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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五節

國術館 徐皓峰 5634 2018-03-12
我又獨自一人,窮極無聊了幾天后,報名參加了一個英語班。 報名時,他們問我:“你想學英式英語還是美式英語?”我:“有何區別?”他們:“規範的就是英式英語,不規範的就是美式英語。”我:“美式。”他們又問:“那你學美式英語裡的貧民區英語還是華爾街英語?”我:“有何區別?”他們:“在美國,貧民區說話是不規範中最規範的,華爾街英語是不規範中最不規範的。因為窮人無權無勢,千萬不能說錯話。而一旦你有了錢,就可以隨便說話了。”我:“我學華爾街英語。”他們:“華爾街英語的價格是貧民區英語的五倍。”我:“隨便說話還這麼貴?”他們解釋:“哥們,在任何情況下,隨便說話都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班上都是和我一樣半窮不富的人,學習最好的是一個菜市場售貨員。我用兩百元請他吃了頓飯,感動之下,他把他的秘訣告訴了我。

他的爺爺是一個徽商,曾經擁有深宅大院,他的父親五歲以前過的是公子哥生活,1949年以後,他家成了平民。他的父親用了一生的時間也沒能重振家業,臨死前說了句:“孩子,記住了,在首都北京,以前有一條街是咱們家的,你一定要想辦法收回來。”他懷著這個宏大抱負,奮鬥了整個青春,終於由一個無業遊民變成了國有企業員工,雖然還有下崗的危險,但他已覺得心滿意足。由於他起點太低,很難完成父親的遺願。 他對自己絕望了,認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佔有任何稍稍貴重的物質,於是就奢望在口頭上達到一個貴族的標準,所以學了英語。他的內心動力巨大,異常刻苦。他的秘訣是,要學好英語,必須有一段慘烈的家史。 班上學習最差的是一個女生,被全班同學稱為“傻東西”。她長髮披肩,鼻樑挺直,怎麼看都是個漂亮姑娘。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她在課間會買瓶可樂,站在竹子下靜靜地吸。當上課鈴響起,她會將沒喝完的可樂倒在竹根。

難道可樂非得一次性喝完?看來她真是個傻東西。一天,她倒可樂時,我忍不住攔住她,語重心長地說:“姑娘,到下了一個課間,這可樂你還是能繼續喝的。”她迷茫地看著我,忽然傻傻地一笑。 她說:“你的心真好,能告訴我這個道理。”同學們都對她嗤之以鼻,看來我主動和她說話令她頗為感動。人與人應該相互愛護,人不應該蔑視人,人不應該孤立人。我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說:“以後,有什麼不懂的,你就問我吧。”她將可樂遞給了我,說:“你喝吧。以後,我就全指望你了。”剎那間,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父愛,很想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可樂從喉管流入體內,味道前所未有的好。她的眼神純潔天真,我說:“以後,誰要欺負你,你就找我!”她:“你真有那麼厲害嗎?”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近一點,她湊過來,撥開髮絲,露出一隻精巧的耳朵。我小聲說:“真的。千萬別告訴別人,其實我是個武林高手。”她一下跳開,大笑不止,叫道:“你這個人太好玩了!”我給她留下了極其良好的印象,越解釋越良好,最後我承認我對她開了個玩笑。

我倆成了好友後,她告訴了我倒可樂的秘密。 竹子在城市中很難長得粗壯,都是因為缺鈣。可樂的配方至今是個謎,她懷疑裡面含鈣。她只是希望英語班窗外能長出一根茁壯的竹子。 我分析,她內心希望遇到個茁壯的男人。她表示同意,並說中國的男人有的茁壯有的不茁壯,存在概率問題,而外國男人都很茁壯,為保險起見,她決定找個外國男人——這就是她上英語班的目的,曾在一次聚會時說了出來,結果引起公憤。 全班男生都認為她智商很低,完全看不出中國男人的優良。我問她的異國戀進行得怎樣,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外國男人才是傻東西呢!”原來,外國男人來中國抱著獵奇心理,找中國女孩,總按照兵馬俑的標準,一時間中國醜女傾巢而出,都嫁給了英俊老外。

她是個漂亮女人,很難引起老外的注意。我為她憤憤不平,她淚水漣漣,說:“全班只有你是個好人。”從此我成了她的密友,常陪著她去尋找老外。每當她看上了一個老外,我就會趕上前訴說兵馬俑的醜陋,然後再回身向她一指,老外們往往目瞪口呆。但他們還是成見太深,緩過神來後,總認為我是個騙子。 終於,我遇到個對她贊不絕口的老外,帶那個老外向她走去時,她卻掉頭跑了。我追了兩條街才將她拉住,她氣哼哼地說:“你怎麼給我找個黑人。”我辯解:“你也只不過是個黃種人,就不要搞種族歧視了。”一天晚上,英語班來了個外教,一個二十三歲的英國小伙子,整個課上她都兩眼閃亮。外教外表平靜,英語卻說了個一塌糊塗,我們都覺得上了堂日語課。

當晚,全班男生請我吃飯,班長是個四十歲的編輯,剛剛離婚。 他沉痛地說:“壞了,英國有女皇,英國人的審美就是比別的國家高。”原來,班上男生冷落她,只是為了打擊她嫁老外的想法,其實喜歡她的人很多,班長就是明顯的一個。 我們喝了很多酒,班長醉了。他被人送上出租車前,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拜託了!你幫我向她轉達一句話——一個老外一個月給你三千塊錢,但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一個月給你三千塊錢,這可是我的全部。想想,哪份錢更重?”這句話贏得了全體男生的稱讚,都說一個女孩聽到這句話便會暈菜。班長表示:“我使出這絕招,不是我愛她,是想為了全國人民留住她。我們中國被外國搶走的好東西,難道還少嗎?不能再流失了。”我站在街頭,愛國情緒驟然升起。撥通了她的電話,將她約到了我的家。她趕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我正襟危坐,嚴肅地說出了班長的話,尤其最後一句“想想,哪份錢更重?”更是語調淒楚,說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動。

她被震撼了,癡呆呆站了半晌,小聲問:“更重?不都是三千塊嗎,有什麼區別?”我勃然大怒:“當然有區別!仔細想想,聯繫上情感因素!”她想了一下,驚喜地說:“噢,我明白了!老外的錢更重。”我幾乎崩潰,泣不成聲地問:“為什麼會這樣?”她耐心地解釋:“因為花完了你的三千塊錢,想要也沒了;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塊錢,還能再想法再要點。花老外的三千塊錢,心裡比較踏實;花你的三千塊錢,有一種恐慌感。”她說得在理。 我慚愧地解釋,剛才的那番傻話是班長說的。她表示理解,說班長在她心中一直是個蠢蛋。她參觀了我的家,發現了我癱瘓時用的尿壺,驚訝地大叫:“哎呀,這是什麼呀!”我解釋了它的用途,她沉思良久,說:“當個男人真方便,要是女人癱瘓了,可就麻煩了。”我:“怎麼會呢?”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說:“真沒辦法,不信你試試。”我爬上床,繞了一周,認真地觀察了她的臀胯,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她有點不高興,說:“你這個人怎麼死腦筋,真的是沒辦法。”為了證明我的錯誤,她掀起裙子。我恍然大悟,說:“女人真可憐,的確是沒辦法。”她迅速起身,臉頰緋紅,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我倆在床沿肩並肩坐了很久,她小聲問我:“你還是處男吧?”我:“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她:“要不你怎麼對女人的結構這麼不了解呢?”我只能贊同她的判斷。 她長長吁了口氣,連連說:“那就好。”我問:“你一定不是處女吧?”她驕傲地說:“當然不是了。我有過半次。”我:“半次?這種事怎麼可能有半次?”她一下火了,吼道:“當然有半次了!”她說她高中時代被男朋友帶回了家,兩人熱火朝天地進行試驗,但進入一點,她感到疼痛,揮起一拳,打得男友鼻血直流,這次試驗以失敗而告終。但她的男友不承認失敗,對幾個同學說,她和他在一起,流血了。 她沒有流血,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她發現了男友的品質問題,毫不猶豫地將他拋棄。我問:“難道你真想把後半次留給外國人?”她登時慌張起來:“留給中國人也不是不行,你說留給哪個中國人?”我:“我。”她被嚇呆了,許久才說話:“你怎麼會有這想法?我發現我很難理解你。”我:“你的感覺是正確的,我也很難理解我自己。”她小聲嘀咕道:“既然你我都感到困惑,我看這事就算了吧。”飛速跳下床,一路小跑著要奪門而去。在她打開房門的瞬間,我說:“等等。其實我真是國術館館長,我可以講出我當年的經歷。”她的身體僵硬了七八秒鐘,慢慢關上了房門。她緊緊抱著皮包,護住前胸,沿著牆面滑落在地。

我講的是十七歲的自己,那時的我遭遇到了母系的二老爺。五個小時後,我說完,她便扔掉皮包,一路爬來,忽然青蛙一般,蹦上了我的膝蓋。 二十分鐘後,床單印上了一塊五厘米的血跡。我倆跪在血跡旁,看得非常專注,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指。她說:“真沒想到,事隔多年,竟然還有。看來上回真是半次。”說著說著,她就哭了。 二十分鐘後,她止住哭聲,一臉焦慮:“如果沒有這個,老外會嫌棄我吧?”我:“有關資料表明,外國女性熱衷體育鍛煉,愛作大劈叉,處女膜往往自然破裂。外國男的,根本就見不著這個,你要是一流血,非把他們嚇死。這樣反而好,否則會把你當成怪物。”她放心了,投到我懷裡說:“這事還挺好玩的,什麼時候再玩一次?”我:“二十分鐘以後。”我的應答非常迅速,令她產生了懷疑,說:“我問你個事,一定得說實話——你真是處男嗎?”我說了實話,她非常生氣,說:“為了懲罰你,我把下次改在四十分鐘以後。”正合我意。

自從她住進了我家,英國外教就沒了機會。一百年前的鴉片戰爭,中國輸給了英國,一百年後,我贏了。 我給她灌輸愛國主義教育,她每每都聽得熱血沸騰,發誓就算日後嫁給外國人,也要嫁個從沒欺負過中國的弱小國家。 如果她嫁到外國,有一幕我永遠不能忘懷。一天晚上,我和她相擁而睡,受到了三隻蚊子的襲擊,她噼劈啪啪地掌擊了幾下,叫了聲“受不了啦”,奔下床開亮燈。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房中央,手持一隻電蚊拍,上下揮舞。蚊子觸電,發出串串藍光,閃爍在她周圍,性感得令人震撼。 她愛亂喊亂叫,對附近居民騷擾不小。一天,我勸她:“人要學會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控制自己。”她:“你我都不是這樣的人。”她說得在理,我開了個玩笑:“你要實在控制不住,就背英語單詞吧。”她答應下來。鄰居們當晚被一陣語速飛快的英語驚醒,第二天小區就傳說有人買了短頻收音機,接聽“美國之音”。

她一晚能背兩千單詞,英語成績突飛猛進。她也對自己的學習成果感到驚訝,感慨道:“英語非得這樣才能學好?看來英國人真是淫蕩。”我:“你算把他們看透了,還想出國嗎?”她想了想,說:“要不咱們再做個實驗?”她實驗漢語,在高潮時背誦唐詩宋詞,效率很低。她總結說:“漢語的檔次很高,完全脫離了低級趣味。我決定留在高雅的中國。”兩天后,她想起了現代漢語,拿了一疊報紙找我,結果全背下來了,效率高過英語。 她的想法變了,又有了出國的打算。 英國某芭蕾舞團來華演出時,英國外教可以買到打折的票,同學們貪圖便宜,紛紛買票,甚至學習第一的徽商後代也買了,這對他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我詢問他,他說:“這輩子就這麼一回了。”班長帶了一個望遠鏡,是俄羅斯軍用產品,蘇聯解體後流失到中國。這只望遠鏡以每人看五秒的頻率,在同學間飛速傳遞。望遠鏡轉了七八圈後,再一次傳到了她的手中,她把望遠鏡扣了下來。班長低聲抗議:“你太自私了吧。”她:“你們這樣鬧騰,根本就不配看芭蕾。”徽商後代連連點頭,對班長說:“她說得對,咱一輩子也許就看這麼一場芭蕾,真得有個看芭蕾的樣子,別搞得像看球賽似的。”班長憋得臉色紫紅,徽商後代則找到了感覺,整了整衣領,坐姿猶如英國紳士。 英國芭蕾舞團有許多長胳膊長腿的男人,叉開兩腿,能跳到三米以上。徽商後代奇怪地問:“他們兩腿中間是什麼東西?根本就是累贅。”班長批評他:“你不懂,就別亂說。芭蕾有許多跳到空中的高難動作,這玩意能起到平衡作用。”她說:“閉嘴!天底下怎麼還有你們這樣不識貨的?”前後四五排的人都臉色緋紅,紛紛垂下頭。 芭蕾舞結束後,我便找不到她。 給她的手機打電話,她說她正在一輛開往郊區的巴士上,電話中隱約傳來一片標準的英語會話聲。我問她何時回來,她說一會還要和人吃飯,我說我可以等。 在凌晨一點,我有了不祥的預感,再次給她打去電話,無人接聽。 於是我上網搜尋英國的信息,網上的英國繁雜無比,我想我很難搜索到她和哪個英國人在一起。 我讀到了英國作家康拉德的信件,他向一個朋友抱怨:“生活使我感覺到,自己像一隻瞎眼老鼠,被逼到了角落裡,所能等待的只有打下來的棍子。”看完康拉德的信件,可能過去了兩個小時。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她說她很累,不想回家找我。我說,我將一直坐在門口,可以等她到明天早晨。她說:“你有病吧?”我:“對,有病,性病。”她叫了聲“My God!”萬般無奈地答應回來。她到我家的時候,天空已濛濛發白,她坐了十分鐘後,天色大亮。她提出和我分手,態度冷靜沉著。 我告訴她,地球是一顆淫蕩的星球,不管她逃到哪裡,都出不了色情的範圍。她告訴我,她原本就是要追求愛情,色情是個不可避免的代價。 我倆不知所云地說了半天,我罵了句髒話,說:“你是不是和跳芭蕾的睡覺了?別忘了鴉片戰爭,中國百年屈辱史,是他們挑的頭!”她:“都過去多少年了,總惦記這事幹嗎?”又說了一會,我絕望地說:“我有什麼不好?”她有點於心不忍,俯身摸摸我的肩膀,說:“你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英國人更好。”她臨走時,對我說:“希望咱們以後能成為好朋友。”我:“我恐怕沒機會到英國交朋友。”她皺起眉頭:“你太狹隘了。通過這件事,正好能改改你的生活態度。”我:“女人理智起來,真可怕。”她一下笑了,說:“對啦。”打開房門,朝陽竄進了我的家,圖章一般印在地上。她的嘴唇飛快地在我臉上粘了一下,轉身出門。我抗議:“最後一吻,別這麼草率。”她嘿嘿一笑:“我現在喜歡幹吻。”幹吻是嘴唇接觸,不要舌頭參與。 我點點頭:“不錯,這是一個乾吻的時代,人和人之間很難進一步接觸。”後來,我還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她已經在辦理簽證。她態度熱情,邀請我以後去英國玩,可以給我當免費導遊。我提醒她,我是她過去的戀人,她想了想,說:“你怎麼還記得這事?”我說我會記一輩子,她說:“求你了,不要再用這種文學化語言。”我也覺得自己有點肉麻,不好意思地說:“你就安心出國吧,我會很快把你忘掉。”她一聲長嘆:“男人,這就是男人。想從男人那得到純潔的友誼,是多麼艱難。但,隨便你怎麼對我,我還是把你當作朋友。”她掛了電話,我腦海中響起一句古語——“四海之內皆兄弟。”她當初感動得青蛙般跳上我的膝蓋,都因為我是國術館館長,我有一段陳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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