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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二十三節

國術館 徐皓峰 5438 2018-03-12
王總和風濕開車回北京,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說不用,王總要給我留錢,我也沒要。他倆下山後,我在七座白塔的寺中又吃住了兩日,此廟和尚因我跟辦千僧宴的人相識,客氣地給我安排了住所。 兩日後,我問此廟和尚,知不知道空幻寺。此廟和尚說在西台,許多廟都敗落了,不知還有沒有。我想:我練的武功自那里傳出,也許那裡是我的歸宿。 西台離此有三十多里,下山前,我到善財寺去看萬德師傅。他不在,我遺憾地出了客房,見到鉤子頭上頂著塊手巾,在院中來回踱步。 我向他打招呼,他兩手合十,說他決定出家,馬上要剃度了,熱毛巾捂在頭上,是為了軟化髮根,剃頭時方便。 我說:“是不是因為我,你不能向經理交差,才出家的?”他哈哈大笑,說:“不是不是,我出家,是因為我知道我是誰了。現在,好多前世練過的功夫,我都想起來了。”我覺得他的修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老僧的任務並不輕鬆。我祝他能最終圓滿,他祝我多福多壽,我倆告別時,都眼帶淚光。

走到街角,見那個擦皮鞋的婦女還在,我走過去說:“能在你這坐坐麼?”她:“坐呀坐呀,你我是熟人。”我坐在椅子上,見遠方山脊白雪閃亮,一層層疊到太陽里,令人感慨,山川本已壯美,不該再有人類。我目在天邊時,擦鞋女說:“我家要刷牆,你要沒事,就幫我幹幹?”她住在一間二層閣樓中,需要走一道鐵製樓梯。樓梯很陡,她在我前面,兩次身形搖晃,我伸手托住她的腰,入手滑膩,令人心驚。半天才想明白,觸到的是她的衣料,並不是她的皮膚。 閣樓中有三間房,一間臥室,一間廚房,一間廁所。她要刷的是廚房,只剩下一面牆未刷,煤氣罐和爐子舖著報紙擺在中間。我說:“用煤氣,你的生活質量還挺高。”她露齒一笑。 我乾了一會,她直搖頭,說:“你幹活太小氣了,刷牆不能一點點蹭,這樣永遠也刷不勻。你要掄圓了刷。”她接過了刷子,撩開衣袖,露出滾圓的小臂,刷了起來。

她三下兩下地把活干完,洗了手說:“辛苦你了,到我屋裡坐坐吧。”她房中鋪著深紅色地板,有一張鋼絲雙人床,擺了一圈組合櫃,其中有電視機和錄像機,地板上放了一疊錄像帶,是007間諜片系列和周潤發主演的《上海灘》。 我:“你擦皮鞋,能掙出這份家當?”她笑著解釋,說她原是一個富裕白領,在某外資企業工作多年,丈夫是她小學同學,兩人的感情持久牢靠,但一年前丈夫跟她鬧離婚,讓她覺得萬事虛幻,就辭了工作到五台山想出家,但又受不了廟裡的清苦,於是她採用了這一折中方式,在廟邊生活下來。 卑賤者是有福的,她擦皮鞋,是想用這個卑賤的工作消除自己當白領時養成的奢侈傲慢。她給我倒了茶,叫我和她席地而坐,說:“但我把家弄得舒服些,沒辦法,女人還是應該活得好一點。”她給我講了許多不吃肉的好處,說肉是天下最噁心的東西,拌上調料後才變得香噴噴,而有智慧的人絕不會被蔥薑蒜迷惑,一眼能看出肉的本質。她撩開袖子,露出小臂,說她身上的肉也一樣。

我只覺得她肌膚光潤,為自己的智慧不足而深深焦慮。她說:“怎麼,你沒看出來?”我慚愧地點頭。她很為我著急,想了一會說:“要不,你再多看點?” 她利索地脫了衣服,半裸地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地一陣哆嗦,她關心地問:“你怎麼了?”我:“……不行,我智慧太低。”她是我此生的第一個女人,教給我做愛時要控制呼吸。經歷了她之後,我情緒低落,很久才說話:“你和你丈夫有沒有離婚?”她回答:“我要拖死他。我的婚姻只是一張紙,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我:“好,你離婚吧,我娶你。”她一下坐起,吃驚地看著我,猛然大笑起來,在床上滾了一圈。 她止住笑聲後,四肢張開,說:“你果然沒有智慧。來,我給你輸送點智商。”我爬過去,她收攏四肢,章魚一樣地把我團住。

第二天早晨,她端坐在我的胸口,說:“我比你大十歲,現在我還年輕,但你三十歲的時候,我就不水靈了,即便維持得好,四十歲還有美麗模樣,但我還有五十歲在等著,年齡就會讓咱倆分道揚鑣。看看,人間有著種種限制,有限制便有痛苦。”她滾落在我身旁,摟住她的乳房,我一陣傷感。她哭了,蹭著我的肩膀。她蹭乾眼淚,把我拉下床,齊頭齊腳地對坐在地板上,嚴肅地說:“能超越種種限制的,只有心法,但心法不在寺院中。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師傅,寺廟中的佛菩薩都是泥塑,而到我師傅那,你說你想見誰吧,想見觀音菩薩,我師傅一撩門簾,觀音菩薩就走進來了,想見達摩老祖,就能約著一塊吃飯……”我變了臉色,問:“你師傅是什麼人?”她:“我不說是什麼人,只說他的長相,他和周潤髮長得一樣,但周潤發現在胖了,沒以前精神,而他永遠是周潤發二十四歲演《上海灘》的模樣。只要你信奉他,我倆就能超越年齡的局限,永遠在一起。”沉默半晌,我問:“你利用擦皮鞋,和多少人睡過覺?”她一臉惱火,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剛覺得自己失言,她卻泛起了笑容,笑得像是另一個人,說:“我這人辦事,不計較成本。”我感到心慌,起身穿衣,她抓住我褲腳,說:“想走?白占我便宜呀。”她上嘴唇收緊,已露凶相。我略一掙扎,她跳起來,衝著我的臉一口咬下。

我的武功本能起了作用,食指揚起,點在她鼻樑。她一聲哀號,滾到組合櫃邊,雙手摀臉,痛得眼淚直流。 奪門而逃。跑下鐵梯時,回頭見她捂著臉站在窗口,兩個肘枕在窗台上,像是Q在她的窗口。我想:反正我是個不出家也不回家的人了,何苦讓女人難過。 走回房間。 我:“你還會咬人呀。” 她:“你也會打人呀。” 她鼻樑紅腫,眼中佈滿血絲,稍眨眼,滴出一顆淚,滾下臉頰,沿著乳溝滑下。這顆淚經過肚皮,顛簸到左大腿,順勢而下,在小腿和腳麵的坡度上加速,於腳大拇指甲上起飛,啪嗒一聲落在牆上。 看著牆上的一星濕跡,我倆呆住了。過了半晌,她說:“只有兩個答案:一,這不是一滴眼淚;二,我的皮膚好,太滑。”經過對她皮膚的深入研究,我倆都認可了第二個答案。我對她說:“管你師傅是什麼人,我跟著混就是了。”先跟她混了幾天,一夜她做了個夢,夢到我上輩子是一個山中道士,她是山下的一個村姑,到山中採果子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破壞了千年道行……後來她遠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臨死前,曾下山企圖找她,但人間的萬家燈火令我惘然懼怕,重新退回到山上……

她說她第一次見我,就有心痛的感覺,必是前世因緣。我當晚也做了個夢,夢中的我不是道士,是一條鯨魚。夢境真切,醒來後,皮膚上仍有海水的感覺,甚至能回憶起我遊蕩的海域,在北太平洋中,距離加拿大西岸不遠…… 我倆做了各種各樣的夢,我後來明白,我曾經是任何東西,和任何人都有著前因後果。 她準備帶我去崑崙山見她師傅。我告訴她,在五台山西台有個地方和我有著莫大關係,我要去看上一眼,了斷因緣。此行我只想一人,不能帶她。 她說我會一去不返,她對男人的伎倆瞭如指掌。我對她說了我的武功師承,她回答:“搞不懂你們這些練武人的事。”我又說三日內不回來,她以後再遇見我,有權剁下我的三根手指。我的毒誓博得了她的歡心,給了我路費二十元。

到了空幻寺,發現它現在是一座豬圈。 餵豬農民告訴我:“房樑柱子都是上好木頭,養豬太可惜了。”我問:“你要做什麼?”他說如果好好翻修,夏天配上電風扇,冬天配上火爐子,這裡可以成為一個蝎子養殖場。 他說蝎子比豬值錢多了,而且不會有道德愧疚感。賣豬要防止豬在過秤前拉屎撒尿,因為一泡尿出去,起碼少半斤分量,拉屎則損失更大。每當他猛抽豬屁股,就會在良心上譴責自己,而蝎子屎微乎其微,拉了也就拉了。 蝎子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城里人對蝎子的需要量會越來越大。 他嘖嘖讚歎:“城里人的身體真好,怎麼毒都毒不死他們。”他說農作物用化肥激素,現在田裡都沒有老鼠了,可想菜的毒性有多大,但城里人吃了就是不死。

城里人的血液中都有毒,以後他們的藥只有一種——蝎子,因為除了以毒攻毒,再沒有別的辦法。今天一克蝎子毒能起作用,日後會變成一百克才能起作用,養蝎子的事業將千年不休,萬年昌盛。 我問:“你們這生蝎子?”他:“得到外地買蠍種,一隻肥豬也換不來幾隻。我們這不長蝎子,因為土特殊。”他領我到外面,用手挖開土層,見一截白色的動物骨頭向地下伸展,不知究竟有多大。我問:“恐龍的骨頭?”他笑了:“不,是土。”此地土壤成分複雜,雨水滲到土中,會凝結成團塊,加上烈日暴晒,最終成了天然陶器,傳導太陽熱量,灼傷土下的昆蟲,同時受傷的還有植物的根莖。蝎子喜好陰涼,自然不願來這種熱地。 地下的天然陶器在擴展蔓延,田地越來越多地變質,不久這裡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罐子,而此地的居民只好遷走另尋活路。

他們的生死與我無關。我挖出了一截硬土,雨水捏成的土型生動奇妙,如龍如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將我征服,我挖掘出許多塊,當挑選時,發現養豬人已走,城里人的怪異,一定令他很不耐煩。 我最終挑了三塊,其中一塊上窄下寬,好似無頭無腿的女人,乳房臀部形狀分明,我覺得自己挖走了土中的精靈。 回到空幻寺,見養豬人在給豬餵食。他見我拿的硬土,說:“這是虎頭,這是鷹爪,這個……小兄弟,你想媳婦了吧?”他沖我嘿嘿笑著,眼光閃爍,一瞬間顯得聰慧無比。 我很感慨,他天生智商較高,如果生在城裡,會成為一個有錢的好人或者有錢的壞人。但他生在山里,便沒有了好壞。窮人沒有道德,他們只在生存。 空幻寺養豬也好養蝎子也好,都不是他的錯誤。人間有正邪,如果週寸衣或二老爺名聞顯達,這個豬圈便會是武林勝地。可惜他倆都禀賦邪氣,行為乖張,未能站到人世的正面,我也呈現出了相同趨勢,本派的發源地只好污穢下去。

我把鷹爪形硬土送給養豬人,離開了空幻寺。 下山時,有女聲喊我:“你——幹什麼的?”抬頭見山坡上立著一個女人,穿著一件骯髒紅背心,胸部飽滿,腰細胯寬。 我是個經歷過女人的人,看到她的身形,便能感受到她衣服中肉體的質感,我想:“難道祖師爺要賜我個女人,不忍心讓我白來一趟?”等我上了山坡,才發現她是小女孩。因為仰視的距離,我判斷不了她的真正身高。與其說她是個小女孩,不如說她是個微型女人,因為她的身材比例已經不是孩子。 我:“你幾歲?” 她:“十歲。” 她過早地發育了,她的目光充滿童真,歡喜地看著我。她顯然寂寞,連催我好幾句:“說說。”我:“說什麼?”她想了想,沒詞。 等她看到我手中的硬土後,興奮地叫起來:“說土,說土。”我向她解釋了一番,她拿過虎頭硬土,反复看著,嘖嘖讚歎:“真像呀。”她發現了女形硬土,大叫:“這是什麼?說說。”我一時語塞。她拿了過去,仔細端詳,說道:“噢,我知道了。”我:“是什麼?”她:“我!”她把襯衫一撩,露出肚皮乳房,說:“是不是?”我閃開目光,連聲道:“對。”她放下衣服,說:“到我家去吧。”拍了我一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我跟著她,心中嘀咕:“怎麼早熟成這個樣子?難道她是收錢的?”腦海中登時呈現酒吧中的一幕,想到進了她家後,會有一個老農寫寫算算地跟我算賬:一個玉米一千塊,一個白薯兩千元…… 她家在一個窯洞中,窯洞裡只有個土炕,真正的家徒四壁。炕沿上坐著一個七十歲模樣的老頭,女孩叫了聲:“爹!”我心中一驚,暗道:早熟之後必有早衰。 她爹見了我慌忙站起,說:“啊,你這樣的城里人,能到我們這家來,真好。”女孩:“給他吃點什麼?”她爹頗為躊躇,說:“家裡也沒個啥,要不,給你做飯吧。”他出去了,女孩跳到床上,滾了起來,對我說:“很好玩。你也上來滾滾?”果然不出所料,她開始行動了。 我想轉身就走,但又不忍看她步入邪道,坐在炕頭好言相勸:“姑娘,你這麼做,只能毀了你自己。你用這種方式掙的錢越多,你今後的路就會越窄。”她奇怪地看著我,說:“你說什麼?玩不玩?”她目光單純,直視著我。我猛然醒悟,她的生活物質貧乏,可能在床上打滾就是她唯一的玩樂,她是真的覺得好玩。 我放下精神負擔,躺在床上滾了一圈,她樂不可支,忽然整個人砸在我的胸上。碰觸到她的身體,我竟有些激動,正要推她,她爹走了進來。我心中一亮:還是中了圈套,正好被捉姦在床,這可不是玉米一千、白薯兩千那麼簡單的事了。 不料她爹沒有破口大罵,反而露出焦黃的牙齒“嘿嘿”一笑,說:“鄉下孩子野,就喜歡這麼玩。”我:“……沒事沒事。”我起身坐好,她爹手裡端著碗麵,說:“要玩好了,就吃麵吧。”我再次緊張,覺得這碗麵大有文章。吃麵時,聽到女孩跟她爹說:“這個是虎頭,這是——我。”我轉頭,果然女孩又撩起了外衣。 她爹把她的手拍落,沖我嘿嘿笑道:“鄉下孩子,沒規矩。”我尷尬地笑了兩聲,但心安了,判斷這是質樸的一家人,無需多慮。 吃完飯,她爹跟我說:“沒有什麼可招待你的,你要覺得這炕還能睡,你就睡一覺。”盛情難卻,我躺下睡了一覺。 醒來後,見女孩坐在我身邊。她把我球鞋的鞋帶拆了,用鞋帶在手指間編出各種花樣,見我醒了,手伸向我,手指間是一個菱形套四方形的圖案。我說:“你要覺得能玩,鞋帶就送給你吧。”她爹的腦袋從炕沿升起,原來剛才蹲在炕下抽煙袋。他喜悅地對女孩說:“還不謝謝叔叔。給東西了。”我摸索身上,還有十幾塊錢,除去坐車的五元,餘下六七塊都放在了炕上,說:“謝謝你的面。”她爹一下急了,說:“吃麵還要錢?你是瞧不起我!”我說了半天,他還是把錢塞回我兜里。我頗為感動,說:“大伯,我沒什麼東西,就是一身武功,教給你吧。”她爹跟我比劃了兩下,就哈哈笑著坐下,我也覺得他的資質太差。看時間不早,我告辭了。父女倆送我出屋,他爹讓女孩回去,女孩執意要送我,她爹回身抽她一記耳光,女孩哭著回屋了。 她爹突然煥發出的暴力令我震驚,但他轉過身來又是笑容滿面。 他陪我走了幾步,說:“兄弟,你把這丫頭帶走吧。我們這方土鹼性大,傷男人卻潤女人,你看她這模樣,長大了醜不了,過一兩年她再大點,你睡了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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