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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二十七節

國術館 徐皓峰 5827 2018-03-12
回到北京後,才發覺,有一件事情,我逃避了整整六年。 六年前,我應該為了Q,衝進美校,見人便殺見物便毀……起碼應該用暗勁把氣體大腦和體育老師的內臟震傷,讓他倆在半年後查無原因地死去。 鄭磅礴只學了一招劍法,便立刻去了斷恩仇,而我一身的武功卻不出手,真是慚愧。 出了火車站,沒有回家。我在新華門小吃一條街吃了碗疙瘩湯,想到即將殺人,又吃了碗羊雜湯。後來,還吃了小籠包子、紫米粥、南瓜粥、驢肉火燒、肉夾饃、京都肉餅、牛肉拉麵、朝鮮冷面、新疆拉條子…… 胃脹難忍時,想到還有一樣沒吃——滷煮火燒,進而想到了王總。 我找不到王總的滷煮小店,因為小店所在的胡同已不在,那裡現在是一個深坑。建築工人告訴我,要建一座七十層大樓。大樓表面將由藍色玻璃覆蓋,陰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其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樓的家家戶戶,多厚的窗簾也會被照得像豬油皮般透亮。

也罷,不耽擱了。我上了公共汽車,向美校而去。 美校亦有改觀,開牆建店。原本灰色的圍牆成了一串簡易鐵皮房,開了快餐店、服裝店、日雜店。教學樓表層貼了暗紅色瓷磚,遠望密密麻麻,十分眼暈。從瓷磚的審美價值上,我判斷美校換了校長。 體育老師穿著短褲,帶著一班學生打排球,他的小腿上攀著一條黑蛇。我仔細看是根血管——他得了靜脈曲張的病。為等他下課,我先上了教學樓。 殺手對被殺目標有著特殊的感情,我想盡量多觀察他。教學樓廁所的窗戶正對操場,我走進廁所,卻一眼看到氣體大腦。 他六年來肥胖了不少,正在清洗兩扇明清木窗,窗上雕著細密的鴛鴦、蝙蝠、麒麟、壽桃。見了他,我不自覺地叫了聲:“老師。”他猛抬頭,眼神近乎狂喜,聲音顫抖地說:“已經很久沒人叫我'老師'了,你是哪個班的學生?”我:“沒考上,考前班的。”他迎上一步,緊握我手,連說:“難得。尤為難得。”我:“那時候,聽說你調到校辦顏料廠去了,怎麼?一直就沒調回來?”他擺擺手,一言難盡的樣子,說:“沒兩天就調回來了,但……造化弄人。”Q事件是個誰也不在意的小風波,他重回教師隊伍後,正值舉辦教師作品聯展,他畫的《喬丹投籃入太極》大獲成功,“喬丹把籃球投入太極圖中”這一創意,被評為:“東西方文化的完美結合,傳統與現代的交融,既表達了美國文化對中國都市的衝擊,又振奮了民族精神,體現了中國民眾的包容性。其多元的立意和曖昧的技法,足以影響到下一個世紀。”他深得美術界高層的賞識,而校長的作品是在個三十厘米見方的扇面上用三筆劃了一條金魚,許多人都說這等於是辭職報告,這樣的人不夠資格當校長。校長辯說這是他以三十年功力體會出來的中國傳統文人的最高境界,遭到一評論家寫文譏諷:“你是上山下鄉的一代,哪見過傳統文人?”校長一病不起,據傳得了瘋病。氣體大腦把握住了這次機會,上下運作,成了新一任校長。權力刺激了他的創造力,連續畫出《喬丹三步跨長城》、《喬丹帶球過黃河》、《喬丹與張曼玉見面談什麼? 》、《土炕上的喬丹》等巨幅油畫,不料遭到評論界一致批判,背上了“譁眾取寵”的惡名,被美術界高層厭惡,把他的校長撤職。

新任校長原來是他的下級,兩人關係逆轉後,瞅著他彆扭,就說:“你在顏料廠幹過,雖然時間短,但口碑好,那裡需要你。”他當了半年顏料廠廠長,但隨著經濟搞活,顏料廠出現高額利潤,新任校長又把他調回了教師隊伍,但不讓他教課,只讓他管理靜物畫的道具。他整日面對著學校倉庫的破舊盆子罐子,有了自殺之心,但喬丹退出籃球界後又復出的新聞給了他莫大的鼓勵。他對自己說:“努力奮鬥,永不停息!”他尋找各種造型古怪的東西,令學校的靜物畫擺設有了新意,贏得學生的尊敬。常有學生對他說:“多謝了,師傅。”師傅?為什麼不是老師? ——他被看成了打雜的,痛不欲生。 後來,他的精神昇華了,覺得只要為學生好,不管叫他什麼都可以。但他的做法引起了新任校長的猜忌,覺得他企圖東山再起,在校長辦公室安排了一張小桌子給他,整日看著他。

他低聲說:“我搞來這兩扇明清窗子給學生畫,校長就很不高興。我不跟你說話了,要是洗得時間過長,他又該亂想了。”正說著,一個身形如鶴的人走了進來,他連忙叫了聲:“校長!”那人沒搭理他,兩眼空虛地走到小便池前,尿出三兩滴,飛快地出去。 氣體大腦慌了,說:“我得趕緊回校長辦公室了,回去晚了,還不定出什麼事呢。”他拎著兩扇窗跑出廁所,又探回半個腦袋,說:“你能到學校看我,我很感激。我照理該找個地方,和你好好聊聊。”我:“別難過。您永遠都是我的老師。”他眼圈一紅,消失了。我想:天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在壞人最壞的時候懲罰他。 幸好,還有體育老師。等到五點,體育老師下課,騎自行車離開學校。我一路小跑,跟踪到他家。他家在一座破敗不堪的筒子樓,充滿炒菜的惡濁氣味。

他在水房淘米時,我走到他身後。只要把手掌拍在他的第七根腰椎上,他的內分泌系統就會敗壞,兩個月內癱瘓,半年內死去。 但我就是學不來鄭磅礴的狠勁,遲遲未能出手。我說:“我想跟你談談。”體育老師的反應非常奇怪,他慢慢轉過頭,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啊,終於看到了你的相貌。”他端著米鍋走出水房,走下樓梯,到了街上。他一直向前,繞了工人體育館一圈,然後停下來,說:“到此為止吧,我已經靜脈曲張了。”我走近,伸手。 但手掌還是停住了。 他長嘆一聲:“六年啦,你還是下不了手,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六年前的一個傍晚,他覺得有人跟在身後,轉身卻也看不到人。 他跑起來,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他多次感到背後的殺氣,但始終沒有受到致命的一擊。

這個隱形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次,令他拼命地奔跑,由於小腿血管壓力過大,得了靜脈曲張。 我告訴體育老師,我的母親是醫生,靜脈曲張的手術費六年前是四百元,現在也不會有多貴,還是要及早治療。 他哀嘆:“已經漲到五千了!” 我:“美校不是很有錢么?” 他:“肥的是那幫畫畫的,哪輪到我們這些體育老師。”清苦的生活和死亡的威脅,令他看穿了世上的浮華,覺得只要對學生好,生命就有了價值。我想:他們怎麼都改好了?我再無用武之地。 我對他說:“我今後不會再騷擾你,如果你還覺得身後有黑影,記住,那一定是你的錯覺。”八卦掌可以練到“如影隨形”的境界,六年裡跟踪他的只會是K,他和我同樣身懷絕技,也同樣缺乏一擊的血性。

體育老師一臉疑慮,哽咽道:“結束了?” 我:“結束了。” 他掛著兩行熱淚,端著米鍋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倍感欣慰,難道我做了好事? 正當我思考此事的性質,感到後背升起殺氣。如果我回身,就會被擊中。我向前一躍,作勢轉身,殺氣壓過來,我只好又向前一躍。 連跳了五次,我仍未能轉身。 武功高下立判,K在這六年超越了我。我不再跳躍,心懷死志緩緩前行,走到路燈下,清楚看到腳底有兩條人影。 我:“K,是你麼?” 背後沒有回答,腳底多出來的人影逐漸縮小,消失。 我壓力頓減,急忙回身,見街上有幾對飯後散步的老人,K了無踪跡。 他將我徹底擊敗,也激發了我的鬥志。我暗下決心,回家後要閉門練武,一年後再戰。當我大步行走,沉浸在激昂情緒中,忽感前方有股異樣殺氣,我一驚,見一個女人擋在眼前。

她穿低腰褲,露著整個腹部,嗲嗲地說:“大哥,你瞧我咋樣?”看著她圓潤的肚皮,我讚了聲:“厲害。”她抿嘴笑了起來:“知道厲害就好。”伸手挎住了我的胳膊。我忙說:“我身上只剩三十塊錢。你——我實在消費不起。”她一瞥我,眼神幽怨,說:“啥錢不錢的,一塊樂樂唄。”她如此爽快,再拒絕就顯得小氣了。我倆手搭手,走了一會兒後,她問:“大哥,我們這是去哪呀?”我:“……啊?不是去你那麼?”她:“我哪有地方呀!”我以為我倆會不歡而散,但她仍依偎著我的肩膀,又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羞澀地說:“大哥,你別瞧不起我。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我會選擇公共廁所。”我:“……啊。”她連忙解釋:“當然不是一排坑那種,而是收費廁所,裡面全是單間。也不貴,一個人才五毛錢。”她又介紹了種種好處,終於說服了我。但我還是心存疑慮,問:“收費廁所?門口總有收費的人吧。到了門口,咱倆也只能分別進男女廁所。”她抿嘴笑了。

我:“啊,你的意思是給看門的點錢?多少?二十塊夠么?”她笑得更加嫵媚,說:“不用,這錢咱們省下了。用這錢,請我吃麻辣燙吧。”我:“你有什麼妙法?”她:“真的很妙,其實大哥,我是個男的。”我一下蹦出五米開外,她(他)驚喜地叫道:“這是什麼!輕功?你太棒了。”她(他)稍一動步,我轉身就跑。 跑過了工人體育場、寶利劇院、鬼街……一路淚如雨下。六年的禁慾生活,已讓我不辨男女。可想而知,我把自己毀到了何種程度。 站在街頭,只想找個真正的妓女。但我僅剩三十元錢,絕不可能達到目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了風濕。六年的歲月,他的境界會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三兩句佛言禪語,便可令我康復。 找他緩解心靈,比較省錢省力。

我跑過美術館、鐘鼓樓、什剎海……縱身一躍,翻入玉涵寺。院中一片漆黑,只有風濕的窗戶還亮著燈。老友重逢,他一定會痛哭流涕,想到敲門後的激動場面,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敲門。 門開。 風濕露頭,叫了聲:“是你!” 我剛要搭話,他已躥回屋裡,坐到電腦前奮力地連擊鼠標,屋中響起一片槍聲。我說:“我回來了……”他瞥了我一眼,叫聲:“糟了!”把耳機戴上,屋中的槍聲便銷聲匿跡。 我看看四周,他不但有了電腦,還配備了打字機、傳真機、複印機,除了那張明清式樣的木床未變,和白領辦公室並無兩樣。 走近電腦,見屏幕上是美國特種部隊解救人質的場面。風濕一邊開槍,一邊對著麥克喊:“從左邊包抄!哎呀,你怎麼又中槍了,用手雷!”似乎電腦裡有多人在玩。

看到他的書案下堆著幾捆書,想是佛經,我抽出一本,卻見是口語化文字,一份禪宗文化的講課紀錄,講課者是一個叫南懷瑾的老人,從前言後記看,似乎很有名氣。 隨便翻了一頁,見是寫南懷瑾常睡覺不安心,擔心他的棒子交不出去。我前後多看了幾頁,才搞明白他說的棒子指的是他所代表的禪宗流派。棒子交不出去,是指沒有繼承人。 隔幾頁,又寫南懷瑾安心睡了,因為這個接棒子的人已經有了,此人不在身邊,南懷瑾也不著急去找,只說要等等他——讀到這,我驟然心驚,直覺告訴我,此人可能是風濕。抬頭看風濕投入玩遊戲的樣子,想:看來,老先生得且等了。 此書詼諧,一路貶低自己,不覺讀到了凌晨一點。風濕遊戲結束,把耳機、麥克奮力地甩在桌上,看來他的小隊沒有救出人質。風濕憤憤不平地說了句:“什麼人呀,和你們組隊,就從來沒成過事!”他猛然發現我坐在屋角,一臉怒容轉化為哭相,喃喃道:“你回來了?”我終於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心裡卻全不是味道。 風濕手忙腳亂地給我倒茶,隔一會就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兩聲。十五分鐘後,他兩手一合,做了個蓮花手印,情緒平息下來,問:“你跑哪去了?” 我講了我的經歷,引得他長吁短嘆,吟道:“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我:“呵,你怎麼有了文學修養?”他嘿嘿一樂,說:“兩年來,我晚上沒睡過覺,只在第二天中午睡一會。單日讀古詩,雙日玩遊戲。”兩年前寺廟從南方移來了一尊元代石佛,此佛像在山野中暴露多年,山民們常看見有大蟒蛇盤在石像前,石像搬走後,山民在石像原地發現了蟒蛇屍體,風傳大蟒蛇的精靈追到北京去了。 ——這是送石佛來京的文物部門人士講的,嚴重影響了看門老大爺,他晚上聽到院中有“劈啪”的巨響,逢人便說是大蟒蛇的精靈在跪拜石佛。少數小和尚受了影響,每日天一黑便關門睡覺,不敢出屋。 風濕大叫:“鬼話謠言能有市場,正是末法時代。唉,我只能做到我不買賬,所以不睡了。”他兩手一合,做出蓮花手印。等他情緒平息下來,我問:“王總怎麼樣了,還找你麼?”他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王總破產,再也見不到了。”我驚叫:“被仇家殺了?還是自殺了?”風濕搖頭:“都不是。他覺得自己窮了,不好意思見我。”感慨了一陣人世變幻,我告辭,風濕說:“你可以住這。”我:“不,回家了。”翻出玉涵寺,大街上無車無人,一排烏鴉站在電線上打盹。我放輕了腳步,驚醒它們,必招來“哇哇”亂叫,這份不吉利,我已無力承受。 沿著北海的紅牆行走,感到生活無著無落,壓抑到極點,便跑了起來。跑過故宮、南河沿、前門、宣武門……在琉璃廠街頭,看到一個手拎麻袋的人正從垃圾桶中掏出個可樂罐子,身形很像是K,但想他不會如此落魄,只晃了一眼,便跑了過去。 凌晨三點整,我爬上了西單電報大廈的鐘樓,兩手掩耳地坐在巨大的錶盤下,被“東方紅”曲調的鐘聲震得五臟俱顫。鐘聲停止時,一個十歲的小孩從鐘樓另一面拐過來,正是弟弟,他說:“噓——哥,是我。你應該回家,爸爸想你。”我:“他沒有餓死?”弟弟:“還活著。跟我回家吧。”弟弟向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弟弟卻急轉頭,驚恐地向下看去。順著弟弟目光,只見深如穀底的樓下,站著一個手拎麻袋的人影。 我說:“不要怕,有哥哥。”再看弟弟,他已不在。 順著排水管道滑下,腳踏實地後,看那個拿麻袋的人坐在下行的台階上,背對著我。 我走下台階,離他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叫道:“坐。”我倆一前一後、一高一低地坐了很久,他終於說話:“我修習的拳術,善於背後進攻。現在,我把我的後背讓給你,出手吧!”我:“有意義麼?你已經高過我許多。”他:“高過你的是武功,不是比武。比武會有意外,一陣風,一句話,都可能令弱者變強、強者變弱。”我:“我不想比武。”他沉默半晌,說:“你有什麼武學上的困惑,提出來,我盡量回答你。一年之後,希望咱倆還是對手。”我:“好的,那我問了。你既然報復了體育老師,也一定不會放過撩Q裙子的美術老師,你是怎麼報復他的?”K懊惱地叫了一聲:“嗨!”氣體大腦的罪惡大於體育老師,他是K首先要報復的目標。 K在他背後跟了一年,始終下不去手,而氣體大腦也始終沒有發覺,結果連威嚇的作用都沒有起到。 K總結:“還是搞體育的人敏感呀!”我倆大笑起來。笑聲停止,K說:“好啦,該問武學上的事了。”我:“我六年沒有練武,提不出問題來。”他遺憾地嘆了一聲。我:“能不能再問個別的問題?”他:“說。”我:“Q怎麼樣了?”他沒有應聲,拎著麻袋站起,走下台階,經過一條橫陳在路面上的樹影時,身形一閃,就此不見。 電報大廈前的馬路開闊,弟弟從馬路對面走來,在K消失的樹影前止步,說:“哥,跟我回家吧。”我倆沿著長安街向西行走,腳前柏油路面上出現了一朵紅色斑點,很快便生出了一大片。我回頭,見身後馬路的盡頭直通天際,湧著一股紅潮。 太陽即將升起,弟弟不知了去向。 回到家,見父親平臥在床,拇指彈著食指。我在床邊坐下,父親生氣地說:“你昨天一整天跑哪去了?快給我弄點吃的。”六年等於一日,父親原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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