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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云

風雲 马荣成 37898 2018-03-12
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驚雲,又是驚覺,霍驚覺,又是步驚雲。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當霍步天第一眼瞧見步驚雲時,正在他與步驚雲的娘親玉濃成親之日。 那時候,步驚雲還只有五歲。 在這個孩子的雙目之中,霍步天彷彿看見了寂寞。 那是一種令人無法了解的寂寞,不應在一個小孩眼內出現的寂寞。 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五歲的步驚雲眼內。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莊的莊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早已張燈結彩,滿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只有一張臉兒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孩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於霍家莊的一個寂寞角落裡,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身子,小小的影兒投到地上,像是灑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離每個人都異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種種歡樂,均與他無緣。 所以,當霍步天與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斗然瞥見一雙穿著錦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麼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霍步天其實不認識這孩子,只是見高朋滿座,怎麼會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孩子。 霍步天溫言道:“小娃兒,你怎麼獨個兒坐在這裡?”

沒有回答。 霍步天隨即會意,問:“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霍步天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異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沒法,惟有繼續問:“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兒?” 孩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面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霍步天與新婚夫人玉濃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你……你就是——驚雲?”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霍步天則異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步驚雲,在此之前,玉濃雖曾向其提及她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兒子會面,她說,她的兒子只會帶來不幸……

今天,他終於能面對面地看清楚步驚云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氣,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異於常人的不群氣度。 正因這股氣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雲,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雲般飄渺,難於捉摸。 云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異常獨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應聲趕至,她是負責照顧霍家孩子的老婢,白髮蒼蒼,模樣卻頗為慈祥。 霍步天微帶責備之意,道:“福嫂,你怎麼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而言:“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陣詫異,甚不明白玉濃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福嫂接著道:“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憐,於是便想私為他換上新衣,誰知他拼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霍步天聽罷轉臉望向步驚雲,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霍步天問:“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繡服?” 步驚雲並沒理會他。 霍步天這回指著步驚雲身上的破衣,道:“你只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步驚雲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驚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並不想和人接觸。 霍步天定神注視步驚雲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裡,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麼東西?

可是,他只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驚雲並不願接受他的好意,亦不願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再催促著霍步天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步驚雲說下去,不禁嘆息道:“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准備強逼步驚雲就範。 步驚雲一聽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卻沒看見,只朝著福嫂擺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爺吃點東西,明兒再去為他置幾套同樣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稱是,霍步天轉達臉望瞭望步驚雲,淺淺一笑,道:“夜了!畢竟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玉濃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這一晚,當霍步天走進新房,掀起玉濃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懷合卺,劈頭一句話便先問她道:“不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玉濃先是雙蛾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嫵媚,霍步天看在眼裡,不忿之氣也消了一半,只聽她機伶地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霍步天頷首,玉濃斜眼望他,問:“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于心!豈能讓你兒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驚云如已出!” 玉濃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適才的問題。”霍步天鍥而不捨,玉濃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後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霍步天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玉濃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這孩子的父親步淵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個一流的鑄劍師,無日不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在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淵亭突然說要遠赴極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斯時我正身懷六甲,極需其細心照顧,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別去。可惜,他還是狠心地不辭而別,去了。我不明白為何他可以為鑄劍而拋妻棄兒,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說到這裡,玉濃的嗓門已有點兒哽咽。 自古男兒皆薄倖,霍步天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步淵亭所為感到汗顏,想不到世間竟有引為劍絕情的漢子。 玉濃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懷孕時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並不致如斯艱苦,也許還可以以追隨步淵亭過去尋鐵!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鬆一口氣,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不嚷,我心中萬分驚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霍步天亦難禁疑竇叢生,好奇道:“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並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雲嚷了一聲——雲!我本打算待淵亭回來後才給他取名,但其父遲遲未歸。既然他說的第一個字是雲,我索性給他取名驚雲” 霍步天聽其所言,忽地念起步驚雲那股飄渺不群的氣度,不由得讚道:“好名字” 玉濃道:“名字再好也沒有!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於暗角,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兒子。直至驚云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終於回來了,是給人抬回來的!他始終尋不著那塊寒鐵,還在途中染病,歸家不久後便病逝……”

霍步天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兒子又何嘗不苦? “淵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淚人!我不知應該為亡夫之死感到悲傷,還是為自己而悲傷?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為了這個給鄰人譏為怪人的兒子所賜。再看正站於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時怒火中燒,就當著所有鄰人面前,破口大罵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親責備必然會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揮掌重重打了他幾記耳光,他只是盯著我,不僅不哭,且還一聲不作!我於是瘋狂的打罵他,他沒有閃避,也沒有還手,我一邊打,一邊卻在心裡吶喊了千百遍道:'驚雲,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後很孤苦啊!快點哭吧!讓人們知道我並沒有生下一個怪兒子!'可是,他始終還是依然故我,寧死不哭!後來鄰人們見我愈打愈兇,紛紛上前攔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後,我對此孩子極為失望,以前我已覺他總給我帶來不幸,及後又因其孤僻被人們譏笑,至其父親下葬時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臨終時,他亦不會為我流下半滴眼淚!失望之餘,我不再理會他,只供他兩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滅。”

玉濃語畢後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霍步天默默聽罷她的心事,仔細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許,當初驚云不為亡父而哭,只因為他從未見過其父,在他的心中,父親可能比鄰人更為陌生,試想,一個小孩又怎會對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濃不語,半晌才道:“縱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倆間也早無半點感情!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絕對不會因我痛哭!” 她始終深信沒有錯怪自己的兒子,霍步天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氣氛變為僵局,於是一手舉起玉濃適才所斟之酒,笑著道:“無論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驚雲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悉!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玉濃,讓我倆先乾了這一杯!” 玉濃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笑,也舉酒與他碰杯。這個女孩子,畢竟還有點福氣。 可是,她的兒子呢?她的兒子可有這點福氣? 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步驚雲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領往霍家大堂。 只見廳堂之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台凳,氣派清雅,大有豪門風範,霍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霍家莊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莊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劍法,實在功不可抹!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玉濃。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孩,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霍步天一見步驚雲,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步驚雲緩緩走近,霍步天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彷彿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蹭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驚雲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驚雲,我想要見你,其實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他直視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沒有回望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霍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步驚雲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霍步天只覺是意料中事。他接著道:“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霍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步驚雲的話,恐怕有點兒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 問題當然來了!霍家莊怎能養育一個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霍步天語音稍頓,續道:“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驚雲,你明白嗎?” 步驚雲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麼,此際乍聽要另取別名,霎時面色微變。 但霍步天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這個是我的長子梧覺,這個是二兒桐覺,他們的名皆是以覺為本,梧桐為別。” 步驚去消然瞧著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氣,緊盯著步驚雲,目光極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為驚,不若以後便叫作'霍驚覺',意下如何?” 霍驚覺? 步驚雲完全沒有反應。 玉濃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霍步天不會難為自己兒子!但目睹步驚雲對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難免有氣,忍不住插口道:“驚雲,怎麼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歡麼?” 就著猛然揪著兒子的衣襟。 步驚雲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玉濃愈看他這張臉,心中火氣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並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驚雲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玉濃忍無可忍,破口罵道:“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步驚雲臉兒狠狠摑下! 這一著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濃竟對兒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毫不留情,就連福嫂及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步驚雲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玉濃正要回掌再摑,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濃,別對孩子那樣兇!” 玉濃打得性起,勃然反問:“你還維護著他幹嗎?他適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你一聲爹呢!” 霍步天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濃,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體諒他才是。” 玉濃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兒子,也是無話可說,逼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話。 霍步天望著步驚雲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憐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此處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不願意,還是得接受它,面對它。因為……” 他一過說一邊扳過步驚雲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步驚雲已經別過了臉。 這樣又過了數天,霍家莊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僕們全都沒有發覺莊內多添了一個孩子——霍驚覺。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莊主夫人名為玉濃,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幹這干那,霍家莊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風,眾人只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婢本是負責霍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她清楚知道玉濃並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找過兒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兒? 最令福嫂感到訝異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故此,福嫂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孩子給悶壞了。 然而,步驚雲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她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只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閒逛,只是坐地園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雲發呆。 福嫂見他終於踏出花園,私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準備午飯。 於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步驚雲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狗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方向奔來。但見小狗神色愴惶,遍體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擇路,急急竄至步驚雲身下的大石後面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趕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兒子——梧覺和桐覺! 他倆似是衝著那頭小狗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踪影,梧覺不禁怒叫:“呸!那頭雜毛當真斗膽!本少爺只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桐覺附和道:“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後煮了來飽餐一頓!” 梧覺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於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步驚雲正坐在大石上。 梧覺走到步驚雲跟前,道:“餵!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狗跑過?” 出口已是異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後,步驚雲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而洩露小雜毛的行踪?還是他根本便對任何事漠不關心? 他平素絕少說話,現下悟覺又出言不遜,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覺此時亦上前幫口道:“我大哥在問你,你怎麼不答?別老在裝神氣了。” 梧覺道:“二弟,他並非在裝什麼神氣,而是根本就是小雜毛的同類——小雜種!” 桐覺道:“哈哈!無怪乎爹爹和他說話時,他有口難言啦!原來是狗口說不出人話來!” 他倆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語,步驚雲聽了一會,便從石上躍下,迳向自己的房間走。 梧覺和桐覺豈會讓他走得那樣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後將其圍攏,梧覺閃電般捉著步驚雲的左臂,暴喝道:“小雜種,我看你一定知道小雜毛滾到哪兒?快告訴我們,否則……” 就在三人糾纏之間,那頭小雜毛可能見梧覺和桐覺正在分神,於是乘隙從石後奔出,向著來處跑去。 桐覺目光銳利,一見是小雜毛,急忙呼道:“大哥,小雜毛就在那邊!” 梧覺乍聽其弟所言,立時放開步驚雲。二人正欲發足窮追,忽地同給步驚雲從後緊抓背門,兩兄弟一個踉蹌,向前摔倒,身後的步驚云亦隨之僕跌! 梧覺瞧著小雜毛愈跑愈遠,大怒道:“狗娘養的,剛才定是你護著那頭畜生,你作死麼?” 呼喝間已舉起手中木棒向步驚雲揮去。 步驚雲雖然僅得五歲,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過,梧覺這一棒竟然誤擊在桐覺小腿之上。 桐覺痛得呱呱大叫,步驚雲正欲站起來,卻給梧覺攔腰緊抱不放。 縱然步驚雲長得較同齡孩子高大,動作亦甚敏捷,可是畢竟沒有武功底子,而且一個五歲孩子的氣力終究不及十一歲的孩子,一時間竟然掙脫不得! 梧覺道:“嘿!想逃?桐覺,快用拳頭揍他!” 桐覺呆立當場,不知如何下手,顫聲問:“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損傷的話,恐怕其娘親發現後怪將下來……” 梧覺道:“怕什麼?他娘親那回也想揍他一頓,也許她知道後還會拍掌叫好呢!你快給我使勁的揍!” 梧覺既如此說,桐覺的膽子也壯了起來,隨即揮拳向步驚雲的身上和臉上狂揍,霎時間,“啪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驚去緊咬著牙根忍受著!他絕對沒有呼痛,沒有求饒,只是狠狠地睜著眼睛,眼神中流露著一股冷意。 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動手的桐覺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覺剛想問他為何停手,突聞一陣腳步聲從花園另一面傳來,原來是霍步天恰巧經過。 二人眼見來者乃是父親,頃刻雞飛狗走,往園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僅餘下步驚雲獨自一人挺立園中,他,並沒有因痛楚而倒下! 霍步天遠遠已瞥見自己兩個兒子兒子鬼鬼祟祟的離去,走近一看,見步尺雲滿臉瘀痕,不免一愕,道:“啊!驚覺,你怎麼了?” 他連忙察看這個孩子的傷勢,不由得皺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倆兄弟幹的嗎?” 步驚雲默然不語。 霍步天道:“既已乾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隨之而來。我現下就去好好教訓他們,好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 說著掉頭欲去。 突然,一隻小手捉著他的衣角,正是步驚雲的手! 霍步天微微一怔,道:“難道你不想我教訓他們?” 步驚雲雖沒加回答,小手卻仍是捉著他的衣角。 “為什麼?”霍步天問。 其實他再問也是無用,他早了解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步驚雲果然如他所料,已轉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著這孩子孤獨的背影,目光漸轉柔和,喟然而歎道:“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雖然步驚雲沒有說出被誰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當晚,他命這三兄弟一起往其寢居中見他。 三人來到父親的寢居時,玉濃正待候於其側,霍步天一見三人,便對玉濃道:“濃,你且先行暫避,我有點事情和他們三人談談。” “步天……”玉濃感到滿不是味兒,實不明白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過也不堅持,她還是很聽話地出去了。臨行前瞟了步驚雲一眼,心想這孩子仍然如昔,沒有什麼表情。 其實,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訓自己兩個兒子,由於此事牽涉玉濃骨肉,如她在場的話,恐有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會。 霍步天待得玉濃出去後,即時關上房門,喝道:“梧覺!桐覺!跪下!” 梧覺和桐覺本已作賊心虛,此刻驟聽父親如此疾言歷色,腳下發軟,雙雙跪下。 桐覺在梧覺耳邊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辦好啊?” 梧覺畢竟年紀稍長,膽量也較壯,不忿道:“定是那狗娘養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恥!有膽便再打一場!” 說罷狠毒的瞪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是神色自若,也懶得理會他們。 二人雖是耳語,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窺聽,一聽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放肆!什麼狗娘養的?你們豈可如此辱罵自己弟弟?就連你娘親也一起罵了!” 梧覺仍然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嗎?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兒如此冥頑不靈,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聲中,粗壯的手掌已拍在梧覺的臉頰上,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梧覺只給其摑至頭昏腦脹,驕橫驟失,放聲大哭! 桐覺何曾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亦嚇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訴你們,驚覺他早已沒了父親,可憐得很,你倆好應該視他猶如親弟,三兄弟一團和睦,不應如此欺負他!” 梧覺一哭難收,霍步天微帶歉意,自覺出手確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話,卻又不能不繼續說,遂正色道:“倘若你倆再行欺侮驚覺的話,為父就絕對不會客氣,一定會重重處罰你們。明白沒有?” 桐覺早已怕得俯道連聲稱是,梧覺則心有不甘,仍然哭個不停。 就在此時,一直久未作聲的步驚雲驀地張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他的聲音較一般孩子低沉,語調更毫無半分稚氣。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當場! 霍步天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孩子怎樣也不肯吐露半點真情,並非故意袒護桐覺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強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句話,不單蘊含無限孤高。倔強,且還流露著說話者對世情的偏激,絕不該出自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口中。 這句話,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聽見步驚雲說的——第一句話。 此事以後,梧覺和桐覺對步驚雲更是懷恨於心,若非霍步天曾嚴令他倆再犯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話雖如此,二人還是盡量找機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步驚雲經過他們的身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於有次更乘四下無人,把步驚雲推下園內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極。 霍步天每次瞧見步驚云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兒子查問,只是他們——措詞否認,無證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步驚云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隻字不提,也沒有向霍步天和玉濃訴苦。 他看來也不習慣活在霍家,他總是時常坐在霍家大門之外,遙望天際白雲,呆呆出神。 在那白雲深處,像是有一個他一直在等候著的人…… 一個無論遇上任何變故,仍會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時光荏苒,茫茫眾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塵歲月,又已三年。 步驚雲已經八歲了。 在這三年當中,霍步天對步驚雲倒真不錯,除了處處維護此子,還特意為其雇了一個塾師回來教導他讀書認字,免得他與自已兩個兒子聚在一起學習,易起爭端。 然而,步驚雲縱使在學習時還是一貫地一言不發,他依舊冰冷如昔,就連塾師亦不敢強逼他一開其口。 他似乎對任何事均毫無興趣,但每當霍步天教導梧覺和桐覺練劍時,他總是站在老遠的地方觀看,可是當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練時,他卻又遠遠避開。 負責照顧步驚雲的福嫂亦察覺這孩子不喜與人接近,小臉上常常蓋著一層寒霜,令福嫂再不敢過於接近他。 不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見他便迴避,就像這孩子會帶來不幸一樣。他娘親玉濃自嫁入霍家後,彷彿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有時候,兩人難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園中遇上,相遇時也沒什麼話說,只是如陌路人般經過。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 這樣一個孩子心中,到底在想著些什麼? 誰知道?誰想知道? 也許,只有霍步天一個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終於知道了。 那一回,玉濃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為此換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還是屢醫不愈。 玉濃可憐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殘喘,痛苦異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驚雲靜靜的瞧著自己的娘親輾轉呻吟,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於其身畔,面露憂色。 他想及玉濃半生守寡,自嫁進霍家後,以為日子將會好過,然而,她的好日子並不長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對步驚雲道:“驚覺,聽大夫說,你娘親……她……” 他欲言又止,聲音更有點沙啞。 “她……已活不長了,現下我只是以人參給她續命,也許……這數天之內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望著步驚雲的臉,他的臉木無表情,不帶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玉濃終於病發。 霍家莊所有人等到莊主的寢居中齊集,各人團團圍著床上奄奄一息的莊主夫人,均是神色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麼? 只有一個人仍未到來。 他就是步驚雲。 霍步天坐在床沿,緊握著玉濃的手,他環顧眾人,卻未見步驚雲的踪影,於是問福嫂道:“福嫂,驚覺呢?” 福嫂面露慚色,支吾以對:“我……不知道,少爺似乎在……兩天前已不見了。” “什麼?”霍步天一呆,剛想追問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濃卻忽爾半張秋瞳,虛弱地低喚:“步天……” 霍步天連忙附耳細聽,只聽玉濃仍在喚著:“悟覺,桐覺……” 他不由得咫一酸,這個女人對他所出的兩個兒子總算有心,瀕死時還在叫他倆的名字。 梧覺和桐覺驟聞繼母如此呼喚他兄弟倆,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濕,淌下淚來。 這些年來,玉濃縱然只為討好霍步天而善待他們二人,但也可說是克盡已能,關懷備致了。 半昏半死之間,玉濃猶在夢囈般呻吟,喚道:“驚雲……驚雲……” 霍步天臉色陡變,他想不到玉濃平素苛待自己兒子,此刻竟會惦記兒子名字。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玉濃雖是虛弱,但驚雲二字卻是不絕於口。她已不復記得兒子易名驚覺,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驚雲! 她的心中,原來還有驚雲! 女人叫喊同時,不知何來氣力,驀地精神一振,雙眸一睜,似是迴光返照,目光即時流轉,眼睛在搜索一個人。 一個令她畢生引以為憾,卻又不能擺脫的人。 過了良久,玉濃面露失望神色,對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驚……雲……呢?” 她關心的,仍是驚雲! 霍步天不知應對眼前快死之人說些什麼,倘若他直言不見了步驚雲,定會使她倍添憂心,可是若然不說,又不知從何處找他回來? 正躊躇間,突聽門邊的僕人嚷道:“啊!好了,少爺回來啦!” 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個正踏進房內的步驚雲身上,只見其一身衣履滿是破洞,骯髒異常,這兩天也不知去了何處? 玉濃甫見兒子,慘白無血的臉龐頓呈現少許生氣,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髒的衣裳,卻又不禁若斷若續地謾罵道:“你……你這……孩子,到底……到什麼……鬼地方……玩耍……去了?” 她與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罵他。 步驚雲並沒回答,木然地站在離榻前數尺之處,沒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著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過低聲勸道:“孩子,別再意氣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說幾句話。” 步驚雲被霍步天強拉至床前,玉濃無助地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睛,道:“驚雲,你……待我……總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親……麼?” 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疑問,終於提了出來。 步驚雲悄無反應,不過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哀傷。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濃並未發覺他這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她只是震顫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輕撫著步驚雲的臉龐,道:“娘……要死了,你……會哭……嗎?”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說,接口道:“孩子,你這就依你娘親一次,哭吧!”說著兩行淚已掉了下來。 步驚雲默默的看著她那痛苦。憂鬱的臉,正要伸手入懷,似欲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但手兒卻突然給玉濃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兒雖小,卻是冷的。他的心,會否同樣冰冷? 玉濃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你……果然……不哭!” 說著說著,握著他的手亦逐漸鬆軟下來。 “濃!”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搶上前抱著她,玉濃已氣若游絲,仍兀自苦笑道:“步天……我沒有……錯怪他,他……真的……沒有為……我流下……半滴淚……” 說罷手上一鬆,立時芳魂寸斷!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驚雲會為自己流淚! 霍步天即時緊抱著她的屍首不放,老淚涔涔而下,梧覺倆兄弟亦嚎啕大哭,其餘婢僕也不禁潸然。 整個房間立時充滿一片愁雲慘霧。 只有步驚雲神色如舊,他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玉濃的屍首,望著眾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沒有絲毫感動,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發覺。 可是,正在哀慟著的霍步天卻無意中瞥見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種異常古怪的表情,一種比死人還要難看的表情。 因為步驚雲這個表情,霍步天惟有強忍傷痛,放下玉濃,立即跟了出去。 烏雲蓋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這半殘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驚雲身後,他想看看這孩子於其母亡故後,還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迴曲折,淒寂無聲,益覺孤清! 霍步天但覺此路異常熟悉,他忽然記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里外的一聲滿是墓墳的荒地。 他還記得,約莫一年前,他因有感於步驚雲和玉濃二人之間的嫌隙漸深,故此特意攜同這對母子一起外遊散心,望能化解他倆的心病。 玉濃卻於此行中無意地發現了這墓園內的一棵榕樹,她見這榕樹垂髯千縷,疏密有致,於是一時戲言他日身故後若能葬身樹下,死而無憾。 霍步天想到這裡,暗自吃驚,這孩子當日亦親耳聽其娘親所言,他會否……此時,步驚雲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臉色發青,躲在樹叢中靜觀其變。此處,正是玉濃所說的葬身之地。 只見步驚雲緩緩蹲伏地上,開始使動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漸發冷,這孩子到底要幹些什麼?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驚雲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談何容易? 縱然如此,步驚雲並沒有放棄,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軀怎堪與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頭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沒有滴淚。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無限哀憐,剛欲上前勸阻,但見步驚雲突然伸手入懷…… 適才玉濃瀕死時,他亦曾見此子伸手入懷,企圖取出一些東西。 於是立時止步,先看個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驚雲從懷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參? 人參? 霍步天記起來了,他曾對這孩子提及只有人參才可養活玉濃的命。他早前失踪了兩天,會否真的往荒山野嶺遍尋人參? 霍家莊富甲一方,何愁買不著一株人參?但在一個小孩心中,定然希望親自找一株人參給其娘親活命。當然,建黨孩子僅是想想而已,誰都沒有這樣的勇氣和決心,除非是特別的孩子才會如此。 步驚雲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霍步天頓然醒悟,心頭一陣刺痛,暗忖:“玉濃,你也太誤解自己的兒子了。” 正自心痛之傳聞餘,步驚雲已經把人參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後將泥土再行覆回。 與此同時,他的身子突然一陣劇烈的顫抖,跟著便倒在地上。 這一變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當下無容細想,奔出樹叢,把步驚雲抱在懷中,只見他臉青唇白,早已昏了過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熱,這孩子顯然是捱病了。他不辭勞苦地往尋野生人參,回家後又驚逢永訣,小小心靈縱然仍可忍受得來,但其軀體畢竟仍是一個孩子。 霍步天望瞭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嘆息:“有時候,人在悲痛之時,並不一定會流下眼淚,玉濃你何苦至死強求自己兒子的一滴眼淚?”他一邊感嘆一邊已抱著步驚雲淒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進房內,輕撫著步驚雲那張冷漠的臉。他緩緩張開眼睛,隨即發現霍步天坐在床邊,正為他拭抹額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臉倦容,此刻乍見步驚雲醒轉,立時時藏起倦意,抖擻精神,強自擠出一絲溫暖笑意,輕聲問:“你醒過來了?” 步驚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撐起身子,卻又渾身無力,逼得軟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別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適才大夫剛來過給欠餵藥,還是再躺一會吧!” 此時敲門聲起,門開處,福嫂端了一碗稀粥進來,道:“老爺,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來服待少爺吧!” 霍步天將那碗稀粥接過,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見老爺如此關懷少爺,也是無話可說,識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湯匙把粥拌和,輕輕向粥吹了口氣,才遞向步驚雲的嘴邊。 步驚雲沒有張口呷粥,眼中的冷意,並未因霍步天徹夜不眠的照顧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無視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這樣於你有益。” 步驚雲別過臉,突然強行發力坐起,霍步天趕忙扶著他,訝然道:“孩子,你幹什麼?” 步驚雲沒有看他,吐出一個字:“走!” 這是霍步天一生中聽他說的第二句話,他立即反問:“走?你為何要走?” 步驚雲簡單地說出第三句話:“娘親死了。” 霍步天終於明白這個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因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現下玉濃已死,霍家已再沒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須離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驚雲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兒子,一生也是我的兒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莊將永遠是你的家!驚覺,你明白嗎!” 他的目光異常堅定,步驚雲定睛注視著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顆赤熱苦心,恍如黑暗裡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見他的臉孔已沒有先前的冷,於是道:“我還知道你在失踪那兩天內曾跑上山找尋人參,你把它埋在榕樹下。” 步驚雲一聽之下,雙目放光。 霍步天接著道:“即使所有人認為你多沒人性,我亦會因為擁有一個如此的兒子而驕傲!” 二人相對凝望,霍步天發覺步驚雲眼內的冰雪逐漸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領神會。 可惜,頃刻之間,一股寒霜卻又蓋過他的眼神,他的人雖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卻如天涯般遙遠。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後,他對步驚雲更為關懷備致。 步驚雲則我行我素,彷彿無論霍步天如何努力改變他,他還是無動於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會,這孩子眼中對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減,他總算略覺愜意。 然而,對於莊內其他人等,步驚雲仍舊笑罵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覺和桐覺始終看不過他此種作風,始終還是要找他的麻煩。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導他倆兄弟劍法,在叮囑二人勤加練習後,便由得他倆自行練劍,自己則往內堂打點莊內事務。 梧覺和桐覺天性疏懶,資質平庸,縱然霍步天教他們的僅是霍家劍法的入門皮毛,但兩人一直未能領悟當中竅門,更遑論要學全霍家劍法,不過二人卻又好大喜功,甚愛耀武揚威,此刻一俟霍步天離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懶。 梧覺遊目四顧,發現步驚雲正站於遠處,忽然心生戲弄之念,對桐覺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邊!” 桐覺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們劍法時,他總是在遠處偷看,真不要臉!” 梧覺突然提議:“好!就讓我們作弄他一下!” 桐覺乍聽梧覺又要無風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們別去惹他嗎?若再去戲弄他,恐怕爹爹會……” 桐覺還未說完,梧覺已搶著道:“怕什麼,我今次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辦法!” 說著將嘴在桐覺耳邊低語一會,桐覺頓時陰陰一笑,接著,梧覺向步驚雲招手道:“餵,賤骨頭!你過來!” 他居心叵測,先欲以言語相激步驚雲行近。 步驚雲早已習慣這一套,了無反應。 二人拿他沒法,只得手執木劍一躍上前,劍尖霍地指向步驚雲。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們練劍,到底是何居心?”梧覺盛氣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說要教他他又不學,他一定自以為很了不起!”桐覺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釁,步驚雲也懶得理會他們,轉身欲雲。 梧覺猱身搶前攔著他,道:“別走得這樣容易,我哥兒倆今天想瞧瞧你有什麼過人之處,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說著平劍當胸,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戰之姿。 步驚雲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轉向另一方走去。 梧覺深感受辱,怒喝:“小雜種居然無視我的挑戰,難道吃了豹子膽不成?”語音方歇,也不理會步驚雲手中有無木劍,挺劍便向其背後刺去。 此時的步驚雲將近九歲,無論身形和氣力,已非當初入門的五歲稚童可比。梧覺這一劍攻來,他縱然從未習武,也能夠本能地閃開。這一閃的速度竟是異常的快,已超越一個九歲孩子的身手! 梧覺沒料到他已判若兩人,不忿道:“啐,你剛才碰運氣而已。再吃一劍!”言畢劍劃半弧,飛身再上。 這一式梧覺早已習練無數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厲快速,落位更準,步驚雲已無從閃避,猝地反手折斷身旁矮樹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聲,枯枝及時趕上,竟將梧覺的劍勢阻截。 梧覺一呆,憤憤的道:“好啊!這不是爹爹教我們的劍法嗎?你當真偷了?”說著又揮一劍。 此劍招式簡單異常,使劍法門全仗內力修為,桐覺自恃年紀較步驚雲為長,氣力應遠勝於他。這一招他縱然能擋,枯枝亦必脫手! 豈料步驚雲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劍法擋其來招。 在旁的桐覺瞧見步驚雲使出同一劍法,也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二人劍勢一碰之下,梧覺手中木劍意外地飛脫!由於兩者劍法相同,故此優劣立判,無所遁形,步驚雲終較梧覺略勝一籌。 步驚雲並沒乘勝追擊,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梧覺羞愧得無地自容,惱羞成怒之下,提劍再上,此時桐覺眼見不妙,亦展身加入戰團,混戰起來。 縱然步驚雲偷學而得此一兩式粗淺劍法,但終究僅是藉天賦依著所見而使,從未正式學劍,一人尚可應付自如,二人齊來,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險招! 三人鬥得正酣,桐覺突乘空隙,劍走中門,急急刺向步驚雲的咽喉,此著本無甚厲害之處,但步驚雲正忙於格開梧覺攻來的枯枝,一時分身不暇,惟有舉臂一揮,頓時桐覺的木劍齊柄震斷! 桐覺豈料到這個幼弟的氣力如此強橫,拿著那半截斷劍呆立當場,另一邊的梧覺覷準步驚雲心神略分,知道機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劍向其右目戳去! 這一劍當真非同小可,因為梧覺手中拿著的雖是木劍,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無疑,就連呆立一旁的桐覺,亦覺其兄出手未免過於狠辣! 眼看步驚雲已來不及閃避,倏地,一塊小石破空劃到,“啪”的一聲,木劍就在距步驚雲眼前數寸給來石一彈,霎時一斷為二! 與此同時,一條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飛身上前,梧覺和桐覺不未及瞧清來者是誰,兩張臉蛋已給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記耳光。手中斷劍亦於慌亂中掉到地上。 來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實早已回來,但剛巧碰見三個兒子大打出手,一時好奇想看看步驚雲的身手究竟如何,於是避於一旁觀戰,此時只見他橫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眾凌寡,勝之不武,我向來怎樣教導你倆練劍之道?” 二人早給父親打至頭昏腦脹,現下更聽見其厲聲斥責,一時羞愧難當,低下頭噤若寒蟬。 “快給我滾!我不想再見你們!”霍步天怒道。 悟覺和桐覺怎敢不從,二人猶如喪家之犬,悻悻然離去。 霍步天隨即回頭察看步驚云有否受傷,才發覺他震斷桐覺木劍之手臂竟然絲毫無損,不禁放下心頭大石,腦際繼而浮現適才他與自己兒子對拆時的身形和劍法,心想此子僅是每天在旁觀看,便已有此等成績,愛才之情油然而生。脫口讚道:“驚覺,看來你極具練武的天份,難怪當初我第一眼看見你,便覺你有一股特殊的氣質!” 步驚雲雖聞讚美之辭,可是臉上毫無半點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懷,道:“倘若你願意的話,那打從明兒開始,我正式傳你劍法,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步驚雲的表情,卻見他悄無反應,遂接著道:“不單是教他倆兄弟的入門皮毛,還有我家傳的霍家劍法!他倆根本沒有這樣的資質,只有你,你一定可以盡將霍家劍法融會貫通!” 他獨具慧眼,滿腔熱誠,一心希望此子能夠點頭答應,誰知步驚雲只冷冷的掃了他一眼,跟著便轉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並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時喝止,道:“慢著!” 步驚雲並未因他的喝止聲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見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驚覺,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不需要別人同情,你……可以嗎?” 這句果然生效,步驚雲立即頓足,可是仍然沒有回頭。 霍步天道:“一個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確實不錯!但假若沒有武功本事,真才實料,那麼,當遇上困難和危險時,仍是難免要倚仗他人幫忙,終須還是接受別的的同情!” 他的言辭一針見血,步驚雲雖然沒有回頭,但霍步天卻瞧見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他深知這個孩子極難心動,於是繼續勸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有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我在世時尚可照顧你,保護你,但若我死後,你怎麼辦?” 步驚雲維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強,不輕易接受別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賞你這種性恪,而且更欣賞你的資質!所以才想傳你霍家劍法,因為……我要你以後能夠自己保護自己!” 步驚雲依舊一片沉默。 霍步天見費了不少唇舌,還是無法打動步驚雲,心中難免洩氣,逼於無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語,故此你若願意學習霍家劍法的話,話毋用多說,只須回過頭來,若然不願,你這就回房去吧!” 他一邊說一邊全神注視這孩子的背影,私下閃過諸般揣測,到底他會否回頭?他不用再揣測,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步驚雲的臉,也看見了他的眼睛,他那雙自出世以來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時開始,步驚雲便跟著霍步天學習霍家劍法。 他仍是不言不語,每次在學劍時只是默默聆聽霍步天講述用劍要決,及觀看其將霍家劍法示範,許多時候,霍步天僅將劍式使上一次,步驚雲便立即能夠再演一回,可知其記心甚強。 霍步天隨後更教他把劍訣融於劍法之內,步驚雲雖是小孩,但拿捏之準繩,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亞於一般學劍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還發覺這孩子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堅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練劍,即使霍步天要遠行時亦風雨不改地自行練習,從不間斷,絕不像他那兩個親生兒子般疏懶。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間,步驚雲已盡得霍家劍法和劍訣的所有真傳,只是內力尚淺,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認為只要他持之以恆地不斷練習,假以時日,必定會有一番作為。 那時候,步驚雲還只有十歲。 霍步天深感滿足,他知道,自己將霍家劍法傳給步驚雲,這個決定絕對沒錯。然而,他也不是全無顧慮,因為他發覺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隱隱透著一種戾氣,這戾氣似是因其受盡多年冤屈累積而成,終有一天會像山洪般爆發出來,屆時,這孩子的殺性定然會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驚雲練劍的時候,霍步天對步驚雲道:“驚覺,這套霍家劍法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不過劍旨卻以仁義為本,目的在於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應承我,將來切不可用此劍法殺人!” 他此番說話其實只想步驚雲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須抑制心中戾氣,不可濫殺無辜! 步驚雲沒有回答,但亦沒有搖頭。 霍步天當然明白,這個孩子若不搖頭,亦即默許了。 他稍為安心,其實,他早覺得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並非全是冷意,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別人相處而已。 每次當霍步天看著步驚雲一心一意,聚精會神的練劍時,他總會念起這孩子自出娘胎以來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親早死,他的娘親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覺寄人籬下,短短十年的小命,從沒得到半點關懷和諒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別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決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會克盡父職,好好養育和提攜這個孤獨的孩子,他更使步驚雲重過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獨特的孩子總有異於常人的命運,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擺脫! 雲已無常,可惜,世事,更是無常。 終於有一天。 惡運來臨!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點著莊中事務。在日後便是他的大壽,他遂吩咐府中婢僕各辦其中,正忙個不可開交之際,霍家莊那高而堅厚的鐵鑄巨門驀地被人一腳踢翻,這條腳的主人竟然是個跛子! 只見硬闖進來人人體形肥胖,模樣古怪,左足已廢,足斷處換上鐵拐,一蹦一跳地躍進來,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頭會跳的豬! 霍步天一見此人,不禁眉頭一皺,當即問道:“這位兄台,我霍家莊與你素無過節,何解不請自來,破門而入?” 那怪人嘿嘿獰笑兩聲,神態猥鎖,道:“你爺爺我是烈焰雙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業萬載的雄幫主——雄霸之令,前來報訊!” 霍步天一聞雄霸之名,臉色陡變,轉瞬化青,看來此雄霸並非等閒之輩! 這雄霸原來是近年逐漸威懾江湖的一代大幫天下會之幫主!據聞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換姓為雄霸,矢言成為一代梟雄,其真實姓名不詳。 近年來,雄霸此人不斷剷除異已,亦不住招攬武林中人,以求增強自己勢力,來對抗江湖中另一大幫“無雙城”想不到,雄霸會看中霍家莊。 霍步天強作鎮定,問:“所報何訊?” 赤鼠詭譎地笑了笑,道:“雄幫主有令,命霍家莊即日歸降,納為天下會其中一員,此後世世代代盡忠於雄幫主,不得有違,否則……” “否則又將如何?”霍步天正色問。 赤鼠瞪目不轉,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莊殺個——雞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細想,立即義正詞嚴地回答:“好!你這就回去告訴雄霸!霍家莊向來與世無爭,僅以濟世助人為已任,絕不願牽涉入此等江湖的權力鬥爭之中,更不想接受貴幫招攬。” 赤鼠道:“好大的口氣!你這是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了?” 霍步天不答,臉上流露一股凜然正氣。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讓老子先試試你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說罷提掌運勁,猝然向霍步天擊去! 霍步天見他適才一腿已可將霍家那道鐵門踢翻,可知內力深厚異常,豈敢怠慢,急忙縱身一躍,避過來襲,赤鼠這一掌於是擊在其身旁那張圓桌之上。 “砰”然一聲,圓桌頓時被赤鼠轟個粉碎,餘屑更夾著火舌向四面八方飛散,眾家丁婢僕登時被嚇得雞飛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動容,蓋因其生性不好鬥爭,僅於助人脫困時才用劍,平素大都不會佩劍在身。此刻強敵當前,一個劍手居然身無一劍,情勢凶險萬分。 赤鼠打個哈哈,道:“霍老頭,你如今怕了吧?”說著再行鼓動雙掌,瘋狂向霍步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劍馳名,並不擅長掌法,在未摸清對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於是左閃右叫避,赤鼠雖然掌影此起彼落,變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時間未能得逞。 兩人一攻一避,鬥到內堂門外,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從內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見那身影正是步驚雲,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呼道:“驚覺!快躲開!” 步驚雲恍若充耳不聞,反向他們這邊走來。 赤鼠聽見霍步天適才如此叫喚此子,心知這孩子絕不簡單,或許擒下他便可威脅霍步天就範,當下改變主意,化掌為爪,迳向步驚雲抓去! 步驚雲竟然毫不驚怕閃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將觸及其衣角之際,他倏地把手從後送前,送的不單是手,還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窩! 這樣一送,正是霍家劍法其中一式——蕩氣迴腸,赤鼠不虞此十歲小子忽然出劍,更不料他冷靜若此,這一劍落位之準,縱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難閃避,驚愕間猝使一個鯉魚翻身,尚幸步驚雲手短劍短,此招他險險避過,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給刺破,狼狽已極! 然而赤鼠不愧為頂級殺手,應變奇速,雙足著地同時,烈焰掌勁又再如浪般湧出,猛然向步驚雲額頭拍下。 步驚雲縱然資質極高,但畢竟是個小孩,適才一擊不中,變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樣老練且快,決計避不了赤鼠這一擊,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當車!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腦轟個稀爛,驀地,一條魁偉的身影閃電攔在步驚雲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厲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劍迎戰,但見此刻步驚雲命在毫髮,一時情急之下,奮不顧身搶前,以自己身體為他擋這兩掌! “砰”一聲,烈焰掌勁結結實實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發出碎心巨響! 赤鼠臉色一變,反被霍步天震退丈遠! 霍步天則沉馬穩站,靜立不動,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兩個焦灼的掌印。 過了良久,赤鼠這才回過血氣,盯著霍步天及其身後仍是木然的步驚雲,喘息道:“好一個……處世不驚之小子!料不到霍家莊竟出此異禀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為豪之色,卻依然不失劍客風範,道:“犬兒僅學得霍家劍法之粗淺皮毛,赤兄承讓了。” 赤鼠道:“你且別得意,下次老子再來之時,將會與我大哥蝙蝠一起前來,屆時合我烈焰雙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為平地!” 霍步天冷冷還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話,何不現下再來動手?” 赤鼠臉上陣青陣紫,似有隱憂,悻悻然道:“嘿!你們等著瞧吧!” 說罷運起鐵拐彈跳而去。 赤鼠去後,霍步天一直鎮定的面容驟變鐵青,一顆顆斗大的汗從他額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撫著胸口,痛得頹然跪倒! 婢僕們見狀即上前攙扶,同聲道:“老爺,你沒事吧?” 霍步天口角滲出一絲鮮血,咬緊牙根,強忍著痛楚道:“好歷害的烈焰神掌!不過我霍步天絕不相信,單憑他兄弟兩人便可以把我霍家莊夷為平地,有膽便來吧!” 步驚雲卻默然無語,他只是定睛看著霍步天襟前那兩個掌印,彷彿那兩個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東西! 赤鼠這兩掌當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閉關療傷已然過了兩天。 烈焰雙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級殺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聞之喪膽;二弟赤鼠則擅長烈焰神掌,出道以來亦從未失手,二人自歸順雄霸旗下之後,氣焰益盛,驕橫囂張,殺人更多,更狠。 這次霍步天與赤鼠匆匆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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