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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二十一節

國術館 徐皓峰 5031 2018-03-12
經理要我把六百元留下,然後派人跟我去五台山。我掏出錢包,發現裡面是七百塊。經理很生氣,說:“我們這的規矩是,隱瞞一塊錢,抽一個大嘴巴,你說我打不打你?”聽到“打”字,我才想到我會武功,正要出拳發招,不料經理說:“看你是個學生,我就不打你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上山下鄉,沒機會學習。你趕上好時候了,不好好讀書,跑到我們這種地方玩,我真替你著急呀。你要混到我這份上,可就一輩子什麼都完了。”他的誠懇話語,打消了我的反抗之心。 陪我去五台山取錢的人,叫作“鉤子”,是個肌肉精壯的青年,經理給了他四十塊錢,作為去五台山的來往車費,然後囑咐我倆:“一塊出門,是個緣分,你倆在路上要相互照顧,如果碰上麻煩事,能忍就忍。”對我說:“你出家,是有去無回,想到再也見不到你,心裡有些酸酸的。”對鉤子說:“你好去好回,別讓我惦記。”我倆都很感動。

買長途車票時,鉤子看到招牌上寫著“車內播放港台流行歌曲”,非常高興。但車開後,沒有播放港台歌曲,放的是趙本山的笑話段子。鉤子嚷起來:“不是放港台歌曲麼?”我勸他:“經理說了,出門在外,能忍就忍。”鉤子忍了,但忍得很難受,跟我說:“我很喜歡趙本山,但我不能讓別人騙我。我這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之所以叫作'鉤子',就是沒人可以擺脫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他揪出來。這次去五台山,你可別騙我。”到了五台山,已是半夜。我倆在廟宇區域外找了一戶農家大炕,一人一塊錢一晚。躺下後,他興奮地跟我說:“我把汽車的輪子扎了。”然後掀開被窩,亮出裡面一把刀,正是我買了又扔了的那種刀型。 我:“你我一直在一起,哪有時間扎車胎?”他嗨嗨一笑,說:“在車上就扎了,我的座位正在左後輪上,這種爛車不定開了多少年了,有塊鐵皮漏著洞,我一刀捅了下去。”他伸出手,只見食指、中指的指關節蹭掉了皮,凝結著黑紅的血塊。他是以坐姿刺下這一刀的,在動作幅度微小的情況下能刺透輪胎的厚皮,只有武術中的暗勁才能做到。

我:“你練什麼功夫?” 他:“截拳道。” 他說他的家鄉兩年前還很閉塞,雖然有巍峨的火車站,但僅有一家書店,只賣字典。一個地痞團伙到外省的新華書店買回一本《李小龍技擊術——截拳道》,影響得全城痞子都是李小龍的髮型,打群架時,多有側踢、旋踢等漂亮動作。 出於對李小龍的尊重,他加入了地痞團伙。他這種新痞子,是沒有資格看原版書的,看的是一個抄錄本,沒有圖。他被告知,原書上有李小龍的動作示範照片。為了看到原書,他浴血奮鬥,刀劈了一個叫杜秋的敵對痞子後,得到了看原書的獎賞。 原書質量欠佳,紙張很薄,痞子們用透明膠布粘了每一頁,避免人多翻爛的危險。因為貼滿膠布,原書的厚度驚人,只好拆成了三本。

李小龍的真身影像令他淚如雨下,雖然文字熟悉,但他還是看了一整夜,天亮後,他被派出所抓捕。 他蹲了十五天班房,滿腦子都是此書,終於發現了兩個常人忽略的地方: 一、書中除了直拳勾拳,還寫了鞭拳,要求在動作不大的情況下,打出掄鞭子的勁來,大多數痞子練此拳法都震得腦袋生疼,所以就不練了; 二、書中有一個體能訓練,不是上下抬動槓鈴,而是把槓鈴靜止在胸前,體會兩臂內在的流動感,大部分痞子覺得和打架無關,就不練了。 眾痞子學的都是李小龍的動作,而他從那兩點悟出了李小龍的內功。 出了班房,他成為李小龍的化身,在城中四處打架,驚動了酒吧經理,經理跟他說:“李小龍練好武功後去拍電影,人家用在正事上了。你是在浪費自己,到我這工作吧。”他不為所動,經理拿出一盤錄像帶,是李小龍主演的《龍爭虎鬥》。他痛哭流涕地看完,經理勸他:“這幫痞子弄本書都那麼難,跟他們混,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到這錄像,但我很輕鬆地就搞來了,所以人還是要跟著高檔次的人混。”說服力太強了,他參加了工作。後來經理讓他看齊了李小龍主演的電影,他從此對經理死心塌地。

鉤子告訴我,李小龍英年早逝,死因撲朔迷離,有說藥物中毒,有說為人所害,他將來掙了錢,一定自費去香港,查明李小龍的死因,為他報仇。 他說:“李小龍是神,我跟他學的不單是武功,還有做人的道理。他拍的電影,都在教育世人——人,要做到恩怨分明。你要是老老實實把錢交了,你我自然是朋友;如果你耍我,就是仇人。為報仇,我不怕死。”他說累了,就縮頭睡去,睡得像個小孩。我起身下床,離他而去。 我在酒吧講了假話,說五台山有接收我出家的廟宇,其實沒有,我原想效法風濕跪求出家的做法,多在幾個寺廟前跪跪,感動了哪座廟,便在哪座廟出家。鉤子明日跟我去上山,發現我如此沒譜,精神上一定會受不了,所以我決定今晚上山,找家富裕寺廟,把欠款解決。

穿過一座無水橋,轉過山口,眼前一片黑森森房脊,佛門浩蕩,不知有多少座廟,但大多年久失修,門庭破損。見一座匾額題為“善財寺”的廟宇,雖然門上紅漆退得失去顏色,但想名為“善財”,就進去碰碰運氣。 院中有幾個黑影在水井前打洗腳水,其中有男聲女聲,才知道這是個僧尼同處的大寺院。順著房廊,見一房門虛掩著,就推門進去。 外間黑著,里間亮著燈,一個老僧人正和一個年輕尼姑坐著說話。 老僧:“年輕人都很懶,不知時光的寶貴。你的煩惱,要你自己解決。我老了,沒時間煩惱,所以不知你說什麼。”尼姑:“我智慧淺薄,還請師傅明白開示。”老僧:“你出家是找依靠的麼,那和不出家又有什麼兩樣?俗人們是隨波逐流,而出家人要自己做自己的主。”尼姑:“我想學習。”老僧:“我這裡沒什麼你可以學的。”尼姑急得哭了,跪在老僧腳邊。老僧搖搖頭,說:“好吧,我這只有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你想拿就拿走吧。”尼姑:“師傅,您別難為我。”哭得更厲害了。

老和尚拿起拂塵抽了她肩膀一下,說:“別哭了,讓人聽見成什麼樣子?唉,你的資質有限,好吧,去拿本經來,我給你講講。”尼姑哽咽著從書架上拿來本經,搬椅子側坐在老僧身旁。老僧戴上老花鏡,打開一頁,便要逐字逐句地講起來。我抓住時機,一步跨進里屋,叫了聲:“師傅。”老僧摘下眼鏡,目如蜂刺地盯了我一眼,笑了聲:“你來拿我什麼東西?”我:“拿錢。”老僧一下來了精神,對尼姑說:“瞧,這是有慧根的人。”尼姑羨慕地抬頭看我,眼角仍掛有淚花。 老僧目光中滿是期許,說:“你就講講為什麼拿錢。”我坐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出來,聽得老僧眉頭緊鎖,一拂塵抽在我胸口,叫道:“沒工夫聽你說事,走!” 我懊惱地出了屋,尼姑追出來,說:“師傅讓我告訴你,你要真有困難,到前院客房找管事的萬德師傅。”說完後,她咬著嘴唇,羞澀地看著我。

我:“還有什麼話?” 她:“你是壞人麼?” 我:“……不是。” 她:“你可別到我們這幹壞事呀,要知道,會有報應的。”我:“你這是什麼話?”她:“……對不起。”她飛跑回屋。 客房是個狹長廂房,擺了二十幾張床,最裡面一張床前有桌子,擺著筆墨紙硯,一個年輕和尚在畫國畫山水,三五個和尚圍著看,其餘的和尚坐在床上或聊天或讀經。 我問床上的和尚:“萬德師傅?”和尚向畫畫的和尚一指,我就湊到看畫人中。他畫完,把畫夾在掛手巾的繩子上,凝視一會,取下揉成一團。 一個觀畫的和尚說:“你這是乾什麼?”萬德:“畫得不好。”觀畫和尚:“不好,給我吧。”他心疼地把畫展平,走回了自己的床位。 我:“萬德師傅,其實我也是畫畫的,還考過兩次美校。”萬德收拾紙筆,聽我這話,應了聲:“我八歲就畫畫了,前年還考過浙江美院國畫花鳥專業,沒考上。”我:“啊,你是因為沒考上,就看破紅塵了?”他一笑:“不是。我從小喜歡兩件事——學佛和學畫,沒考上美校,說明我應該學佛。”我倆交流起美術心得,正聊著,一個穿淺黃色袈裟的和尚走進來,問:“萬德師傅?”有人向他指了,他大步走到萬德面前,跪下磕了個頭,說:“我是江西寶積寺和尚,請師傅安排一宿。”屋中人都穿著灰色短僧衣,他一身鮮亮袈裟,顯得鶴立雞群。萬德:“你看,我這裡已經住滿了,你還是到其他寺院問問吧。”他二話不說,又給萬德磕了個頭,轉身走了。

萬德感慨地說:“江西的和尚風氣正,懂規矩,不囉唆。”我:“我……”萬德:“你的事,我想好了。你在我床上睡,我到大殿去睡。讓他走,因為外面的和尚不讓睡大殿的。”他把我也當作借宿者,我說不出要錢的話,只好睡了。 早晨六點時,和尚們起床到大殿上早課去了。他們七點鐘回來,我已醒了,但在錄像廳坐了兩天,忽然能躺在床上,覺得格外舒服,怎麼也不想起來。 懶到八點,有人拍我,是昨晚拿了萬德畫的和尚,他埋怨我:“讓你在這睡,是萬德的慈悲,可你也不能太懶了。要知道大殿很冷,根本不能睡人。萬德等你睡著後,又回來了,在牆角板凳上坐了一夜。”我連忙起身,問:“萬德師傅呢?”拿畫和尚說:“到食堂給你打早點去了。你們學過畫的人,見面就是親呀。你真是畫畫的麼?能畫兩筆麼?”我看著桌上的硯台毛筆,說:“我是畫西洋畫的,素描、水粉,不是這套傢伙。”拿畫和尚:“不會吧?”他的眼神已把我看作了騙子。這時萬德端著飯盒走進來,說:“別難為他了,我也畫過素描,知道這情況。”他把一碗棒子麵、一個窩頭放在桌上,要我趁熱快吃,然後拉拿畫和尚到一邊說了幾句話。我吃時,拿畫和尚走來,手裡撐開一包榨菜,說:“你要嫌口味淡,就夾我的榨菜。”我謹慎地夾了一筷子,他笑了,說:“多夾點,我不是小氣人。”我吃完飯,其他和尚都走了,只剩下萬德在看書。我問他們幹嗎去了,他說有人在山上開了千僧宴,請一千個僧人吃午飯,他們都去了,而他是知客僧,要留下守寺。

我說這個人可真大方,萬德笑道:“不見得,他覺得請我們吃飯能給自己增長財運,生意人看任何事情都是生意。”此時已八點半,鉤子醒了見我不在,他發狂的樣子,我可以想像。 我說:“我有事相求。”萬德微笑,作出點鈔票的手勢,說:“是不是這個?”我慚愧點頭。他一笑:“平時都是我們向別人化緣,你要錢要到這來了,有創意。”他拉開抽屜,把一本經書挪開,露出四張十元人民幣,說:“我一個月零花四十元,你拿走三十吧。”三十元無法滿足鉤子。他觀察我的表情,說:“不夠?那這你也拿走。”他把最後一張十塊錢拿了出來,放在桌面,和其他三張整齊地排列。 他已拿出他全部的錢,我不想破壞他助人為樂的心境,於是沒有講我和鉤子的事,拿起錢,道聲:“謝謝。”出了善財寺,沿著山路上行,走了二十多步,便洩了力氣,坐在台階上不想再走。此處可以眺望到善財寺院落,後院中有兩個尼姑在打羽毛球,她倆穿著褐色的袈裟,裹著頭巾。我看她倆打了二十分鐘羽毛球,恢復力氣,跑下山坡。

回到善財寺,我對萬德說:“我想出家。”萬德凝視我一會,說:“你的塵緣太重,有一件大事還需要你來了結,不適合出家。”我:“什麼事?”他:“我不是你,說不清。你活下去,自然會知道。”我要把四十元放下,他堅持不收,囑咐我:“你買火車票,回家吧。”走在街上,我思索著我的大事,實在想不明白會是什麼。但萬德的一番話,令我對出家感到索然,我很難一刀兩斷,我的過去便是個巨大的鉤子,不管我躲在哪裡,都會把我鉤出來。 街角蹲著個玩彈球的小孩,他抬起頭,對我說:“噓——哥哥,是我。你應該快點回家,父親在四處找你。他一定會弄丟了自己。”我跑起來,甩掉弟弟。 在奔跑的過程中,我想清楚了:既不出家也不回家,長久以來,我都活在別人設置的前因後果中,而今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即便是淪為乞丐。 路旁有一個擦皮鞋的攤子,一個三十幾歲的婦女坐在低矮的馬扎上,大腿飽滿得幾乎撐破褲子。我坐到她面前的椅子上,把腳伸給她,說:“擦得亮一點。”她:“可你這是球鞋!”她仰視著我,一縷頭髮垂在臉上。她鼻樑挺直,眼神清亮,是北方婦女的爽利臉型。我掏出四十塊錢,遞給她,說:“不用擦了,我就想坐一會。”她:“坐會就坐會吧,還要什麼錢?快收起來,別丟我的人了。”她欠起身,從臀下拿出一張報紙,遞給我:“《故事報》,我最喜歡看了。你也看看吧。”報上登了柯雲路的政治小說《夜與晝》,寫縣委書記和地委書記的女兒划船時齊頭齊腳地對坐,都感到對方格外性感。 她正與我對坐,可惜是一高一低,永遠形成不了柯雲路筆下的緊張關係。她說:“你挺好的。”我:“為什麼?”她:“這麼年輕,就懂得來拜佛。”她把垂下的發綹捋好,臉正對著我,一副要聊天的樣子。 這時路上“呲”的一聲,一輛黑色轎車停下,響起粗啞嗓音:“嗬!你怎麼在這?”車門打開,走出了王總和風濕。 擦鞋女子見風濕一身僧袍,連忙站起,兩手合十行禮。風濕沒注意到她,過來沖我當胸一拳,說:“你這麼長時間不找我,原來跑這來了。你想幹嗎,出家?”我不願提此話題,說:“聽說這有千僧宴,就想開開眼。”說到千僧宴,王總和風濕相視而笑,神情頗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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