻,一面架隔,只將暗器抽空打來,已有兩人受了浮傷,自覺失計,又看出敵人腿上有傷的弱點,方喝:“賤婢狡猾,無須齊上,只由一人動手,也用暗器打她,賤婢長得好看,擒到之後,大家先拿她快活一陣,再殺她為小山主報仇。” 東方霞見發話賊黨是個瘦長子,手持一柄判官筆、一把鉤連刀,正向群賊發話,得意洋洋,想起被擒必受污辱,腿傷又越來越痛。再看仇敵形勢,便是四娘回來也難解救,正在咬牙切齒憤不欲生,稍不能支立時回劍自殺。猛聽叭的一聲,面前黑影一閃,瘦長賊“噯呀”一聲,早挨了一個大嘴巴,倒地不起。下餘三賊各取暗器要打,另一賊還未退下,持刀迎面斫來,剛被自己用劍一擋,聞聲未及回顧,那來的是個身材瘦小、面如死灰、好似陳死人的臉子,醜怪非常,從未見過,動作如飛,神速已極,武功更是出奇,由旁窗飛進,只一巴掌便將瘦賊打悶過去,跟踪一縱,早到了敵人身後。那麼瘦小一個人,不知怎會具有驚人神力,縱身一把抓住對面敵人的後頸皮,只聽那賊負痛驚叫,竟被小黑人往後拖倒,單手反抓賊頸,就勢把人掄起朝外甩去,另三賊見狀大驚,各將暗器兵刃湧殺上來。小黑人空著雙手,一毫不以為意,拿手抓之賊當了兵器,橫掃過去,三賊的兵刃暗器打在他身上,紛紛彈落震退,好似自打。再被賊屍一揮,當頭一賊先被打跌,死賊身上倒挨好幾下,只聽叭嚓亂響,室中陳設用俱全被賊屍打倒,亂成一片。又聽後面喊殺之聲,似有多人趕來。 東方霞先以為來人不是鹿生也是黑孩兒,戴有人皮面具,故看不出,再一細看,身法不像,也無如此瘦小。心正奇怪,想要喊問,賊黨援兵也自趕到,擁進多人。小黑人手一揚,先把賊屍橫打出去,跟著縱身,振臂一揮,疾風過處,面前人影一晃,神前高懸一盞具有七個燈頭的長明燈當時全滅。黑暗中聽一女子口音在身後說道:“姊姊還不隨我快逃?事出意外,禍闖大了。”這時屋中黑暗異常,賊黨又在喊殺紛亂,百忙中未暇尋思,方覺耳音甚熟,身子已被來人拉轉,隨有一油綢套籠向頭上,耳聽低喝:“姊姊噤聲!”立被來人手抄兩腿背向身上,由後門走出,順甬道往庵門趕去。伸手隔綢一摸,來人也戴有面具,急切問,只想不起是誰。耳聽大殿一帶正有多人惡鬥,庵門已開,被來人直背出去,腿傷更重,疼痛異常,知難行路,便不作客套,任其衝風冒雨朝前飛馳。途中似聞有人在側低聲說了一句,未聽回答,一會停住,輕輕一躍,便落向馬背之上,覺出那油衣套十分精緻,因風雨太大,黑夜之中也看不出,這等情勢,可知危急,只得坐在後面,伸手隔衣將那女子攔腰抱住,二人同騎,往前馳去。再摸前面女子,已通身水淋,知把油衣讓與自己,心中萬分感激,連問:“恩姊何人?”對方只不答話。馬行甚快,隔了一會,又聽身後還有一馬追來,馬上人全未出聲,只當恐人警覺,便不再問。 跑了個把時辰,路已老遠,風雨也小了些,本來傷痛,再一縱馬疾馳,自更厲害,幸而馬行雖快而穩,無甚顛頓。前面女子又迴轉一手將傷腿托住,不令下垂,少卻好些苦痛,時候一久仍難忍受。正疼得心慌,隔著油套似見微光,回手一摸,原來那油套連披反罩頭上,非另穿過無法開看,不知救她的人何故不令窺見形貌,心念才動,猛覺手上塞進一根馬韁,耳聽:“姊姊坐穩,我還有事。”因那油綢雨套甚是寬大,雖是反穿,雙手仍能前伸尺許,一聽對方要走,忙喊:“姊姊留名!”身前一空,前面女人已將手解開,縱了下去,馬行便緩。隨聽身後另一馬奔馳甚急,一晃老遠。正忍腿痛想摘雨套查看,馬已停住,面前似有燈光,耳聽另一少女笑呼:“到了!我背你進去吧。”身便被人捧下,已無雨點上身,解開雨套一看,抱她下馬的是一年約二十、長身玉立的少婦,滿口南音,身已落在一所極精雅的房舍以內,因見少婦衣履乾淨,為抱自己,前胸兩臂均已水濕,料與馬上恩人一家,心方感激,過意不去。少婦已將她捧向內進臥房之內,到處點有明燈,室中陳設也頗華美,本想下地拜謝,腿傷越痛,已難動轉,沒奈何,只得任憑抱向床上臥倒,雨套早解,被褥溫軟,甚是舒適,忙即稱謝,並問主人貴姓。 少婦笑道:“愚姊朱靈鳳,一向隱居在此。今日好友黑摩勒路過,說起昔年在他手下漏網的兩個女淫賊隱藏離此五十里的桂林庵,新近才探出她母女的底細。因往西陵寨看熱鬧,滿擬淫婦與小賊有染,必去赴會,不料未到中秋賊黨瓦解,途中得信,欲往尋她,路過此地。恰值舍弟江明冒雨趕回,得知西陵寨幾個有力賊黨當時雖被幾位老俠鎮住,俯首聽命,仍不死心,下山時途遇淫婦,互相勾結,同往庵中。舍弟因覺一人勢孤,昔年被七指神偷葛鷹老前輩打敗,立誓不再出外走動的老怪物褚四娘,因有一次染病將死,全仗淫婦母女照應,又將其接往庵中居住,已有多年,決不坐視;恐一人勢孤,特來約我夫妻同去。外子因事他出,我嫌雨大,正不願去,黑師兄卻好遇上。他兩人年已不小,仍是童心,各穿了一身魚皮夜行衣,戴上人皮面具,一同趕去。不料另外有人追將下來,賢妹又被困在廟內,兩下合在一起。那救你的人我並不相識,匆匆一見,連話都未得說,我想前途定能相遇。這兩位妹子人是真好,我想你們將來定必情如姊妹。我不知底細,無法奉告。你那傷處有藥可治,也是救你的人所留,恐不夠用,又問人討去了。明早如不上路,也許還可相見呢。”隨說,早命人取來溫水,待將傷處洗淨,取出一包藥粉,用水敷調。果然一擦上去便覺清涼,痛楚大減。心更感激,只想不起恩人是誰,彷彿有點像秦瑛,後來口音又似不對。再想對方與元礽情深愛重,巴不得一雙兩好,對於自己只有厭惡,如何會出這等死力?越想越無此理,又覺多年往來江湖,從未吃此大虧,連受艱危,死裡逃生,全由元礽而起。以自己的才貌,別人求之不得,偏會對他癡愛鍾情,就說因秦瑛定約在前,不能辜負,怎的便不值他一顧,使我難堪?難道秦瑛就那等好法?越想越恨,心中一酸,不由流下淚來。 靈鳳笑道:“妹子有心事麼?為何負傷行路?我還忘了問呢。”東方霞聞言,猛然想起前數年師父所說幾個男女異人,正與今晚所聞名姓相同,忙先問道:“我因姊姊不避污穢為我醫傷,心中感愧,忘了請問。姊姊可是昔年隱居永康,後來威鎮川東,與黑摩勒、江明、童興號稱江南男女四俠的小皇姑江小妹麼?”靈風笑道:“避世之人,前事不必說了。請問妹子到底因何至此?”東方霞驚喜道:“小妹心有難言之隱,此行原定別母出家,永離紅塵,不料誤入賊庵,幾遭毒手。姊姊如此厚愛,又是小妹心目中想望多年的女俠,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只好據實奉告,但請不要笑我。”靈風笑道:“愚姊也是過來人,自來烈女怕纏郎,到底還是趁了外子心願。看妹子這等悲憤,又有出塵之想,莫非為了婚姻之事麼?”東方霞不知對方早已得信,預有成算,氣憤頭上,竟未想起對方怎知自己心事?聞言嘆了口氣,便把前事說出。靈鳳聽她全是片面相思,痴得可憐,元礽情有獨鍾,正是佳士,如何怪人?試拿話一探口氣,東方霞恨極元礽薄情,知他不會舍彼就此,意甚堅決,便不再深勸,又備了些酒食,殷勤勸用。東方霞見主人如此情重,自更感激。 靈鳳深夜才走,東方霞見已夜深,黑摩勒、江明未歸,不知桂林庵雙方勝敗如何,恩人名姓也無法打聽,累了兩日夜,連受驚險疲勞,盼了一陣,不覺昏沉睡去。夢中覺著玉腿清涼,傷痛已止。醒來一看,床前站定一個頭戴面具的女子,正為自己敷藥,知是救命恩人,忙喊:“姊姊,你是我昨夜救命恩人麼?”少女面具乃黑皮所製,只露口鼻雙眼大小四孔,和秦瑛所戴不同,看不出面貌,但是十指纖纖,其白如玉,身材婀娜,頸如蝤蠐,明是一個美人胎子,但不發話,先用手比,令其少安勿躁,藥剛上完,忽然走去。 靈風隨即進房,笑說:“這位妹子天明前方同舍弟趕回,因把雨套送你,周身淋得水濕。問她來歷,只說姓餘名霜,和你一樣,也有難言之隱,但她不肯明言。只說昨夜賊黨被黑師兄、舍弟還有沈老前輩的門人呂氏雙俠連同幾位少年英俠殺死多半,兩淫婦一受重傷,一遭慘死。老怪物忽然趕回,她原因妹子像她女兒,妄想收為義女,有意示惠,出去尋馬,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追出老遠,方始醒悟,回庵與黑師兄打了一個難解難分。後來還是呂氏弟兄見她孫兒在旁哭喊可憐,又因老怪物本身無甚過惡,已被黑師兄引逗得急怒攻心,狀類瘋狂,恰巧南明老人竹符正帶身旁,取出喝止,將雙方勸住,祖孫二人負氣冒雨而去。賊庵已被火焚,救你的兩姊妹也把藥取到,談了幾句,和舍弟同回。你如真個感她恩義,最好暫時不要問她,等見令師之後,人家自會尋去,結交不晚。” 東方霞想不出是何原故,餘霜到晚方始人房換藥。東方霞感恩心切,又見傷藥靈效,已漸痊癒,乘她調治之間,突然縱起,想把人拉住再行謝問,或將面具揭去,看她是否熟人,為何如此恩厚?不料對方機警異常,比她更快,一把未拉住,人已到了門外。次早見餘霜又來換藥,知道對方身法輕快,已然警覺,更難拉住,便賠笑央告道:“恩人姊姊,我受你如此深恩,怎連廬山真面也不肯現出,話更不說一句?你固俠義心腸,妹子連面都見不到,如何問心得過呢?”邊說邊探身坐將起來。對方早知她傷愈無事,不等下床,丟了一個紙團,翩然走去。打開一看,上寫:“我與姊姊似有前緣,一見便生仰慕。無如你明我暗,尚有難言之隱,不久必往衡山玉真觀尋你結為姊妹。如肯下交結為姊妹,請回我數字,妹心安矣。” 東方霞見書法十分美秀,面貌雖然遮住,豐神皮色那等秀美,就不如自己也差不多,武功更好;惺惺相惜,認定知己,仍盼事前見面,見筆墨早在桌上放好,也未尋思,便在紙後面寫了兩行答覆,大意是說:身受救命之恩,以後休說結為姊妹,為奴為婢,肝腦塗地也所心願。剛一寫完,餘霜忽然走進,就桌上把紙條抓去,轉身便走。東方霞隔座一把未拉住,暗忖:“主人甚好,我不會追到裡面去看她為何如此藏頭露尾?”正往外走,迎頭正遇靈鳳,不便再走,以為餘霜必回,哪知由此不見。傷勢已好,前後待了四日,便向人告辭。靈鳳也未挽留,只取了一個包裹出來,裡面俱是新制,由頭到腳,內外全備,並還件件合身,式樣更好。問知餘霜由廟中發現濕衣,隨手帶回,連夜和一女友親手趕製,材料乃主人所贈。女子心情多半愛美,加以自幼好動,又蒙母、師傳了一身武功,日常孤身往來江湖,雖然俠義名高,所至逢迎,但因母、師多是修道之人,相見時少,從未遇到一個人對她如此溫情親摯,當時感激得幾乎流下淚來。靈鳳見她感動,笑道:“你不必難過,她許有求於你呢。”東方霞慨然答道:“就算這位恩姊對我好是有為而發,我也感恩刺骨,百死不辭。”靈鳳笑道:“她求你只有好事,怎會談到死字?” 東方霞心方一動,忽見一中年男子由門外走過,身材微胖,人頗英俊,靈風笑喚:“琪哥!”隨聽門外笑答:“鳳妹,你這裡來,我有話說。”靈鳳微嗔道:“這裡說不是一樣,討厭!”隨含笑往外走去。隱聞後屋低聲說笑,只聽出“事已七分可望”,後又聽到“玉真觀”三字,底下便聽靈鳳埋怨之聲,也未聽清。知那男的便是靈鳳之夫李玉琪,想起主人化名江小妹往報父仇時,男的為她受盡艱危,追逐多年方成連理,痴心深情古今少見,久已艷傳江湖,聽他說話神情,分明恩愛非常,自己卻是身世飄零,此去別母出家,便以空門終老,不禁心酸,流下淚來。越想心越煩,也未細辨主人背後之言,為何提“玉真觀”三字。一會,靈鳳走進,重又告辭,馬早備好,仍是原騎,便往回家路上走去。本意先見母親,路上忽然遇見楊飛雲和薛紫煙,說起自己當夜走後,二女也冒雨追來,知她必去衡山見師,趕到一問,人並未到,一算所騎馬快,不應如此,重又回趕,途中才聽說在桂林庵避雨遇險之事,因此尋來。說乃母也在,聞她受傷,甚是愁急,令其速回。二女因另有事,陪走一段便即別去。 東方霞不知二女由六里坡後走,人卻先到衡山。紫煙好意,惟恐乃師剛愎古怪,萬一誤會偏心,和元礽、秦瑛作對,意欲先打招呼,使對方有了先入之見,不致走了極端,把事鬧大,難於挽回,便把事情經過婉言陳說。自己還覺措詞得體,情理兼全,沒想到這兩位老人全都性傲偏激。以為愛女愛徒如此才貌,對方竟會堅拒,照著所聞經過情形,分明傷心已極,認定男子薄倖,又愛招惹,必是上來虛情假意,末了拋棄。否則她素來看不起男子,決不會如此傷心憤激,又聽出二女偏向元礽,明是代他說話,不禁大怒,對看了一眼,面上卻未顯出。二女走後,兩老便自商計,一個坐守,一個便在暗中追趕下來,途中聞得愛女遇救之事,因主人是昔年女俠江小妹,以前曾有過節,不願前往。折回衡山,元礽也自趕到。兩老一齊下手,已將元礽擒去,只等東方霞回山問明,豁出與三老破臉,至少也令元礽殘廢。 東方霞不知意中人已被母、師拘困觀中,滿腹悲憤,別了二女便往衡山趕去。剛一進門,便見兩老滿臉怒容,正在收拾行囊兵刃,似有急事快要起身神情,同時瞥見桌上還放著乃師多年未用的一口神魚劍,知有強敵,不禁大驚,連心事都未及哭訴,忙問經過。兩老見她回來,又憐又恨,看完傷處,各自氣憤憤喊了一聲“冤孽”,隨說經過。東方霞聞言心膽皆寒,忙朝兩老跪下,一手一個緊緊拉住,痛哭起來。 原來徐元礽本心專愛秦瑛,由楊家起身時,飛雲恐馬步同行不便,又備了一匹好馬送與元礽,除黑孩兒照例步行不喜騎馬先走而外,秦瑛、黑女並騎紅馬,元礽獨乘一馬。一出山口,秦瑛見黑孩兒已然單走,便把元礽喚住告以心事,說:“此行為追東方霞回來,結為姊妹,同嫁與你。照飛雲所說途徑,共是三條,不知她走往何方,那馬又快,她母親還在其次,她師父乃你師祖外甥女,武功甚高,性又剛愎,鍾愛此女,不問是非,就許鬧出事來。你師父、師伯因你師祖只此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傷她,你家世代單傳,如有不測,我怎對得起你?何況此女於我母女又有過救命之恩,否則石師伯和我也不會強迫你答應這婚事。如若真心愛我,由此分路,將她追趕回來。你先追上,比我還好,見時可告以不是不愛,對她深情尤為感激,只為與我明約在先,惟恐難處,不敢對她用情。不料和我見面,才知我和她自西大林一見便即投緣,彼時還不知她心事來歷。既然這樣,再好沒有。又因她負傷回家,萬分懸念,特意分頭追來。好話盡你說,人不尋回休再見我。”元礽還想開口,秦瑛玉容已帶慍色,說道:“我誌已決,願否在你。你不是說什事都由我作主麼?”說完便和黑女同乘馳去。 元礽知她心意堅決,再想到師父平日所談,想不到竟是東方霞的師父,仔細盤算,不允不行,又想東方霞美貌癡情,也難辜負,愛妻既非此不可,只好依她。心念一動,立時快馬加鞭往下急追,不料東方霞氣憤頭上走岔了路。秦瑛原意把應行正路留與元礽,反倒無心追上。元礽卻未追對,中途又遇大雨,先還冒雨急馳,想把東方霞追上,討愛妻的好,後見雨下越大,便覓人家避雨,直到天明雨住方才起身。事有湊巧,呂氏雙俠同了鹿生也由後追來,本是正路,中途遇見黑孩兒,為一不平之事耽擱,無意中被一賊黨引往桂林庵去,殺死淫婦群賊之後,因東方霞已有下落,想追元礽回來一路,沒想到途中相左,趕向前去,直到衡山也未遇上。 元礽次早起身,走出不遠,覺著飢渴,便往鎮店中去飲食。剛一坐定,對面忽來一身材瘦矮的黑衣人,手上拿著一個小包,到時因值中午,店中人已坐滿,只對面一個空位,便朝元礽看了兩眼,笑問:“這裡有人麼?”元礽見那人雖然生得又黑又瘦,其形如猴,十分醜怪,二目精光外射,是個異相。想起那年雪天遇見黑孩兒也是酒店之中,穿的又是黑衣,不由心生好感,忙笑答道:“這裡沒人,尊兄請坐,一同吃吧。”說時,店伙已將酒菜端來。黑衣人一言不發,舉筷就吃。店伙方要開口,元礽忙道:“我二人是一路,可把好酒好菜取來。”店伙應聲自去。元礽本見對方異相,目光奇怪,想要攀談,哪知黑衣人一味大吃,一言下發,食量又豪,元礽竟無法開口,見他神情舉止多與初會黑孩兒相似,越動好奇之念,忍不住笑問:“尊兄飲啖兼人,必是奇士,尊姓大名能見告麼?”黑衣人笑答:“你果然不差。我就姓這個。”說罷,指了指身上便往外走。 元礽看他神氣不曾吃完,當是往外解手,等了一會不見迴轉,店家來說:“酒飯錢已然會過,說在前途相見,請快上路。”才知已走,斷定異人,心想:“這次西陵寨,江湖上有名人物全都到場,此人是誰,如何未見?”因有“前途相見”之言,忙即起身,沿途打聽,並無一人見到異人踪跡,只得罷了。一路飛馳,渡過兩處江河,次日趕到衡山,將馬寄民家,往祝融峰走去。到了玉真觀前,正要叩門,以為東方霞起身在前,騎馬又快,至多在途中避了一夜雨,定必先到。因觀主是尊長一輩,為示恭敬,意欲叩門進去,先行拜見,再問人回也未。剛一叩門,庵門開處,走出一個身材肥胖的老道婆,開口便罵,“野種大膽,敢來我玉真觀前走動!” 元礽不知對方以前也是湘江有名女賊,晚年洗手,在此隱居,奉了觀主之命,有意尋釁,先還想身是後輩,不能無禮,也許觀中清規甚嚴,向不許人登門之故,強忍氣憤,賠笑答道:“老婆婆不必生氣,我徐元礽,乃天門三老門下,來此拜見觀主。”並問:“東方姑娘回觀也未?”話未說完,老道婆已迎面啐道:“放狗屁!什麼三老東西也不在我眼裡。本觀照例不許野男子上門。趁早快滾,稍微停留,便將你殺了餵狗!”元礽見她氣勢洶洶,過於欺人,不禁有氣,方說:“我見觀主和東方姑娘有事,不見也罷,為何出口傷人?”老道婆聞言大怒,喝一聲:“野種!”便要伸手抓來。元礽見她一聲怒喝,滿頭白髮立時往上蓬起,知氣功已臻絕頂,料是難惹,其勢又不便動武,忙往後退,負氣喝道:“你休欺人太甚!我走就是。”隨聽身後有一老婦接口喝道:“哪有如此容易?查三姑,給我把靈蛇網備好,待我問他。”老道婆應聲獰笑走去。 元礽聲才入耳,猛覺頸皮似被一把鋼鉤抓住,知來對頭,憑自己近來武功,敵人到了身後竟未覺察,不禁大驚。忙用師傳心法,身落敵手毫不掙扎,暗將真氣運好,身後敵人話也說完;猛用繃縮二字口訣,冷不防將勁卸去,縱向前面,迴聲喝道:“你是何人?何故暗下毒手?”目光到處,見是一個白髮如銀的瘦長老太婆,似因自己猛用全力,將虎口震痛,顫巍巍戟指罵道:“小狗敢脫我手?你欺負我的女兒,我今日教你好受!”元礽見敵人手只四指,又聽如此說法,知是東方霞之母銅仙掌八指神姥東方燕,不敢冒失,連忙搖手分辯道:“我未欺負令媛。容我一言,不可聽信一面之詞。”元礽滿擬東方霞必已回觀進讒,致將兩老激怒,哪知為了末一句話,反引起對方疑心,以為愛女不知受了多少欺侮委屈,聞言越怒,氣得手抖,卻不迫將過來。正待往下說時,猛又聽身後又一女子怒喝道:“老妹子不必生氣,小狗跑不脫!且由他裡面說去。” 元礽知道觀中人全不好惹,又是長輩,先前吃過苦頭,聞聲連忙驚避,乃是一個道姑,單看面貌,不過三十左右,發已灰白,料是觀主惡麻姑褚慧無疑,方要躬身請問。道姑笑道:“你就是三老的徒弟徐元礽麼?人品果然不差,有點門道,才敢大膽欺人,和我裡面說去。”元礽聽出兩老口氣不善,方才又吃過苦頭,知道厲害。對方是尊長,聽秦瑛說師父對她尚且容讓,如何敢抗?又不知東方霞說了什麼壞話,萬一決裂,對愛妻又無法交代,口中諾諾連聲,心中叫不迭的苦。猛一眼側顧山下,趕來一個華服少年,好似杜良,心中一動,惡麻姑說完已轉身先走,只得緊隨在後,同到觀中。 兩老先自坐下,元礽連忙禮拜,兩老也未答禮,剛要開口,忽見華服少年持書趕進,果是杜良,未理元礽,自將書信交上。惡麻姑接過看完,冷笑道:“對你師父說去,石雲子只敢來此,我必和他拼命。這畜生有你師父銅玦在身,念在昔年之情,保全你師父顏面。只他不強,我不傷他狗命。但我未查明以前,多少使他吃一點小苦。這類負心男子,休說一門三好,便他悔過求婚,我也不許。”說完,杜良便說:“急於覆命。這姓徐的實不是人,秦瑛本來不願嫁他,他用盡心機才得如願,尚未成婚,又去勾引師姊。”話未說完,惡麻姑突把麵色一沉,喝道:“我都知道,不要你說!敢向外人說起此事,休怪無情!快回去吧。”杜良聞言,嚇得連聲應諾,匆匆拜辭而去。 元礽聽說惡麻姑年逾八旬,看去貌仍美秀,尤其那一雙細長的鳳目隱蘊凶光,威棱外露,面色老是冷冷的,令人望而生畏。偷覷東方霞不見,再聽出杜良是大師伯所差,照此情勢,一個話說不好,除卻俯首任人處置更無善策,正在盤算如何說法得體。惡麻姑不容開口,微笑道:“我少年時頗有幾分姿色,追我的人甚多,後見這班臭男子無一善良,只你大師伯還好。但他立志清修,我也以貞女出家。男子的心我早看透,巧言無用,我全料到。本來你就不死也要殘廢,但你兩個師父不敢見我,由你梅師伯來信,說他銅塊信符在你身上,自然要給他留點情面。自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為此開恩,只給你吃點小苦。你那心上人如真情深,聞你被困,定必尋來。我只看出她比我徒兒真好,立時放走,不再過問,否則你們就不和我徒兒一樣出家,成婚也是休想。這還是看在梅兄面上。我那靈蛇絲所製擒龍網大小由心,可以伸縮,專為對付惡賊與負心昧良之人而設,久已未用,常人入網決禁不住那苦痛,便你腰間那口劍也斬它不斷。好在你得有師門心法,受苦不多,且委屈幾天,人來自然放你。”說時,元礽聞得身後微響,側顧偷覷,正是前見道婆,滿臉獰笑,手持一黑色細網,已要當頸套下。知難免難,剛把心一橫,聽其自然,忽聽兩老同聲喝道:“不必如此!他強再說。” 元礽心想:“二位師父明知此事,尚不親自出面,卻請大師伯來書說情。反正難抗,索性放大方些,看她如何。”念頭一轉,故作從容。躬身說道:“此事本來不怪弟子,是非久而自明。既有先入之見,身是後輩,任憑處置便了。”惡麻姑冷笑一聲,剛命下網,八指神姥喝道:“且慢。此網休看細小,乃靈蛇背筋所製,比鋼還堅,又具彈力,緊勒身上,久必深嵌肉內,痛苦難當。我先見你已得師門真傳,還不運用,要作死麼?”元礽早自暗中戒備,方說“多謝婆婆”,把真氣運好,網已當頭罩下。元礽為示此舉由於敬師,不與尊長相抗,並非真個屈服,暗中運氣,故作從容,為防彈力大強,一面把內家勁氣充沛全身,使其堅如鋼鐵,一面把四肢微微外撐,以免上來便被網緊。惡麻姑見狀笑道:“現將你吊在後進房內,每日仍給你兩餐,看你好漢能裝幾天?”話未聽完,全身已被道婆托起,到了後進偏殿,將人連網吊向樑上,便往外走。 元礽先未看起那網,只覺非絲非棉,比鐵絲稍粗,看去堅韌,上身微覺頗緊,也未在意。及至吊向樑上,道婆突將網結一收,不知用什手法,當時周身奇緊,又是懸空,上下兩頭還好一點,臂腿等處卻不好受。真氣鬆懈,立被勒得生疼,如非得有真傳,隨時留意,幾被深陷皮肉之內,漸覺苦痛。晃眼天黑,老道婆送來飲食,元礽負氣不用。老道婆冷笑道:“想放你下來再吃,那是休想!食水在此,只肯服輸告饒,高呼查三婆,便來餵你。”說完走去。 元礽知她觀中香火,神情最是橫傲,想要罵她幾句,又恐秦瑛不久尋來,吃人的虧,只得忍住,耳聽前殿經魚之聲,好似觀中一人正做夜課,心更氣憤,覺著口乾。忽然一條黑影飛將進來,只一閃便到了樑上,身法絕快,心疑黑孩兒趕來解救,悄問:“是黑師兄麼?敵人師父交厚,不可強抗。”來人已插口答道:“我不是黑孩兒。這靈蛇絲所結的網好不厲害!這還不是那氣候長的一種。如都和雁山六友釣竿絲一樣,你早沒命了。想不到老東西如此橫不講理,本來放你容易,為了東方霞未歸,令師再一託我成全,你對此女又無愛意。使你看她癡情,此時便又放走了。我不怕老東西,好便罷,如被看破便來硬的,事情都有我呢。東方霞平日守身如玉,對你情深愛重,你卻辜負不得。且先下來進點飲食,待我把這兩根主筋給它破去,吃完再吊就不妨事了。”元礽忙問:“尊公貴姓?”來人答道:“我名黑摩勒。”說時,人已連網落地,網扣隨解。黑摩勒忙把所帶食物取出,元礽飲餐之後,又領去外面解了一回手,盜了一壺好茶與元礽同飲,說:“敵人驕狂性做,此網利刃不斷,決想不到有人敢來。我看你岳母還有一點疼你,有我送吃的,主筋已毀,不致受傷,樂得倔強,我還將你吊起來吧。”元礽果覺松便得多了,只比尋常網緊,不似先前絲毫不能鬆懈,心中大放。黑摩勒縱向樑上,又和他談了一陣,聞得前面經聲漸停,方始走去。一會道婆來問:“可要飲食?”元礽怒道:“我是尊敬師長,誰還受你凌辱不成?餓死也不會在你手內屈服。”道婆欲言又止,冷笑走去。 似這樣過了三日,再有一日東方霞便到。也是黑摩勒偏和元礽投緣,竟不捨走,又知觀中三人行動皆有定時,膽子越來越大,特意弄些酒食與元礽抽空同吃,酒量又大,一吃便是半個把時辰,末一夜竟睡在樑上未走。元礽先還擔心,後覺無事,也就听之。 哪知兩老最喜硬漢,見元礽不亢不卑,英雄氣概,難怪女徒垂青,已自暗中讚許。八指神姥雖恨元礽薄情,也覺女兒眼力不差,果然是個佳婿,只惜被人奪去,雖然憤恨,因想等愛女回來問明詳情,有無挽回,由不得生出愛意,一聽兩日夜不進飲食,心情越發矛盾,憤怒漸消,起了憐惜。但知惡麻姑冷酷無情,不聽勸解,正打算親身往看,放元礽下來飲食,稍微鬆動,還未起身。事有湊巧,老道婆查三姑乃金星神猬查洪之妹,曾受觀主和東方母女兩次救命之恩,忠心已極,性情又和乃兄一樣剛暴,先恨元礽負心,惟恐下手不毒,後聽恩人口氣緩和,背人示意,令勸元礽飲食,想起對方受激負氣由於自己而起,先想元礽早晚屈服,及見吊了三日若無其事,便著了急,心想:“小恩人未歸,萬一雙方尚有情愛,為了做得太過,不能破鏡重圓,怎對得起人?”越想越急,欲往勸解,剛一進門,便聞酒香撲鼻。 原來黑摩勒沒想到她此時到來,剛剛吃完把人吊起,不特未走,酒壇也還尚在,見有人來,躲避不及,連壇帶上。黑摩勒性剛而急,藝高膽大,久候東方霞不歸,元礽每日吊在樑上,早就不耐,知道難免看破,正在伏樑下視。查三姑也是久經大敵人物,一聞酒香便知有異,定睛一看,元礽面色紅潤,網形也似有異,怒喝:“小狗敢在你祖奶奶前鬧鬼,留神你的狗命!”元礽原本恨她,也自回罵。時已晚課之後,室中只一盞昏燈,查三姑雖然生疑,急切間還想不出什道理,也未看出樑上有人,因聽元礽罵得刻毒,昔年兇威不由暴發,怒喝:“小狗,你敢無禮!”飛身往上便縱,本意給元礽吃點苦頭,身才縱起,只聽刺刺連響,撲了個空,再看元礽,已破網飛落,這一驚真非小可。 原來黑摩勒藏在橫梁之上,知道事要敗露,暗取仙劍橫插網內,本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好在元礽已被說動,索性鬧個大的。又知三姑以前橫行江湖,雖是好友查洪之妹,但是二人宛如仇敵,查洪前妻還未過門,便被她誤殺,以致苦戀女鐵丐花四姑,幾乎身敗名裂;又見如此凶橫,酒醉任性,不由氣往上撞,所用仙劍又是神物,手微一動,網便分裂中斷,元礽落地。 三姑本想一手攀梁去打元礽,一見網裂人下,心方憤急,叭嘆一聲,頭上早挨了一酒壇,碎片紛飛中,仗著武功高強,不曾打悶過去。這一下已挨得不輕,落地之後急怒攻心,也不知顧哪頭是好,因元礽含笑而立,就在身前,剛怒喝得一聲“小狗”,待要上前拼命。猛覺身後疾風飛墜,昏燈立滅,剛一回顧,瞥見一條黑影,腰眼要穴早被人點了一下,當時目定口呆,不能轉動,隨見一個小黑人拉了元礽便往外跑。元礽不肯,說:“恐師長見怪。”小黑人道:“你本來好好吊在樑上,事情都是我幹的,與你師徒無干。我也不走,遠就在前面祝融峰頂。等東方霞回來,如肯嫁你,二女同歸。老怪物再不講理,或是過期不來,有本領到秦嶺終南尋我黑摩勒便了。”元礽還似不願離開,黑摩勒已是不耐,回手便將元礽攔腰抱緊,往外跑去。 三姑聽得逼真,幾乎急昏過去,滿擬後面鬧得這兇,前面兩老聞聲便要尋來,哪知毫無動靜。待了好些時,才見八指神姥帶怒趕來,見狀大驚,忙把穴道解開,問知前事,越發激怒。原來八指神姥正要往裡面來,忽聽叩門之聲,時已深夜,疑是愛女回觀,剛一開門,迎面便是一把沙土。因出不意,敵人來勢又猛,鬧得滿臉都是,怒火頭上,忙用雙掌劈空亂打,一面急呼:“姊姊快來!”耳聽左側有人喝道:“老傢伙劈空掌厲害!不可再上。”惡麻姑一聽有警,知來強敵,剛一追出,不料也挨了一把沙土,總算稍遠,沒有打中,一聲怒喝,忙往外追。猛瞥見左側崖石後黑影一閃,八指神姥也說“敵人就在東面”,沒顧得細看,忙往左側追去,剛到峰後,又聽峰右有人笑罵:“老傢伙不要臉!”回顧又是一條黑影。 兩老成名多年,威望輩分全高,從未受過這樣欺侮。先是氣憤頭上,因敵人全是一身黑衣,頭帶面具,輕靈矯健,行踪飄倏,宛如鬼物,當是一人,忘了分頭追趕。後來漸追漸遠,才覺出黑人同是一般矮小,一個稍胖,互相呼喚,口音不同,內中一個名叫鐵牛的,不時還用石土打來,二人東西分逃,時分時合,追這一個,那個定必現身引逗,嘲笑不休,身法輕快已極,兩老那高武功,竟會沒有追上。又值天陰有霧,星月無光,全仗練就目力略辨形影,稍遠便看不見。敵人形如幼童。不特身法絕快,目力也似特強,追近天明,忽想起觀有藏珍,敵人一味引逗,並不對敵,莫要中他調虎離山之計?忙往回趕,忽聽曉霧迷茫中,峰頭有人大喝:“鐵牛大膽!誰教你討厭?童三弟也不管他,快到這裡來。”抬頭一看,霧氣甚重,並不見人,天色似有明意,知道目力吃虧,惟恐觀中有變,敵人聲影皆無,只得厲聲喝罵了兩句,一同回觀,分頭查看,問知元礽被黑摩勒逼走,自是急怒交加。 兩老雖知黑摩勒乃秦嶺飛俠婁公明和七指神偷、對頭葛鷹的愛徒,身後兩人固不好惹,本身也是神出鬼沒,不可捉摸,休說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並且也未必能有勝望。無奈惡氣難消,騎虎不下,一時憤急心橫,便命三姑備飯,把多年未用的神魚劍和專破內功的獨門暗器子母飛針取出,準備先尋黑摩勒與之一拼。東方霞忽然趕回,一見母、師盛怒誤會,竟疑心元礽欺侮自己,違約負心,不禁想起前事,覺著事情冤枉,實是自己情癡太甚。元礽上來便以禮自持,連話都未說一句,鍾情一人原是他的好處,不過福薄緣鏗,相逢恨晚,如何能怪人家?因知兩老心性,非但黑摩勒,遇上元礽也下毒手,心中老大不忍,便悲聲痛哭起來。 兩老本極鍾愛,見狀越發心疼,互相撫抱慰問道:“小狗如何欺你?快說出來!我必將他碎屍萬段,為你出氣。”東方霞又想起元礽對她薄情,剛說得一句:“他,他,只無情於我,毫未欺負。”跟著又悲聲痛哭起來。兩老心疼已極,東方霞仍恐元礽受害,把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嗚咽著說了前事。惡麻姑厲聲喝問:“徒兒你還想嫁他不嫁?”東方霞因覺元礽無意於她,又有秦瑛在前,便以勢力迫他允婚,也無意思,如說不願,兩老性情強橫剛暴,早晚必置元礽於死,心何能安,當時伏在惡麻姑的膝上,答不上話來,正自傷心,忽聽身後有人在喊:“霞妹不要傷心,我請罪來了。”回頭一看,正是元礽,已被擒住,雙手反綁,立在身後。三姑好似恨極,並用雙手猛力將他左膀抓緊,元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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