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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二

雲中歌·二

桐华

  • 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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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9711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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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劫後相逢

雲中歌·二 桐华 8921 2018-03-04
雲歌被太監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聽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跡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麼口供。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 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著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珮……若隱若現……隨著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為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著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珮,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 距離那麼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麼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扎再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太監們正在仔細檢查屍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於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屍體扔到火中焚化。 於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裡留幾個太監善後就行,可劉弗陵只是望著大火出神。 在通天的火焰下,於安只覺皇上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著一股愴楚。 他無法了解皇上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裡駐足不前。以皇上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於安也不敢再吭聲,只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裡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為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只是細碎的嗚咽。

聽到窸窸窣窣聲,於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著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皇上的袍角。 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群混賬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地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於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只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 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這麼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著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於安看皇上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聽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於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 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

於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於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於安第一次見皇上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試探地問:“皇上,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劉弗陵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幾分像的太監:“你扮作朕的樣子回驪山,於安,你陪朕進長安,其餘人護著馬車回驪山。” 於安大驚,想開口勸誡,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劉弗陵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才的刺客應該不是衝著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倒是朕該擔心你的安危,走吧!”

於安對皇上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才猛然驚覺,皇上的反反复复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有見面的竹公子。 皇上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險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捨,所以才有了剛才的失常之舉。 外面風吹得兇,可七里香的老闆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著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闆在給他當伙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 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榻前立著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著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失在口中。 天下間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性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覺一股涼意沖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著面目,冷冷地盯著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頎長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著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 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個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裡答還是往壞裡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榻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緊挨著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於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

常叔拼命點頭。 於安撤劍的剎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著縮回被子,閉著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馳,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著。 在皇上貌似的淡然下,透著似悲似喜。 於安本來想提醒皇上,天已快亮,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皇上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著皇上,也一步步慢走著。 “於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於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於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皇上說“我”字,心中只覺得酸澀,對皇上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時,私下里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於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拼命磕頭求饒:“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 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 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都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之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裡,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弗陵喑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於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皇上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 已經知道云歌在皇上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白日里,不管皇上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皇上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皇上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后。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

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可以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鬥心機了。 因為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皇上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皇上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於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著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 說到後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於安也不禁覺得步子輕快起來。 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於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於安輕聲笑說:“皇上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才開始敲門。 因為心中有事,許平君一個晚上只打了幾個盹。 身旁的劉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雖然很輕,可因為許平君只是裝睡,他每一次的輾轉,許平君都知道。 直到後半夜,劉病已才入睡。 許平君卻再也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來,開始乾活。 正在給雞剁吃的,忽聽到隔壁的敲門聲。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門口細聽。 敲門聲並不大,似怕驚嚇了屋內的人,只是讓人剛能聽見的聲音,卻一直固執地響著,時間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內不可能有人,可敲門聲還一直響著。似乎沒有人應門,這個聲音會永遠響下去。 許平君瞅了眼屋內,只能拉開了門,輕輕地把院門掩好後,壓著聲音問:“你們找誰?” 劉弗陵的拳頓在門板前,於安上前作了個揖:“夫人,我們找雲歌姑娘。” 雲歌在長安城內認識的人,許平君也都認識,此時卻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你們認識雲歌?” 於安賠著笑說:“我家公子認識雲歌,請問云歌姑娘去哪裡了?” 許平君只看到劉弗陵的一個側影,可只一個側影也是氣宇不凡,讓許平君凜然生敬,遂決定實話實說:“雲歌已經離開長安了。” 劉弗陵猛然轉身,盯向許平君:“你說什麼?” 許平君只覺對方目光如電,不怒自威,心中一驚,趄趄趔趔倒退幾步,人靠在了門板上:“雲歌昨日夜裡離開的長安,她說想家了,所以就……” 許平君張著嘴,說不出來話。 剛才被此人的氣宇震懾,沒敢細看。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神雖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雙眼睛卻……有六七分像。 於安等著許平君的“所以”,可許平君只是瞪著皇上看,他忙走了幾步,擋住許平君的視線:“雲姑娘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許平君回過神來,搖搖頭。 於安不甘心地又問:“夫人可知道云姑娘的家在何處?” 許平君又搖搖頭:“她家的人似乎都愛遊歷,各處都有屋產,我只知道這次她去的是西域。” 劉弗陵一個轉身就跳上馬,如同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於安也立即上馬,緊追而去。 許平君愣愣地看著劉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時,劉病已正準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麼早就有人來?” 許平君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於安卻覺得比昨日夜裡還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裡追得上? 皇上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 一路疾馳,早已經跑出長安。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兒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著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聽見馬蹄聲,自顧埋著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經凶險萬分。 老頭嚇得呆愣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剎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於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髮未損,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 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著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乾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地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幹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於安,於安立即半躬著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父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乾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撿過來,遞給老頭。 為了少點尷尬,於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要一個人出來撿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飢!你養著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閒著,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著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於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訕訕地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乾柴要走,於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做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只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著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著點路。” 於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著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只取點滴就縮手而回,於安不禁呆呆地看著老頭的背影。 一會兒後,於安才回過神來:“皇上,還要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著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於安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不禁長噓了口氣:“皇上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孟珏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儘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云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只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珏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藉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 面容透著疲憊,眉間鎖著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珏跪拜,就對孟珏說:“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輕淡,可語氣間是毋庸置疑的真誠。 孟珏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面行禮,一面微笑著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皇上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地點了點頭,命孟珏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麼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麼?” 孟珏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皇上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麼罪名?” 孟珏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兒孟珏,淡淡問:“霍成君有什麼不好?聽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珏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聽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皇上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於安。” 孟珏起身恭送劉弗陵:“謝皇上信任。” 於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珏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循先秦體制,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制中,孟珏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慾望的人會想要的,皇上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其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珏是衝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其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珏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兒,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珏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殺之,孟珏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范蠡,就收復了越國,皇上如今……賀喜皇上!”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麼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皇上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太監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餚,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餚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乾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 於安暗嘆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於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复复只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於安跟在後面。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只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只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地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踪,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制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喑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暗淡下來。 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太監縮在屋簷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藥……只是一些古怪的調料……” 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 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 那個女子說云歌昨日夜裡離開長安……昨日夜裡?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皇上對太監笑鬧不悅,立即跪下:“皇上,奴才調教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裡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太監將聊天的太監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太監正是昨日夜裡追孟珏和雲歌的人:“回禀皇上,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麼。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麼回事?” “回皇上,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里開玩笑說只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製。”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杆,聲音喑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皇上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麼沒有禀告我?” 七喜忍著疼,亟亟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麼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裡,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裡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皇,皇上,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裡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沒有往那方面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繫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皇上,雲歌姑娘只怕在地牢裡。”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繡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攥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麼?”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面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 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瀰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 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裡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麼? 於安近乎蚊鳴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裡,還專門拿了氈墊……” 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裡,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裡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 烏髮散亂地拖在泥中,面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了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頰。 滾燙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隻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隻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處,只一截滿是污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卻怎麼都擦不干淨。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纖足,半趿著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盪一盪。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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