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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回前路未知徒悵惘故園遙望獨仿徨

牧野流星 梁羽生 11688 2018-03-12
洞冥子腳踏五行八卦方位,手中雙劍盤旋飛舞,轉眼間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雖然只是一人雙劍,隱隱卻有列陣而戰之勢。楊華要對付的好像不是一個敵人,而是一個劍陣了。這才知道:他師父說的——洞冥子使用連環奪命劍法,等於有八個一流劍客合圍——果然不是虛言。 不知不覺雙方鬥了將近百招,楊華勉強還能應付,氣力已是漸漸不夠,圈子越縮越小。洞冥子見時機已到,一劍疾刺過去,喝道:“小子,還不撤劍!”他在一招之內,遍襲楊華七處穴道,料想楊華決計躲閃不開! 在這危機瞬息之間,楊華不假思索,使出了這七日來他朝夕揣摩的“無名劍法”,劍尖斜指上方,正是“無名劍法”的第一個圖形,似是“朝天一炷香”,卻不是“朝天一炷香”的劍式。

楊華自己都還未曾真正領悟這一式“無名劍法”的妙用,但在洞冥子這樣一位武學大行家的眼中,他這劍式卻是厲害無比,自己一攻,只怕就給他乘虛而入!要知劍術多高,在攻擊時本身也是難免要露出空門的,倘若給對方搶先一步攻入空門,那就非敗不可了。平輩還可冒險對攻,洞冥子高出楊華兩輩,他是只能贏不能輸的,是以他在未有把握破解楊華“怪招”之前,只好唯有回劍防身了。 楊華精神陡振,也不管是否能夠拆解敵招,就把記牢了的“無名劍法”,依樣畫葫蘆的一式一式施展出來。雖然只是“形似”,亦已足以震懾強敵! 洞冥子越看越古怪,越打越是吃驚,喝道:“好小子,你使的是什麼劍法?” 楊華笑道:“我使的就是叫做'無名劍法',在你號稱崆峒派劍術第一高手,原來也是如此孤陋寡聞麼?”

他說的全是真話,洞冥子卻道他是戲弄自己,大怒喝道:“就算你當真得了張丹楓的真傳,最多你也只能多活一個時辰,你膽敢將我欺弄!” 洞冥子說的可也不是虛聲恫嚇,他的功力遠勝楊華,“連環奪命劍法”布成的“劍陣”又是無懈可擊,他只守不攻,時間一長,也能累死楊華。楊華破不了他的劍法,亦即無法突圍,心中暗暗叫苦。洞冥子把內力催緊,雙劍展開,隱隱帶著風雷之聲。冷笑道:“小子,知道厲害了麼?我不用殺你,也能叫你力竭而亡!” 楊華暗暗焦急:“無名劍法雖然奧妙,我卻未能發揮它的威力,這可如何是好?”驀地想起“你有你的體,我有我的體,為何要練別人的體?”又再想起師父“目中有敵,心中無敵”的教訓,腦海裡好像閃過靈光,唰的一劍便刺過去,登時把對方的“劍陣”攻破一個缺口。

洞冥子退出三步,又是吃驚,又是詫異。心裡想道:“這小子的劍法怎的越來越厲害,他這一招倘若快了半分,我的愈氣穴只怕就要給他刺中了。”原來楊華在實戰中頓悟上乘武學的妙理,他這一劍刺將出去,已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躡雲劍法和孟家刀法合而為一,創出了自己的新招。 一個是揮灑自如,一個是心虛膽怯。楊華不把強敵放在心上,劍招一變,擊、刺、撩、抹、崩、刪、劈、剁,無不恰到好處。真當得是: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健輕靈!不知不覺又再鬥到百招開外,洞冥子只覺自己的招數一發出去,便即受到楊華的牽制,越發膽寒。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生怕真的就會“八十歲老娘,倒繃嬰兒”了。 論輩份他是楊華的“太師叔”,他的心理是只能贏不能輸的。哪知越是怕輸,就注定了他非輸不可!

洞冥子心裡又是焦躁,又是駭怕,猛的一咬牙根,把連環奪命劍法使得凌厲無倫,只盼能夠勝得一招,保住面子,便可藉口愛惜小輩,罷手不鬥,不至於給磐石生笑話。以自己的輕功,料想可以安全退出這座石林。 他要顧全面子,不知正是弄巧反拙。其實他的劍法比不過楊華,功力卻是遠勝。勝敗的關鍵在於時間,要是楊華能夠在氣衰力竭之前,刺傷了他,他的功力多高,也是無濟於事。但若他能沉著應付,多支持半炷香的時刻,楊華可就非敗不可了。再不然他若是現在逃跑的話,楊華也是決計阻攔不了他的。 壞就壞在他要顧全面子,這一輪急攻,越發激起楊華的鬥志,而他所頓悟的上乘武學,也由於敵人之強,在不知不覺之間,更加發揮得淋漓盡至! 洞冥子一口氣猛攻十數招,雙劍一圈,銀虹暴長,把楊華的身形圈在當中,喝道:“看在你年紀輕輕,劍法也還練得不錯,你肯求饒,我可以放你!”

楊華自創新招,正在得心應手,哈哈笑道:“洞冥道長,我看你的劍法號稱連環奪命劍法,卻也未必就能真奪了人家性命!”笑聲未已,“無名劍法”的第一式倏地又使出來。劍尖斜指上方。 這一招雖然重複使用,但在洞冥子眼裡與前卻又不同。 此時楊華站在一塊石頭上,地勢稍高,劍尖斜指,角度恰到好處,洞冥子站在低處,只覺他的劍勢斜指,一刺下來,就可以刺著自己的愈氣穴或璇璣穴或陽白穴,這三處穴道都是人身的死穴!難就難在楊華的劍勢捉摸不定,三處穴道似乎都可給他刺著。要是確知哪個穴道的話,以洞冥子的本領,倒是容易對付。 洞冥子慣經陣仗,應敵的功夫確也老辣非常,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倏的一個“大彎腰,斜插柳”,踏乾門,轉坎位,雙劍左右展開,保護兩臂。

他腳踏五行八卦方位,使出連環奪命劍的絕招,用來應付對手繁複多變的刺穴劍招,本來是使得極為適當的,豈知楊華這招劍法,卻是各家各派所無。他這麼一個變招,本來可以避開的,反而避不開了。 楊華對石窟中的劍式圖形,記得熟極如流,在第一式似是而非的“朝天一炷香”之後,跟著就是第二招似是而非的“玄鳥劃砂”。 “玄鳥劃砂”的方位和“朝天一炷香”相反,在正面對敵交鋒之際,本是絕無理由連續使用的,但楊華已是不假思索地使了出來。 人影翻騰,劍光流散,只聽一聲尖叫,洞冥子左肩著了一劍,倒縱出三丈開外,他負痛狂奔,心裡猶自暗暗叫聲“僥倖!”僥倖沒有給楊華刺著穴道,得以保全性命,逃出石林。楊華呆了一呆,轉瞬之間,洞冥子已是逃得無踪無影。回頭一看,那躺在劍池旁邊的磐石生也不見了。原來他是在楊華剛才開始占到上風的時候,一見不妙,便即仗著熟悉地形,悄悄的從劍峰另一端出口溜走。

楊華呆了一呆,又驚又喜,失聲叫道:“原來如此!”原來他對無名劍法這兩個式子,揣摩了半天,也還揣摩不出其中道理。他屢次比劃,怎麼也不可能一下子從“朝天一炷香”變為“玄鳥劃砂”,但剛才洞冥子那麼一避,轉過來的方位,恰好就“湊上”了他這招“玄鳥劃砂”,根本用不著他轉身反手發劍。他這才懂得最上乘的劍術,不僅在於自己使得好,還要能夠調動敵人。一招發出,敵人如何應付的後著,卻早已在自己所算之中。當然這次還並非出於他的“所算”,而是張丹楓的“無名劍法”早已料到敵人要這麼變招的。不過他懂得這層道理,劍術又是更進一重了。 敵人已逃得無影無踪,石林重歸於寂靜。楊華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夠打敗“太師叔”,一陣驚喜過後,只覺渾身無力,骨頭都好似要鬆散一般。他躺在地上,沒多久便即不省人事,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時分,楊華驀地想了起來:“二師父的侄兒和那位冷姑娘不知走了沒有?” 他回到石屋,只見雜物凌亂,牆壁挖穿,顯是曾經被人搜過。好在還有一些食物留下,他飽餐之後,便卻去找段劍青和冷冰兒。 踏遍石林,不見他們踪跡。楊華心裡想道:“段劍青是師父的侄兒,他冒了這麼大的危險,費了這麼多的氣力,來找尋張祖師的武功秘笈,我本來應該送給他的,現在卻是沒法給他了。”但跟著又想:“二師父這個侄兒心術似乎並不怎麼正派,這秘笈不給他也罷,不過他昨天是受了傷的,但願他不要給洞冥子這牛鼻子臭老道碰上才好。” 他料理好簡單的行囊,帶了一袋乾糧,戀戀不捨地離開石林。住了這麼多年而又是自己所喜愛的地方,一旦離開,心情自是有些悵惘,又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未曾做妥似的。

走過劍峰下面,驀然想起:“我不願把張祖師的玄功要訣送給段劍青,又如何可以讓張祖師的無名劍法仍然留在那個石窟?” 洞冥子和磐石生已經從段劍青口中知道這個“寶藏”的秘密,難保他們不會再來。洞冥子的本領非段劍青可比,他是可以上得劍峰的,難保他不會發現那個石窟。為了不讓張丹楓的無名劍法給壞人偷學了去,楊華最後一次攀上劍峰,進入石窟,把壁上的十八個“無名劍法”的圖形鏟掉。 他走出石林,三年來第一次走出石林。只見遍地陽光,外面另是一番景象。心情又是興奮,又是有點感傷。 他不僅是三年來第一次走出石林,而且是和有生以來過去十七年的生活告別! 過去他雖然經歷了許多災難,先後卻有宋叔叔和三個師父保護著他,但今後可是他一個人獨闖江湖了。而闖蕩江湖,並不是本領高強就可以應付得了的。

“我到什麼地方去呢?”眼前是明朗的晴天,但在他的心裡卻是不覺一片茫然了。 本來按照他原定的計劃,是要到小金川去找孟元超的。但現在清兵已經佔領了小金川,孟元超不知轉到什麼地方,他這計劃恐怕是行不通了。 忽地他想起冷冰兒和段劍青說過的一段話,那段話是由於義軍放棄了小金川,她說來安慰段劍青的。 “當年他們開闢了小金川作為義軍基地,以後他們還是可以開闢另一個新天地的!他們有的是丹心俠骨,還怕開創不了?” 情況雖不相同,道理卻是一樣,楊華心想:“師父當年和我躲進石林,拿這世外桃源作為安身立命之所。誰知這世外桃源,也是躲避不開血雨腥風!我應該效法孟大俠他們,開創我自己的新天地。只要我立定腳跟做人,不負師父勉勵我做個'俠義道'的教訓,那麼,去得成小金川固然很好,去不成亦是無妨。” “這位冷姑娘看來倒比二師父的侄兒好得多,只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楊華迎著朝陽,浮想聯翩,走出了石林,也走向了新的天地。 冷冰兒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與段劍青把臂同行,這天是他們離開石林之後的第三天了。 段劍青那天受的傷只是皮肉之傷,比較嚴重的是被磐石生打了一掌。好在他的內功雖然不是怎麼深湛,卻也頗有根底。敷上了冷冰兒的金創藥,經過了三天的調治,外傷和內傷都已好了。不過當然還是不能跑得很快,在崎嶇的山路上只能緩緩而行。 想起那日之事,段劍青餘悸猶存,說道:“冰妹,你冒險救了我的性命,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冷冰兒笑道:“你和我還用得著客氣嗎?不過,說起來救你性命的可並不是我呢。我和你的性命,都是別人救的。”說至此處,不覺難過起來,笑容頓斂,嘆了口氣,跟著說道:“從劍峰上跳下來的那個少年不知是什麼人,唉,他救了我們的性命,他自己卻恐怕、恐怕……” 段劍青道:“那少年的本領似乎很不錯,我們都可以逃出生天,料想他也可以沒事。” 冷冰兒說道:“但願如此。但你不知道,那個苗人是當世一個大魔頭的徒弟,那個道士的本領又比苗人還更厲害。那人年紀輕輕,武功再強,恐怕也不是他們對手。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就逃走,我真覺得有點愧對他呢。” 段劍青淡淡說道:“要怪只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 冷冰兒苦笑道:“話說回頭,其實以我這點本領,那天就是回去,也幫不了那人的忙。不過如今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心中總是難安。” 段劍青說道:“咱們也不知道那兩個魔頭要到幾時方始離開石林,要打探那人的消息,也只能留待將來再說了。其實我想回石林去,比你還更心急呢。咱們白走一趟,毫無所獲。張丹楓的武功秘笈,要是給別人得去,那就糟了。” 冷冰兒道:“大哥,別要為此難過,得失有定,平安就是福了。沒有秘笈,咱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快樂的。還是你那句話對,一切留待將來再說吧。” 這次輪到段劍青苦笑了,說道:“反正咱們也沒辦法取得秘笈,不好也只好如此了。”忽地心中起了一個邪惡的念頭:“那人從劍峰上跳下來,不知他在劍峰是否業已發現張丹楓的秘藏?我當然不希望他死在那兩個魔頭手裡,但若真的已遭不幸,倒是少了一個可能知道秘笈的人。” 他心里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踢著了一塊石頭,險些摔了一跤。冷冰兒連忙將他扶住,說道:“大哥,小心。” 段劍青道:“這山路真是難行,要是有一匹坐騎,那就好了。” 冷冰兒說道:“山路是很難行,但只要膽大心細,先不怕難,小心一點,慢慢就會習慣的。” 段劍青笑道:“你說的話,似乎總是藏著一些道理。” 冷冰兒笑道:“我懂得什麼道理,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你看前面那個老頭,他推著車子,走這山路比咱們難得多了,他可是走得平平穩穩。這還不是由於他平日走慣的緣故?” 段劍青笑道:“你說得對,不過,我還是希望能有一匹坐騎。” 忽聽得馬鈴聲響,冷冰兒笑道:“你剛說到坐騎,坐騎就來了。還恰好是兩匹坐騎呢。可惜咱們總不能冒充強盜,搶了人家的坐騎。” 段劍青道:“咦,這兩匹坐騎,倒是罕見的駿馬!” 山路盤旋曲折,冷冰兒抬頭望上去,只見兩騎駿馬在山路上奔馳如履平地,不由得暗暗喝彩。眨眼間,那兩匹駿馬已是跑近那個推車的老頭。冷冰兒失聲叫道:“不好!” 那老漢推著木車彎著腰走,剛剛走到山坳轉角之處,駿馬奔馳,來得太快,眼看就要碰上,決難閃避! 那兩個騎者,看裝束是一個軍官、一個文官。軍官本來是在後面的,忽地快馬越過了前頭,喝道:“糟老頭子,給我滾開!”馬鞭一揮,在間不容髮之際,捲著車把手一掀,登時把車子掀翻,轟隆隆滾下山坡去了。車上載的是石灰,揚起滿天灰濛蒙煙霧。那老漢子跌在地上打了個滾,受了一點皮肉之傷,卻幸而避開了車馬相撞之禍。他驚魂稍定之後,痛心所受的損失,不覺哭了起來。 冷冰兒吃了一驚,說道:“這軍官的本領很是不弱!”心裡想道:“可惜青哥受了傷,我一個人恐怕搶不了他們的坐騎。” 段劍青“咦”了一聲,悄悄說道:“那個文官我好像是認識的。” 那軍官怒道:“你這糟老頭子真不識相,大不了倒翻幾百斤石灰也值得這樣傷心?我的衣裳都給你的石灰弄髒了,再哭,老子回去把你一刀劈為兩段。” 那文官似乎心腸比較好些,說道:“幸好沒給石灰弄瞎了眼睛,咱們趕路要緊,饒了他吧。” 冷冰兒“哼”了一聲,和段劍青說道:“這兩個傢伙仗著官勢欺侮窮人,我看不過眼。大哥,你躲過一邊,我給那老人家出一口氣。” 段劍青忙把冷冰兒拉過一邊,小聲說道:“冰妹,別惹閒事。”說時遲,那時快,兩騎快馬,已是風馳電掣般跑到他們面前來了。 那文官忽地勒住坐騎,叫道:“你不是段王府的小王爺嗎?小王爺,你還記得我嗎?” 原來這個文官名叫金光斗。以前是大理“定邊將軍府”的幕客,經常在段家走動的。 段劍青心中七上八落,只好硬著頭皮和他招呼,說道:“原來是金大人。金大人,你升官了呀,恭喜恭喜!” 那軍官聽說段劍青是“小王爺”,怔了一怔,哈哈笑道:“老金,你的福份可不小呀,一出門就遇上了貴人,我也沾了你的光了。” 金光斗跳下馬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是李都頭。”那軍官跟著下馬,自我介紹道:“小王爺,幸會,幸會。我叫李大勇,是定邊將軍府新來的都頭。” 段劍青見他們停下來,不覺越發心慌。強自鎮定,說道:“兩位太客氣了,請上馬吧。別耽誤了你們的公幹。” 金光斗道:“不忙,不忙。難得在這裡碰見小王爺,我還有話要向小王爺禀告呢。這位姑娘是……” 段劍青道:“她是我的表妹。舅舅只有她一個女兒,因此自小把她當作男兒看待。恐防世道不好,也曾叫她練過幾天武藝。”他見金光斗的目光似乎很注意冷冰兒腰懸的佩劍,是以搶先給她解釋。冷冰兒暗中打定主意,要是他們盤根問底,自己躲不過去的話,便即先發製人。 好在他們雖然有幾分懷疑,卻沒盤問下去。金光斗道:“小王爺,你離家有三年了吧,我記得那年韓將軍被人暗殺,事件發生的前一天我還見過小王爺的,後來就听說小王爺出外遠游去了。今天恰巧是韓將軍三週年的忌辰。” 段劍青心頭“卜通”一跳,想道:“來了,來了!”要知三年前那樁轟動一時的暗殺案件,正是和他有關。聯手刺殺那個姓韓的“定邊將軍”的人是程新彥父女和武端兄妹,而當時武端正是住在他的家裡。第二天御林軍官西門的和“將軍府”一個衛士隊長來他家查案。又是給他的叔叔段仇世和武端兄妹殺掉的。 段劍青強笑說道:“不錯,我就是因為大理的治安太壞,當時也不知會鬧到什麼地步,是以方才離家避亂的。” 金光斗道:“現在好多了。朝廷派來了一位丁將軍。這三年來地方上連一件盜案都未有過。” 段劍青道:“哦,治理得這樣好嗎?真是難得!” 金光斗笑道:“其實要地方平安,也沒別的法門,只須嚴刑峻法就行了。丁將軍頒下嚴令,偷了值一兩銀子的小偷就斫掉一條手臂,值五兩銀子斫掉雙手,值十兩銀子以上的就斬首示眾。哪裡還有人敢再搶再偷?” 冷冰兒氣得牙癢癢,心裡想道:“這正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偷了一點東西的窮人要斬首示眾,搜刮民脂民膏的大官卻是袋袋平安。”心裡顧忌段劍青傷還未好,動起手來對他不利,只好隱忍不發。段劍青勉強笑道:“原來如此。” 金光斗繼續說道:“小王爺,你現在回去,包管可以過太平的日子了。丁將軍也很想你小王爺回去呢。有小王爺在大理,幫他的忙,朝廷的政令也容易推行得多。” 段劍青說道,“金大人說笑了,我最不會應酬,哪懂得幫官府的忙?丁將軍那樣能幹,也用不著我來幫忙呀!” 金光斗道:“不然,不然。你們段府在大理素有威望,只要你回去坐鎮,就已經是幫了官府的忙了。有一件事我還未告訴你,你不在家的時候,丁將軍對你的王府保護得很周到,丁將軍真的是十分希望你回去的。” 段劍青不可置否,換過了話題笑道:“金大人,恭喜你在將軍府得意!這次和李都頭出來,想必是有緊要的公事辦了,我可真不敢耽誤你們啦。” 金光斗得意洋洋他說道:“也沒有什麼得意,多蒙了將軍看得起我,給我補個實缺,充當文案罷了。我和李都頭是奉命到小金川投送公文的,不過是例行的公事。”冷冰兒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忽他說道:“小金川不是在打仗嗎?” 金光斗道:“不,早已打完了。你有親戚在小金川嗎?”對冷冰兒的關心小金川戰事,不覺有點奇怪。 冷冰兒道:“我的奶媽有個兒子在小金川當差,她前去探親,官兵卻不許她入境。我只道還在打仗呢。” 李大勇聽金光斗和“小王爺”談話,插不進口,心中頗為氣悶,此時乘機便出風頭,說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小金川以前是叛賊的巢穴,如今雖然全境都給官軍佔領了,戒備仍是不能放鬆。據我所知,不但老百姓不能隨意進出,就是投遞普通公文的也只能在邊境的哨所放下。” 冷冰兒道:“這麼說,你們也不能進小金川了?” 李大勇正是要她問這句話,笑道:“你是小王爺的表妹,說給你聽不打緊。不瞞你說,我就是沒有公文投遞,也可以自由進出。金大人和我一起,他也可以進去的。”話中不啻向段、冷二人暗示,他的身份其實要比這個姓金的官兒高得多。金光斗勉強笑道:“這位李都頭以前是在御林軍當差的。” 這次輪到李大勇大為得意了,接下去便說道:“這次在小金川做軍官的有我的許多老同事,我雖然調來大理,在御林軍的名冊上也還掛有名字。在御林軍當差的奉派出外,都有一面腰牌,即使舊同事未必全認識我,見了腰牌,也會讓我自由出入。” 金光斗聽到他誇耀自己的身份時,不覺皺了皺眉,但也沒有說話。 冷冰兒暗地留神段劍青的面色,段劍青也剛好在這個時候,對她皺了一皺眉頭。 冷冰兒笑道:“可惜你的腰牌不能藉給別人。” 李大勇道:“你這個奶媽的兒子姓甚名誰,在小金川什麼地方得意?” 冷冰兒胡亂捏造了一個假名,說道:“我只知道他是在小金川當差,卻不知是在哪個衙門。” 段劍青道:“金大人,多謝你的關心。時候不早,咱們都該走了。待你回到大理,我再替你接風吧。” 金光斗喜道:“小王爺,這麼說你是準備回家了?” 段劍青道:“我是離鄉避難的,如今故里昇平,你們的丁將軍又特加垂注,招我回去。我是倦鳥知還,也想回家過過太平日子了。” 金光斗道:“對,還是回家的好,你一回去,丁將軍必定歡迎。”忽地又問道:“小王爺,你和令表妹怎的不備車馬,不嫌山路崎嶇麼?” 段劍青笑道:“我喜歡游山玩水,騎上了馬,豈非變成了走馬看花,沒什麼意思了。” 金光斗道:“原來如此,小王爺真是雅人。好,那咱們在大理再見吧。” 金光斗和李大勇去得遠了,段劍青埋怨冷冰兒道:“冰妹,你哪有什麼奶媽的兒子在小金川?剛才我真是怕你胡亂說話,引起他們的猜疑呢。” 冷冰兒笑道:“剛才要不是你的眼色止住我,我還想搶他們的坐騎和腰牌呢。” “幸虧你沒亂來,否則這麻煩可就大了。” “有甚麼麻煩?不瞞你說,我剛才只是怕殺不掉他們。” “你若是殺了他們,我可是別想再回大理了。” 冷冰兒怔了一怔,說道:“你當真想要回家?” 段劍青點了點頭,說道:“小金川已給清兵佔領,你也沒有什麼地方好去。不如和我回家,暫住些時。”他見冷冰兒面有猶豫之色,跟著再說道:“你別誤會我是貪圖過舒服的日子。我想養好身體練好武功,再與你闖蕩江湖。” 冷冰兒嘆口氣道:“我也希望你有個安靜的地方調養一些日子,卻不願你冒險回家。” 段劍青道:“不瞞你說,我本來是不敢回家的。但在碰見了這兩個傢伙之後,我倒是沒有顧慮了。” 冷冰兒道:“什麼,你相信他們的'好話'?也相信他們那個丁將軍的'好意'嗎?” 段劍青道:“不是相信他們,我相信他們的將軍不把我再當疑犯!” “你指的是暗殺前任那個什麼叫'韓將軍'的案子?”這件案子和第二天在段劍青家裡發生的事情,冷冰兒是曾經聽他說過的。 段劍青道:“不錯,照剛才的情形看來,秘密並沒洩露。那個繼任的丁將軍,顯然對我也是並沒懷疑。” “何以見得?” “那軍官能用馬鞭掀翻車子,本領委實不弱,對嗎?” “不錯。我剛才不敢搶他,就是恐怕打他不過,連累了你。” “他也未必知道咱們真正懂得武功,在他眼裡,定然不把咱們放在心上,對嗎?” “這又怎樣?” “可是他們對我卻是那麼恭敬。” 冷冰兒笑道:“因為你是'小王爺'呀!” 段劍青皺眉道:“你這樣聰明,怎的還未想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因此得到證明,證明他們沒懷疑你。” “是呀,他們若是稍有懷疑,這是陌路相逢,還肯放過我嗎?恐怕一見面就要動手拘我了。” “你的話未嘗沒有道理,但焉知他們誘你回去,不是另有什麼陰謀詭計。” 段劍青笑道:“冰妹,你總是這樣多疑,我看不會有什麼危險的。離家三年,說實話,唉,我也很想回去看一看了。” 冷冰兒躊躇莫決,半晌說道:“你瞧那個老漢還在那裡哭呢,真是可憐。” 她突然換了話題,段劍青不覺怔了一怔,說道:“好,那咱們過去送他幾兩銀子吧。”冷冰兒道:“對,咱們先做了這件好事,然後從長計議。” 不料那老漢卻不要他們的銀子。 冷冰兒道:“我們是誠心誠意送給你的,你為什麼不要?” 那老漢道:“只有官家向老百姓伸手要錢,哪有反而送錢給百姓的?” 冷冰兒恍然大悟,說道:“哦,敢情你是看見那兩個官兒和我們站在一起說話,就以為我們也是'官家'了?其實我們和你一樣,都是百姓!” 老漢哪敢相信?雖然他沒有聽見金、李二人把段劍青叫做“小王爺”,但他們對段劍青那樣畢恭畢敬的態度,他卻是看見了的。 冷冰兒道:“不錯,他們是想巴結我這朋友,其中另有原因,你無須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和你完全一樣,討厭他們痛恨他們。他們那樣欺負你,我見了也冒火。你放心,銀子收了,決不會有甚麻煩!”便把銀子放在他的手心,也不理他要不要,和段劍青便離開。老漢想要還給他們,哪裡還追得上?捧著銀子,只是發呆。 段劍青滿懷不悅,過後說道:“那老漢也真是的,他業已身無長物,我們送銀子給他,難道還會算計他嗎?” 冷冰兒說道:“他是給官家欺侮慣了,即使不以為我們算計他,也會以為我們要戲弄他啊!”接著笑道:“一個沒有什麼見識的鄉下老漢也知道不能相信官家,青哥,你怎麼反而相信他們了?” 段劍青呆了一呆,笑道:“冰妹,原來你是繞著圈子和我說這一句話。” 金光斗此時也正在埋怨李大勇。 “李都頭,我知道你是御林軍軍官,可你在我面前逞威風不打緊,何必把自己的秘密說給不相干的人知道?” “你不是說丁將軍很看重這位'小王爺'嗎?” “話是這樣說,其實……” “其實什麼?” 金光斗瞪他一眼,說道:“你的口太沒遮攔,我可不敢告訴你。” 李大勇笑道:“丁將軍或許有'借重'這位'小王爺'之處,其實也不是什麼'看重'他的,對嗎?” 金光斗道:“原來你也不太糊塗,那你知道就好。” 李大勇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故意向他們洩露的原因嗎?” 金光斗怔了一怔道:“這麼說,敢情你是另有用心?” 李大勇道:“當然,我是試探他們的。你以為我只是有勇無謀麼?” “試探什麼?” “那位'小王爺'身有武功,那個女的恐怕比他還更厲害,你知道麼?” “真的,這我倒瞧不出。” “段劍青的叔叔段仇世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聽說他和小金川幾個'匪首'還是有來往的呢,你知不知道?” 金光斗道:“段仇世因練武和老王爺鬧翻,我是知道的。江湖上的事情,我就沒有你知道得清楚了。你聽來的消息可靠麼?” 李大勇賣個關子,笑道:“消息的來源,我也不能告訴你。總之,既有這樣的風聲,我就不能沒有懷疑了。” 金光斗心裡很不高興:“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還多,你不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完全告訴你。”當下故意說道:“但大理的人都知道,這位小王爺和他的叔父可沒有什麼關連。而且段府雖然早已是過氣的'王爺',在大理也還頗有聲望,知府大人和將軍多少也得尊重他家幾分的。” 李大勇道:“是呀,所以我才要試探這位'小王爺',剛才我故意洩露秘密,就是想引他們來搶我的這面腰牌。他們一動手,那就不用說定是小金川的'匪黨'了。” 金光斗道:“可惜他們沒有動手。” 李大勇說道:“那對我也沒什麼妨礙,咱們的馬跑得這樣快,腰牌的秘密縱然給他們知道,他們也總不能找另外的同黨來追上搶去腰牌。” 金光斗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笑道:“依你老兄的本領,有人來搶,你也不怕。” 李大勇道:“好在這位小王爺肯回大理,這次找不到憑據,以後咱們還可以找。” 金光斗忽道:“你想找憑據那也不難!” 李大勇愕了一愕,連忙說道:“你知道為何不早說?” 金光斗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咱們發個毒誓,從今以後,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就告訴你。” 李大勇笑說道:“金大人,你的心眼兒真多。好,咱們結為兄弟,共死同生,大家都說實話!誰若背誓,死於非命!”心想:“我的武藝高強,別人想殺我可沒那麼容易的。” 金光斗也有他的想法:“我是文官,不用打仗。死於非命的機會總比你少得多。” 兩人發過了毒誓,金光斗這才說道:“暗殺前任韓將軍的那件案子,這位小王爺很有嫌疑。” 李大勇道:“你怎麼知道?” “刺客之中有一對少年兄妹,我曾經在段家見過。” “那你為何不向丁將軍告密?” “將軍府出事那晚,我不在場,刺客的形貌,只是聽得衛士說的。” “哦,所以你不敢斷定那一男一女是否就是你在段家見過的那對兄妹?” 金光斗道:“是呀,茲事體大,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文案,沒有拿到段家把柄之前,便去告密,倘若給丁將軍說我是捕風捉影,叫我如何能吃得消?何況這位小王爺又不在大理,丁將軍也是沒法將他捉來,讓我和他對質。” 李大勇道:“那麼這位小王爺現在回大理了,你不是可以舉報了嗎?你想法找他的把柄吧。” “把柄我是找得到的,但要你的幫忙。” “要我如何幫忙?” 金光斗沉吟半晌,說道:“咱們將來從小金川回到大理時,要是這位小王爺還在家中,你扮作蒙面賊晚上到他家去,將他捉來給我,我有辦法套出他的口供。” 李大勇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擔的風險太大。” “你放心,我有把握叫他從實招供,即使我搞錯了,也不會連累你。但事成之後,功勞大半卻是你的。” 李大勇情知他的說話不盡不實,想道:“看來他是已經拿到了段家的把柄,但不知為了何因,定要得到段劍青親筆招供,方敢舉報。但既有這飛來的好處,我也不必盤問他了。”當下笑道:“金大哥,咱們現在是結拜弟兄,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你既然成竹在胸,小弟就听你的。” 李大勇猜得不錯,金光斗之所以不敢告密,確實是有難言之隱。原來將軍府的地圖,就是他畫給武端兄妹的。那天晚上,他和另一個姓錢的候補官兒,在客店裡給武端兄妹活擒,迫不得已畫圖以獻。他若告密,恐怕會給查出這件事情。但如今事隔三年,武端兄妹早已到了小金川,決不會再回大理,揭破他的秘密,他自是不怕單獨對付段劍青了。 合夥圖謀段劍青的事情商量妥當之後,金、李二人都是得意非常,哈哈大笑。 哪知笑聲未絕,忽聽得有人喝道:“好呀,你們幹的好事,給我滾下馬來!” 聲到人到,路邊山腳的茅草叢中突然躍出一個少年,把手一揚,李大勇連他發的是什麼暗器都未看得清楚,跨下的駿馬已是猛的一跳,把他拋下馬背。 金光斗的情形比他更槽,跌下馬背,打了幾個滾,發出一聲慘叫,寂然不動,看情形竟是摔死了。 那少年雙手各執繩韁,把兩匹馬系在路邊的一棵樹下,拍了拍手,笑道:“這兩匹坐騎倒是不錯!” 李大勇畢竟是個高手,雖然猝不及防摔倒,一個鯉魚打挺,便即翻起身來。不過他見這個少年如此了得,一時之間,倒是不敢上前。 他在打量這個少年,這個少年卻是先來“招惹”他了,“把腰牌給我!”那少年喝道。 李大勇怒道:“哪裡來的小賊,如此大膽!” 少年笑道:“你們這兩個傢伙,居然想要謀財害命,膽子也是不小呀!” 李大勇面上變了顏色,喝道:“你這小賊,胡說八道!你,你知道了一些什麼?” 那少年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剛才鬼鬼祟祟的商量什麼,嘿嘿,對不住,我都聽見啦!” 剛才李大勇和金光斗商量妥當之後,騎上馬走了一程方才碰見這個少年。李大勇驚疑不定,想道:“剛才路上分明沒有人,他躲在哪裡偷聽?即使他的輕功真有神出鬼沒之能,也決不能跑得比我的坐騎還快呀。”他哪裡知道,這個少年其實只是偷聽了他們和段劍青的那番說話,只知道他們是千方百計想把段劍青騙回大理,至於“圖財害命”云云,則是這個少年據理推測,猜想到的。 李大勇驚疑不定,對這少年也是有點忌憚。但陰謀已給對方揭破,無論如何,也是非得殺人滅口不可了。 “老弟,咱們有話好說。你想要什麼,咱們商量。”李大勇口中說話,手中捏著的暗器突然發出。他射出的是兩枚透骨釘,只聽得“叮叮”兩聲,也不見那少年動手,兩枚透骨釘打著了他,卻插不入他的身體,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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