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國術館

第55章 第五節

國術館 徐皓峰 4713 2018-03-12
我左手拎著鋸,右手拿著防彈保溫杯,出了老先生家,盯著一街的女人。 一輛出租車停下,走出個戴墨鏡的女人,她嘴唇精巧,有楊麗萍三分相貌。我迎了上去,一個肥厚的胸膛擋過來,將我緊緊擁抱,耳畔響起撕心裂肺的聲音:“這麼多年,你跑哪去了?兄弟!”我掙扎著仰起頭,見是王總的司機。他謝了頂,右眼下長出一塊淺褐色的老人斑。他哭得鼻頭通紅,向我解釋,他得了糖尿病,因為每天吃的藥有刺激成分,所以感情容易激動。 我倆說話時,類似楊麗萍的女人走了,出租車也開走了。我:“本以為是你開那輛出租,你是住在這附近,散步碰到的我?”他:“不,我開出租。”他向身後一指,一輛尼康停在路邊。尼康為白色,年久緣故,成了黃乎乎的,彷彿屠宰場的冰櫃。

上車後,他問我想不想看看王總,我說好,他高興地開車了。拐過街口,他見有個人立在路邊,就停下,叫:“兄弟,去哪?我車上有人,你倆搭伴,便宜。”那人上了車,司機一路強調:“這車對我就是兩條腿,我事多,要滿城跑,能搭上個人,貼補貼補油費,我就知足了,根本不指望這點錢。”他很快說到孩子的學費:“學校就是黑幫。黑幫勒索了錢,還知道保護你的安全。可學校呢?什麼保證都沒有。學費就是高利貸追債,每到新學期開學,我都想把我兒子殺了。可我下不了手,我能殺誰?只能殺自己。”乘客忙安慰他:“老哥,想開點,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司機更加激昂:“現在正查黑車,抓到了罰款、扣車。可別抓到我,抓到我,我就死!”兩行淚“嘩”地掛在了臉上,然後頭埋在方向盤裡,任車向前駛去。

乘客臉白了,掏出一百塊錢拍在司機腿上,大叫:“停車!”車停,司機抬頭:“我原是給大老闆開車的人,根本看不上你這點錢,只想跟你說說心裡話。”乘客:“以後再聊。”慌忙開車門,沖我低吼一聲:“還不快走?”我無法面對他的好意,頭一歪,假裝睡去。 司機又載了五六個人,到王總家已是下午四點。在一排“四川火鍋”、“廣西干鍋”、“東北燉鍋”的大店面中,夾著一間小館子,招牌上赫然寫著“滷煮火燒”。 店內光線陰暗,沒有客人,一個女服務員搬把椅子坐在門口,臉緊貼著門玻璃,兩眼直勾勾盯著外面,見人來了,就發出甜甜的微笑。 最裡面桌子坐著一個人,鋪了滿桌撲克牌,給自己算命,正是王總。 司機叫道:“您看看誰來了?”王總抬頭,沒認出我,司機跟他解釋半天,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哈哈,哥們呀。是哥們,就有一碗滷煮。”回身到廚房盛去了。

司機一臉歉意,說:“看來他真是不記得你了。他這幾年遭罪了,精神上有點問題,別怪他。”我:“門口那服務員,好像精神上也有點問題。”司機瞅了眼服務員背影,不屑地哼了句:“雞樣。”滷煮店生意不好,王總突發奇想,找來個髮廊女坐在門口,以招攬顧客,結果沒人敢進他的店了。 我:“不倫不類,你該勸勸他。” 司機:“人到了某種時候,是不能勸的。”這時王總端著滷煮出來,放在我面前,自豪地說:“吃。老子家傳的絕活。”我:“你好像還有個家傳絕活。”碰了他肘部一下,他腦袋登時耷拉下來。 他急速退後五步,脖子轉了兩圈,正起頭,一聲大叫:“打鼓!”過了半晌,又一聲大叫:“是你!”他想起我來後,就開始痛罵他的女兒。他一心要把女兒培養成知識女性,以氣質取勝,不料她這幾年往性感發展了。他說:“男人見了她,除了想幹她,想不出別的。連我這當父親的,都……”司機連忙打斷他的話:“可不能瞎說,彤彤是好孩子。只不過,有些事情是她控制不了的。”王總:“自我爺爺那代起,我家人長得就糙,偏偏她漂亮。我總懷疑,是不是當初在婦產醫院抱錯了?如果是這樣,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司機咳了一聲,王總不說了。

隔了兩分鐘,王總又開口:“她究竟長得像誰呢?你也知道,我和媳婦幹活時有看電影雜誌的習慣,只看外國影星,難道是受了誰的影響?可惜十六年前買的雜誌都沒了,否則我翻一遍,準能找出是誰……”這時門打開了,一個女孩走了進來,穿著低肩T卹,露著兩個玉石般的肩頭。王總站起,親熱地說:“放學回來了?”她沒搭理他,徑直走到後屋。 王總:“你倆走吧。她不喜歡我和以前認識的人來往。”司機送我回家,路上說王總被合夥人算計,破產後得了話嘮症,曾經說了四天四夜的話,幾乎把自己說死。這個毛病基本得到治愈,但從去年開始,一說到女兒就會再犯,一見到女兒就打住了。 司機:“照目前的趨勢,王總非把自己女兒乾了不可。我們得救救這姑娘。”他想的計策是,讓自己的兒子跟王總女兒談戀愛。

兩個孩子小時候見過面,那是王總的鼎盛時期,彤彤打扮得公主一樣,他兒子根本不敢說話。如果能泡上自小高看的女子,對青春期男孩來說,將獲得深刻自信,必成大器。 我承認是條妙計。 回到家,我翻遍家中藏書,從一本古龍的武俠小說中,找到一張紅色的卡片。這是多年前王總送給我的美容卡,一次沒有用過。 第二天,我把這張卡交給了王總,王總登時變了臉色,說:“你知道這裡面有多少錢么?三萬!有了這三萬,我就翻身啦!”王總和我趕到那家賓館,雖然十幾年過去,但賓館美容廳仍承認此卡有效。王總感慨地說:“我們的經濟是穩定持久的。”但提錢的要求遭到拒絕,王總可憐地看著我,說:“要不,咱們就理個發?”美容廳領班告訴他:“漲價了。”王總心虛地問:“……多少?”領班:“一次八百。”王總先哭後笑了幾次,對我說:“原價五百,十幾年了,才漲了三百。誰說有通貨膨脹?我第一個不承認。”我倆躺在美容床上,清理面部毛孔,蒸汽噴來時,都有些陶醉。

王總從美容廳推測出經濟的大好全景,有了東山再起的遐想。我的遐想是:王總的女兒給了司機的兒子,無異於明珠暗投,糟蹋東西,因為她是極品女人…… 兩個小時後,我和王總像兩個剝了皮的橘子,鮮嫩地走出賓館。 之後,王總隔三差五便去美容,雖然他敗落到社會底層,但在美容床上重新做回了大款。 我提醒他不要去得太勤,要周密計劃好時間,如果臨死前剛好做完最後一次美容,這一生方能算是幸福圓滿。他對我心存感激,按照美容卡最低的使用效率,把自己的壽命定為五十七歲。 我:“你今年五十幾?” 他:“五十五。” 他向我解釋,如果節省用卡,會感到自己還是窮人,卡就失去了意義。我:“你只能活兩年了?”他:“這將是痛快淋漓的兩年。”我:“那你女兒怎麼辦?”他:“她長成那樣,還怕沒男人睡她?放心,她活得下去。”過一會兒,他說:“反正我就剩兩年了,凡事只求個痛快。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我連忙咳一聲,他止住了話。

王總開始交代後事,在一個傍晚把我約到滷煮店。他把我介紹給彤彤,說:“這位叔叔,管了你爹後半輩子的頭髮。你要管叔叔一輩子的滷煮。”彤彤答應下來。王總拎出一個包袱,對我說:“這裡面是我家傳的摔跤褡褳,滲透著祖孫三代一百年的汗水。我教過你,就傳給你了。”他理了個台灣歌手周杰倫的高鬢髮型,神情莊重,看來是認真的。他還約了司機,讓我先走。 彤彤送我,行走在我的體側,生髮著神秘的磁場。我清楚地知道,得到了她,我會成為——半仙。 直走出去三十幾步,她說:“你不覺得那東西有味呀?”我懷中的包袱散發著不良氣味,一百年的汗臭的確非同小可。 她說她父親近來養成了送別人東西的毛病,她都一一要了回來,這件褡褳雖然臭,但畢竟是清朝的東西。她向我勾了下手指,俏皮地一笑。

我把包袱遞給了她。 一路之上,我反复想王總會送給司機什麼東西,該不會把彤彤送給他吧?這個可怕的想法,令我徹夜難眠。凌晨兩點,我掀開被子,目視著Q的身體,產生了極大的罪惡感。 她沉沉地睡著,身形起伏跌宕。她是我十七歲便喜歡的女人,我倆的結合歷盡艱辛。我自頭至腳地撫摸著她,想把自己固定在她的身上。 她有了自然的反應,翻入我懷中,加重了鼻息。突然,她睜開眼,吼道:“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她跳下床,跑進了衛生間,一會兒回來,邁上床時,我的手企圖搭她的小腿。 她一巴掌抽在我手背上,然後沉甸甸倒下,側身睡了。我躺了二十分鐘,輕輕下床,出了家門。 夜晚的大街,空氣中飄著葡萄的味道。我找出去兩百多米,發現了地面上有一塊兩米見方的濕跡,印著層層葡萄皮,應該是無照經營的小販逃避城管時掉下的,經過了無數車輛碾壓。

數清葡萄皮共三百零七片後,天色漸白。 走回家,她仍睡著,四肢開張地侵占了整個床面。我湊近,她本能地縮成一團。倒在她身邊,感到嚴重缺氧,似乎飛到了大氣層外。 迷迷糊糊地躺到九點,她將我叫醒,要我起床背書。我急需考一個中醫執照,作為生活的起點。她知道此事重大,批評我偷懶的話常掛在嘴邊。 今早讀的是《醫學傳心錄》,查到“婦女犯癲狂,宜服開迷散”,不由心頭一熱,見藥方如下:桃仁赤芍當歸,柴胡茯苓甘草遠志白朮,蘇木生地合一方。 下午,我到藥店抓好藥,回來熬了,說是潤膚養顏的藥,勸她吃下,但她對我的醫術缺乏信任,死活不吃,並埋怨我亂花錢,批評了一個小時。 藥只好倒掉。 幾日後,有居民反應,一隻老鼠以極慢的速度繞樓轉圈,神情悠然自得——實在太可怕了。

老鼠被居委會主任用鐵鍁拍死。主任是六十五歲的退休幹部,在六十年代抓過特務。他詢問了垃圾工人,查明我倒過藥渣,於是找來,要我奉獻藥方。 我說:“藥只能對付母耗子。”主任眼光一閃,說:“能對付母的就行,母的一死,老鼠就絕種了。”我:“母的一死,公的就不受約束了。你願意你管轄的小區里四處都跑著興奮的公耗子?”主任曉得其中厲害,於是走了。 主任為建設文明小區,開設了心理諮詢中心,自任心理醫生。他一再表示,心理醫生的基本素質,是保密原則。來人都說出了心裡話,但沒幾天就發現這些話傳遍了整個小區。 不幸的是,Q也是上門求診者。我推測全小區會很快知道,我倆沒有男女生活,只是純潔地住在一起,小區裡跟她見面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會突然變得很多。 但這一情況奇蹟般地沒有發生,主任獨獨為Q守住了秘密。 他還送給Q一疊雜誌,說:“這都是我看完的。算不上禮物,送你了。”雜誌為《健康之友》、《家庭之友》、《婦女之友》,刊登了大量男女和諧的秘訣,她看得津津有味,按照雜誌所寫,在家光腳行走,並在左腳腕上係了一個小鈴鐺。 果然對我形成致命影響。 當我要求和諧時,她告訴我:“女人的性感是一種自我感覺,與男人無關。”我:“怎麼就無關了?誰定的?”她:“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去雜誌社諮詢。我不負責回答。”主任染著漆黑的頭髮,身體乾瘦,臉上橫肉縱橫,戴著一副墨綠色鏡框的老花鏡。他住在我家樓上,午飯時會窗戶大開地播放台灣女歌手蔡依林的歌曲,但控制得很好,總在人們開始午睡前關掉,從不擾民。 我設想過,他的內心其實是一個女人,以蔡依林的歌曲,傳達著他的少女情懷,他與Q接觸,是想建立姐妹之情。但他的面相,令我對自己的想法不太自信。 Q認為主任對她是長輩的關心,堅持每週一次作心理諮詢。居委會在2號樓地下室,任何時候都是整屋子人。心理諮詢中心在7號樓地下室,那是主任的個人天地。 她的精神狀態果然好轉,不再事事批評我,對我的考試也採取了觀望態度。後來,她常回她的木樓住一宿。 她向我保證她是自得其樂。說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衣冠不整地看電視,把瓜子果核扔得遍地都是,那是我不能理解的自由享受。 一晚她回木樓,我去了王總的滷煮店。坐在店門口的髮廊妹已被辭退,王總和彤彤待在裡面,兩人對坐,各吃著一碗滷煮,氣氛非常詭異。 見我來了,王總把我拉到門外。他理了香港電影《龍虎門》中男角們的統一髮型,垂下一塊巴掌大的頭髮,遮住整個左臉。 他:“今晚要出事。” 抖了半晌頭髮,他接著說:“我想動她,而且跟她說了。我是畜生吧?”我:“……情況的確很糟。”他:“還有更糟糕的,她答應了。”王總萌發了最後一點良知,讓我把他女兒帶走,避過今晚。他說:“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你能控制住自己吧?”我:“當然,我是她叔叔。”他:“這根本沒有可信度,我還是她爸爸呢。”我:“我是你的朋友。”他撩起頭髮,直視很久,終於下了信任我的決心。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