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這黑夜裡也正有人在看著她。那人不是別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雖僻居潯陽,但幾可說是東密隱藏於江西的全部人馬的首領了。 這批人本來不多,也一向只敢潛藏於江西邊境之地。但樊快身為捕頭,六扇門中人脈極旺,自可以藉助公職悄悄搜索一個女子。他窮盡幾近半月之力,終於找到了那個瘟老大交待的女子。 一開頭,因為裴紅櫺容貌已異,他還不敢確定。但此時,見到她一個人於鬼節獨佇江邊,他就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那才喪不久的那個肖禦使的髮妻。 樊快輕輕一伸手,已抓過他身邊的一個燈籠。然後他猶豫了下:這了教中要務,就真的要殺掉這樣的一個明麗女子。 可那也僅是一瞬間的猶疑。 那是一盞孔明燈。孔明燈借熱燭之力,原可以升入空中。只見他輕輕點燃燈內的燭芯,那一盞燈就冉冉升起。這是一個報訊的燈。他這時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雖已超期,但他必竟完成了瘟老大交待給他的任務了。 不過兩三柱香的時間,樊快就听到身後輕微的腳步——瘟老大追裴紅櫺追得很緊,在樊快報訊說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時就已親身趕至。 那是一群人接近的聲音,而其中大多腳步聲息極微,幾不可聞。樊快一驚,他自己本人已非庸手,出身六扇門中聲譽極盛的“鐵尺堂”,自可辨別出來人功夫的好壞。可他也沒想到,自己一方來的高手居然會如此之眾! 他一回頭,只見有十幾個人影已經散開,潛入暗夜。而走向自己身邊的一共有七個——那幾乎已傾盡“瘟家班”的全部班底。樊快大驚,注目細看,來人他雖然不見得全都認得,但憑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動——溫老大、溫老二、溫老三直至溫老七已經傾巢同至! 他們是“滅寂王”法相手下長江一線最重要的一份班底。江湖中人,怕還從沒有什麼人值得他們這麼聯袂而出,傾盡全力! 只見那溫役走在最後。但其餘六人在丈許遠就已停住。溫役獨步上前,走到樊快身邊,輕輕的嘉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順他所指就向江邊望去。 江邊風中,一個女子正背立地站著,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僅只一個背影,就讓瘟老大雙目一凝:如此姿韻,果稱絕色! 如果她不是當年艷名久馳關中的裴紅櫺,那還會是誰? “瘟家班”之所以傾力而出,其實不是為了顧忌裴紅櫺,而是餘孟餘果老的大關刀與魯狂喑的“千劫萬度”,那兩個老人的垂老雄風幾已不可磨滅地印在了他們腦海裡。而且這裡是在江西——東密“滅寂王”屬下也一向不肯輕入的江西。 他們必須一擊得手。因為這是裴琚治下,他們不能不擔心裴琚那看似溫和的人一旦出手的連綿反擊。所以這一次,他們調用了幾乎江贛一帶的全部勢力。 只是他們只怕也沒想到,裴紅櫺竟沒有和余果老與魯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紅櫺知道有這些人正在旁邊將她窺視,她的心裡會不會有恐懼? 她在夜風中輕輕地掠了一掠鬢,人鬼殊途、夜天遙睇,當真是——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她一垂頭: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愈錚,你我釵鈿之約,竟已如此輕棄? 瘟老大親自出手,豈有空回之理? 他雖眼見只裴紅櫺一個女子隻身立在那裡,卻也不肯輕忽。只見他一揮手,瘟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瘟老大輕輕在他耳邊囑咐了兩聲,只見瘟老七身形一晃,就已退後。 “瘟家班”七班頭中,本就以他一向最身法靈動,行藏無跡。只見他輕輕後退,不過三數丈遠,微微一聳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顆大槐樹的樹冠裡——那裡可以監視所有通往江邊的田疇小徑,瘟老大的安排果然精細。 然後瘟老大相繼招手,樊快只見他招手間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溫老二、溫老三、溫老四、溫老六就應招前來,然後各帶屬下,悄悄潛行,分向兩邊,已成包抄之勢。 溫老大沉吟了下,他還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會不會還有後援?為了顏面,他也不能讓她在自己手下再次藉水脫身一次。只見他最後一擺手,“混江螭”溫老五走了過來,他低低吩咐了幾句,那瘟老五就帶著幾個人就已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水里。 ——他們是繞至遠處,悄然下水,當真魚鳥不驚,全無聲息。 瘟老大又籌措了一會兒,四處檢點,直到滿意,自覺佈置停當後,臉色才微微轉溫。 今夜,原就是必殺之局——他要生殺了這裴紅櫺,“滅寂王”屬下行事從不姑息。 他還要帶回《肝膽錄》。想及那《肝膽錄》,他腦中不由轉了下念:肖愈錚那一介書生留下的這一卷《肝膽錄》又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滅寂王”得杜不禪之託後,就會傳下死令——務必在那事物轉手前一定要拿到這東西? 他緊緊地盯著裴紅櫺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關聯至重《肝膽》之錄,難道就真的在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手裡? 他腦中正自轉念,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一雙眼死死地把他的舉動盯在眼皮底。 可那盯著他的只有一人,所以究竟誰是螳螂,誰是黃雀,倒也還難說了。 那是一個頭蒙輕紗的婦人。那婦人比他還要先至,正悄悄地隱身於一片樹木的密影裡。 她想幹什麼?又在等什麼?她來得早,所以瘟老大也查覺不到一絲她隱身於暗夜的形跡。 那婦人只見瘟老大處置停當後,遲疑了下,面色鬱悶,一臉青綠之氣忽然大盛,然後他猛一擺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輕輕吩咐了幾句。只見那樊快連連點頭應諾,然後便悄然離去。 他走了後,瘟老大就在靜靜地等著,那婦人也就一直靜靜地一動不動。 月色朦朧,隱隱可見的只有瘟老大臉上的青綠之氣。還有、就是那婦人臉上面紗的拂動,吹動她面紗的是她口中那細微得幾若全無的一縷呵氣。 ——她和溫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著那樊快即將傳回的那一個訊息? 就算知道有人正窺視自己於夜暗,裴紅櫺此刻還是會一無所懼。 不為別的——不為她生來是什麼異於常人、不讓鬚眉的烈女,只為此時、她心底正在將一個人想起。 那是、愈錚…… 有一種人,讓你在想起他時,就是在一場徹骨纏綿中也會感到一場堅強孤執。 ——到底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才值得一個女人用一生來愛?裴紅櫺忽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是不是是在你最纏綿時卻發現他最堅韌的存在?最空落時感到的是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執?裴紅櫺忽然覺得愈錚就好像一根釘子,已硬如一個釘子般地深深地紮入她一個女子所有的夢幻空華、有時不免象所有世人一樣虛無空軟的靈魂裡。 只要他在,只要他曾存在於自己的記憶,那根釘子就會永遠標挺地釘住她常想放棄的生之意義。 她微微一梗脖頸,心中忽有驕傲清亮如斯——愈錚在她心裡已如一首清亮古邁的歌,反是在他亡後,她才更深地感到他對自己的全部意義。 她站了多久?露水已浸著她的腳腕口濕了上去。她是一個不解武藝的女子,自不知身後有一個人影已疾馳而回,那是樊快——裴紅櫺全無感覺,因為,她正全身心地傾聽著那一首久遠卻又清晰的歌在她心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