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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四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005 2018-03-12
我沒練武術。我所在的浙江某縣,美女如雲。 MTV千篇一律,不論歌詞如何,畫面都是一個游泳池一個泳裝少女。關鍵是要找姑娘,我一找就找了兩年。 三十歲的我是頭髮骯髒、兩眼血絲的標準導演形象。我每天消耗四包香煙,常愛念叨法國作家西蒙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講: “我親眼目睹了一場革命,參加過特慘的戰爭,當過俘虜,捱過餓,被逼進行重體力勞動,得過各種各樣要命的病,接觸過神父和燒教堂的人、資產階級和無政府主義、哲學家和文盲,跟地痞流氓搶吃搶喝,後來我繞了地球一圈……但我活到七十二歲,仍沒有發現生活的意義。”我有時會想,該不該有個後代? 一天,我找到個崇拜劉德華的女大學生。她說:“我買了件露肩T卹,很炫。但見導演得嚴肅點,就在外面套了褂子。”我拎住她的衣領,她晃開一步,蛻下了外衣。

她慢慢向前走去,呈現出她良好的體態。 她將身著三點,一步三晃,出現在全國卡拉OK廳,興奮一下小中學生和老男人的生活,而她對自己的命運渾然不覺。 必須拯救她。我的計劃是——就別讓她給劉德華添麻煩了,留在我身邊生小孩算了。她考慮了兩個星期,決定給我生下孩子後,再去找劉德華。 她大學二年級,原本也不能結婚。她熱愛上海,請了一星期病假,要我帶她去玩。到達上海時,正趕上“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國產電影簡單乏味,令我百感交集。 中國導演總認為,只要男人表現出衝動,女人就會無條件被感動。 也許他們追求女演員時確實如此,但大眾無權無勢,愛情複雜無比。 對於我的話,女大學生持懷疑態度,讓我試試鄰座的婦女。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髮髻華美的女性,我對她流露衝動,她專注地看著銀幕,沒有被感動的跡象。

我拍拍她的腿,低聲說:“我是國術館館長。”她轉過頭:“美術館館長?”那晚,女大學生一個人度過。我在一棟石庫門中打開了華美的髮髻,她頭髮亂得不能再亂時說:“你們美術界的,都是性虐狂吧?”我說:“對了。”第二天早晨我被吵醒,一個男聲撕心裂肺:“起來!起來!”昨晚的女人縮在床角長髮亂抖,我腰部一痛,被踹了一腳。 翻起身,見到一個憤怒的男子。 我從十七歲開始習武,很快作出形勢判斷。我已久不練拳,國術館打遍天下的輝煌戰績,決不能因為被捉姦在床,就斷送我手。 當他又一次嚎叫:“站起來!有種跟我打!” 我的聲音冷靜深沉:“能不能延後一個月?”他一驚,問:“為什麼?”我說:“因為我是國術館館長。”他一下懵了,直到我穿上衣服走出他家,才追到樓梯口,喊道:

“一個月後你準來嗎?” 我回答:“一定。” 為了打架,我留在了上海。 女大學生悲悲切切地說聲“保重!”拎著大包小包登上歸程。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關在賓館整日練拳。 兩臂肌肉很快鼓出,時而感到熱力從小腹燃起。隨著生理的複原,這幾年的經歷都顯得虛假。在維護國術館尊嚴的狂熱情緒中,我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一個月後,我威武雄壯地到達他家。開門的是髮髻女子,看到我,她臉色蒼白,喃喃道:“求你了……”突然一聲大吼:“滾!”奮力將門關上。 我再次喪失生活的意義。 一個真正的高手以眼神攝人魂魄。我散發著濃重殺氣,徘徊在各大商廈,尾隨漂亮姑娘。只要她們回頭,便會被我的目光降服—— 我一身的武功,除此之外別無用處。

我的生活規律是:每星期一、三、五在賓館中練拳,二、四、六追逐女性。我總能在復雜的地鐵通道將女人們的丈夫、男友甩掉。一天想到,我已是武林高手,被他們追到又有何不可? 經歷了幾次夜巷廝殺,我將生活規律改為:每星期一到五練拳,六、日追逐女性。身為國術館館長,我漸漸有了責任感,只為招來圍打才追逐女性,武功磨煉得愈發上乘。 一天,一個兩米一零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禁不住尾隨。她住的地方是個體育場,她是個排球運動員,她的男友是籃球運動員。 她的男友組織了一個方隊向我逼近,我大叫:“暫停!誰帶手絹了?”有人下意識地掏出手絹,我拿著兩條手絹走到兩米一零的女人面前,說:“能不能幫個忙,繫住我的手腕。”這是我從紅軍戰士處得到的啟示,他們扎著綁腿走了二萬五千里,血管沒有迸裂。手絹扎上後,我開始戰鬥。

我的手承載巨大重量,將籃球隊員一一打飛。兩米一零的女人一臉驚愕,逐漸流露出欣賞的眼神。我向她走去,她彎下腰,作好投入我懷中的姿態。 此時我聽到手絹迸裂的聲音。 手絹完好無損,血管沒有迸裂,那是我兩臂韌帶迸裂的聲音。我把兩條胳膊一甩,交叉搭在脖子上,逃離了體育場。 兩天后,我租了房子,在上海長久停留。我得守著我的武館,雖然在六十年前它已消失。 在等著韌帶新生的日子裡,我對我的過去深惡痛絕,但慣性使然,一見到姑娘,還是尾隨。我家周圍的姑娘都已結婚,我所見到的姑娘是給她們帶孩子的保姆。 保姆們來自農村,從小呼吸新鮮空氣,臉蛋紅撲撲,如同一咬“咯嘣”脆的蘋果。我沒追過帶孩子的女人,所以不曉得其中厲害。

傳說中,狗和小孩能看到鬼魂。郊區狗多,只要我經過,便咆哮不停。而小孩,總對我又抓又咬。難道我已成了鬼魂? 一天我待在花園,感慨命運不濟,無意中瞥見五十米外金魚池邊坐著一位白衣女子,從臉蛋顏色判斷,絕非保姆。但我還是謹慎從事,等待了二十分鐘,方起身向她走去。 她明顯注意到我向她行進,現出緊張神情,只要她近距離看到我的眼睛,便難逃厄運。我的腳步從容自信,突然我倆中間出現一個小孩,歪著頭對我“咦?”了一聲。 他齜著牙追出我兩三百米,我真覺得這輩子完了。 我每日的生活就是四處溜達,一次溜達到“啊!師母!”的大學。 世上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校門口總有觀望女生的痞子,但他們也已更新換代。在一排年輕痞子裡,我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竟然有個老痞子!他也認出了我,雖彼此叫不出名字,我倆還是激動地擁抱在一起。

我:“還蹲著呢!” 他:“已經好多年沒蹲了,今天來懷舊,你呢?”我:“也是懷舊。”我倆蹲在一起,感慨著,要能跟個小女孩談談戀愛,該多麼美好。 說著說著他就哭了:“我都這歲數了,誰跟我?”我好言相勸:“沒事,聽說只要成為大款,多小的女孩都有的跟。”他怔怔地說:“看來只有當大款這一條路了。”我倆緊握雙手,相互囑咐一句:“掙錢!”依依不捨地告別。 走出幾步,一個女生騎車撞到了我,她惶恐地說:“叔叔,對不起!”叔叔?剎那間我彷佛被扔到另一個星球。 我癱倒在地,不願站起。女生說:“您要覺得不舒服,就到我家休息一會吧。”我弓著身子,爬上了她的小車。 四十分鐘後,我說:“你家到底有多遠?”她說:“我家不在上海。我是外地學生。”

我:“你知道坐在你車上有多難受嗎?”她:“知道。能在我車上坐四十分鐘,說明你根本沒事。對不起,我怕碰上訛錢的。”我跳下車,對她的智商贊不絕口。她得意地笑了,我雙眼圓睜……從此她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在大學學公共關係。她對公共關係的理解就是——交朋友。 她廣交朋友,從好學生一直交到壞學生,最後結論是,還是壞學生有意思。 她成了一個壞女孩,大學中有三百個男生喜歡她,她喜歡三百零一個男生,那多出來的一個是她的男朋友。一個被男生普遍喜歡的女生肯定被女生們普遍厭惡,她和室友相處極差。她曾向她的男友建議,在學校附近租間平房,乾脆同居算了。 這個大膽想法把她的男友嚇得神經衰弱,她的男友雖然自稱很壞,卻沒有經受住考驗,終於原形畢露。這段感情被她果斷地終止。

作為她的新任男友,我蹲監獄的經歷令她滿意。她搬來我處,整夜傾聽我的劣跡。我的事很快講完,度過了幾個無聊的夜晚,她問: “你家裡有沒有壞人?” 撫摸著她,我說:“猜對了,有一個很壞的人。”如同,我在三十一歲的時候,每晚對著一個心靈扭曲的女孩,講述我家的二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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