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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三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312 2018-03-12
多年未見的父親,已衰老虛弱。母親取得了大學文憑,評上了中級職稱,退休回到了家裡。她由一個文弱姑娘變為力大無窮的老太太,每天把父親抓下床,強迫他在地面上停留五個小時。 父親愛站在房間門口,進退兩難,被母親稱為“門神”。母親在家中行走,遇到阻礙道路的父親,像搬一輛自行車一樣隨手搬開,熟練輕盈。 我家搬離了原棚戶區的大樓,搬到干休所,得到一套四居室住房。父親的退休金漲到六千七百元,母親誇他是一棵搖錢樹,他就高興地打個響指。時隔多年,他還是成了既得利益者。 我回家後,他倆用多年積蓄在北京郊區買下一個農家小院,將原有房子扒掉,蓋房五間並建地下室。我們三人隔一個星期去視察一趟,父親看到民工們為建地下室挖了深坑,精神開始振作,他站在足以將他摔死的大坑邊沿,頭髮被風吹得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房子三個月建好,又隔了兩個月,他倆住了進去,養起了寵物。 養狗養貓、養雞養鴨,後來養起了蜜蜂,養蜂要隨著花開全國南北地遊走,他倆勢必要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 城區裡的房子留給了我,母親囑咐我:“我倆給你騰地,是希望你能造出個一男半女。”我問父親:“你的意見呢?”父親:“我身體不好,需要孫子療法。”父親認為他有了孫子就有了鍛煉身體的動力。 當我一個人享受四居室住房,感到自己被淘汰。我已不是他倆的目標,他倆的感情指向了下一代。 好,造小人。 我到網吧發了一份徵婚啟事,標題為“不談感情,只為造人”。在自我介紹的欄目裡,我不願寫“國術館館長”,寫的是“體育運動員”,出於自尊心,為避免和游泳、跑步等運動混淆,加上了“特殊類”三字。

我現在靠父母退休金生活,養小孩費錢,如果女方沒有工作,我的父母立刻赤貧,於是在“求偶條件”的欄目寫上:“希望女方經濟獨立,起碼有六百元收入。”又想到連橫三都懂得提高後代血統,就增加了:“如果是三十年代資本家後代,將優先考慮。”跟帖的人很多,經過謹慎的篩選,我加了一個QQ號碼,問:“你是資本家的後代?”對方嗓音肉感,回答:“是呀。你是體育運動員?”我:“對呀。”她:“特殊類?”我:“對呀。”她:“六百就行?”我:“是呀。”她很高興,我約她到我家先看看,她說她比較謹慎,第一次見面還是她定地方,約我在東部一家賓館大堂見面。我心中一酸,覺得她是個賓館服務員,想不到老一輩資本家的後代混得都這麼慘。

我的特徵是黃色襯衫,在大堂坐了二十分鐘後,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她面目清秀,化妝淡雅,深得我心。她走近,說:“先生,前台有您電話。”不是?我遺憾地走到前台,話筒里傳來肉感嗓音,要我到411房間。 進房見是個穿西服套裝的婦女,眼角已有皺紋,高深莫測地看著我。我的武功自然反應,雙目圓睜。 我犀利的目光,似乎令她滿意,說:“嗯,眼神夠勁。你功夫怎麼樣?”我:“同時打十個人,沒問題。”她:“這麼厲害?”我:“我還少說了呢。”她:“別貧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了套裝,鑽入被子中。 我:“……這也太快了吧?”她指著床頭櫃上的一個信封,說:“六百在這。”我:“哈,你也不用拿出來證明麼,我信你。”她:“真得快點,我一會還要開會。”她既然如此爽朗,我就也脫了衣服,正要鑽入,被子裡伸出一個綠色物件。

我愣了,說:“我不戴這個,網上寫的清楚,我是要造小人的。”她:“……你是體育運動員麼?” 我:“對呀。” 她:“特殊類?” 我:“是呀。” 她坐起來,焦躁地甩了幾下頭髮,問:“能告訴我,特殊類指的是什麼?”我羞愧地說:“練武術的。”她一聲大叫:“我說呢,怎麼會這麼便宜!”我仍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問:“你不是資本家的後代?”她:“我就是資本家。老弟,你寫的話真的讓人覺得處處是暗號。”她點著根煙,把暗號給我解釋了一遍,然後說:“反正我已經把自己放在這了,你要夠意思,咱們就來一把,錢我加倍給。”我穿上衣服,說:“大姐,你急我也急。但我是國術館館長,我的身份不容許我做這種事。”煙灰缸立時砸過來,我單指一挑,煙灰缸在手指上旋轉不停。

我:“現在我還能勉強生活,如果將來活不下去,我會第一個找你。”她:“天呀!”——此事給我的教育意義,是我要為以後的生計早作打算。 我在北京圖書館查到,已故書法家林散之少年習武,把拳術的勁道運在筆端,線條在當代無人能及,被尊為“草聖”;已故音樂家劉少椿中年習武,彈古琴的指法中融入鷹爪功,彈出別人難以彈出的音韻。 看到這,我在閱覽室放聲大笑。 有活路了。 我竭盡所有,買了一把古琴、一套筆墨紙硯。我是一代國術館館長,不比林劉二人是跟江湖拳師學的,我的武功修為轉化到琴法和書法上,應該遠超過他倆。 兩個月後,我彈出了劉少椿的音韻,寫出了林散之的線條,然後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因為彈一個音不輸於劉少椿,寫一根線條不輸於林散之,但到了整首曲子、整篇字的範圍,便失措迷茫,只好承認琴法、書法需要另外的天賦。

如同歷史上國術救國運動的失敗,我的國術也救不了自己。 兩個月來,我一日吃一個饅頭,形枯骨幹,想找個蹭飯的地方。 但我在北京城只有一個朋友,只好去了玉涵寺。 到達時,趕上晚課,和尚們正紛紛入大殿。風濕站在大殿門口,攔住一個年輕和尚。這和尚內穿一件紫色T恤衫,外套袈裟,T恤衫的領子立在外。 風濕:“太時髦了吧?回去換。” 年輕和尚:“師父,您可是什麼都玩過的人,怎麼我立個領子都不行?”風濕擺擺手,讓他進去了。 我走過來,風濕雙手合十。我:“餵,是我。”風濕:“不管是誰,這時候來了,都請入殿行禮。”跟他入了大殿,見裡面還有十多位俗人。 風濕讓我和他們跪在一起,然後站在中央佛像前,低吟一聲,引領儀式開始。

儀式結束後,風濕目不斜視地從我身旁走過。我失落地走出大殿,見風濕站在台階下,等我下來,給了我肩膀一拳,說:“這麼多年,你又跑哪去了?”我:“嘿,總算從你這感受到了一點友誼。”玉涵寺的素食,吃得我虛火上升,問風濕:“你認識的大款多,帶我去蹭頓葷的吧。”風濕笑了:“抱歉,我不交往大款了。當年玩得太野,結果在小和尚面前沒威信。唉!”他室內的現代辦公品也不見了。我:“你不再玩遊戲?”他:“要知道,我積分到了兩千,再玩下去就是最牛的人,但說放棄也就放棄了。”他原本的衰相有了微妙轉變,鼻眼似乎飽滿了不少。 我:“你成熟了。” 他:“不是成熟,是到歲數了。” 他撩起殘疾的左腿,說從去年開始,每到陰天下雨,就瘙癢難忍。

這條腿讓他狂心頓歇,放棄了所有瀟灑,重新成為一個呆板的和尚。 他明天要到753醫院扎針灸,我在寺裡住了一夜,天亮陪他去了。去時他戴一頂太陽帽,換上襯衣短褲。我打趣:“微服私訪?”風濕:“我要穿袈裟去,誰給我紮針灸誰就增名氣——旁的病人會想,和尚認准的醫生,肯定錯不了。但這位醫生不讓。”到了醫院,見是位鬚髮皆白的老先生,扎針灸時,手上蒙一方布,想是要保密手法。他不像別的醫生,針要在體內停留一段時間,而是針刺後馬上抽出,風濕驚得喊一聲,治療便結束了。 風濕告訴我受針的感受,是一股電流襲來,剎那間遍體通暢。我和他走到醫院門口,就停住了腳步,風濕:“你不跟我回寺裡?”我:“我有活路了。”雖然老先生手上蒙著布,但我還是從他全身的細微動勢中,判斷他的針刺手法近似於二老爺教的劍法。我的武功難以進入琴法和書法,卻是天然的針灸手法。

等到中午,一位年輕大夫陪老先生去食堂吃飯,我迎上前說:“我想跟您學針灸。”老先生笑了,瞥一眼年輕大夫。年輕大夫說:“別搗亂了,看你的樣,沒學過醫吧?”我:“沒學過醫,但我學過武術。”年輕醫生:“針灸比武術難多了,你要真感興趣,買本《針灸大全》翻翻,上面寫著,針灸要過三道關: 一、能把魚刺扎進厚紙板裡; 二、懸空晃動的小棉球,一針刺透; 三、紙窗外要落著蒼蠅,你從裡面能一針釘死。 ” 我:“你達到了麼?”他:“……你要學,就得過這三道關。”他扶著老先生走開了。 他倆吃完飯,走出食堂。我再次迎上,手裡拿著一根撿來的牙籤,說:“我憑空就能給你們紮下一隻蒼蠅。”但等了兩分鐘,空中什麼也沒飛過。

年輕醫生急了:“你有神經病吧?讓開。” 我有口難辯。老先生笑了,向我伸出兩手,說:“咱倆聽聽勁。”我倆兩手相搭,緩慢地劃了一圈。 老先生撒開手,問:“你跟誰學的?”我:“我的師爺是周寸衣。”老先生面色慎重,“嗯”了一聲,說:“我給你留個住址,有時間到家裡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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