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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三節

國術館 徐皓峰 2376 2018-03-12
司機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節脊椎壓縮性骨折。 度過昏迷期後,醫生和藹地對我說:“沒事沒事,過一段時間,你就能站起來了,根本沒人能看得出來。”我:“要怎麼樣才能看出來呢?”醫生想了想,說:“比如,你跑步的時候。再比如——這麼說吧,只要你什麼都不做,根本沒人看得出來。”見我一臉沮喪,他又說:“我這話有點重了。放心,隨便做,就是別做重體力勞動。”我:“我是重體力勞動者。”醫生:“什麼重體力?”我:“練武術的。”醫生:“這——也好辦,你以後可以打太極拳呀。”我只好點頭稱謝,醫生很高興,忽然一片愁雲襲上了他的臉,說:“夫妻生活也算重體力勞動,你要一干,非被看出來不可。”我沉吟半晌,說:“那就不干了。”醫生小聲說:“倒也不必。可以盡你所能地干,但我建議你結婚找個處女,從一開始就讓她形成錯誤概念,覺得這事強度不大。”我的第十一節腰骨驕傲地凸出,令整條脊椎弧度異常,醫生的建議是,用一個枕頭在腰部墊四個月,將它擠回脊椎的隊列。我問:“這是鄉村醫院嗎?”醫生回答:“我們是第三世界國家,所有的醫院都是鄉村醫院。”醫護車將我送回上海郊區,從此我開始了靜躺歲月。我的窗外是兩棵石榴樹,在我歸來的時候,結滿了青色的果實。不久後,我的窗外便會一片緋紅。風水絕佳,房屋的主人本不該遭此厄運。

感慨一聲,便睡著了。傍晚,我懵懂醒來,見到弟弟正站在窗外。 他依然是十歲模樣,將食指放在唇前,說:“噓——哥,是我。在這個時候,你應該去找爸爸。”弟弟消失後,我給北京打去電話。第二天中午,父親出現在我面前。他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出門,胖得像一個漢堡包。他頭髮斑白,臉色卻紅撲撲的,他在床上躺了有整整十五年,睡出了高血壓和心髒病。 問他家裡近況,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兩眼呆滯,智商下降到最低標準,天知道他是怎麼來的上海。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個下午。我說:“爸,你來幹嗎?”他:“照顧你。”我嘆了口氣,說:“你還是給我雇個保姆吧。”我對父親的辦事能力頗為擔心,但他還是成功地帶回來了一個保姆。那是個二十一歲的南美混血女孩,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我將父親叫到床頭,問:“你怎麼找了個外國人?”父親:“她在人群中比較顯眼。”這個南美姑娘進修中國文化史。我:“太委屈你了。我們要找的是個保姆。”她:“沒事,一百年前我家祖上還都是奴隸。”父親說:“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國際大都市的標準是,地鐵裡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國人——這個說法較保守,應該是,在保姆市場,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國人。”我:“這些話你從哪學的?”父親:“居委會大媽。”她一心想勤工儉學,但我還是將她回絕。我囑咐父親:“你這回一定要找個中國人。”兩個小時後,父親帶回了一個十九歲的江蘇女孩,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 我:“實在對不起,我父親總把學校當成保姆市場,耽誤你學習了。”她:“我不是大學生,就是個保姆。”我非常奇怪保姆也會英語,她說:“這有什麼奇怪,現在全國人都在說英語。”她每天四點起床,苦背英語,將我和父親吵得神經衰弱。自從有了父親,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方法是,用一疊報紙鋪在身下,父親全神貫注地站在一旁,等拉出一截,立刻將上面的報紙上下一裹,撤走。一次完畢,往往有五六個紙包。

多年以前,父親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也怪,自從他負責我的排泄,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斂。他總是呆呆地坐在床邊,一心一意等著我拉屎。 靜躺需要修養,我有著豐富的經歷,足夠我老了以後回味,然而卻無法應付眼前的無聊。 我靜靜地躺著,回憶我所經歷的女人,她們並不能令我安寧。終於,我準備提高修養,對江蘇保姆說:“你出去給我買些書吧。現在時興什麼就買什麼。”我要了解當代,弄明白我為什麼是這個處境。我作出了周密的計劃,床上的四個月,令我博學多才,思想深刻。下床後,我將有不一樣的人生,擁有空前的智慧和極高的修養。 江蘇保姆回來了,她買的全是英語書。我怒吼:“為什麼是英語!”她:“不是我的錯,現在最時興的都是英語書。”萬般無奈,我學起了英語。我一天能背十個單詞,當我背到三百個時,已經極度厭煩,很想坐起來一下。醫生囑咐,靜躺不到四個月,貿然起床,在重力作用下,我的脊椎將永遠畸形。但坐起來的慾望像骨髓里長了蟲子,一點一點爬動,癢得我幾乎瘋狂。

為了應付我半夜如廁,父親每晚睡在我身邊,他圓圓的腦袋近在咫尺,猶如一個嬰孩。那天夜裡,我坐了起來,腰部劇痛,大腦清爽。 父親一臉的肥肉深陷在枕頭里,發出極不規則的呼吸聲。他的肚子臃腫得佔了半個床面,我邁過他的肚子,一步站在了地上。 然後,我聽到了腰部發出“喀”的一聲,彷彿一個鐵釘敲進了我的脊椎。我知道,這意味著,我的脊椎永遠異常,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廢掉。 但,我站在了地上。 我白天乖乖地躺著,晚上偷偷地下床,在屋裡走上一圈——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樂趣。這個快樂如此重大,以至我願意付出生命。 一片黑暗中,我無數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這是我的死法。 睡著的父親,在月光之下,體型類似南極圈上曬太陽的海象。等我走累了,會從各種角度跨過他,然後全無聲息地躺下來——這是我在夜晚擴展出來的第二種樂趣。小的時候,我就是以這種方式逃避午睡,下床去玩。

後來,我又擴展出了第三種樂趣。那晚我經過江蘇保姆的房間時,忽然一閃念:“她睡覺什麼樣,要不要看看?”我詢問了自己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藥,但看到江蘇保姆的睡姿,還是感到很欣慰。她穿著紅色背心、藍點方形短褲,胳膊大腿閃閃發亮——這有點誇張,可能是我自己兩眼一亮。 我想:“如果她第二天早晨發現身邊躺著一個人,她是用英語驚叫還是用江蘇土話?”這麼想著,我關了她的房門,緩慢地走回床。 但越想越有趣,在跨過父親的時候,我縮回了自己的腳,向她的房間返回。走了四十分鐘,終於又走到她的房門,慢慢摸上了她的床。我安靜地躺在她的身邊,感到自己有很高修養。 第二天早晨,她說了句:“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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